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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乾隆皇帝 > 乾隆皇帝 第六卷 秋聲紫苑 > 15 天真武夫飲茶吹牛 邊將驅馳道析敵情

15 天真武夫飲茶吹牛 邊將驅馳道析敵情

  紀昀和濟度策馬並轡而行,言來語去竟十分投機,這才知道兆惠是從南疆兼程趕來,滾單報說已在烏魯木齊南二十里接官廳,接見了運糧官就趕過來會議,海蘭察是在昌吉也正趕來,也有報馬半個時辰到天山大營,因有乾隆的聖旨,計划下一步軍務,三位大將要聚頭會議,濟度是東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紀昀。言談之中紀昀也摸清了濟度底細,所謂「儒將」云云,其實識字極少,連兆惠海蘭察這等「二把扠」也是遠有不逮,原是個粗莽武夫赳赳廝殺漢,偏是喜歡轉文兒,「媽拉巴子」加「子日詩云」亂來一氣,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個「儒將」名號。想想自己把別人談資耳誤當真鄭重其事起來,在馬上不住暗笑。那濟度半點不藏奸,見他不時掩口胡盧兒,便問:「是笑我不學無術吧?」

  「是,我聽人說你是儒將。」紀昀老老實實說道,「果然言必稱孔孟語錄,不愧『儒』字,統領雄兵十萬於大漠立功,不愧『將』字。這不能叫不學無術,孔孟是學問根本,將軍是術業表相,是真正的學術。」

  濟度大喜,說道:「先生這話最對我的脾胃!孔孟是學問根本,將軍是術業表相——嗯,就這兩句明兒請先生給我寫出來,派人到西安裱起掛到我的軍帳上。」又問,「你願意幹什麼差使?就留在我的籤押房,看看摺子寫個條陳什麼的,閑時候給下頭軍將們講講聖賢之道,遊歷一下各軍,兆惠他們那裡也都能去轉悠著散心,豈不甚好?」紀昀笑道:「那敢情好,可皇上是叫我來吃苦頭的,我在這游悠,怕有人說閑話,反而牽累了你。」濟度揚鞭大笑,說道:「哪個狗娘養的敢?你還道這裡是北京?這裡天高皇帝遠,殺人如草不聞聲——你這樣的人能在這呆著就是吃了苦頭,還要你怎樣?」紀昀笑道:「既如此,我聽大軍門將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馬上說說笑笑,已到天山大營轅門外頭,大大小小的游擊、參將、營前校尉、各營管帶副將以下軍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門外挺立相迎,見濟度過來,一齊打千兒行下禮去,堂呼:「濟大軍門安好!」紀昀是流配犯官,自然惶懼不安,忙著就要下馬,卻被濟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著眾人道:「這是我的紀老師,咱們大清的哈——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這疙瘩來,嗯,吃點苦頭立點功,還去當大宰相來管轄我們……」紀昀聽他胡傳聖諭,唬得兩手擺著道:「啊……不不不,不敢……」濟度一口截斷了他笑道:「算毬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幾十年啦!我還不知道嗎——就這麼回事兒,來了就是第一功,你們,唵——要像敬老子哥一樣敬他!聽見了?」

  「扎!」

  「篤!」

  濟度一催坐騎,一行人怒馬如龍湧進轅門,直在議事廳門口下了馬,濟度吩咐道:「西邊那處小院子撥給紀先生住,給他布置個書房加個客廳,要個伙伕過來做飯,按參議的月俸供應。」又道,「老兆老海他們就要過來了,我得去迎一迎,你就在這安置,自己立火,我伙房裡有好吃的,只管找他們要。先燒點熱水洗浴洗浴,我們碰個頭再來叫你……」又嘮嘮叨叨叮囑了許多話才去了。

  這時天已向晚,紀昀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趿了鞋,帽子也沒戴,寬鬆著袍子出來散步。衙門裡三位大將軍議事會議,已經戒嚴,一個閑人也沒有走動的,滿院新栽楊柳都只有胳膊來粗細,在黃昏的風中婆娑舞動,甚是雅靜悠閑,西邊雪山白頭頂峰被玫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紅,白玉般晶瑩玲瓏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顯得燦爛瑰奇變幻莫測,院外不遠就是他午間登臨過的草土城垣,也沐浴在奇麗的彩霞之中,無數鴉雀在城頭覓食,上上下下翩起翩落,有點像西安鼓樓的黃昏神鴉,景緻蒼茫雋遠,令人心馳神往。紀昀不禁暗想聖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楔而不舍地經營這裡,原來是如此大好河山!喟嘆間一回頭,見玉保雲安馬四宋保柱四個奴才在土頂房窗前垂手而立,一付畢恭畢敬的模樣和自己不曾失勢時一模似樣,不禁無聲嘆息一下,問道:「四兒餵了沒有?」保柱忙賠笑道:「方才我到大夥房要了一架羊排骨,餵過了哩!」四兒已經聽見,「汪」地叫了一聲從屋裡衝出來,繞著紀昀膝頭撒歡兒,又爬在腿上伸舌頭舔紀昀的手。紀昀蹲下身去用手輕輕撫著它,笑嘆道:「咱爺們總算有了塊安身立命之地了。」說罷起身進書房,盤膝坐在炕上寫日記,這是積習所使也不在話下。

  待到天色黑定,聽見東邊正院議事廳里一聲「扎——」的吼聲,彷彿許多人同時答應似的,接著滿院腳步雜沓,間或也有人邊走邊說笑,紀昀便知是散會了。銅筆帽兒統了毛筆,又命保柱洗硯、收拾紙墨,便聽幾個人說笑著走近來,裡頭有濟度嗡聲嗡氣說話聲,兆惠只冷丁插一兩句,海蘭察仍是嘻嘻哈哈連說帶笑踢腳擰腿的不安生,一進院就喊:「紀老師,你終於功成名就身退,來跟丘八們為伍了。」紀昀慌忙笑著迎出去,與三人執手寒暄,見兆惠海蘭察都披著絳紅大髦,笑道:「紅袍雙槍將,威風不減當年。兆惠瞧著軀幹更偉大了,海蘭察仍舊風趣。我犯了罪,發落到三位手下,還請以故人情份略加眷顧。我是有罪之人,你們要多照應。」

  這三位品秩一樣,都是將軍,濟度是本地建牙駐節,海蘭察是西征副將輔佐兆惠主力的,兆惠是正欽差,自然以他為主,滿是老繭的大手鐵鉗子似的握著紀昀的手,微笑道:「到這裡就是到家了,我們一向敬你是老師,現在你還是老師,你是奸臣諂害流落來的,我們心裡有數,先在濟老軍門這盤桓一陣,悶了,到我軍里或去海蘭察那裡都隨便——濟老軍門,這裡沒有豬肉,回民區也不許殺豬,紀師傅是要吃豬肉的,叫他們從內地弄些臘肉來,還有菜蔬。這裡飯菜一下子吃不慣的。」

  紀昀的心被這幾句話熨得滾燙,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雙手搖著他的手道:「不消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也吃得。兆軍門,奸臣諂害的話萬不可再說,我是有罪之人,萬歲爺罰當其罪……這些話傳出去對你不好。」

  「于敏中已經退出軍機處了。」兆惠一笑說道,「劉崇如中堂發來廷諭,詢問行伍管帶軍官裡頭有沒有和他私相往來的。萬歲爺還賞了我們不少物件。」因將賞賜情形說了,又道:「他整你,我們都曉得,濟度那時候在湖廣,于敏中曾問過他,軍機大臣有沒有在漢陽府購置家產地土的……」紀昀一邊隨著走,仔細聽他說話,聽於敏中出了事,倒覺得意外的,思量著裡頭紛亂繁複的人事,一時也理不出他「出事」的頭緒。隨後又說到和珅,他笑道:「這都沒有想到,我閉門思過,只想自己的錯處,確有辜負聖恩的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聰明得自天賦,處處與人為善,且和我無冤無仇,不至於坑陷我。就是于敏中,我心裡眼裡看他是個書生,有些個道學氣,和我學術不同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學問也不壞,怎麼會背後給我過不去呢?」走在旁邊的海蘭察嘻笑道:「紀老師也真是的,這地方兒說話有毬的個忌諱?還說和珅是行伍,他跟阿桂當跟班我就見過——」他繃緊了嘴唇,像煞了阿桂平時吩咐下人形容兒口吻兒:「——小和子,這幾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過來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來一桌席面么?」轉又嘻起嘴皮,一臉春風媚笑,又是紀昀常見和珅那付乾淨麻利討人歡喜形容兒,乾脆裡頭略帶嗲聲嗲氣道:「看桂軍門說的,昨個他們說來,小的就到鋪子里預定下來了。這點子事兒辦不下來,桂軍門要小的這些人做什麼用呢!」學了二人形象,海蘭察才又變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過號褂子算個『行伍』吧!給阿桂提茶倒夜壺,溜勾子舔屁股是個好角色。不過,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屁股就不香了。」濟度不熟悉和珅,聽他學說得有趣,雙手捧著將軍肚笑得白鬍子亂顫:「我每次見你,都要說和珅。我到北京也見過他兩面的,一團和氣是真的,到你口裡就成了個下三濫。」兆惠笑道:「海蘭察學的不差,他就那付屌樣子。傅大爺活著說過,古人真有舔屁股的。和珅還不到那個地步,得學習學習。」海蘭察道:「這不過比出他的人品,哪裡真有那事呢?」

  「不但有舔屁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紀昀笑道,「『舔屁股』的典出自《莊子》,楚國的兵到北方打仗,手都凍裂了,有人制出防凍葯,打了勝仗,楚王賞這醫生五輛車。楚王得了痔瘡,又一個人給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賞車一百輛!吃屎的典出在《吳越春秋》,越王勾踐打了敗仗囚禁在吳國,急於回國,吳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裝孝子,拉下的屎就手指頭挑著送口裡品咂,說:『糞有谷氣,大王的病就要痊癒了!』明朝有個官想升遷,宰相下頭那個玩藝兒陽痿不舉,他弄些葯湯親自去洗,結果升了御史,所以明朝有個『洗鳥御史』。名利場上頭,什麼事出來你們也不要覺得稀奇。」舔痔、嘗糞、洗鳥三節故事都有典有據,幾個將軍無不醬著鼻子癟口兒搖頭皺眉蹙額而笑,兆惠道:「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我們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嘔吐出來。」一邊說笑著,四人拾級登堂,已見擺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盤旁邊,中間一個二號瓦盆,垛得滿滿高高的是手抓羊肉,旁邊也沒有盤子,都是海碗,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離芭、黃瓜都是涼拌,還有青椒爆肉絲。宮爆玉蘭片,韭菜炒雞子兒,姜蒜燒茄子——時正五荒六月,別說萬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這麼一桌菜也是極難得的了。海蘭察雙掌一合先就說了聲:「妙!」濟度是東道主,笑道:「聽說老年糕(年羹堯)在青海,天天就是這新鮮菜。我是聽說你們來,從成都快馬傳來的,芹菜葉子菠菜爛掉一半……唵唵,這個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呃,孔子食不厭這個精,燴不厭細!」便請兆惠上座,「你是正欽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壞橫著陪,紀老師是客,和你對面。」

  於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們便搬大酒罈子來,兆惠笑道:「紀先生可以用酒,剛剛在會議上下過令的,我們三個以茶代酒陪著。這不是矯情,自己定的規矩不照著來,下頭知道不好。」紀昀忙道:「我不善酒,你們都曉得的,大家一樣,大家一樣才好!」又問海蘭察,「他怎麼總叫你『大壞』?」濟度笑道:「你沒瞧他那樣子,說壞話、辦壞事、笑起來也是一臉壞笑!」海蘭察笑道:「——下頭你該說『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約紀先生還不熟悉我們濟老軍門,無論會議說話辦事議論,先說某事某人如何怎樣,必定『娘的屄』後頭跟著來一段語錄。我是個附庸市儈,他是附庸風雅,我不壞,就比不出他的好兒來。日娘鳥撮的弟兄倆比雞巴———毬樣兒。」說得大家都笑,舉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開筵。兆惠笑道:「天下將軍如林,真正好學敏達至老不衰的,還是濟老軍門。雖說識字不多,天天都要聽師爺念書,自己聽著背誦,《紅樓》呀《西廂》呀,都聽。上回海蘭察聽他講《楚辭》,說屈原一輩子都喜愛男寵,我說:『哪有這樣的事?』海蘭察說:『你沒聽濟老軍門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紀老而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問,濟老軍門說:『你們真敢糟蹋聖賢,屈子這兒說的是「裘」,他喜歡這件披風大髦兒,一輩子都喜歡。』我不大理會這些事,海蘭察畢竟糊塗,查了查書,原來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師爺讀連了,就成了『毯』字,老軍門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當眾說出來譬講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總叫他『大壞』。」紀昀道:「一字之師原也是風雅事,只有點惡作劇了,有個為親者諱為尊者諱的事兒。」

  說笑著又復碰碗。海蘭察道:「這麼著拿腔作勢喝水充酒,口裡淡出鳥來。不如說笑話兒佐酒。我先來一個。有一個——窮秀才,夏天正午頭回家,走到家門口過道里,他姐姐坐著做針線,窮家子穿的衣服都爛著,褲襠里那玩藝兒都露著,這秀才掩了臉說詩『一蓬蓮花鋪地開,羞得小弟難進來』,他姐會意兒,臉一紅腿一夾,秀才進了院里。這姐姐心裡暗地歡喜。嗯——我兄弟會作詩了!就悄悄告訴鄰家一個富戶小姐如此這般,『我兄弟中狀元是必定的』,這富家小姐也有個弟弟在學堂讀書,聽了這話不忿兒,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門樓裡頭繡花兒,把褲襠剪了個洞岔腿兒露著。吃飯時她弟弟也回來了,誰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進門去。她急了,就問:『瞧見了么?』

  『瞧見了。』她兄弟悶頭扒飯說。

  『那……是什麼?』

  『屄嘿?」

  『唉呀,真俗!那是蓮花。』

  『鐮把?』他兄弟頭一別,說:『鍬把也能戳進去!』」

  海蘭察連說帶手比區劃,滿庭侍立著當兵的都綳著嘴笑,濟度聽到說「真俗」已經捧腹大笑,紀昀場面生,聽他笑話下道,紅著臉訕笑,兆惠卻是個嚴肅人,嗔道:「你也是個有名上將,直是個痞子流氓!」海蘭察和他是生死之交,罵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個鬼臉兒,搔著頭笑道:「這是磨道裡頭的笑話兒,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說個真的吧!——我們外婆村裡有個寡婦,家門口兒有片空場,我們小時候常去玩兒,打毛蛋兒打立柱(倒立),綳琉璃蛋兒,看不住時偷個棗摘個梨什麼的事兒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兒,不防一腳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夥伴們一轟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說:『你誰家野娃子?賠我的桶!』正著急,村南來了個箍桶的,我指著說:『那不是我舅來了,我去叫他給你箍!』我跑過去,指著寡婦家說:『那是我舅媽,桶散板兒了,你去給箍箍。』說了就溜了。」說罷,端起碗喝一口茶夾菜不言語。紀昀問道:「難道沒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蘭察鼓著腮使勁嚼雞筋,若無其事說道,「聽說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錢。寡婦問:『怎麼,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問:『怎麼,你不是他舅媽?」

  眾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說道:「這個故事我信得實是你。」又對紀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說一個大家佐水。」紀昀笑道:「『佐水』這詞兒用得風趣。看見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請客,我和阿桂兩人去的,還有馬二侉子也湊了熱鬧。他叫廚子弄菜,臨時廚房裡並沒有什麼菜蔬,紅蘿蔔絲兒、鹽水煮黃豆,還有一隻鱉,也不新鮮了,這才三個菜,家裡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盤端來下酒,酒也是酸的。」三個將軍聽著已是笑了,紀昀道,「大家都吃不進去,他還用著敲著盤子說:『來呀,請請,請用!這蘿蔔是我後院里自己種的,現刨現吃,多脆、多新鮮吶!』馬二侉子你們知道,哪裡吃過這種菜席?他又指著那盤子鱉:『這是葷的,請用,怎麼老馬愁眉苦臉的?』我用筷子點點菜說:『沒聽人說,世間萬般愁苦事,無非生梨(離)與死鱉(別)?』」大家聽了都一個破顏,紀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萬裡邊塞,未知生離死別,笑著笑著已變成了苦笑。海蘭察是頂精靈的人,已窺破他幾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馬在外,說個笑話兒開懷解悶子,偏老兆就有許多規矩,葷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鱉』強些兒——咱們吹牛吧!看誰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著兆惠道,「你先吹!」濟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揚眉道:「這最合我的脾性,請,請!」

  「好,我來一個!」兆惠起了興頭,笑著說道,「我的槍,你們見過,那個鋒利!有時候兒我就用來當梭標使。剛進天山那時候出去打獵,瞧見一頭鹿,我『日』的一聲把搶擲出去。準頭不好,擲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個洞,天河水漏下來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麼。」濟度搖頭道,「老天爺後來把天補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誰知跟石頭似的硬,濺出火來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紀曉嵐要抽煙,尋打火石,我說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紀昀覺得挺有趣,笑道:「不勞費神,刀砍缺了沒法殺敵,我向來對火抽煙都是把日頭摘下來按在煙上跟火丸子似的,抽著了再把日頭扔回去就是了。」

  海蘭察一邊笑,說道:「打昌吉,頭一陣出去我就叫幾萬兵給圍了,那真是走一處敵兵如海刀槍如林,我橫衝直闖殺了一天一夜,衝出來一看,黑馬怎麼變成白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兇險,是它嚇的了。伍子胥過昭關,還不是一夜白了頭?」大家聽了,看著濟度滿頭白髮直笑。海蘭察又道:「真是人困馬乏呀!我叫廚子趕緊上飯,他說現蒸好的包子,士兵們一人一個。我的那個大,和我那匹白馬就邊兒上吃著進包子裡頭,一百多里還不見餡兒,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塊石碑,上寫『此處離餡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麼。我到南疆駐紮,順手把馬鞭子插到中軍門口,誰知這竹子就發芽了。長得高,頂到天上又擋回來,只好盤著天山橫著長,盤了天山三千圈兒,還一個勁長呢!」紀昀問道,「那我們該能瞧見的,在哪裡呢?」兆惠指著海蘭察道:「他廚子蒸包子,寵屜兒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寵屜兒了。」大家聽了鼓掌稱妙。

  「你們說的都不算稀奇。」濟度連連搖頭,說道,「我跟老阿桂打蘇四十三,也有一個使刀的,那刀法真絕!我那時候正壯年,也不讓他,從早晨打到後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門山也劈開了。紀師傅來時必定經過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從刀縫裡頭出來。當晚回來一看,我的馬只留下了兩條前腿,我就這麼騎著回來了。原來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馬攔腰斬成了兩截!可憐我的馬啊……跟了我多少年……」說著,眼淚汪汪的。

  幾個人一怔才悟過來,不禁轟然喝彩,「這牛皮吹得好!」海蘭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馬沒了下半身,我們就想拍你,到哪裡尋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運時候,給你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于敏中,萬歲爺寫字兒難他,連寶劍的劍字也不敢認了。」海蘭察一摸頭道:「我說呢,有件事心裡縈著,只顧吹牛了。萬歲爺寫給於敏中的字兒阿桂不是抄來了?我們不識的,現放著紀大學士,何不問問。」說著起身,至大沙盤角拈過一張紙——正是乾隆寫給於敏中的那一張了——遞給紀昀。紀昀接過看著,字都認的,卻不忙說,只詳推其中意思。見他只管沉吟,兆惠道:「這也不忙在一時,回頭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這其實是一封斥責詔書。」紀昀審量著字紙說道,「文不連貫可以意會。十個字連起來讀,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劍、糾、庶、鑰。有先秦古簡文文風。」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個「夔」字,說道:「這個字的意思是古時山中一種母猴,是貪獸。昏瞀而且貪婪的禽獸——這個『(女弋)』字意味更惡,是古時『女官』稱呼。通譯出來,就是『陰柔貪惡攬權亂政之輩,難逃昊天明鑒刑典糾劾黜罰』的意思。幸虧他不認識,真的識別出來,會嚇酥了他的骨頭的!」又思索著道,「按這個罪名,十個于敏中也難逃一死,怎麼又會留下他的大學士?這就猜不出來了。」

  大家看著飯桌上那張紙不言語,原來不過是好奇,覺得神秘。解破之後,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襲得人心裡發寒。怔了一會兒,紀昀因問起李侍堯消息,兆惠說道:「他沒事了。定的斬監候。要是于敏中在,來年不定就勾決了他。于敏中壞事兒,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緒竟一時走不出於敏中的陰影,又道:「別看和珅鳳毛乍翅的,武將們沒人怕他。我奉旨在文華殿聽過於敏中講學,話不多,很陰沉,吐字清楚不遲疑,有些個綿里藏針。我們幾個丘八下來議論,都說這人厲害,有點像傅六爺,拿得住勢掌得住權的,有些叫人心怵。」

  「他他媽的給六爺提鞋吧!我看他有點像訥親,冷冰冰的陰得森人!」海蘭察笑道,「訥親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後來怎麼樣?他識字比不上我們紀師傅,又沒帶過兵,支架子嚇唬人吃飯,像廟裡頭的瘟神爺,嚇人不嚇?我他娘的夾臉給他一槍,金裝泥皮一脫,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個見石頭不言語踢三腳,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賴子,潑皮大膽沒人收束的傢伙,誰和你比?」海蘭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心圖報,我也怕阿桂,板起臉來這個樣!」他學著阿桂,吊著眉斜視人,咬著牙齦一副沉思模樣,「金川突圍時,思量過刮耳崖,他就是這付模樣兒,殺開血路就衝出去了,見真章兒的事,豈敢輕慢呢?——老兆,這是什麼玩藝兒啊?我還想著你一門心思軍國大事呢,怎麼懷裡揣這玩藝兒?」原來他一頭說話,一頭擰腿動身的不安生,冷不防從兆惠懷裡竟掏出一隻繡花鞋來,舉在手裡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學先兒呢!」

  本來已經變得有點沉悶的氣氛一下子又活泛起來。濟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風雅,我們兆大欽差是附庸風流。軍中不可養妓,你也要小心雲兒弟妹吃你的醋。」

  「沒來由她吃哪門子乾醋?」兆惠笑道,「我是個將軍,一行一動身邊跟幾十上百號人,別說風流,就是道邊上遇見多看一眼,軍校們都知覺了,這是胡富貴到昌吉帶回來的,昌吉築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這麼一隻鞋來,和我們中原女人的一樣兒,你們說詫異不詫異?」海蘭察笑著在手中把玩,見紀昀伸手討看,忙遞過來。紀昀細看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隻「金蓮」,黑市布面兒青布里兒,紅紵絲掐線滾邊綉成牽牛龍雲圖樣,玫瑰綵線扎的月季花兒顏色鮮艷,連滾邊的線也都沒有褪色,且是針工細密線腳紮實,有點像內地針線作坊里的活計。他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此理不可解。入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幾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足,何以又像彎弓新月?這裡頭必定有緣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說罷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築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鮮花侵……」

  「好,好!笑話,吹牛,考據,還有詩,今晚高興!」兆惠笑著起身,高興地說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諸位。待我打下金雞堡犒賞三軍,我們以酒代水盡興一夜。」海蘭察也起身看錶,笑罵道:「這表也會日鬼弄棒槌,媽媽的,已經快子時了。」又對紀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趕往昌吉,這就別過了吧!你就在這裡安置下來,教教我們濟老軍門詩詞什麼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處,一個郵傳出去,我們就都曉得了,儒將也就不『儒』了。只要你在這裡,憑誰不能傷你害你,功勞保舉摺子上順筆一帶,皇上也常見你名字,這就得!」濟度笑道:「快滾蛋辦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紀昀握手言別,一揖辭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海蘭察兆惠出營上騎,並轡返回驛站,涼風一撲,方才屋裡身上微汗全無。海蘭察道:「北京早市西瓜賣出來了吧?還有甜瓜。我真做夢都犯饞……」聽他吸溜涎水,兆惠笑道:「不但你饞,下頭兵們也一樣。我營里糧材官已經去哈密,採購點葡萄乾哈密瓜。叫你的人也去辦些。沒有怨言兵就好帶些。」海蘭察暗地裡點點頭,說道:「我們不比福四爺,他拉屎忘帶手紙,兵部也得趕緊進茅房送去。兵部見我們頭戴三尺帽、攔腰砍一刀,就那付德性!別看現在大將軍八面威風,我還是念記跟傅六爺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馬上一縱一送,沉思著微笑道,「情吃情喝情廝殺,沒心思。現在什麼事都得自己操心。你打下昌吉,能緩一口氣兒了。我呢?還在阿媽河邊等軍晌!霍集佔全都是騎兵,現在草肥水多馬壯,一天能運動四百里,我的兵頂多一百里,金雞堡黑水河這邊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動暴露,敵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占的是劣勢,一個不當心切割包圍,讓人吃了餃子的份都有呢!皇上賞了我那麼多物件,也附有密旨,那話就不客氣了:爾與海蘭察非紅袍雙槍將耶?今海蘭察已取昌吉,爾尚觀望至何時?還以為我在『觀望』。」

  海蘭察勒住了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語氣卻十分濁重,和他平日言談大異其趣:「你是主攻大軍,萬萬不能讓人切割了。要動就大軍齊動。沿阿媽河溯流向西,在黑水河南北住大營。南路大軍穩住,我就能從容策應。你打爛了,連烏魯木齊也保不住,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兒還是要辦穩當,勝仗不是急出來的。」兆惠聽了默然,良久說道:「福四爺已經到了打箭爐。阿桂信里說英國人已經退出不丹。福四爺還是能幹,打仗我看比老公爺還似乎強些兒。且是待我們厚道,你說話留點分寸,別叫少公子沒面子。他和我們出身不同,自然恃強高傲些兒。兵部的人一頭支應和珅、爭軍餉,又幾頭用兵,有他們的難處。」海蘭察彷彿在咀嚼著什麼,良久笑道:「不過在你跟前口不遮攔罷了,我和福四爺沒半點過節兒,傅家是我們的大傘,我絕傘把兒么?那個瑪格爾尼,我看分明是英國一個坐探,這裡去打金川,那裡他就退兵,還不是姓瑪的通風報信兒?偏是和珅和他攪不清,套近乎鬧禮儀,皇上也信他那一套亂七八糟的花哨。」

  「軍務上的事還不夠你操心?」兆惠聽著海蘭察有點到處尋人出氣的意味,指著又想說和珅裡通外國,不禁失笑,勸慰著道,「今兒這幾個都和和珅不對,閑說幾句罷了,不能認真。也許皇上有意讓英國人自動退兵,特特地透露給瑪格爾尼呢!你想想,從打箭爐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麼道兒?再從須彌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時辰,多少人力軍餉?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動手,你我都得預備著帶兵穿唐古拉山進西藏。」

  他詳縷剖析,雖然只是猜測,海蘭察已覺大是有理,見他還要譬講,笑道:「好了好了!我說我是蘿蔔,你就一個勁澆屎——省得了,不亂說還不成么?——還是以前規矩,每天用快馬通一次信兒。你那寶貝師爺,我競不知是什麼托生的,信寫得鬼畫符兒似的,我得三個師爺辨認,才勉強認得出來。」兆惠笑道:「我帶五個師爺,給濟度一個你一個,行軍時候跟不上隊,胡富貴胡亂識幾個字,軍報就著他寫了,寫摺子就得我自己來,雖說有錯別字,皇上也原諒了。這次我原想帶紀師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將來必定起複重用的,萬一有個閃失,擔不起責任。」說著,海蘭察見一溜燈籠從驛站里迎出來,打頭的正是胡富貴,笑道:「那不是你那門神來了!該說的軍務會議上都說了,今晚就說到天明,還是有話可說。我們也別過吧!」在馬上轉臉招呼胡富貴道,「喂,老鬍子!皇上有旨意,左路軍管帶封給你了。參將實缺副將銜,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轎坐上!兆惠的保舉摺子我聯的銜兒,你怎麼謝我?」兆惠問:「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馬餵了沒有?」

  「回大軍門,我親自到馬廄里督著飼料的。雞蛋不多,加了些黃豆。馬掌子都重新安了。帶著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馬又配了一付軟氈,墊在鞍子裡頭,都試了,請軍門放心!」胡富貴一臉莊重回了兆惠的話,這才笑回海蘭察。「怎麼謝海軍門呢?到年下——我那半舊沒補丁夏布褲子,借給您穿半天!」

  海蘭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揮,驛站門口黑地里一群軍官「唿」地迎了出來。牽馬的,扶掖的撮弄著他下來,簇擁著說笑而去——這就是與兆惠不同之處,他的部將打仗時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卻有點狐朋狗友味兒,不似兆惠那般肅威壯嚴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時牌,兆惠一行百餘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條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飯,看錶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遲,孟夏季節,中原此時天色早已大放光明,這裡還只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驄,側耳聽聽,驛站西門也微聞馬蹄銅鈴之聲,便知海蘭察也動身了,口中嘟噥一聲「這鬼東西」,雙腿一夾放韁說道:「開拔!今晚到愁水峪宿。明日午時趕回阿媽河大營。打前站的幾時走的?」胡富貴的馬就緊跟他側後,聽問忙大聲答道:「回軍門,子時走的。」

  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那馬一縱便躍出去。一眾軍將戈什哈忙都緊隨上來,整隊人馬像一團黑雲,又像一股急速涌動的暗流,在昏溟蒼茫的大草甸上絕塵而去……當晚在愁水峪驛站吃飯歇馬,只假寐了一個半時辰便又復起身,接著向南馳騁,天明已到阿媽河流域,計程已是六百里有餘,漸次已見運糧的氂牛駱駝隊鐸鈴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氈包帳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設的,專供運糧隊伍軍士歇腳打尖——愈離大營近,兵營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帳房式樣,蒸籠里的饅頭似的齊整排列,營與營之間,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兩方相援。有的營房在操練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邊洗涮衣物。見兆惠的令旗在前,隨從怒馬卷地而過,都遙遙立正了行注目禮。行至辰未午初時分,胡富貴在馬上揚鞭遙向西指,說道:「軍門,咱們到家了!」兆惠手搭涼棚眺看,果然前邊一帶高埠上大帳密布,四周中軍拱衛六個營盤,眾星捧月般將中營簇攢著。大約營中已知兆惠返回,各營列隊戒嚴關防,已聽得凱歌之聲傳來,有唱「睿謨獨運武功成,天柱西頭奏永清,候月占風傳自昔,試聽今日凱歌聲」的,有唱「恢恢天網本來寬,稔惡誅鋤務欲殫。宵旰從容宏廟略,偏師重進取兇殘」的,都是朝廷頒賜凱歌,暗嗚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聽左營里自編的軍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勁:

  爹媽生我命不濟,八字不齊運數奇!這年頭,本來就他媽的不容易,闖一闖總比在家便宜。跟著咱將軍沾福氣,好比是蒼蠅附了騏驥!甘羅早發子牙遲,大丈夫灑血行萬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齊,小子賣命去殺敵,掙他個蔭子又封妻……

  兆惠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緩緩弛轡徐行,對胡富貴道:「這歌子編得有意思。」胡富貴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軍門營,他的兵都唱這種歌。他能編,咱們也能編。上頭頒下來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說一萬遍『沐皇恩為社稷』,不如一遍說封妻蔭子。」見營中留守大小將官弁雁行序列出來迎迓,便住了口,將軍們叩千行禮舉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齊叫:「給大軍門請安!」

  「大家起來!」兆惠穩穩重重下了乘騎,對眾軍將一擺手,難得地一笑,說道,「出去將近十天,這邊大營仰仗維持,回來一路看,蠻好的。我走前遞到北京的保奏摺子,萬歲爺全部照準。老胡升任左路軍統領,仍兼管中軍事務。海蘭察現在昌吉正加緊修城,他的大營半個月後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寬闊的眉字顯得更加開朗,臉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帶軍官,目光一滑而過,接著說道:「這是頂好的消息呀弟兄們!有海蘭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羅剎國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槍、還有火藥、被服、糧食就接濟不上。反過來,濟度在烏魯木齊控住了博格達山、哈密一條路過來,我軍糧道暢通無阻,萬一我軍遇到困阻,海蘭察的兵從莎爾里山口出來增援三五天就能到達。這次會議就是議這些,海蘭察濟度軍門都給我畫押立了軍令狀。皇上賞了我許多東西,現在都封在烏魯木齊。打下金雞堡,霍集佔全線潰爛,大局一定,功勞大家共享!我要請旨,各營管帶都弄件黃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頭大馬衣錦還鄉抖抖威風精神。比我獨個兒受封受賞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雖莊重嚴肅,心思口角伶俐並不讓海蘭察。跟他出征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從了他的,有的是新補進來的親貴子弟,打蘇四十三平定寧夏漠南蒙古,橫掃千里祁連山,他和海蘭察直是部下「戰神」一般,聽見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軍禮的模樣。聽他這般鼓動,勾勒那般一幅榮宗耀祖的圖畫,心裡痒痒,臉放紅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躍躍欲試的躁動不安,卻是怯他威嚴無人放肆。兆惠滿意地舐舐嘴唇,點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個年輕千總答應一聲虎步跨了出來。

  「大約你們沒人知道,這是我的兒子。」兆惠突兀說道。人群中立刻投來一片驚訝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兒子,審量他們父子,果真沒人知道他們竟是父子。面面相覷間兆惠又道:「打蒼耳口奪大寨門,你斬首十七級,其中有霍集占的驍將烏爾滋。打阿沙木,是你帶七十勇士沖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賞,因為我是你爹,你應該給我孝敬一點功勞。其實你的功勞都在中軍帳簿子上記著,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晉你游擊,我暫且還不能奉詔。兒子,你要記得你是我的兒,待你厚了沒法給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裡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媽那裡!」他說著,眼圈已有點發紅。

  眾人聽他這話,心裡都是滾燙,章群卻不似父親那般老成,顯得有點皮頭皮腦的,大聲說道:「兒子不委屈!力氣是奴才,使了再回來,我有的是力氣,使勁兒再賣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種,親自封我!」

  「這才是好樣的!」兆惠擺手道,「歸隊!從今往後你和諸將待遇一樣,有功賞功。有過我就轅門斬子!」

  「扎!」

  兆章群一路後退,規規矩矩退回隊里。兆惠便命:「各管帶回去收緊隊伍,隨時待命出發。明日上午卯正時牌,游擊以上管帶到中軍聽我將令。」又命,「馬軍門廖軍門請到我帳中去,老胡到書辦房,把這幾天發過來的邸報、軍機處信函、廷諭都送過去。」說罷,大踏步向自己中軍大帳走去。左營都統馬光祖和右營都統廖化清緊隨著也跟上來。

  他的中軍帳和濟度的規模格調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盤,壁上貼著牛皮紙繪的地圖。只他是個精細人,卷案上的軍報文書都疊得整整齊齊,插著木簽分類擺放在卷案上,像四庫書房裡的一架書,連沙盤旁沒有用完的綠色白色小旗子摞齊,都碼在盒子里,不似濟度軍帳那樣零亂。兆惠進來,信手拭了一把木圖邊上的框子,滿意地回到中間椅子上,見廖化清馬光祖都還站著,一笑說道:「老馬、老廖,坐,坐嘛!剛回自己窩,馬上顛得發暈,像是地還在動。」又吩咐,「把萬歲爺賜的大紅袍給二位軍門沏上。」待兵士獻了茶,這才將皇上賞賜情形和烏魯木齊會議說了,中間胡富貴進來,也沒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閱信函,比較著看,分門別類按發函時間順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面前,兆惠也不說話,一手端杯啜茶,眼裡瀏覽邸報,一手虛按命胡富貴也坐。他寡言罕語,馬光祖和廖化清還在想會議攻打金雞堡的布置,胡富貴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時間大帳里竟間無人聲。

  「皇上龍威一振,去掉我們一塊心病。」不知過了多久,廖化清見兆惠放下廷寄文書,開口說道,「於中堂我見過兩回,怎麼瞧都像訥親那個熊樣兒,陰沉得很。我們在前頭打仗,最怕的就是後頭有個張士貴①。這一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他在金川之役中受過重傷,半邊臉被鳥銃鐵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說話有點口不關風,卻甚是清晰,他努力說著,一張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兩隻眼不住眨巴,略略讓人看去有點可笑。「大軍門,這個仗不好打的,海軍門、濟軍門和我們合軍,總兵力只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點。他動我靜,我們還要留守天山大營,機動兵力只是他二倍。我們主攻正營其實人數上略佔上風。照穩妥的打法兒,確實只能步步為營。但南疆一塊地域太大了,而且敵人有退路,可以從伊犁西逃,在克什米爾西屯紮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了,我們隊伍一扯上千里,龜兒子攔腰切斷各個擊破。我們幾個老傢伙就算逃了命,皇上饒我們不饒?」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從西安調三萬人,給我們守老營,前頭就能放手了。」——

  ①張士貴,稗官小說《薛仁貴徵西》中的人物,以忌賢妒能著稱。

  兆惠一動不動聽著。但廖化清也就這麼幾句。馬光祖的資格還在兆惠之上,也是老軍務,盯著沙盤沉吟道:「福四爺帶著三千鳥銃隊,打箭爐也有幾萬人馬。比起這主兒,他更是個化錢的手。我們再伸手,要了人接著又得加軍費,馬伕、輜重、糧車是多少若干?仗還沒打又是這一套,別自討沒趣。依著我說,派一支千把人的隊伍,一色都是騎兵,我們一邊行軍向前推進,一邊每天派他們出去尋找戰機,離大軍最遠二百里。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回來。不受敵誘專門疑敵誘敵。中軍大營護衛不少於三萬人,前鋒後衛最遠不過五十里。一旦遭遇戰機,就地就能鋪開陣打,也不至被分割了。如果平安到達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營結起來,一頭令海蘭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葉這些地方,濟度從烏魯木齊向南運動策應。我們人力、火器、糧襪是強,敵人運動得快地形熟悉人自為戰,格鬥是他們的強。我們的短處是行動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單打獨鬥力弱,敵人的弱處是供應不能如常保障,總的實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護好糧道穩紮穩打。打下金雞堡他成了流寇,驚弓之鳥,遊魂似的繞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內這仗就沒打頭了。」

  他到底是老中軍出身,打仗多吃虧過來的,且是能通覽全局,一字一板說來都紮實落地,兆惠不禁點頭:「老馬識途,果然說的有理。你說的一千騎兵巡戈,明天會議就往下布置。我最擔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勢低,不利於紮營,也要準備著這一條,如果不利,就在北岸紮營。但那樣其實是背水紮營,防護上頭就要增加兵力了。這一層沒和海蘭察商量,老馬寫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貴在旁插口道:「我們的哨探過不去鬼門峪,那邊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幾撥人馬出去都讓霍集占的騎兵趕回來了。我在烏魯木齊遇見個回族裡頭彈弦兒賣唱的,他說黑水河一帶缺水,金雞堡城裡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蓋兒第二天就沙土塞滿了。所以還得帶打井傢伙。瓦套子什麼的也要拉幾套,紮下營來沒水吃,那就麻煩大了。」

  「我擔心背水一戰,你倒擔心沒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長桿指著木圖道:「這裡是金雞堡,這條溝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併流,有時分有時合,這水都是從額哈布特山和婆羅可奴山上下來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凍天氣,河裡就不會沒水。有水有草馬就好辦,糧道護好就成,切記糧道要緊,這是我軍命脈,傅老公爺帶兵,還有前頭的老十四王、年羹堯,能打勝仗,頭一條就是護自己糧道,專門斷敵人糧道。護糧的鳥銃不夠,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貴喃喃說道:「我也是奇怪,名兒叫『河』還會缺水?可惜那老漢是個瞎子,他說城裡有井,河裡缺水,這真日怪的了……」

  當下四位將軍又議論了許久,從糧秣保障到營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糧多少水若干,沙漠里行軍里的水囊,攜帶行裝輕重限制,還有病號傷號醫生用藥——這是要緊的,兆惠當場寫信給湖廣總督勒敏要他從速預備,又請軍機處派人採購雲南白藥、三七、馬勃、毛茛等藥材火速運到大營行地。足足議了一個半時辰,因明日軍務會議不宜安排這許多細務,只好這裡詳明安排,待留廖馬二人吃過晚飯,才令他們回營。胡富貴直送他們出去,才返回來見兆惠。問道:「軍門沒什麼事,我到各營去轉一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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