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時牌散學,強按著心頭的驚悸盡量從容不迫地踱出東華門,招手叫過貼身太監王英,低聲道:「你這會子去恆親王府和怡親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時過這邊來、就說得了幾本珍版書,請二位爺過來觀賞。」說罷登轎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楊名時茶點裡做手腳,當時機密得很吶……這小鬼頭怎麼夾七夾八一口就說了出來?」他沉悶地撫著想得發熱的腦門子,楊名時「中風」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顯現出來。
那是冬至日過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說要到理藩院和光祿寺去查問旗人年例銀子,還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賞賜發放情形也都要匯總兒寫摺子奏報乾隆。過東華門時,他覺得身上穿的單薄,坐在轎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慶宮書房常備著一件玄狐大髦,別的太監又進不去,只好自己下轎進內來取。進了上書房,卻見學生們都沒有到,只楊名時獨自緊蹙眉頭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順口問道:「楊師傅,你在想什麼?」
「唔?」楊名時渾身一顫,彷彿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回頭見是弘皙,便道:「是王爺來了?——你來得正好,我給你看件東西。」弘皙見他臉色陰沉語氣沉重,也不見禮便向案頭走去,心裡忐忑著問道:「楊師傅,到底出了什麼事?」楊名時不言聲,順手取過一本窗課遞過來,說道:「這是弘晌寫的仿字,請過目。」
弘皙看了楊名時一眼,接過本子翻了翻,並沒什麼異樣的毛病,楊名時道:「你把帖子抽出來,看背面。」弘皙依言,從雙疊紙夾縫裡抽出帖本,卻是張熙手書的《石鼓歌》,也不見出奇,翻過來看時,亂七八糟橫抹豎塗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蟻大小。楊名時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細看時,一色端凝的蠅頭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難明,當問之楊。賈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濃墨還畫著幾個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頓覺頭皮一炸,從心底里泛上一陣寒意,顫著聲說道:「這不過是小孩子信手塗鴉,練字兒的……我看不出什麼意思……」
「當然是有意思的。」楊名時冷冰冰說道:「這八個天干地支是當今的生辰,大約有人說它個『相剋』,弘晌偷聽了記下,想來問我。下頭畫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雲觀,問問張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別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楊名時毫不客氣揭破了這層紙,弘皙越發急得六神皆迷,雷驚了似的愣了半晌,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弘晌來問你的么?」楊名時搖頭道:「弘晌沒有問,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這些悖逆字句顯了出來。倒是我叫了弘晌來問,支支吾吾地聽了不少話外之音。」
「他……他胡說了些甚麼?」
「你自己做的什麼事,要問我么?」楊名時突然提高了嗓門,「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過六年知縣!平素看你溫文爾雅,怎麼心裡存著這樣的念頭、你請的哪裡的道士,或者信了什麼邪教,膽敢弄這套玄虛?前車之轍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誤!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麼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罪名么?趁早打點,把那行魔魅之術的妖人拿下,上一個罪己的摺子,是你的圖新之道!」
聽著這毫不留情的質問和斥責,弘皙心膽俱裂,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身幾乎都要癱軟下來。楊名時也是氣得臉色焦黃。弘皙膽怯地試探道:「師傅,你說到這裡,足見你的仁愛之心。前些日子幾個弟弟不知是誰,確實請過一個道士,說是府里後宅夜裡有鬼哭,請他鎮祟的。我也沒見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們背後做了些什麼。真的,楊師傅,你寬我幾天,容我查一查來龍去脈……該怎麼樣,我必定給你回話……」
「你真的不知道?」楊名時口氣鬆緩了一下,「這麼大的事,他們能背著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閃,忙又垂下眼瞼,誠摯地說道:「我起誓!說實在的,今天您乍說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靂。家父在世時,大伯直親王允褆就對他下過這份毒手。我雖是親王,也是讀書人,自古從來沒有用魔魅術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於照搬伯伯那一手。這件事現在既出來了,我也不能容,請師傅寬限幾日,查清楚了一定嚴辦!」楊名時聽他含淚吞聲娓娓解說,心軟了下來,惻然嘆息一聲,說道:「照我早年秉性,這會兒彈劾奏章早就遞上去了。只現在我是你們的師傅,苟不教,師之惰。先前老理親王在世其實有恩於我,也真不忍見你們這一代再遭大劫。這是何等樣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聲雙膝跪倒在楊名時面前,叩頭道:「先生這話仁德之心,上通於天!」先父九泉之下實實是聽見了看見了……先生,我們家真的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波折了……」說罷淚如雨下。
「這怎麼使得,快起來!」楊名時看看金自嗚鍾已近未正,連忙攙起弘皙,「阿哥們一會來了瞧著是怎麼回事?」弘皙仰臉直盯盯地看著楊名時,「求先生恩典!誰作的孽,我必定處死他。只請不要驚動朝廷,這罪名株連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應,我就跪這裡。反正結局也一樣,聽朝廷公道處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終於軟化了楊名時———邊攙他起身,嘆道:「不但理親王府受不起這場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騰這類事了。王爺,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內你給我句回話,辦這事的下人要處死,那個阿哥起謀,要另尋理由請旨削爵,我就把這事爛在心裡……楊名時平生不違心,想不到……」他搖了搖頭,彷彿咽一口苦澀無比的酒,攢眉不語。
但楊名時萬萬沒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連弘皙也沒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學沒回家,吃飽了點心,蜷著身子在熏籠旁邊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聽完他們的對話。
大轎平穩地落地了。王英掀開轎簾,見弘皙猶自閉著眼靠在轎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稟道:「王爺,到家了。昇爺、昌爺先到了,在門口候著呢!」
「唔」。弘皙慢慢睜開眼,多少有點迷惘地隔窗看看,呵著腰出來,看也沒有看弘昇和弘昌便進了倒廈大門,往書房而來。弘昇和弘昌對視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著進來。
理親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規模最宏偉、最龐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開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來隨著主人幾起幾落,王府幾次修茸又兒次破落,如今是陳舊了,但結構規制還保留著允礽當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樣。正中銀安殿一帶自從允礽第二次被廢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釋後也住在現在弘皙書房後另闢的小院中。只這書房還是當年模樣,從大玻璃窗東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銀安寶殿和已經結滿了黯紅色苔蘚的宮牆。牆頭和殿角上長滿了枯黃的衰草,在風中凄涼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訴著人們什麼。弘昇、弘昌進來,見弘皙望著外頭一語不發,許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弘昇便問:「二哥,您得了幾本什麼珍版書?」
「和上回楊師傅見到的仿帖一樣。」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對著光,臉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楊名時還難對付。」
弘昇、弘昌兩腿一軟,就勢兒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時屋裡死一般寂靜!弘昇臉色蒼白,細白的十指交叉揉捏著,倒抽著冷氣道:「葯是太醫阮安順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親手……當時屋裡屋外仔細看過,確實沒一個閑人!」說著目視弘昌。弘昌被他寒凜凜的目光鎮得一縮,忙道:「這是何等樣事,我敢跟閑人說:要告密,我不會親自去見訥親?」
「我也不疑你們這個。要是你們變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說夢話泄露了出去,現在看也不象。斷沒有一下子就傳到弘晌耳朵里的理。」他喃喃自語,想了一陣子,才恢復常態,又把今天毓慶宮諸阿哥爭橘子的事緩緩說了,又道,「想得腦門子疼,也沒有想出個頭緒。我覺得不必費這個心了,最要緊的是當前怎麼辦。」弘昇仰臉想著,說道:「二哥你私下怎麼安慰他的?他怎麼說?」「我沒敢直說,也不敢多送銀子。」弘皙說道:「給了他幾個金瓜子兒算是代弘皖賠他的不是,又許給他一個金絲蟈蟈籠。他到底才八歲,也就破涕為笑了,說自己說話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別的話沒敢再深談。」
弘昌是這三個阿哥里最年輕的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黑緞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馬風毛坎肩,一張清秀的臉上嵌一雙賊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親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誠親王允祉的兒子弘晟代父祭弔,弘晟當時年紀不過十歲,對這個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頭時孝帽掉在靈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撿,頭在桌下拱來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邊守靈的弘昌一眼瞧見,忍不住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允祉趕來奔弟弟的喪,恰見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為此,允祿具本參劾,雍正赫然震怒,將弘晟交宗人府禁錮,革掉允祉親王爵位,險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喪不戚」剝掉了貝子爵,徑由長兄弘曉承襲了怡親王爵位。因此,弘昌對允祿和弘曉也銜之次、骨,和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恆親王世子銜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親王弘皙的船。聽弘皙說完,見弘昇還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這麼處置還是對的,弘晌家裡如今精窮。他又是個孩子,一下子拿回許多銀子,反倒招疑。依著我看,這種有天沒日頭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亂子,現今必須滅口:一是楊名時,二是弘晌。當斷不斷,總有一日東窗事發,我們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賊大膽兒,這樣兇殘的話說出來,臉色平靜得象剛剛睡醒的孩子,弘皙和弘昇都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似乎過了些。」弘皙無可奈何地嘆道:「楊名時是不得已兒,弘晌到底是骨肉,他還小……」
弘昇陰沉沉一笑,說道:「這是大清社稷歸還原主的大事,講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該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個楊名時我們手腳那麼乾淨,又冒出個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楊名時那邊好辦,阮安順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聽我們的也不行。弘晌這邊,聽二哥方才講的,這毛頭小子似乎也沒有拿住我們什麼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動走動。他就孤兒寡母兩個,缺的不過是銀子,周濟得他不窮了,估約至少不會拿這無根無梢的話得罪我們。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斷了根,萬一再出個紕漏,你就把金山搬給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說的是。」弘曉原本方寸已亂,聽弘昇這麼一解說,越覺得弘昌的話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閑散宗室,本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再弄掉了她的兒子,窮極又到絕路,沒事還要生出事來,敢再加上有點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萬一不成事,我們真的連退路也尋不出來,那才真叫滾湯潑老鼠!我看除掉楊名時也就夠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訴他們『死無對證』,再加上銀子填,不至於出事。再說,殺一無辜而得天下即為不仁,我也真難對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說道:「哪個奪天下的不殺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么?——這是婦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瑪和當年的十四叔,說做什麼事從來不犯嘀咕——要不是你們說的有道理,我還是那個字:『殺』!」
一陣料峭的冷風從檐下掠過,罘罳旁邊的鐵馬不安地晃動著,發出清冷凄涼的撞擊聲,三個兄弟望著外邊漸漸蒼暗的天色,一時都沒吱聲。弘皙的眸子閃著暗幽幽的光,象若明若暗的兩團鬼火。許久才喃喃道:「一看見這銀安殿,我就想起當年……阿瑪,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過是阿瑪手下的一個臣僕,篡改遺詔謀奪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宮,焉知不是現世報應!弘曆(乾隆)憑什麼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么?唉,天意……天意真難知啊!」
就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子正過後,楊名時一碗湯藥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楊風兒過來侍候他翻身解手,發現他垂臉不語,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和平日大不一樣,伸手觸時,鼻息全無。楊風兒渾身一激靈,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楊風兒整日侍候在楊名時卧榻側畔,隱隱覺得楊名時病得蹊蹺,但這裡往來探望冠蓋如雲,都是朝中當政大老,珍脈看病的又是太醫院的醫正阮安順,葯都是自己親口嘗了才喂楊名時的,心裡縱然萬般狐疑,口中卻半句閑話不敢吐露。他心裡沉了一下,想起楊名時身居高官終生坎坷,竟然就這樣撒手而去,不禁悲從中來大聲號陶痛哭,撲在楊名時身上,扳著肩頭哭叫,「大爺……你醒一醒兒……你不能就這麼去了……可憐孃孃和弟弟,他們可怎麼過話,啊?你醒醒吧,醒醒……嗬嗬……」
哭聲立刻驚動了裡間的楊夫人,她是和衣睡著的,一骨碌翻身起來,揉著發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剛剛搶進來的太醫阮安順撞個滿懷。楊夫人也顧不得這些,只連聲問:「是怎麼了?是怎麼了?」阮安順卻暴躁地說道:「不要哭!」幾步跨到楊名時跟前,一手把脈,一手翻開楊名時眼皮看了看,極敏捷地從懷中取出銀針包兒,在楊名時頭頂、耳鬢、前胸行針,密密麻麻紮下去幾十根。楊氏和楊風兒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見阮安順號著脈,一會兒神情緊張,一會兒搖頭沉吟,許久,他驚喜地叫一聲:「有了脈象!夫人,請你把把看!」
「是么?」楊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脈,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覺得緩似靜水,細若遊絲般微微搏動。楊夫人驚喜交集,正要說話,只見楊名時全身一顫,彷彿要把無盡的哀愁一吐而盡似的長長吁了一口氣,頓時脈息全無!她驚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順,阮安順卻什麼也沒說,怔怔地收針,許久許久才道:「夫人,我已經盡了全力。楊大人已經……」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個字:「歸天了……」楊夫人頭一陣暈眩,頓時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兇手都是怕見自己作惡的結果的,阮安順面色陰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見楊風兒捶胸頓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閉上了眼睛。阮安順雙手合十喃喃念誦了好一陣梵經,才使自己平靜下來,說道:「把楊大人的脈案藥方都拿來,請楊夫人過過目,送到大醫院吧……」楊夫人恰剛醒過來,突然發了瘋似的撲過來,驚得阮安順急忙一閃,幾乎被她揪住辮子:「夫人,您,您怎麼了?」
「你這安南佬!」楊夫人凄厲地叫道:「你不是說過名時不能說話寫字,性命不要緊的么?昨天他還穩穩噹噹,一夜裡就歸天了……你們是怎麼給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軟坐到地上,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名時名時……你這是何苦……從雲南一回來你就答應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楊風兒在旁邊大放悲聲:「大爺呀……您不到該老的時候兒,怎麼一句話不言聲就去了……」兩個孩子原來躲在裡屋,也跑了出來,一家人頓時哭得亂成一團。
恰在這時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著一盒子宮點進院。駐足側耳一聽,二人什麼都明白了。弘昌幾步跨進屋,先是怔了一下,丟了點心包兒痛呼一聲,「師傅!……」便撲到楊名時身邊。接著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楊名時面前捶床捫胸稽首叩頭。也虧了這兄弟竟有這副急淚,涕泗滂沱地訴說得有聲有色:「楊師傅……您在毓慶宮是最疼我們的……怎麼就這樣撒手了!誰還肯再把著我的手寫字兒,教我們畫畫兒、彈琴?您還不到五十歲,朝廷社稷使著您的地方多著呢!老天怎麼這麼不睜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淚勸慰哀哀痛哭的楊家母子。弘昇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兒。我們去稟知十六王爺,得立刻奏明當今,阮太醫把脈案整理清爽交太醫院,這邊師母把屋裡火撤掉,先不要舉喪,皇上隨後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卻是別出心裁,說道,「我這輩子遇過十幾位老師,總沒及得楊師傅的。我們兄弟都知道楊師傅居官清廉,身後沒留多少錢財。師母您放心,兄弟們是要受恩蔭的,長大後必定會大有作為、光耀門楣。呃——我這裡認捐一千兩,師母別嫌薄。學生多,七拼八湊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語娓娓勸說,好一陣子楊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強起身料理楊名時的後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卻細密了許多,已經走了幾步,回頭又對楊夫人道:「家裡出這麼大事,這幾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夫人要不嫌棄,回頭我帶些家人過來幫著料理。我也有些賻儀要送過來的。」因見弘昌已寫了個認捐冊子放在茶几上,也過來,在弘昌名字後恭整寫上「弘昇認膊儀一千兩。」
「全憑爺們做主。」楊夫人與丈夫成婚多年,楊名時多在難中,極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實是個蟄居不出、毫無閱歷的婦女,此時早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虧得弘昇弘昌這一點撥,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斂衽一禮說道,「待事情過後,我叫風兒帶著兩個孩子過去磕頭」。弘昌覺得弘昇熱心得過頭,上頭放著多少有權勢的阿哥,輪得到你來料理嗎?未及說話,弘昇又道:「這都是弟子該作的,有什麼謝處?楊師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緊的,請夫人整理一下我帶去。師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資刊行天下。」楊風兒見楊名時大喪新出,兩個阿哥這麼「及時」趕來,又這麼親熱,見弘昇要文稿手跡,心中陡起疑雲,遂道:「回爺的話,我們老爺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里,這會子這麼亂,恐怕騰不出工夫。稍等幾天事情過後,我親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楊風兒一眼,但楊風兒的話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我是想編輯一下,沾師傅個光兒。你弄出頭緒給我也好。我不會白要師傅的稿子的。」弘昌見阮安順已帶著一大包醫案出來,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們和太醫一道走吧。」
「二位爺,」在楊名時大門口,三人各自牽騎,太醫阮安順,卻不急於上馬,轉臉對弘昇說道:「給我的三千兩銀子不夠,請爺們再賞兩千。因為,因為我要回國了。」弘昇注視著這位醫術超群的安南人,說道:「兩千兩銀子不難,你到中國己學成名醫,回你那蠻荒之地豈不可惜?」
阮安順上馬勒韁,望著遠處,說道:「我學成好醫生,卻變成一個壞人,我的媽媽會失望的。而且,誰也不能保證我會變成第二個楊名時!」說罷,他一抖韁繩縱馬而去。弘昇望著他的背影,獰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卻道:「放他走吧,留在這裡是個禍胎,我們還得想法子滅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說著,見錢度騎著馬迎面過來,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