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乾隆和張廷玉議事的同時,理親王府也有一場別開生面的言談。這座宅子是弘皙父親允礽留下的;日園。允礽被廢后軟禁在這座宅子時,常常獨自一人繞園裡的海子轉悠。內務府怕他尋短見,沿岸栽了許多垂楊柳,每一株上都掛了燈,每逢這位已廢太子來散步,各樹下守候的人便就燃燈,說是「給二爺照亮兒。」但允礽卻不要這「亮兒」,也就絕少再來。如今這些規矩是沒有了,但這些樹卻留下了,長的有一人合抱粗。
今晚應邀到理親王府的有貝子弘普、貝勒弘昌,還有恆親王的世子弘昇,都是弘皙在宗學和毓慶宮讀書時結交的好朋友,知心換命,無話不談,他們四個人繞著小路踱了一周,又回到書房前的海子邊。這裡有一片空場,場周圍栽著大柳樹,仿著傅恆府海子式樣,修了一條九曲長橋直通海子中的水檄子上。檄上歌舞,無論是空場,還是坐在書房裡都能看得見聽得清。弘皙站在岸邊聽著咯咕咯咕的蛙叫聲,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就在這裡坐坐吧。」三個弟弟在暗中對視一眼,一撂袍角便坐在石桌前的石鼓上。許久,弘昌才問道:「四哥,你今晚叫我們來,不言不語光繞著這個池塘轉,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么?」他是怡親王弘曉的長兄。老怡親王允祥沒有正室福晉,四個兒子都是庶出。允祥在世是雍正皇帝的第一寵信王爺,常稱他是「古今第一賢王」。加了「世襲罔替」的寵錫,開了清朝的先例。既然是鐵帽子王,老王死了無嫡立長,這頂「鐵帽子」理所當然應該是弘昌來戴。不料雍正特旨,立弘曉為世子!這口氣也還咽下去了。雍正五年允祥病重,雍正親自到府探視,讓允祥任指一個兒子加封為郡王。允祥此時已不能說話,竟隨隨便便指了正在給自己喂葯的老三弘皎。廊下煙熏火燎熬藥的弘昌反而再次向隅,直到允祥死後才封了個貝子,乾隆即位才加封為貝勒,離著郡王、親王、「世襲罔替」還差著老大一節!為此他心裡窩了一股子邪火難泄,因而和弘昇、弘普一拍即合,攛掇著弘皙「做一場」。
「我心神不寧。」弘皙望著黑魃魃的水榭子說道:「總覺得我們做的那些事象是水中撈月,太懸乎了。」
弘昇挨身坐在弘皙身邊。他是個十分深沉的人,聽了弘皙的話,半晌才道:「昔日讀《傳燈錄》,菩提達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達摩不願收他為徒,說:『除非天上下紅雪,方可收汝為徒』。那慧可立於雪地之中,忽然舉刀斷臂,鮮血染紅了白雪。這是何等剛決之心?但他俗塵終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對達摩道,『和尚,吾心不安!』達摩說道:『汝心在何處?來,吾為汝安之!』」他講的這段故事,幾個阿哥早已聽過,但此刻聽了猶如醍醐灌頂般發人深省。弘普不禁說道:「弘昌的佛法學到這個地步,故事雖也平常,只是用語沁人肌膚,真不容易!」
「我是在用我的心講的。」弘昌說道,「我想知道四哥為了什麼心緒不寧。」
「八王議政制度已經廢了七八十年,」弘皙說道,「憑什麼我們幾個就能重新撐起這個祖制?撐起這個『祖制』又有什麼用處?難道我們要謀逆,我們還能把老四(指乾隆)——怎麼樣不成?」
弘昌和弘普對視一眼,雖然在暗中,目中的波光都看得清楚。弘昌唱然一嘆,用手拂著遊絲一樣的垂柳枝條,說道:「前兒去文華殿,在《永樂大典》里翻出一個長短句兒,我誦給你聽。」說罷曼聲吟道:
昔者我曾論項羽,緣向頸血輕灑斯烏江?吞吐意氣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棄此重瞳王——莫視滔天浪,慢飲龍泉,且趁扁舟回故鄉,收拾舊家新兒郎。以此奇恥心、百戰身,三戶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靜觀可待漢宮驚風起蕭牆!
今日我亦思項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濁腸。果如亞父之機械無窮智;安見虞姬美人舞軍帳?楚歌聲里,拔劍仰天嘆蒼茫。七進七出真英雄,然後丈夫橫屍卧沙場!死則等耳,等一死耳,裊裊悲風千載下,孰今後世豪傑扼腕,墓道昏鴉空惆悵?
吟罷問道:「如何?」
「這是誰作的?」弘皙問道。弘昌道:「記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覺得格調不俗,就記下了,連作者名字也沒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誰寫的,這個長短句兒其實稱頌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方才說,八王議政不可恢復,弘昌詠的,正是指的這件事,前半闕說從權,未必就沒有機會,後半闕說成仁,也是後世景仰的事,聖祖獨裁,有大事還徵詢八王意見;世宗爺連這擺設也不要。如今這主子要沿了世宗爺的路走下去,後世連八王議政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於說有什麼『用處』。」弘昌慢悠悠說道:「那就大了!試想,聖祖爺如果用八王議政,晚年怎麼會生出那麼多的家務?九個叔叔伯伯;本是親骨肉,弄到頭來,丟位的丟位,落馬的落馬,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個鐵帽子王保太子,會有失政亂宮的事?順治爺七歲登極,當時天下並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爺帶八旗王保駕,我們不定還在關外呢!這就是『用處』。大相無形,大音無聲,用處是說不完的!」
他講「說不完」,其實已經把話說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們的年歲比乾隆稍大幾歲,叔叔伯伯們為爭奪儲位在康熙年間反目為仇的情景歷歷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場更是讓人記憶猶新。所以這幾個人對該作什麼事心中各自有數,口頭上卻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議恢復八王議政制度是「國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與他們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來,其實有心捅破這層紙。兩番試探之後他已心中有數,暗中一笑,口中嘆道:「實話對你們說,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們兩個年輕,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這個廢人上你們的船,能派什麼用場?」
「什麼船?」弘普、弘昌都是一驚。弘昌問道:「四哥這話怎麼講?」
「賊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說到這裡嘎然而止,三個人都是啞然無聲,四周寂靜得猶如荒墳,只青蛙跳塘的「咕咚」聲不解人意似的時時傳來。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這麼個器量?不是說有好酒么?咱們吃酒猜謎兒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摟女人睡覺。」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楊老師一樣中風,說不得話也寫不得字。他侄兒楊風兒對張廷玉說:「說叔叔是病死的,實在想不明白,我看象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邊不言不語的弘昇手裡摸了一大把柳條,已經編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籃子。他滿不在乎地聽著,時時對著星光端詳自己的手藝,到岸邊斛水兒耍子。此時才開口,冷森森說道:「豈但如此而已!張廣泗到太原攪亂傅恆用兵,喀爾吉普早就有彈劾的奏章,如今就壓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這事如果追根,大約跑不出我們四人裡頭的哪位龍子鳳孫吧?還有那份偽造孫錫公(孫嘉淦)的奏摺,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誰手。事情不點透有不點透的好處。但要一點也不透,各自為戰,非出大亂子不可。龍舟也是船,賊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說『竹籃打水一場空』么?你們看——」他將手中編好的柳條籃子順手一甩,丟在池子里,漣漪蕩漾中只見微微露出個籃柄,「你們說,我這『竹籃』里有水沒有?辦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說罷呵呵大笑,旋又止住,問道:「四哥,你府里不會有人偷聽吧?」
「不會的。」弘皙說道:「我身邊都是老理親王跟前患難了幾十年的人。新進來的人只能在二門外侍候。」他頓了一下,說道:「現在別的事不能講、不能做,眼裡、心裡要使勁往八王議政上用。弘瞻、弘皖象是知道一點楊名時的事,費了多少心血才捂住?——還不敢送錢!你們忒冒失。船不結實,管你叫什麼『船』都是不能下海的!」
弘昇笑道:「這才是抓中了訣竅。沒有八王議政,憑我們幾個蚍蜉,能成什麼氣候!象偽造孫嘉淦奏摺這樣的事,都是胡折騰!李衛病得不能說話了,現在是由著人欺侮。那姓孫的是好惹的?你們瞧著,三天之內他要不上朝密奏事情,你們剜了我弘昇的眸子去!——你說是不是弘普?」他把臉突然轉向了弘普,弘普滿以為自己做得機密,既可弄倒孫嘉淦,又可使乾隆和老臣子、老臣子和新臣子相互猜疑,原想轉彎抹角說出來顯顯能,聽弘昇這一剖陳,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素來浪蕩慣了,流里流氣笑道:「你別這麼瞧著我,黑地里怪嚇人的。那不是我做的事。我就那麼笨么,就算是的,我一指頭就掐乾淨了,準保株連不到你們頭上!」
「這種蠢事再也不準做了。」弘皙說道,「凡是要擦屁股的事一概不作。我仔細想過,八王議政的事我們曾跟庄親王說過。說說也就夠了。看看風色,風色對了接著再說,風色不對,就等風色。當年八叔、九叔是笨人么?他們手裡的權比我們今天大一百倍也不止。毛病就是先不看形勢,亂來,露了馬腳,亮出屁股給人打,後來稍有不利,又不知收斂,伸出臉來給人扇;到風聲吃緊時,又不懂屈伸之道,大鬧乾清宮、哭靈,以死抗命,那是敞開襟懷給人用刀扎!我們都親眼見過,還要學習他們?」
弘昌在旁怔了半晌,說道:「本來我還清楚,你們越說我越糊塗。又要學霸王,又不要學霸王,又要干又要不幹,這到底還弄不弄了?」弘普笑道:「弄,性急了些兒。慢搖櫓船捉醉魚——我懂了。」
「我明白了!」弘昇笑道,「用水磨功夫,抓住十六叔這桿旗。他是親王,管著上書房,可權都移到軍機處那頭了。得啟發著他,軍機處滿漢軍機對半,滿人那點子能耐,根本不是漢人對手。得有個鐵帽子上來監督這個軍機處。他耳朵軟。怡親王弘曉也沒有他爹一分聰明。弘曉也是抓撓不到什麼實權。」弘昇笑著插了一句道:「弘曉也是『世襲罔替,」「對,他也是鐵帽子王。」弘昇道,「鐵帽子王議政對他一點壞處也沒有,當然是可資利用的。」
弘皙用手揪著柳葉,一片一片掐碎揉爛,拋灑到池子里,說道:「今晚的話題就說到這裡,寧可不作,不可作錯,是我們辦事的宗旨。八王議政的事與我們什麼相干,我們誰也不是鐵帽子王。所以急的不是我們——搔痒痒兒,對,在庄親王跟前、弘曉跟前搔痒痒兒,這個制度對他們最有利。攛掇著他們還要覺得是為他們,就有成功把握——本來是為我們大清社稷千秋萬載嘛!」弘昇笑道:「那是自然。這陣子我們就下毛毛雨。毛毛雨『潤物細無聲』,最好不過啦!到了那個火候,不定哪一日皇上出巡或去祭陵什麼的,回京時候形勢已經變了,這是『祖制』。他想改,也沒那麼便當。至於以後,盡人事而看天命,誰料得定呢?」他猛地拽下一個枝條,那樹上不知棲了一隻什麼鳥,暗夜裡嘎嘎大叫著飛遠了。
弘昇分析得一點也不錯。三天之後,孫嘉淦神采奕奕出現在西華門口。這時「孫嘉淦偽奏摺」一案已傳遍朝野,紛紛猜測著這個偽折的內容。傳言劉統勛已經奉旨到上書房,接本處、謄本處追查偽折來路。
孫嘉淦的出現,立刻招來了無數目光。孫嘉淦卻似全不在意,從容遞牌子、從容退到石階下等候、從容拿出一本書在看,無論生人熟人一律不打招呼不寒暄。
孫嘉淦長得很醜陋,身材不高,長著一個冬瓜似的大腦袋,眼睛卻又特別小,鼻子象女人,嘴又特別大。就這麼一副尊容,卻是雍正一朝有名的「海瑞」。雍正初年鑄雍正制錢,他還是戶部小吏。為銅鉛的比例,與戶部尚書爭執,二人扭打著直到隆宗門。他這樣犯上無禮,在雍正眼裡當然容不得,立即被削官逐出宮去。那一次他幾乎要頭撞金缸死諫在乾清宮前。虧得是楊名時救下了他。雍正四年,下詔求言,別人都是奏些不疼不癢的事,偏是這個翰林院的檢討,公然上書三事「親骨肉、停捐納、罷西兵」,直指雍正兄弟不應骨肉相殘!當日雍正接到這份奏章勃然大怒,左右陪侍群臣無不股慄變色。雍正問大臣:「翰林院容得下這樣的狂生么?」大學士朱軾在旁從容說道:「此人是狂。不過臣心裡很佩服他的膽量。」雍正一愣,大笑說「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膽量」,竟當即晉陞國子監祭酒。這段往事載在國史和起居注中,人人皆知。但今日事又不同,君也不是原來的雍正,又會出什麼事呢?一個太監出來,站在台階上大聲問道:「哪個叫孫錫公?」
「不敢,我是。」孫嘉淦把書遞給家人,仰著臉答道:「你找孫錫公什麼事?」他心裡很奇怪,皇帝傳人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哪有稱字的?因此不敢冒撞。
「原來就是大人吶!小的叫卜仁。」那太監一下子換了媚笑:「皇上叫傳孫錫公,小的哪會想到是您呢?」一邊說一邊帶路進去。孫嘉淦見傳呼太監換了人不是原來的高無庸了,心裡暗自詫異。但孫嘉淦素不與閹人搭訕,跟著那太監進了養心殿,卻見殿內殿底下太監宮女一概都換了生面孔,棍子似的站著屏息待命,高無庸雙手操著一把長掃帚在照壁西側角落裡掃地,頭也不敢抬——便知他是犯了事被陟黜了。正轉念間,聽到乾隆的聲氣:「卜義,請錫公進來吧!」
帘子一響,又一個年輕太監出來,輕輕挑起帘子,躬著身子等孫嘉淦進去。孫嘉淦一眼便瞧見乾隆專心致志地在案上擺弄什麼,張熙、史貽直、鄂善三個人默不言聲侍立在旁。孫嘉淦一提袍角跪下。剛要說話,乾隆頭也不抬擺手道:「起來,不要行禮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有些事早想叫你。你不來,不定什麼時候朕就轉游去了……」孫嘉淦行完了禮,起身看時,乾隆正在用蓍草布卦。
「張熙,」乾隆舒了一口氣,「方才用乾隆錢你搖出來的是『乾』卦,和朕的這個卦象不相合的呀!」張熙笑道:「卦象變化無方,如果一樣,它也就不叫「易」了,易者即是變也,變即是辯、剝、復、悔、吝皆生於此。臣用各種錢都試驗過,沒有一種比得上乾隆錢靈動。方才臣搖出的卦象是『天心遁』,與主子的卦象相合,恰恰是天地否泰二卦之極象之合。您瞧——」他在桌上蘸著茶水划出來(乾卦)和(坤卦),偏著臉笑道:「主子是乾、奴才是坤。實在聖人設道,妙合如有神!」乾隆高興地點點頭,對孫嘉淦道:「先帝說過『孫嘉淦太戇,但不愛錢,』所以雖然惱起來恨不得殺了你,心裡還是愛你,捨不得你。你是君子,不愛錢是好的,不過錢也有錢的用處。張熙就比較出來了,用乾隆錢演周易,比歷來的錢都靈動通神!」張熙順口便捧了一句「乾即是天,乃六十四卦之緣起,皇上為乾隆年號,此錢豈有不靈之理?」
鄂善在旁說道:「如今市面上用康熙錢和雍正錢。乾隆錢還是太少,康熙錢也是越來越少。因為雍正錢鉛六銅四,不能改鑄銅器。乾隆錢字畫好、銅質好,恕臣直言,鑄的少了,民間用來作珍玩保存,鑄的多了,就有小人熔化了去鑄造銅器,一翻手就是幾十倍的利。私化銅錢按大清律只是流徙,太輕了;太重了,又傷主子仁和之心,看似小事,貨殖不通,錢糧不興,也事關民生呢!」
「你的大學士位已經復了。」乾隆對張熙道,「照舊在東宮當差。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軟。也難怪你,畢竟你是犯了事出來的,這些個紈挎子弟都是宗室里的,眼眶子大。」他順手取過案上一把壓卷鐵尺,「這個賞你,就說朕的旨意。誰敢在毓慶宮傳播謠言、胡說亂道的、不尊師道的,你就用這尺於替朕揍他。揍死了再來奏朕!」張熙因是罪人寬釋,在東宮侍讀,大約平日受這些阿哥們的腌贊氣極多,聽乾隆這一說,眼圈立刻紅了,淚水在眼裡打轉兒。他「噗嗵」一聲長跪在地,抖動著雙手接過鐵尺,說道:「老臣自今而後皆屬皇上!一定以殘喘余年盡忠效力,臣原想在教讀之餘寫幾卷書的,現在不作此事了,傾我所學為皇家栽培棟樑!」乾隆含笑點點頭,說道:「在東宮你放心教讀他們就是,該寫的書還要寫出來,你學問極好,也不可埋沒了。你身子骨兒還好,過幾年頂不下,就到國史館去修書。朕是不放你歸山的,你作好打算老在北京。平日要有什麼好詩,只管呈進來朕看。就這樣,你去吧。」看著張熙雙手捧尺,邁著喝醉了酒一樣的步於走出養心殿。乾隆嘆道:「這裡議著錢政,那邊『跑』出個『學』政。張熙這人用到軍事上,真是一大錯誤。朕若不保此人,他的下場連楊名時也不如!嘉淦,你也是個老戶部。方才也聽到了,乾隆制錢使不通,這個事不小。看有什麼良法?『通寶』,只有『通』了才叫寶嘛!」
孫嘉淦是為偽奏摺的事面見皇帝的,見說到錢法,想起當年在這殿里和雍正的一場衝突,心中十分感慨,略一定神,方說道:「臣這幾年沒有管財政,沒有什麼獨到的見地。雍正爺的制錢看上去成色不好,字畫也不清楚,但鑄一枚便流通一枚——因為它化不成銅器。如今江浙蘇杭一帶商賈交往情形已非康、雍時期可比。去年去看了看,綢緞紡織作坊比康熙年間多一倍也不止。碼頭上販運靛青、鹽、銅、瓷器的船隻更是十倍於當年。這銀錢交往的事比起來,還是錢比銀子方便,所以錢法也得變一變。開銅礦的工人要是太多,那很容易集眾鬧事的,可以加增些工人,但要想辦法約束,不要出事。出了事就不是小事,這說的開源;節流,就要嚴禁民間私自熔鑄銅器。對擅自收聚銅錢,熔鑄銅器的,要狠狠地正法一批,絕不要手軟——往年常有這樣的,定罪定的斬監候,一道恩旨下來,赦掉了。這樣的懲處已經嚇不住人了!臣愚昧,只能想這麼多,這都是老生常談,請主上參酌。」
「老生常談也受益不淺。」乾隆說道。孫嘉淦講時,他蹙著眉頭聽得極為仔細,銅礦工人不同散處鄉野的村民,聚得多了,確實太容易出事了,但不加增工人,制錢又不敷流通之用……正沉思間,史貽直道:「可否在雲貴銅礦多的地方加設銅政司,由刑部直接委員管束,有不逞之徒就地訪查審結,這樣處置起來就簡捷些。」
乾隆尚未及說話,鄂善在旁慢條斯理說道:「方才貽直的意見我以為極好,加上一條銅政司應該有殺人權。單這也不夠。成千上萬的銅工,光靠官府管不過來。能不能學漕運的辦法,讓青幫滲到這些工人中,青幫三派各有門戶,又都忠於朝廷,以工管工,以幫監工,官府就有了無數的眼線散於工人中,銅也有了,錢也鑄了,還不得出事情。國家也不費一文錢,又攏住了青幫,豈不是面面俱到?」
「好!」乾隆高興得一拍案起身來,「就這麼辦。這件事就由貽直統籌。一年之內,銅錢要增加一倍,私鑄的要殺一批,刑部今年勾決的這類犯人另開一單,遇赦不赦!」他興奮地在殿中踱來踱去,隔簾向外看看,因見高無庸拿著個破抹布戰戰兢兢抹著迎門旁的楹柱,便道:「高無庸,你進來一下。」
高無庸是昨天下午被黜為下等蘇拉太監的,整個兒養心殿的太監,因為孫嘉淦偽奏摺一案,涉及宮闈秘事,全部掃地出門,打發到了暢春園掃園子。他是總管太監,還沒有最後發落,心裡忐忑著沒活找活干。聽乾隆隔簾一叫,嚇得他渾身一哆嗦,手中的抹布也落在地上。高無庸就地叩了一個頭,四肢著地爬著進來,在乾隆面前扯著公鴨嗓子泣道:「奴才有罪……自己口不關風,也沒管好下頭……」
「爬起來!」乾隆笑著踢了他一腳,一邊回東暖閣,口中道:「你有犯罪的嘴,沒有犯罪的心。所以朕恕了你這狗才!」
高無庸哭得雙眼浮腫,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料定是在座的幾位大人替他討了情,竟不分個兒地亂磕了一陣頭,口中嘮叨道:「謝主子龍恩,謝列位大人福庇……」這才起來呵著腰到暖閣隔扇前,躬著身子覷著眼聽乾隆吩咐。
「養心殿的太監全都換了,在朕身邊新挑這五個新太監,他們叫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還歸你管,你仍舊是總管。」
「扎扎扎!」
「知道朕為什麼給他們起這個名字么?」
「奴才不知道。」
「就為太監都是賤種。」乾隆輕蔑地一笑,「所以提個醒兒,叫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下頭八個太監在廊下侍候的,改名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也是一個意思,提醒兒,朕也好記。」
「是!」
「你從今兒起改名叫高大庸!」
「是是是……」
乾隆回頭看看,幾個大臣都在暗笑,又吩咐道:「帶史貽直、孫嘉淦和鄂善到西配殿,朕賜宴款待,你們幾個大太監都去侍候。賜宴罷,不用過來謝恩,單留孫嘉淦在這兒有話。他們兩個由你送出永巷——去吧!」
「是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