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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念舊情娟娟女吞金 爭戰功范高傑受懲

  傅恆已經端了馱馱峰上飄高的老營,此刻也正在山頭上往惡虎灘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風很大,將袍角和辮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吳瞎子一鏢打死了向惡虎灘報凶信的舉燈人,傅恆本想責怪他幾句,應該等飄高那邊的信號出來再動手。想想吳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沒言聲。這六天裡頭,他自己一直沒出天王廟門一步,幾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護這支隊伍的真實面目上頭。今兒派人砸一家店鋪,明兒又綁幾個肉票要贖,又捉了十幾個村婦關在廟裡小偏房裡,羅油錘磨旋兒似的來回周旋。……一邊扮土匪教徒,一邊暗地裡派人出去偵探飄高動靜。

  此刻,第一大關已經度過,飄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殘兵眾已全部生擒,十三個分寨一把火同時點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惡虎灘的清兵,準備前後夾擊回兵營救山寨的飄高。一切安排就緒,興奮不已的傅恆才冷靜下來:自己的南邊是娟娟,北邊是飄高,飄高的北邊又是范高傑,是個敵我互相夾擊的局面。官兵人數雖多一點,但范高傑新敗,兵無鬥志。飄高如果以逸待勞,不救山寨,回攻范高傑,勝負之數尚難預料。想著,便叫來李侍堯,說道:「范高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告訴他們馱馱峰的匪徒已被剿滅,賊膽已破,叫他黎明時分從白石溝向南壓過來,兵士們被石頭砸怕了,寧可慢一點,要走山頭山樑。飄高西逃,你點三堆火,率部窮追;飄高要來救寨我在山上點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著他們上山接應。我算了算,臨縣匪眾不會來營救,我們兩面夾擊飄高。打亂了也是不怕的,只留意不要走了飄高。」他頓了一下,說道:「去吧!大丈夫為朝廷立功名,在此一舉。我寄你厚望!」

  「扎!」

  李侍堯帶十幾個親兵消失在黑暗裡。傅恆掏出懷錶看了看,還不到子時,便移步坐在聚義廳下邊涼亭石凳上,對一直站在身邊的吳瞎子道:「今夜著實累你!現在不能喝酒,葫蘆里有參湯,來幾口!」說罷,解下腰間葫蘆,對嘴兒喝了幾口,遞給吳瞎子,「坐,你也喝!」

  「標下不敢。」吳瞎子雙手接過,又放在石桌上,說道:「這地方生,又不是青紅幫盤子,中堂一人系著全軍安危,我的責任是保護您!」

  傅恆突然心中升起一種自豪感。從目前看,戰局是按照預先的謀劃發展的,但戰場情勢瞬息萬變,一步也錯不得,臨縣之敵不會乘夜襲來?飄高不會從白石溝西逃竄入陝北?要真的讓他逃走了,自己這個欽差又何以處之?想到這裡,傅恆心裡又是一沉。叫來一個戈什哈:「傳令各營,今夜一律和衣睡覺。有喝酒賭博的,就地正法!各營哨官輪流帶班巡邏,嚴密護好山寨。天亮時聽命行動,要帶足開水!」說完,又站到瞭望口,用千里眼仔細觀察對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麼也看不清,便又傳令:「巡邏的一概不許帶燈火。有匪情,鳴鑼為號,各營不要出擊,聚到一處,聽命才許廝殺!」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時時分,一陣急鑼驚醒了矇矓中的傅恆,接著三個大營一齊鳴鑼呼應,所有的兵士被驚醒過來,團團結成陣勢。傅恆的中軍都是訓練有素,一聲不吭,有的上哨樓,有的上寨牆,有的扼守二寨門,只吳瞎子帶著二十多名親兵,寸步不離緊守著傅恆。

  「六爺,點火吧?」吳瞎子見滿山頭都是勒著白頭巾的教眾,後頭的人還在不斷頭地向上爬。先爬上來的也不行動,都在樹叢中隱藏著,顯然正在集結,便對傅恆道:「再遲了,李侍堯那邊援兵太費勁!」說話間又有四五個軍士報說,敵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沒有過來廝殺。傅恆緊皺著眉頭,說道:「點火太早也不成,萬一他們是佯攻,就會逃掉飄高。再等等——」吳瞎子又仔細審量了一會兒,說道:「飄高上來沒有,這會子誰也摸不清。但我敢肯定,他大隊人馬都上來了,這是他們老營,地勢人心對我們都不利。李道台這些兵,是只能贏不能輸的。」

  傅恆說道:「我是怕走了飄高啊。」

  「打勝了才能說這話。」吳瞎子道,「萬一飄高逃走了,我有辦法把他追上!打不贏,他站在面前,我們也沒法子。」

  「點火吧!」

  火堆就在寨牆根,兵士們聽令,潑了幾桶清油,火熠子燃著樹枝往下一丟,「騰」地三堆火熊熊燃起,頃刻間惡虎灘白石溝一帶的戰鼓號角齊鳴,成千上萬的人山呼海嘯般喊著「殺啊——」無數火把流星般聚到一處,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馱馱峰壓過來。山上的教徒立時大亂,狂呼大叫:

  「飄總峰在哪裡?」

  「他在山半腰!」

  「官兵們動手了!弟兄們殺啊!」

  「媽的個X!什麼神機妙算?」

  狂呼聲中傅恆中營嘩然洞開,憋足了勁的兵士們舞著大刀逢人就砍,剛上山頂的教徒一千多人,都累得筋軟骨酥,毫無鬥志。傅恆三寨人馬一千七百多人,己歇息了半夜,是一支生力軍,一齊衝殺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揮稍觸即潰,只能人自為戰。黑暗中刀光翻飛,火花四濺,勉強支撐了一袋煙工夫,有人呼嘯一聲「風緊」!一下子便垮了下來。滿山遍野都是逃竄的白蓮教徒,象沒頭蒼蠅一樣。

  東方漸漸露出晨曦。傅恆的三個營和中軍營已經壓下半山。傅恆帶著吳瞎子一行,繞寨牆巡查,滿山頭血污斑斑,橫七豎八躺著幾百具屍體。傅恆乘著曙光往山下看,環山一帶都是范高傑的人,已經堵塞了馱馱峰所有的出路。這些兵只在山下嚴陣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樣子專門搜山,見傅恆人廝殺吃緊,偶爾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恆不禁嘆道:「李侍堯不愧人傑。」

  眼見大局已定,傅恆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這才覺得兩腿發軟,頭也有些眩暈,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參湯,半晌才回過神來。此時旭日初升,微風吹拂,滿山新綠隨風搖蕩,群山間靄靄紫霧與桃花殘紅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這樣的峰頂觀覽春景,真令人心曠神怡,傅恆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觀春宜到桃花源」詩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著,取下背上一管玉蕭,還未及吹響,便聽寨門口一陣吶喊,似乎吳瞎子和什麼人動上了手,兵刃撞擊聲,乒乒乓乓急如窮雨。傅恆不禁一怔,一個戈什哈飛奔進來,拉起傅恆就走:「六爺,來了十幾個女賊,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吳爺他們打起來了。咱們從這裡翻出去,我們的人一上來,她們一個也活不成!」

  「你慌什麼!」傅恆掙脫了,回身便是一個耳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就不信娟娟會殺我!帶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來,被這一掌打得直愣神,還要說什麼,看看傅恆神色,沒敢說,忙搶到傅恆身前,護著他出來。

  大寨門外偏東南是五畝大小一片空場,是飄高佔據馱馱峰後,專門辟出來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剛剛生出芽兒,綠茵茵的象鋪了一層綠氈。二十幾個戈什哈和十幾個頭勒紅太極圖頭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劍正在廝殺。傅恆一眼便看見娟娟,雙手舞劍正和吳瞎子對壘。吳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擋招式簡捷熟練;娟娟的劍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見的那樣,輕盈飄逸如行雲流水,因是應敵對陣講究實效,看去招式穩重許多。三十多個人在綠茵地上拚命廝殺,時時刀劍相迸,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還以為是江湖幫子在練招式。那十幾個女的見傅恆出來,竟都一齊棄了對手,嬌叱一聲沖了過來。吳瞎子大喝一聲:「你們誰敢傷我六爺!」大刀舞得風車似地與二十多個護衛緊緊護定了傅恆。

  「都住手!」

  傅恆突然大喊一聲:「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見吳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幾個女孩子過來圍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恆一眼又別轉了臉,沒有言聲。

  「娟娟你來刺我?」傅恆的嗓子被什麼堵了一下,變得有些喑啞。因見吳瞎子死死擋著自己,板起臉來低聲命道「閃開」。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娟娟面前,顫聲說道:「請吧!」

  兩方的人都驚呆了,怔怔站在當地。吳瞎子雖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輩子闖江湖,見盡了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哪裡理會得這一對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無縛雞之力的傅恆立時便是劍下之鬼!但情勢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蠻幹,只提了勁,預備著發暗器救傅恆。

  娟娟卻沒有動手,她沒有想到傅恆如此大膽,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時也怔住了。她閃了一眼傅恆,還是那夜看自己舞劍的神情,溫和,恬靜又帶著柔情,她的心轟地一熱,忙又收攝住,冷冰冰地說道:「你助紂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脈;你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你是漢好漢賊!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我是滿人。」傅恆心中氣血翻湧,又向前輕邁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殺了你那多的人,願意讓你見到我的血……」

  娟娟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似乎想挺劍,又垂下手來,訥訥說道:「這是命……這是上蒼排定的數……」「不錯,這是命。」傅恆點點頭,「你們教里也說,違命不祥。」說完,他轉身對眾人道:「你們都在外面,我和娟娟進去談。」說罷目視娟娟。娟娟見吳瞎子一臉猶豫惶惑,苦笑了一下,「當」地把劍擲在地下。傅恆作前導,娟娟隨後,一齊進了寨門。

  「真是怪事!」吳瞎子摸了摸後腦勺,滿肚子都是疑惑,想進大寨,踏上台階,又退了回來,「瞎」地一聲長嘆,將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們也都怔怔站著,不知她們的「三娘子」怎麼了。這時搜山的人已經陸續上來。李侍堯臂上中了一刀,帶著范高傑、方勁他們過來,見這陣仗兒,也都如墮五里霧中,問時,又沒人說,只好都在大寨門外恭候裡頭這對奇怪的年輕人。

  「娟娟,」傅恆和娟娟隔著三四尺遠,踏著寨里牆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許久,問道:「你在想什麼?」

  娟娟抬起頭看了看:演法堂、聚義廳、宴客樓、點卯堂、坐功房,這些平常極熟悉的地方,已變成一片焦上,一陣風吹過,送來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經凋殘,紅雨一樣紛紛落英。半晌,她才說道:「我想,我們敗了。就象這花兒一樣,該開的時候開,該敗的時候,敗就是了。」

  「我不願聽見你說這個話。」

  「我知道……」

  「我願意聽見的話你知道。」

  「我知道。」

  「你願意說么?」

  「我不能……」

  兩個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閃著目光,許久,傅恆才又問道:「還記得那天晚上?」

  「記得。」

  「記得我的詩么?」

  「……沒法忘。」

  「聽我說,娟娟!」傅恆轉過身來,衝動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頭。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許我不該,但我幾乎夜夜都夢見你。」

  娟娟臉上泛出紅暈,點點頭道:「我滿高興。真的,不能有別的更叫我高興了。我知道,我上馱馱峰是尋死——本來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聽見這話,不枉人間這一遭。」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滾動。「……我是個有罪難贖的人……」

  「別這樣說!」傅恆的臉漲得血紅,「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見聖上,請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權,很大的勢。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總歸有法子的!」娟娟閉上了眼,由著兩行清淚滾落出來。「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從你到馬坊那夜,我就看見了你,一夜幾次……後來那個吳瞎子來,我才沒再來。」

  傅恆吃驚的睜大了眼。

  「我本可輕而易舉地殺掉你。其實你睡著時,我已經幾次舉起匕首……」娟娟道,「但我下不了手。」她望著惡虎灘方向,訥訥說道:「我至少能救飄高,也沒有去救。我長大後他雖對我起了邪念,當初畢竟還是他救過我。我心裡的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么?」

  傅恆被她的話怔住了,緩緩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實按大清律,凡謀逆造反者無論首犯脅從,一律是凌遲處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沒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無聲嘆息一下,說道:「我不帶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處產業,連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備著抄家留後路的。你去躲避一時,過了風頭再說。」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金質護身佛遞過去,「旋開佛座底,裡頭是我的小印。憑這個,讓守宅子的看,他們就會侍候你。」

  娟娟從傅恆掌心捏過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她把玩著這方小印,眼睛望著遠處的山巒,自言自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麼上山么?我是專門請你殺死我,成全你的……你雖然那樣看我,給我寫詩……我不知道你真的愛我。這世上沒有愛。」人們看我美,是為佔有我,他們花言巧語,是為算計我!無論塵俗還是山上都這樣。這世界冰天雪地,真冷啊……」傅恆淚水奪眶而出,說道:「你何至如此!不是還有我么!我們不是在商議出路嘛!」娟娟凄慘地搖搖頭,「晚了,太晚了……在獲鹿,上天沒有給機會,象這樣談談。那也許會一切都會不是這樣……不過我還是高興,總算有人真心……愛我……」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似乎走路也覺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軟軟的。她突然一笑,舉起那護身佛,說道:「這是你送我的,我帶了去………」竟張口噙了,強噎著咽了下去!

  「娟娟!」

  傅恆猛撲過去,雙手抱住了她肩頭,搖晃著呼喚:「你不能,你為什麼這樣?天無絕人之路,總歸是有辦法的呀!你這個不懂事的痴丫頭……」他抱著氣息愈來愈弱的娟娟半躺在地上,悶啞地呼號,一手狠命捶著鬆軟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葯,緩發的……」娟娟氣息微弱,彷彿在凝聚自己最後的力量。她大約一生都在凄苦無愛中度過,覺得死在這唯一給過她一點真情的男人懷裡是一種幸福。因而,她兩隻手緊緊抓著傅恆的雙臂,眼睛裡露出乞求著什麼,翁動著嘴唇……傅恆將她擁在懷裡,心裡異常痛楚,他愛棠兒,棠兒沒有給過他這種眼神,家中姿色出眾的丫頭不少,無不想得到他的垂愛,他對她們雖然也溫存過和有過肉體的付出,但是事過即了,並不掛懷;就是贈了雪芹的芳卿,對自己冷冷的,時而一笑一顰,他覺得是一種滿足和享受——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可惡,是個很壞的人。他眼中含滿了淚水,看了看閉目不語的娟娟,低下頭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陣風過來,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們身上。

  直到娟娟氣絕,傅恆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緩緩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灑在她的屍體上,喃喃祈禱幾句,這才折身出來,卻在二門口遇上了吳瞎子和李侍堯。

  「大人……」

  兩個人都彎腰向他鞠躬,卻沒有說什麼。傅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侍堯,事過之後把她運到北京我府里。隨她上山的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義料理,願意隨我左右也成。」

  「是,卑職記住了。」

  「飄高拿住了嗎?」

  「今天丑時,他逃往黑水峪,中了我的埋伏,被方勁拿住。不過范高傑說是他拿住的。兩個人爭功,因此暫時都不記功。」

  傅恆點點頭,說道:「把飄高用檻車釘牢,隨軍押往太原!」

  傅恆住進臨縣縣衙,在臨縣整軍六天,從李侍堯的民兵里選了五百人補人自己中營。他在奏摺中,詳述了馱馱峰大捷經過,並說了自己要提師直搗紫荊山上的股匪,廓清山西全省。寫完命人叫來李侍堯看摺子。恰吳瞎子進籤押房,便招手笑道:「你來你來!我正要叫你呢!你原來是刑部緝捕司的吧?緝捕司是文官衙門,你又是武職四品,我想問問是怎麼回事,不然敘功摺子上頭沒法寫。」

  「六爺,」吳瞎子打躬笑道:「這是又玠在總督任上給的官封誥子,我實是緝捕營管帶,是武職;後來皇上有旨意料理江湖義幫,又加了個緝捕司正堂銜,弄成了個不文不武。也不實管緝捕營,也不管緝捕司的實務。」傅恆道:「李衛什麼都好,就是這隨心所欲一條叫人頭疼。現在趁保奏有功人員的機會,我要給你正名,你想當武官還是文官?」吳瞎子還沒回答,李侍堯已經進來,傅恆便問:「你去過范高傑軍中了,胡振彪的傷怎麼樣了,范方兩個人還是爭功不已?」說罷將摺子推過去,「喏,你瞧瞧。」

  李侍堯似乎情緒很壞。接過摺子不很經意地翻了翻便撂在桌上,只是沉吟不語。半晌才嘆道:「六爺,我在那邊也見了一份摺子。是范高傑代張廣泗寫的請功奏摺。那裡頭說的妙,六爺居中調度有方,親率精兵堵截飄高逃歸馱馱峰後路。他們呢,『乘兵數百里,銳意殺敵,遇勝不驕,偶挫不餒,生擒飄高匪首獻於闕下!』這麼論起來,功勞我們一個小指也占不到。唉!好沒意味!」

  「無恥!」傅恆「咚」地捶了一下桌子,立時站起身來,轉臉命吳瞎子:「你去傳范高傑來見我!」

  「扎!」

  「慢!」

  李侍堯一擺手說道:「大人,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人家給主帥代擬摺子,你能挑出什麼毛病。張廣泗身後是庄親王,你惹不起。自從張廣泗在苗疆一役大勝,在主子跟前奏一本准一本,你也比不了。你這樣把人叫來訓一頓,一點事也不管,他們都是老兵痞,爭功能手;對面廝辯,你失身份,傳上去說你在爭功勞。所以一定要商量好再辦。辦就辦個利落!」吳瞎子原覺得這事不值一辯,聽李侍堯這麼一說才知道不那麼簡單,遂笑道:「六爺,我改文官。這武官我當不了。」

  「這事不能讓,也不能軟。」傅恆站起身來,在地下徐徐踱步。太原調兵的事前有奏摺為證。皇上心中有數。張廣泗架空欽差,專擅軍政,提調失宜,貽誤軍機,白石溝之敗他必須負責!我用六百里加緊,和這份敘功摺子一併發往御前,先彈劾他一本,壓一壓他的這股跋扈的氣勢!」他的目中灼灼生光,輕蔑地注視著窗外,又道:「白石溝損兵兩千餘,是范高傑指揮失宜。兵敗之後又全軍逃入惡虎灘,再遲兩個時辰便皆為魚鱉。范高傑,我請天子劍,宰了他!」

  他向來溫文爾雅,連李侍堯也以為他不過是個風流才子。此時見他目中閃著凶光,才曉得這人一路青雲,並不全指著富察氏皇后的內援。李侍堯思索了一會兒,一笑說道:「愚以為中堂彈劾張廣泗有理,可以一行。但處置范高傑不能用這個罪名。」見傅恆凝神傾聽,他增加了勇氣,又道:「你是皇上欽差,征剿馱馱峰,您是主帥。無論張廣泗怎樣跋扈,他畢竟不在前敵。仗,是我們打贏了的,不能把敗績說的太多。尤其他逃守惡虎灘,您已經到了馬坊,還要防著有人倒打一耙。我們打了勝仗,何必代人受過呢?范高傑兵敗白石溝,全因為他狂傲自才,不經請示擅自孤軍深入所致,這個責任他難辭其咎。在軍中又排除異己,妒功忌能,拒諫飾非,見死不救……」他又將范、胡、方三個人之間軍事爭論、私人成見和白石溝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又道:「這都是我在惡虎灘聽范高傑的戈什哈說的。以此為罪,不但上下左右得罪的人少,給張廣泗吃個蒼蠅,就是皇上面子也光鮮。中堂你看如何呢?」

  「來呀!」傅恆朝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一個戈什哈。傅恆笑道:「你這會子就去東關,傳我命令,命范高傑、方勁立刻到這裡商議進剿紫荊山的事。要是胡振彪傷勢好轉,也一併叫來。」

  「扎!」

  待戈什哈出去,吳瞎子沉吟道:「紫荊山離著這裡七百多里,真要興軍,得趕緊知會喀爾中丞,調撥糧草。不過,據卑職了解,紫荊山匪徒並不是白蓮教正宗,多是饑寒交迫的百姓被逼上山為匪。那裡頭目都是青幫白極會的。要是能一邊放糧,一邊請青幫出面勸他們下山,也是一法,不一定要打。」

  「你是說招安?」傅恆問道。

  「招安是上策!」李侍堯道,「這次飄高請他們出來助陣,他們沒有來,足證他們不是一夥。相爺可修書一封,說明朝廷好生之德、撫愛之意,又有馱馱峰匪巢傾覆之鑒,再加上吳瞎子江湖幫朋友以利害相勸,我想,兵不血刃拿下紫荊山是做得到的。如今大軍去征剿,反而嚇散了他們,過後我們一走,仍是原來模樣。再說晉省原來就沒有報這個案,您興師動眾這麼一鬧,本來和喀爾中丞相處得不錯,您還要在太原呆些日子,鬧翻了,辦事也不方便。」

  傅恆聽了深覺有理,正要仔細策劃,見外頭戈什哈帶著范高傑、方勁一前一後進了天井,便斂了笑容,使了個眼色,李侍堯和吳瞎子都退到了身後。待二人行了參禮,傅恆方笑道:「范高傑,你在營中做得好大事。」

  「也沒什麼大事,」范高傑在側旁躬身陪笑道:「有些傷號要療治,重的送太原,輕的就地醫治,要征買些藥材;清點陣亡軍士名單,也得趕緊報我們張軍門,好撥款撫恤家屬……」

  「報張廣泗?」傅恆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逼視著范高傑,「朝廷有旨,晉軍統屬我指揮。如今差使辦完,理該報我,甚麼緣故要報到張廣泗那裡?你是他的家奴?」范高傑聽他語氣不善,眼皮迅速翻了幾下,說道:「這幾年借調張軍門部屬征剿的很多,都是差使完了就回老營。張軍門為考查部將戰績,規定了這項制度……」傅恆嗯了一聲,說道:「聽說你還代張廣泗擬了請功摺子,可否取來一閱呢?」范高傑盯了方勁一眼,問道:「你已經稟知了欽差?」「怎麼,他不能稟我?」傅恆一聽屬實,早已氣得手腳冰涼,一拍桌子喝道:「你忒煞地目無國憲,膽敢弄這種玄虛冒功諱過——你這忌賢妒能的賊,活象張士貴——來人!」幾個戈什哈守在門外,忙應聲而入,答道:「在!」

  「摘了他的頂戴,剝掉他的官服!」

  「扎!」

  親兵們惡狠狠撲上去,一頓手腳,己剝下范高傑的衣冠,朝後腿窩一踹,范高傑「撲通」一聲已經跪倒在地。傅恆從他袍袖裡取出那份折稿。例覽了一下甩在桌上,格格笑道:「本來是神目如電,幽微如燭:你大營受困惡虎灘,我親率敢死之士奇襲相救,現在卻成了你正面進軍,我偏師策應。你搶功勞竟搶到我頭上!再說你這個人,胡振彪救你,你對胡振彪見死不救;方勁勸你偵察突圍路線,慚拒不採納——你知道么,要不是方勁斷後,你能逃到惡虎灘么?你心裡想,我是文弱書生,好欺哄,焉知書生殺起人來更不含糊!」他手一擺,一臉不屑神氣,「拖他出去,就在衙門外大旗下,割下他的首級,傳示全軍!」

  「傅中堂——傅六爺,這都是張軍門的指令……我不是人,我不懂事……」范高傑被幾個軍士架著,一邊拖著走一邊怪聲怪氣慘呼,「是我擒的飄高……」

  「殺他!」傅恆格格一笑,對方勁道:「我請旨調你們到兵部。這裡的隊伍由你來率領,和胡振彪同心協力,給我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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