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一進軍機處,當值太監立即抱來尺來厚一摞奏摺,又搬過四五個密折匣子。還有十幾封密緘了的信。傅恆一邊命「沖釅釅的茶來,越釅越好!」一邊忙著先看密折匣子,又看奏摺目錄,都沒有金輝、李侍堯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繼善和金鉷各人一個黃封密摺奏事匣子,便另放了一邊。接著倒手兒揀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勒敏的信,接著又是金輝的,隔了兩封,「侍堯謹拜傅中堂親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小心地用剪子剪開金輝的信,剛抽出來,軍機天章京敘倫進來,說道:「六爺,劉墉,還有十幾個分發外任的縣令已經進來。請示在哪裡等候引見——錢度也進來了,說為修圓明園撥銀子的事,昨兒進來見延清中堂,沒有談成,也要請六爺裁度。」
「告訴錢度在隔壁等著,我看幾封信再見。其餘引見的人在乾清門外天街上等。待紀昀進來帶他們面聖。」傅恆從容不迫地展著信紙,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沒聽延清公跟我說起錢度。既進來了,又為什麼沒談成呢?」
敘倫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揀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聽太監們說延清待他很冷淡,只說事忙,叫他見六爺說話。」
「延清不贊同修園子,他就那麼個冷人兒。」傅恆說著,便看金輝的信。敘倫也不再言語,低首伏案,閱看奏章寫節略單子。
金輝的信寫得駁雜,要緊處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寫的川東春旱,怎樣從湖廣調撥糧食飼料稻種,堵水灌田。又說一件宗族械鬥傷死人命案,臬司審斷不明,請傅恆暫時不要把刑部讞定判決上奏。連篇累犢看得令人頭暈目眩。傅恆索性走馬觀花,專門找有關金川軍事的消息。直到信未,金輝才說到這事。
金川戰局不明。刷經寺仍由莎羅奔據守。訥中堂張廣泗另由刷經寺北辟一糧道,我軍糧食尚無匾乏,唯菜蔬因迂道輸送,聞民工回報,至松崗則十九糜爛矣。訥相屢屢致信,謂宜調川軍綠營攻略刷經寺。然所有駐防川軍系兵部節制,卑職無權指揮,且不奉旨亦不敢興動本省駐軍。據訥相函,下寨重鎮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膠著,莎羅奔難以久持。卑職唯當謹守職分,按例輸糧,且於軍務生疏,不敢妄議。但覺莎羅奔亦實非易與之敵耳。容後再報。
「純粹扯淡,在這裡觀望風色!」傅恆恨恨一把將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很短,但卻毫無遮飾:
我大軍營內情勢不得瞭然。幾次欲赴松崗,中道俱為藏兵圍堵而回。然屢次興問金撫,輒雲大勝之下或有小敗。因無兵丁自松崗來,難以探聽實情。焦慮憤憂無由可述。職甚疑我軍已無再戰之力,且有與莎氏暗成諒解之情。然無證據,謹稟以聞。
看著這信,傅恆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堯信,守門太監進來說道:「大同知府郝永貴——」
傅恆一肚皮焦火,呼地一拍案,厲聲道:「什麼好永貴歹永貴?出去!」舒了一口粗氣,看李侍堯的信,更是驚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蘭察夜奔我行在,言我軍於下寨、松崗、刷經寺三處敗潰,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輝相救,言及我軍慘敗之狀,兆海二人痛哭失聲,聞之令人毛骨驚然,凄惶不可卒聞。據二人稱,訥親欲諱敗諉過,竟爾喪心病狂,密謀殺人滅口搪塞責任,故設計逃脫,是又一慶復阿桂再現矣,此事則太過不近情理,卑職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闕叩閽陳情,因彼均系在職武弁,非卑職所能節制,已借付川資令其自便,今接訥親將令,查拿兆惠海蘭察,卑職亦自知墮不測之中,亦甚忐忑。聖上原有旨令卑職取道金川赴銅政行在,今實處進退維谷之境,思之惶惶無以寧處。中堂,我之提攜恩師也,不敢不據實陳告,俟另有信息,即當星馳再報。李侍堯叩。
三封參照著看完,傅恆心裡已是雪亮。勒敏是個謹慎人,金輝和訥親宿緣千絲萬縷,李侍堯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各人利害不同,說話分寸也就有異,都用書信,也就是留有進退餘地。但無論如何,金川敗得比自己想的還要慘重,似乎沒有疑義。傅恆整理著信件,吩咐太監:「把密折匣子遞進去——告訴王恥,我要立即請見萬歲爺!」說罷拂身下炕,對敘倫道:「金川的訥親吃了敗仗。留意陝甘川雲貴的摺子,凡涉金川軍務的,一律原件奏進,不寫節略。」
「又敗了!」敘倫手一哆嗦,停住了筆,張大了口盯傅恆時,傅恆已經甩簾出去。一出門,卻見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貴站在大金缸前,顯見仍在等著自己。傅恆此時心情,恨不得劈臉摑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養得心中一片和氣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貴肩頭,笑道:「我知道老兄急,我這裡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個道台當么?這得要吏部薦上來。沒有『卓異』考語,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節吧,中秋節前給我征一千匹軍馬,我就保你陞官。」郝永貴已聽說傅恒生氣,在外邊等著挨訓,聽這話真有點受寵若驚,忙不迭打躬哈腰,說道:「謝六爺栽培提攜!學生一定給您征齊,再另選二十匹好的給六爺……」
傅恆待他話音一落,點點頭便走了。路過軍機處耳房,錢度已迎了出來,笑道:「六爺要進去?修園子的款項,六部里攻我攻得厲害,史貽直躺在病床上還參了一本,說我是個阿諛奉君的小人——」他沒說完傅恆便打斷了他,勉強笑道:「現在可沒功夫說園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下來還有話說,也不定叫你也進去的。」因見王恥一路小跑過來,叫著:「皇上叫傅恆進去!」傅恆忙應一聲「是!」拔腳便去了。
其時剛過端午,連著多日響晴無雨,辰牌時分,地下已曬得焦熱滾燙。傅恆進養心殿大院,已汗濕了內衣。報名跨進殿里,更覺悶熱難當,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安了,才見張廷玉正坐在炕邊椅上正和乾隆說話。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廣額瘦頰身材清灌,卻穿著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傅恆心想,這裡怎麼還會跑出個縉紳來?詫異間乾隆已經說話:「傅恆來了,起來,起來坐到盧焯旁邊。」
「是!謝主子賞坐。」
傅恆磕頭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見是盧焯。二人過去是極捻熟的朋友,盧焯因貪賄收受三萬銀子,已經被劉統勛送到法場,卻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宮請赦免死軍流。傅恆略一轉念,便知是特赦回來要起用他治水的,卻不料幾年烏里雅蘇台軍流生涯,竟把個生龍活虎般的盧焯折騰得如此憔悴,但此時卻不能交談。二人只一目光交會點頭致意,傅恆便坐了下去,心裡盤算著如何回乾隆的話。卻聽乾隆對張廷玉道:
「朕這些日子忙,沒有多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掃興話。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爺遺命你配享太廟。從祀元臣,還要歸田終老?」
張廷玉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氣色精神卻都還好。只是體格峭瘦,牙齒也有點跑風,言語卻甚敏捷流利,在太師椅上聽乾隆說話,滿臉核桃殼似的皺紋都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眼神,聽完乾隆說話,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老臣現在還兼管著吏部差使,但精神實在已經不濟了,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請的。可以援例辦理。」
「你是顧問大臣嘛。」乾隆穿著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旁邊就放著扇子,卻不肯拿起來扇一扇,盤膝端坐如對大賓,說道:「不是這樣說。《易》經雲『見幾而作』,人和人異時異地,各有不同緣分。如果七十必定『懸車』,為什麼還有『八十權朝』的典章。武侯『鞠躬盡瘁』又怎麼說?」
傅恆至此已經明白二人對話的內容。張廷玉急於退休,固然有「全身終榮」的意思,但他的兒子們都是奉旨專門照料他的。他不退,兒子們就別指望陞官。乾隆不許他退,卻是因有清以來宰相榮終於位的還不曾有過。他要作禮尊體念勛臣的聖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話既說到這份上,張廷玉早該謝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紋絲不動,如一塊僵石。傅恆不禁暗自嘆息:「衡臣已老得冥頑了……」果然張廷玉又介面道:「諸葛亮受任於亂世。臣是優遊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滿心急著許多公務,偏生這老頭子來夾纏不清,耐著性子咽口唾液,盯視張廷玉良久,冷冷說道:「衡臣老相說的又不對了。既然以身許國,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邁艱巨自諉,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氣一轉,變得異常誠摯溫馨:「皇祖皇考是怎樣待你的?朕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管著吏部,其實吏部大小事都不讓他們煩你。只掛個名兒,朕也只是遇到難決的大事才顧問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負了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見張廷玉還要說話,乾隆挪身下炕,撫著張廷玉肩頭說道:「不要再辯了,好么?朕要你作個榮始榮終的楷模,給現在出力的臣子奴才們立個榜樣。且回去,安心養息。朕今日寫詩賜你!」
做好做歹哄弄著,張廷玉總算離座謝恩。由兩個太監攙扶著,顫巍巍辭出殿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長長透了一口氣,回頭自失地笑道:「作人難,作完人難於上青天。誰能體念朕這片心呢!——你們的事聽著必定更煩心——朕先打發張衡臣幾首詩……」說著,卻見紀昀進來,因笑道:「你來得正好。免禮,就在設筆硯的那張幾邊坐下,朕作詩,你記下來斟酌。」
「主子爺這麼好的雅興!」紀昀到底還是叩了頭,坐了靠隔柵子旁的几旁,援筆在手。傅恆和盧焯也目不轉睛地端坐靜待。乾隆卻不急著吟,雙手抖了抖汗濕了的領口,對守在暖閣旁的卜仁說道:「張廷玉已經退出去了。給朕擰一把涼毛巾來,還有他們三個——這殿里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悠悠踱步。
三個人這才知道,這熱天兒乾隆衣冠整齊盤膝危坐,汗濕重衣卻不肯用扇子,原為的是端肅尊重這位三朝元老!他們用浸涼如冰的濕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爽陣陣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舊注目乾隆。乾隆沉吟著伸出三個指頭,說:「賜衡臣詩三章。」因漫聲詠道:
際會當盛世,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精白理陽陰。
這是第一首了,紀昀忙走筆疾書。乾隆又吟:
焚膏繼唇時,殫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節,焦桐舒琴韻。
「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說道,又誦第三首:
嘉爾事三朝,台輔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頤慰朕心。
他話音落,紀昀已經住筆,用口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審視一遍,在炕桌上平攤了,索過筆,在敬空紙邊寫了一行字:
乾隆親制謹賜張勤宣三等伯
押了「圓明居士」隨身小璽,滿意地說道:「很好。叫王恥這會子就送過去——你們覺得怎樣?」
三個人都是聆聽的,盡自乾隆誦得鏗鏹勁節聲如金石,細忖韻味,無論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裡說得上好?但皇帝自說「很好」只好隨聲附和,劉統勛道:「臣不會作詩,但聽人念的多了。漢樂府十九首所謂『徘徊蹊路側,恨恨不能辭』,覺得皇上的詩似乎還要強些。」紀昀笑道:「皇上的詩清雅堂正,如對佳肴美酒,韻正味醇,情深詞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紀昀幾時能學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場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紀昀將好話說完了,忙也介面稱頌:「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氣磅礴之中又寓著春風拂心。奴才偶爾也塗鴉幾首,比起來就覺得輕浮佻脫……」
他們都是一肚子腹非,可這念頭既不敢想更不能說,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場,把乾隆的詩說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盡知這是奉迎,素來卻也為自己的詩自雄,因笑道:「大家說得言過其實了。朕自己心中有數。歌詩合為事而作,朕萬幾宸翰勤政之餘寫一寫,聊為自娛而已。傅恆——現在說正經差使——紀昀也坐過這邊,雖和你的差使干係不大,從根子上說也沒有兩樣。」
紀昀原在隔柵子旁侍立,忙答應一聲「是」,坐了傅恆下首。乾隆升炕盤膝坐下,神情已變得肅穆莊重,嘆息一聲說道,「說到政務,就沒有那麼鬆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來想去,金川之戰怕是敗得比朕想的還要慘……」說到這裡,他頓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著一口苦藥,皺眉說道:「婁山關總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幾十個搶劫糧庫的賊,一問,都是金川被打散的敗兵……沒想到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竟如此難弄!——傅恆,你心裡要有個數。預備去金川掌管軍務。朕原想讓阿桂去的,前頭已經派了慶復、訥親,阿桂資望相差太遠,怕鎮不住。調來軍機處行走,且為朕參謀諮詢吧!」
「皇上聖明!」傅恆不知怎的,忽然心頭一陣傷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奴才沒有接到奏報王師敗績的正式摺子,但金輝、勒敏和李侍堯都來了信。說法不一,敗得很慘似乎無疑。奴才已經屢次請旨出征金川,反覆思慮,君父有憂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殺敵,現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軍令狀,主子給奴才調兵之權,調岳鍾麒為副,一年為期,送一顆人頭回北京,不是莎羅奔的,便是奴才項上這顆!」他說著,抖著手從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著身子雙手呈上,聲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讀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難言。訥親欺君的事如若坐實,是社稷之恥、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覺羞顏難當!」
他語言顫抖、容色慘淡,竟是如泣如訴,饒是劉統勛心如鐵石,紀昀樂天詼諧,也都聽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寫了些什麼,都睜大了眼,痴呆地看著乾隆。
大約因為有預感,心裡有準備,乾隆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有點蒼白。看信卻是看得十分認真,也是將三封信並排攤開,參照比較著讀。三個人在旁正襟危坐,卻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矚在御座後邊的條幅字畫上。偌大養心殿,靜得只能聽見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傅恆覺得自己的心縮得緊緊的,連氣也透不出來,偷瞟一眼乾隆,卻見乾隆皺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將發作的模樣,遂悄悄換了一口氣,卻見王恥步履橐橐回來繳旨,抑著公鴨嗓子躬身說道:「主子,賜張廷玉的詩已經送去。張廷玉的二兒子張若澄隨奴才進來謝恩。還有派去奉天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來了,遞牌子請見呢!」
「不見!」
乾隆脫口說道。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幾乎同時就改變了主意,咬著牙強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軍機大臣,該進來一處議議的——叫張若澄也一併進來吧。」他把信摺疊起,想了想,提起硃筆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經御覽,仍交傅恆存」遞給傅恆,說道:「本來經朕看過要繳皇史箴的。且存你那裡吧,可以參酌軍務……」因見汪由敦和張若澄進來便不言聲,待二人行過禮,問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兒還挺得來?」
「巨犬馬之軀,何敢當聖躬垂問。」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將軍康克己、提督張勇,還有駐奉天的簡親王喇撥、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為請安,另送方物貢獻求臣代轉——這是他們的請安摺子和貢單,請皇上過目。」說著,將一疊黃綾封面的折本捧遞上去。
乾隆「嗯」了一聲,撫了撫那些折本,說道:「故宮修繕差使辦得好,皇陵培土植樹,周圍的護牆也都起來了,康克己和張勇前幾日都有摺子進來,著實誇獎你勤謹廉重,耐煩不畏苦,他們底下私囑你的,還有什麼話說?」汪由敦道:「幾位王爺只是仰謝天恩,沒有別的話。張勇私下裡跟臣說,東北沒有野戰。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偷獵偷人蔘,康克己派了一營兵就趕走了他們。他心裡有點發急,說兩代父子受恩,廝殺漢不打仗,沒法圖報。叫臣看金川戰事用不用著他,得便兒跟皇上撞撞木鐘。」乾隆問道:「張勇是張玉祥的小兒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還有個弟弟。」
「張玉祥怎麼樣?還能走動不能?」
「他已經快九十歲了,還能騎馬,就是口碎,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插話都插不上。誇他的馬、誇自己的身子骨兒,罵兒子們不中用……」
傅恆是見過這位功高勛重的老將軍的,想著他鬚髮雪白,指手畫腳咄咄而言的樣子。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忙又斂了。卻聽乾隆說道:「盛京是我朝龍興之地,又近羅剎國。朕歷來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風氣染了那裡。看來尚武精進的志氣還是沒有磨倒。想撞木鐘出戰的將軍,中原連一個也沒有——你是專管盛京營務軍事的軍機大臣,寫信告訴張勇,叫他著意練兵,國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進來謝恩的?」
「是!」
張若澄不防話題陡然轉到自己這邊。略一怔,忙叩頭道:「皇上賜詩嘉慰老臣。張廷玉率闔府老小望闕叩謝隆恩,遣不肖代父給萬歲爺叩頭。」
「他精神還好嗎?回去進餐了沒有?」
「家父見過主子,精神頗好,午飯比平日還略多吃了點。和子弟輩說,主上優渥隆眷之恩,都靠著兒孫輩努力報效了!」張若澄說完,又復連連叩頭。乾隆漫不經心地聽著,用手指醮了茶水在案上畫著什麼字,不冷不熱說道:「張廷玉和張玉祥一樣,都是聖祖爺手裡使出來的。廷玉沒有野戰功勞,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當初世宗爺封他,朕還小,在旁邊學習聽政。隆科多說文臣封爵無例可循,世宗爺擋了回去,說『張良也沒有野戰功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張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勞不可泯沒。』這話至今言猶在耳吶——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張若澄退出去了。幾個臣子都還在咀嚼乾隆這番話,一句一句地聽,都是溫馨和熙的撫慰,但串連到一處,都覺得意深不可測。他們都是千選萬挑出來的人中英傑,天分極高城府又都格外深。品味著這種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陣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後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張廷玉真是有福,際會聖主盛朝協理政務幾十年,善始榮終。臣在奉天就見到重申張廷玉配享太廟的諭旨,心裡感奮得不得了。臣是個武將出身,得蒙拔擢跟了聖明主子,也要努力有為——」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傅恆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機警過人的人,略一頓,已是改了口氣,「也要作一個張玉祥、張廷玉這樣的臣子!」紀昀劉統勛先聽著,都暗自為汪由敦擔心,聽他突然夾進去一個「張玉祥」,驢唇不對馬嘴地收住,都覺意外。看看乾隆,井沒有不預之色,才都略覺放心。
「傅恆,你拉汪由敦做什麼?」乾隆早已一眼看見,一哂說道:「朕心裡再煩惱,也還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說話,朕再不至於怪罪他的。」
傅恆萬沒想到這點小手腳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漲得滿臉通紅,忙起身謝罪道;「皇上洞鑒萬里,奴才的小心思難逃聖明燭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云何,急速轉著念頭用目光詢問劉統勛。劉統勛和紀昀卻都咬著牙,漠然注視地下清亮如鏡的金磚。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你們不論職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總攬全局,也還是個『贊襄』。天下事,無論官紳士農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擔子還是壓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壇,祭文起首就是『總理河山臣弘曆』,朕聽禮部官員朗誦,覺得竟無一字虛設!」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動,平抑著心中如潮的思緒,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還想富,窮的巴望富,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到了銀子上,這裡的煩難幾人能知幾人能曉?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有了錢還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錢蝕透了,俊才變成庸才,庸才變成蠢才,變成豬狗!昨天的話,想起來字字驚心……」
他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說道:「上下瞻對,金川兩征,花銀子一千多萬,折三四員上將,還殺一個宰相,再派一個首輔,居然照例再來一遍!花在黃河漕運上的錢比聖祖爺高出兩倍,仍舊泛濫、淤塞,還有奇的,安徽蕪湖道吳文堂,藩庫里領了賑災救命的銀子,先放高利貸,居然先收利息,只拿著利息去放賑!德州還有個縣令皮忠君,這麼好的姓名,從鹽茶道衙門借銀子與入合夥販瓷器,運河裡翻船賠了,又從山東藩庫借出銀子,放高利貸,也用利息還國家虧空。軍政、民政、財政這麼拆爛污,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憂,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計著要身後配享太廟,答應了還不饒,還要朕寫字據為證頒發天下!真不知道張廷玉怎麼想的。朕若不願他進太廟,就是進去了,朕難道撤不出他來?!」他不屑地一笑,對紀昀道:「曉嵐,你草擬給張廷玉的旨意!」
四個人早已聽得驚心動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紀昀答應一聲「是!」忙趨身到案前,提筆,手兒自微微顫抖。
「這樣寫——」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觀爾身體尚屬健泰,精神亦復矍鑠,雖以一己私名曉曉於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體念老臣,款存體面,既許配享之典,且賜詩以紀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優渥隆眷愛養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遙,不肯親躬來謝,侮慢蔑君至於此極!朕能予之,卿獨思之,朕不能奪之耶?——派……王禮去給他宣旨!」
傅恆劉統勛汪由敦聽著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聲焦雷,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張廷玉弱冠入幄參贊機樞五十年,為相四十年,憂讒畏譏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從來皇帝詔書,臣下口碑都是褒揚獎贊,待垂老之年,為爭配享太廟,這個身後名分,一個筋斗竟折到這個份上。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身歷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陣窸窣,離座伏身叩頭,說道:「臣請萬歲收回成命!」
「嗯?」
「請皇上為張廷玉稍存體面。」
「他不為朕留體面,且是他自己不給自己留體面。」
傅恆和劉統勛再也坐不住了,一齊離座連連磕頭。劉統勛道:「總其張廷玉一生,大節尚好,且是聖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輔。如今年老昏憒,心智紊亂,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如天之仁,念其微勞,召見諸責令其知改。這道詔諭一下,恐傷先帝知人之明。」傅恆自幼就在張府往來,更有一份親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淚來,期期艾艾說道:「劉統勛汪由敦說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計較張廷玉這點區區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請命,仍舊端坐默然。他心裡也隱隱作疼,一樣的元老,一樣的年邁,張玉祥怎麼就沒這醜態?朝廷這麼多繁褥政務,他為相幾十年,且是在職職官,不肯出一言分憂,一味纏著歸田養老,歸田養老又要配享太廟,不是倚老賣老是甚麼?
「皇上……」紀昀聽他們說話,知道都沒說到乾隆心思上,打著主意上前,將旨稿呈給乾隆,提著袍角從容跪下,叩頭說道:「容臣奏言。記得那年臣扈從聖駕秋彌木蘭,當時張廷玉已屢次請旨歸養。臣曾問聖上何以不許。聖上當時嘆息,說我朝自順治爺起,宰相首輔榮終令名的沒有。皇上要為千古完人,為後世子孫樹立風標。有一張廷玉體面事小,全皇上這一願心那就關乎大體,他老了,老變小,有點陰微見識,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心,也更顯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為皇上今日是政務叢繁、心緒煩亂,這道旨意且不發,皇上明日仍舊要發,再行傳旨如何?」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處處都替乾隆自己打算,又顯著堂皇正大。乾隆聽著聽著,臉上顏色已經霽和,將旨稿拈起看了看,苦笑著揉成一團,說道:「大家都說可恕,朕也不為己甚。張廷玉,唉……朕自幼就敬重他的,他也真有人所不及的長處,怎麼老了老了,一變性兒就這模樣兒呢?」他挪身下炕,要水來嗽了嗽口,又吩咐「再取些冰來,太熱了」,一邊踱著步子輕輕揮扇,眾人知道關口已過,都暗自透了一口氣。
「軍務上的事不能再等了。」乾隆命他們重新歸座,悠著步子說道:「傅恆和兵部戶部的郎官會議一下。照著李侍堯信件上說的軍情,重新布署安排,奏朕知道後再實施。朕已經想透了,最壞無非敗得片甲不歸而已。就算朝廷在那裡練把式失手。細務不能議,你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這是傅恆嘔心瀝血反覆思量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早已胸有成竹,從糧餉草料、車馬輜重,到大帥營設置,各路兵馬調動號令傳遞,預備增援行伍人力位置,還有對莎羅奔實力估計,莎羅奔的心態和應付朝廷再征的幾種辦法都有詳明估量,足說了有半個時辰。紀昀等人聽他如此精細打算,都暗自欽服,惋惜訥親毫無成算。乾隆聽得不時頻頻點頭,心裡轉念:原來若派傅恆去,何至有如此慘敗?想著,傅恆已說到煞尾。「皇上說練兵,最是聖明。金川敵軍不同於『一技花』,莎羅奔只是想爭一個土司位置,沒有政治大圖謀,而且地處一隅,勝敗都不關乎全局。他們全族也就七八萬,反覆征討廝殺,還能有多少?殺人一萬,自損三千,他自己也知道終歸打不贏,所以始終留著講和餘地。訥親現在能守在金川,依賴的並不是自己還能打,而是皇上如天威福!」
他說到這裡,看了乾隆一眼,從乾隆的目光中得到鼓勵,一頓首又道:「一是糧食,二是避瘴藥物,三是扎穩軍盤,十幾萬大軍齊頭並進,不要分散兵力。金川就像三塊石頭中的雞蛋,頃刻破碎瓦解!——即使不戰,卡斷了糧、酥油、糌粑、鹽,還有藥物,一年之內,莎羅奔就沒有再戰之兵!」他眼中閃著狠毒的光,咬著牙道:「練兵也不能一敗再敗,訥親慶復喪師辱國,這個恥不能不雪。一是一定要犁庭掃穴,徹底打贏,二是莎羅奔面縛投誠,聽聖主發落,三是打完仗後設流官政府治理,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很好!」乾隆被他說得怦然心動,目光熠熠閃爍,「朕多日鬱郁,被這席話洗去不少。」他走近了傅恆,又道:「你預備著出兵放馬,朕給你預備一個侯爵位置!」他長吁了一口氣,彷彿要吐盡胸中鬱郁悶氣,緩沉了口氣,「延清和汪由敦召集都察院和戶部會議,清查各省藩庫虧空。還有海關、鹽政、茶馬政,凡過手錢糧的,都要清理。但要內緊外松,不要讓人覺得改了『以寬為政』的大宗旨。查到三千兩以上的貪官,一定要正法一批,『寬』也有邊有岸,過了限反而要嚴,手硬一點!」
「是!」
「朕已委盧焯為河道總督。」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延清會議完,和盧焯一道去清河,查一查歷年治河銀子去向和使用情形。也和清理吏治一例處置。還有幾處災民聚集地,延清也要去看看糧葯賑濟情形。你兒子劉墉,叫他去德州、蕪湖,專門查辦皮忠君、吳文堂兩案。朕要看看他的風骨才力。軍政、民政、法司、財政要打理整飭一遍!」
四個人聽得心頭撲撲直跳,激動得漲紅了臉,一齊叩頭道:「臣凜遵聖命!」紀昀改不掉的詼諧,撐手仰面笑問:「主子,還有文政呢!」
「修四庫全書,文政更要緊。」乾隆咬牙笑著,幾乎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話說道,「一網打盡天下英雄,是朕給你的專差。這件事回頭召你細論。」
「是!」
「跪安罷!」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