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紀昀才從驚怔中驚醒過來。到處鬧災,官員婪索,吏治上貪案迭出,宮鬧中皇后欠安,嬪妃爭寵,又連著病死兩個固倫公主。乾隆本就窩著一肚皮的無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過是「潰敗」,現在竟是個全軍覆沒的光景,乾隆大發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祿慶樓與宴的,就有順天府的同知雷瓊、步軍統領衙門也有幾個堂官在場。如果追究起來,錢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軍機大臣,自然難逃一頓訓斥……思量著,問道:「六爺,您這麼難過,我心裡很愧,皇上忙著軍國治安,救窮濟貧,我卻在這邊和一群下三濫們吃酒。我對不起皇上,也對不住六爺您啊!」和珅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極高的人,立即領悟這是紀昀為自己開脫玩的手腕,他見傅恆平靜下來,忙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去。傅恆一邊揩臉,抽顫著聲氣說道:「我失態了。倒不為怕皇上降處分,設身處地,臣下辜負皇上大多了,難怪皇上震怒!」
「皇上還有什麼旨意?」錢度卻惦著修圓明園的事。桂清就是他的朋友,前日還送來三千兩冰敬,沒有拆封放在柜子里。桂清出事,免不了要審,攀咬出來也是不得了,錢度思量著,心裡也著忙,因又問:「六爺請帶兵,皇上恩允了沒有?」傅恆道:「皇上沒理我,拔腳就走。到殿門口站住,看著外頭的雨,好半晌才說,『你去知會劉統勛、岳鍾麟、阿桂,明天遞牌子到養心殿議事,著劉統勛下海捕文書,緝拿逃將兆惠和海蘭察;下旨:著和親王弘晝查看張廷玉家產,收繳從前發給他的詔諭和御賜物品!,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一陣涼風在院中忽地掠起,挾著雨點襲在窗戶上,窗紙立刻浸濕,無聲地鼓脹了一下,接著,隱隱約約亮了幾下閃,便傳來鼙鼓似的沉雷滾動聲。在一明一滅的電閃中,幾個人面色都很難看,紀昀打破了沉默,又問道:「怎麼不叫汪由敦進去?張廷玉又是怎麼回事?」傅恆聽了搖頭,咬著下嘴唇沉吟著道:「這件事我也不曉得。張廷玉鬧配享,皇上心裡有些厭他是真的,已經勸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又叼登出來,連汪由敦也卷了進來……這事明日遞牌子請見,看情形辦吧——我來見你們,一是知會阿桂明日進去,二是問問曉嵐,《四庫全書》征書的事,現在到底各省動作如何。你和我都要心裡有數。錢度原是我明日下朝要見的,既在這裡,就更好了,也有幾件事要問,要辦。」見錢度要起身答話,傅恆擺擺手,說道:「不要鬧規矩了。一是海關厘金,糧漕鹽漕、去年的秋賦,戶部實收多少,比往年如何,有沒有虧空,填了虧空還有多少餘額;二是賑災,到底多少糧食夠用,庫存能動用的,各地義倉能用多少,還有軍糧儲備情形。你不要說起來沒完,粗報個大體就成——聽說榆林大糧庫一下子霉掉五萬石穀子,可是有的?」
「榆林大庫我去查看過。」錢度一聽就笑了,「陳穀子爛芝麻,穀子是最耐存放的。榆林最是酷旱乾燥的地方兒,糧庫不但高大結實,通風也極好。怎麼會『霉了穀子』?連康熙爺西征時的存糧,風化得一捻就碎,卻仍是不霉。沒準兒是哪個混帳行子填了他的虧空,捏個由頭糊弄朝廷罷了!」
「這件事要查!」傅恆額角青筋抽動了一下,「戶部和兵部武庫司去人!——你接著說。」
錢度在椅上一欠身,莊重他說道:「海關厘金收項各年不等。今年蠶絲、漆器、紗綾、柳條、綾機、黃白絲、木棉、閃緞、絹綢出口多,是因為蘇杭寧的織機比去年加了一倍,桑葉兒豐收,像瓷器、方竹這類的就尋常。收項計在兩千五百多萬兩銀子、七十多萬斤銅。比去年多了三成……」他真箇熟悉情事,從絲價、瓷器、藥材、食物、茶葉輸出輸入進項收益,俱都如數家珍,饒是簡約著彙報,也說了一頓飯時辰。又道,「至於各省虧空,戶部沒有奉旨,不能一一徹查。這裡只能算和六爺私地議論,我到陝西實地查過西安藩庫,銀子和帳面短差約有五十萬,或許更多一點。陝西是個窮省,要照這個例子去推想,天下虧空總數我估約在兩千萬到三千萬兩這個檔口。和雍正爺手裡那是沒法比了,比起康熙爺倦勤時候,還是要好得多。」
三千萬不是個小數。張廷玉在康熙四十二年聽到戶部報說各省虧空計銀一千五百萬,雙腿一軟便癱坐了下去。世易時移,如今這個數目已經嚇不住人,朝廷每年歲入近五千萬兩,貼補著幾年就填平了,所以眾人並不吃驚。阿桂笑道:「我們主子太仁德了,年年蠲免錢糧,逢災無論大小,只管賑濟。不然,這點子帳算得什麼!」紀昀抽著煙,吞雲吐霧說道:「我最怕你這個想頭!雍正爺從康熙四十六年整頓吏治,清理虧空,加上他在位十三年,苦苦折騰了差不多三十年,死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才把庫銀收回來?現在又從庫里往外掏了——他們是試探,先有借有還,再借了不還。兩千萬不趕緊收,明年就三千萬,還會有四千萬五千萬,伊於胡底?如今的官有的比行院的婊子王八還要賤——娼妓接客,也還講情義呢!這,只認錢!」
傅恆心緒已經見好,聽紀昀這番話說,苦笑著嘆息道:「老紀說的是,不防微杜漸,吏治敗壞起來快得很!」紀昀道:「如今天子聖明,後宮太監不能干政,天下太平,有一點虧空,也算不得太大的事。」大家聽了都頷首肯同。錢度隱然想起曹鴇兒捎來口信,說在南京討生活不易,要盤了絲場坊子,帶著兒子進京認父尋夫,心裡陡地一沉,臉上便現了陰影。正在發怔,傅恆轉臉看他,問道:「老錢,寶源局現在的公署設在哪裡,現在下頭共有幾個鑄錢廠子?」
錢度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忙道:「鐵英的彈劾摺子轉到戶部,我看過了,他說的不實。寶源局就在過去的鑄錢司,是鑄錢司翻修了一下,總共也用不到兩萬銀子。下頭四個廠,東廠在四條衚衕,南廠在錢糧衚衕,西廠設在北鑼鼓巷千佛寺後,北廠在新橋北的三條衚衕。各廠鑄爐大約都在三十五座左右。一共是一百八十八座。」傅恆聽了,又問:
「現在每月寶源局用銅多少?」
「回六爺,每月鼓鑄八卯———卯是六萬斤,加上寶泉局,每月總共用銅四百萬斤,一年用銅在五千萬斤上下。」
「民間化銅錢鑄銅器的廠子現在查禁得如何?」
「峻法嚴刑之下,誰個不怕?」錢度一笑,說道:「我在雲南銅政司殺人三百有餘,那是權宜機斷處置。現在皇上有明詔,有私化銅錢鑄器皿的,收聚鼓鑄的一律斬立決無赦。廠子,我敢說是沒有了。個把鑄匠希圖暴利,小打小鬧鑄幾件銅器,這恐怕免不了。」
傅恆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恐怕廠子還是有的,只是遮掩得密,我們沒有查出來就是了。我核了一下,南京一地去年用去銅錢五千多萬串,比聖祖爺時多了二十倍不止。商賈貿易只增了不到十倍,還是錢不夠用,錢都到哪裡去了?要查!吏部票擬你兼刑部侍郎。兩個身分到南京,會同金鉷查看——我擔心是『一枝花』這些亡命之徒用這法子斂錢!」他吁了一口氣,又道:「有人上密折,說采銅不如買銅。你是行家,我想聽聽你的見識。」
說到「一枝花」易瑛,錢度心裡又是一緊:曹鴇兒其實極可能就是易瑛的手下小毛神,不然為什麼尹繼善要抄掉她的行院?既和自己有了孽種,每月還要寄錢,這個陷坑怎麼撕擄得開?就是采銅買銅的事,他錢度也粘包搭手,他在李侍堯處借銀一萬,那是銅政司的錢,已幾次來信索還。如果「采銅不如買銅」,銅政司就得撤衙盤帳,一切網包露蹄,更是個不了……錢度一陣慌亂,又想到要兼刑部侍郎差使,聖眷優渥,又專管查案重權大勢,頓時又放了心,略一沉吟,說道:「洋銅都打日本國進口,每百斤折銀十七兩五錢。滇銅價是十一兩,加上運費約折十六兩五錢。差價在一兩左右。還是自己采銅略為合算。」
「還有各路運官貼費呢!」傅恆卻不理會錢度的心思,自顧說道,「折算下來怕只是持平……況且幾十萬銅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頑不馴亡命之徒混雜,一個不留神容易出大亂子的。」錢度此刻已知道這位天字第一號大臣的心思,傅恆勢傾天下炙手可熱,斷不能執意相抵。因順著他的話意徐徐說道:「六爺慮的極深極是。所以銅礦還要嚴加管束,還是要給銅政司殺人權。買洋銅只能補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爺,日本的銅礦已經快要采盡了,康熙年間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貿易船舶不得超過三十艘,只是他們要我們的貨,不能不用銅和銀子換,日本朝廷也難以控制——他們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廢弛我們自己的銅礦開採,也要想辦法多買些洋銅,似乎是兩全之策。…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說得堂堂正正,幾個人都聽得頻頻點頭,紀昀笑道:「不枉了人家叫你『錢鬼子』,真箇馬蹄刀勺里切菜——湯水不漏!」傅恆嘆道:「現在有幾個真懂經濟之道的?你一說,他就稱喏,下去仍舊懵懵,不知道該怎麼辦——你這樣一說,我心裡就有數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銅礦,這是皇上旨意讓我問你的。」
「說起稱『喏』,想起李侍堯來。」阿桂笑道,「他在離石縣當通判,學台喀爾欽到縣視學,道台知府跟著,都是閉氣斂聲畢恭畢敬低眉回話。吩咐李侍堯修修文廟,他一聲『喏!』震得屋子嗡嗡響,嚇得眾人一跳!喀爾欽官派最大的,當時就訓他『你呵斥我么?有這樣回上憲話的?』李侍堯聽了,又稱一聲『喏……』聲氣兒弱得像快斷氣的病夫。
「喀爾欽氣得渾身亂顫,拍案而起厲聲說:『我作官十四年,沒聽過你這樣的「喏」!別以為我是朝廷特簡的就這麼狂——皇上是罰你來山西的!』
「李侍堯只是個嘻皮笑臉,一蝦身子說,『卑職才作官,不懂規矩,不知道怎麼稱喏才能合了學政大人的意,請大人賜個「喏」樣,卑職好照辦……』」
阿桂說完,三個人都聽得哈哈大笑,議論政務的沉悶冗煩氣氛頓時一掃而盡。傅恆掏出表來看看,笑著起身,說道:「快到子初時辰了,回去還要寫幾封信。朋兒大家還要遞牌子進去。阿桂,估著萬歲爺還要問你軍務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頭這陣子雨小,咱們告辭吧!」
送走三個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順著金川的地理天氣山川草地形勢,回憶著慶復和張廣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羅奔這個對頭變幻莫測的用兵調度,又想應對之策。揣猜著皇帝要問什麼話,哪些該實應,哪些該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著口漏被小入撩撥離間……一一理著思路,除了打仗,還要想到訥親權重勢大、秉政多年,親信、門生故吏滿朝都是,萬一不殺訥親,將來東山再起又怎樣?現在該如何留下餘地?一時,又想起勒敏和李侍堯以往的交情過從,高興樓酒酣耳熱、行令縱談,黃葉村約曹雪芹小酌論文,如今已是「各自須尋各自門」,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墳草萋萋、墓木已拱。轉瞬又念及兆惠和海蘭察,這一對「紅袍雙將」怎麼會當了「逃將」——莫非……莫非訥親也和慶復一樣,自己不也曾當過「逃將」么?
就這樣心裡翻騰,阿桂在床上翻燒餅,竟醒得雙眸炯炯,頭枕雙手,聽著屋外沙沙的雨聲時緊時慢,微微的風聲掠巷穿堂,像遠處時隱時現的吆呼聲,直到鐘漏四更才朦朧了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曹雪芹懷中挾著個油紙包,一手推門進來,穿戴一如平日,長袍布履潔凈得纖塵不染,方額廣穎修眉闊口,黝黑的面龐上帶著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紙包放在桌上,笑著說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爺一字並肩,做到極品了。你的門好難進!門政老爺要門包兒,幸虧六爺府里小七子來送信,認得我,才放我進來!」
「是雪芹吶!」阿桂笑著迎上去,一邊讓座兒,便伸手解油紙包,口中說道:「養移體居易氣。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變心,當不得下頭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負人。你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和他們這起子人計較什麼——常來走動,見我待你親近,他們自然又一副嘴臉……這是《紅樓夢》么?」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涼茶,說道:「可惜六爺和你這樣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體變也好,氣變也罷,只要心不變。就是英傑之士!你幾次捎信給我,要看全本《紅樓夢》,聽說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趕熱灶窩兒來巴結巴結!」說著就笑。
「這是教人聰明的書啊!」阿桂說道:「看似矜懷風月兒女情長,其實在論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說『文死諫,武死戰』的高論,實在透徹——只有君昏政亂,才有『文死諫』;打了敗仗,才有『武死戰』,於君父國家百姓有什麼實在的益處?我進軍機處,立志只一個『賢』字,輔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為人一場。」說著便翻那稿本,恍惚間覺得墨色慘淡,字跡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書。見曹雪芹微笑不語、問道:「你笑什麼——我說的不是么?」
「我笑你太認真,有點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說,「這世界光怪陸離,萬法生緣,緣動萬法,用一種『道』根本不能解釋。不記得楊子所謂『歧路亡羊』的掌故兒?」
阿桂怔了半日,仍覺語意閃爍,理義深奧,搖頭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頭問問紀曉嵐,他也是淹博學問的人——」話未說完,曹雪芹便急攔住了:「你千萬別問紀公!你們都是經國大臣,說這些稗官小說做甚?小說是給悠閑適世的人們醒酒破悶、消磨時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就這麼變貌失色大驚小怪?——曉嵐管著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他早就想看看《紅樓夢》了。我給你們引見——」正說著,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和珅匆匆進來,喊道:
「大人,大人,桂軍門……該起來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見窗紙微明,晨風鼓簾,案上青燈兒自螢螢如豆,原來方才是南柯一夢……阿桂坐起身來,伸臂舒展打了個呵欠,咧嘴一笑,揉著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說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噢!……到遞牌子時辰了么?」
「爺昨晚歇得遲,後來又睡得沉。」和珅給阿桂端來洗臉水,試試熱涼放在盆架上,又取青鹽,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腳不點地,一邊笑著回話:「幾位大人夜來說要早點進紫禁城,現在快到卯時了,怕誤了爺的事。我就乍著膽子喊您起來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見和珅又端來一碟子點心,拿起一塊便吃,說道:「你這個膽子『乍』得好!我這帶兵的將軍去遲到了,准討主子不高興!」說話間驛站里已備好了四人轎,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齊楚,洋洋升轎篩鑼開道徑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晴。這正是一年中晝日最長的時節,不到寅未其實已經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風還帶著殘春的涼意,儘管轎里也不甚熱,大轎在「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大鐵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來,還是覺得身上一爽。順路向北望去,只見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華門外只有寥寥二三十個官員,依稀便有傅恆、紀昀等人在內,阿桂不禁鬆了一口氣:還好,總算不太遲。一邊想,大步朝西華門走去,忽然覺得太快,顯著不穩重,又放慢了腳步,這才留意到路西張廷玉宅第周圍,貼牆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釘子一樣站著些帶刀校尉,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戈什哈和順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這是來抄檢張廷玉的,心裡又是一寒。又見西華門南大石獅子旁,黃綾封枷鎖鏈銬足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阿桂不免又覺詫異,卻見傅恆笑著招手,忙趕上去見禮,說道:「六爺早!我遲來不恭了!」
「你真的是來遲了一點。當值軍機五更天就要進去。」傅恆笑道,「皇子阿哥爺們四更就得進毓慶宮讀書、萬歲爺也就起駕了,練了布庫、讀書、查考阿哥們功課,接著就傳軍機大臣問事批摺子,睡懶覺那是甭想——不過今兒不要緊。萬歲爺先見張衡臣的兒子若澄、若停,下來才接見我們呢!」因見阿桂偷眼看那漢子,傅恆壓低了嗓子,說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兩江總督衙門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來——你可去見見,撫慰幾句。我們都已經看過了。」
阿桂點點頭,默不言聲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動立即召來周匝官員的目光,目光僅只從遠處偷瞥一下而已,並沒人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什麼。兆惠帶著枷,垂眉低頭跪著,眼睛餘光早已睨見,只略略動了一下跪得發木的雙腿,索性閉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輕輕嘆息一聲,說道、
「和甫,久違了……」
兆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
「身子骨兒還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還好。多承惦記。」
「海蘭察呢?你們不是一道的么?」
兆惠睜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這裡跪了一個時辰,博恆、紀昀、錢度都過來寒暄問候,只問幾句起居身體便走了,阿桂怎麼問起案由?思量著,兆惠搖頭不語。阿桂立時已意識到自己失言,口氣一轉,誠摯地說道:「我是關心。想起初你們一道在張家口外獵黃羊,還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樓吃酒,為那個賣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黃蜂打架……後來見秀秀了么?她可是北京人吶!」
「現在說這些個做什麼,我是階下囚!」兆惠冷冷說道,又問:「你怎麼不掛朝珠?就這模樣見皇上?」
一語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掛朝珠。看看別人都掛著,心裡陡地一陣慌亂。忙對兆惠道:「找時辰我們慢慢談吧——見了皇上好好回話——」說罷抽身便走,趕到傅恆面前,笑道:「我出醜了,忘了掛朝珠了,見了皇上,六爺得給我圓圓場兒!」紀昀正在旁邊和一個道士說話,聽見阿桂說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過來,笑嘻嘻道:「來來,我給你們紹介紹介,這位是阿桂軍門,這位是——」
「我認得道長。」阿桂笑道:「是白雲觀的張太乙真人,天下道篆總管嘛!一一這會子顧不上說話,我的朝珠沒帶來,呆會兒失儀了不得了!」紀昀卻似一點也不在意,說道:「不要緊,你管張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辦法!」
那張真人身穿八卦衣,頭戴著雷陽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鬚微笑著聽,不禁愕然,說道:「紀公,這種事貧道有什麼辦法?」「你有法術啊!」紀昀說道:「萬歲爺傳你,不是叫你攘災的么?方才你還在吹噓道術,能於千里之外攝物取信,會呼風喚雨——也不用設壇,你現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攝來不就結了!」傅恆、錢度和旁邊幾個官員聽了都笑,張真人也不禁莞爾,面現尷尬,又無法對答。阿桂嗔道:「立馬就要進朝,紀公還開這樣玩笑!」紀昀道:「這麼多的官,又不同時見駕,借一串不成么——來來——那不是戶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級一樣,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說著,街南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幾個人轉臉看,只見和坤一手揮鞭,一手攥著阿桂的朝珠飛馳而來,遠遠在鐵牌子跟前滾鞍下來,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軍門,您的朝珠……」阿桂一邊接朝珠掛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經借了,打量我沒法見駕么?」「爺說哪裡話呢!」和珅極漂亮打千兒請安起來,靦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頂輝煌的大員,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說過幾次,這串朝珠上帶著幾粒祖母綠,是皇上親手賜給您的,戴上這個更顯著爺承恩尊君不是?」說罷也不再逗留,又向眾人打千兒,退回了鐵牌子南邊。張真人打個稽首道:「無量壽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貪天之功就好!」傅恆說道,「見了皇上,循法度回話,敢胡吹浪言,我有辦法治你!」紀昀聽了一笑,說道,「看見你,就想起我們河間紫霞觀一個道士,叫什麼山月的,最能驅鬼捉狐、鎮宅壓邪,當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們鄰村柴家屯有戶人家兒子中了邪祟,夜裡請他作法驅鬼。設案供香、焚符喝令,揮桃木劍繞宅行法,折騰半夜又請他喝酒,已經過了三更。這家人要留他過夜,說麻家坡一帶有一大片亂葬墳不幹凈,常鬧鬼,勸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經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說:『我身無分文不怕劫路,有這把桃木劍,屑小妖魔鬼怪,哪個敢近我身?!』不顧眾人苦勸,挺身仗膽出了柴家屯……」
那邊錢度和幾個官員正說笑寒暄,聽紀昀說古記兒講鬼,都湊了過來,傅恆一眼看見禮部主事秦鳳梧也在,便擺手示意叫到一邊,問道:「昨兒個馬二侉子請吃酒,你也去了?」秦鳳梧小聲道:「是。是幾個同年,攀著湊湊熱鬧。請的又是桂大人他們,不好不去。卑職沒吃到席散就走了……和這些人混到一處不好,卑職也知道的。」傅恆道:「這是你的私事,本不該我管。但你是萬歲爺特簡在心的,關照過我加意栽培。已經叫吏部票擬你台灣知府!你知道這知府是什麼地位?朝廷最信得過的官才派去呢!給你提個醒兒,你既已經明白,我就不多說了。」秦鳳梧忙躬身道:「謝六爺提攜訓誨!不過,紀公說要還席,不知我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無所謂,何況是曉嵐的東?」傅恆道,「我只是點你一下,如今風氣太壞。自愛心有了,怎麼處事都無礙。」二人說幾句,又回神聽紀昀說:
「……走到麻家坡外崗上,只見清風冷月下亂家起伏,連綿幾里不見邊際,榛莽荊棘間青磷閃爍,黑柏黯松搖曳生風,間雜著似哭非哭的嘯聲。山月道長被涼風一激,酒醒了,心裡一悸,頓時頭髮汗毛根兒都炸起直立……
「但此時再返柴家屯,斷然沒那份顏面,只好乍起膽子,一手提桃木劍,口裡哼著道情,順著白草半遮的婉蜒小路往前走。正走著,昏蒼蒼的月色下,一個墳頭無聲無息鑽出個人影兒來!
「這是我大清入關,前明河間守軍戰死的亂莽墳地,盜墓的是沒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這是他當『神仙』頭一遭遇到真鬼,強壓著心頭恐懼,牙齒仍抖得山響,哆嗦著手舉桃木劍,半閉著眼,偷睨著那鬼,口中念念有詞:
謹啟蓬萊天仙子,純心妙道呂真人。
誓佐踢師宣政化,巡遊天下闌武靈。
親受鍾離傳秘法,誓將法力校群生。
九轉金丹方外道,一輪明月照蓬瀛。
朝游蒼梧並北海……
念不及終,見那鬼愈來愈走近,請來呂洞賓竟不中用,急切間道士抱佛腳,口誦:
奄……嘛……呢……叭……彌……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舊毫不為之所動,踽踽蠢動更逼近前來!
「山月道長見道法無靈,佛法亦無用,大叫一聲『媽呀!』拔腳便逃,一邊逃,回頭看,那厲鬼竟窮追不捨在後緊追。此時他早嚇得喪魂落膽,丟了桃木劍,扔了法物明器,只發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幾里,才見一個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盡牛喘如吼,見一戶人家便上去捶門,眼見鬼已經撲上來,顧不得捶,一頭便鑽進院牆潦水陰道。
「偏那陰道狹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師傅連喊叫也沒了氣力,雙手緊摳牆上泥皮,只是喘息著哼哼。
「恰這一家子當晚丟了一頭豬。此時天已將亮,老婆婆聽見,推醒老頭子,說:『你聽,咱們的豬跑回來了!』於是一家子起來看,見一個人滿頭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鳴嗚噥噥呻吟『鬼,鬼……鬼在外頭拉我的腿……』
「家裡幾個長工卻不怕,拔閂奪門而出。」紀昀一本正經說道,「你們猜,他們看見了什麼?」
此時早已過了卯時,上朝來的官員愈來愈多,把紀昀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踮腳伸脖子屏息靜聽,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驚悸這鬼兇惡厲害。聽紀昀問,有的說「是殭屍」,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說「是厲鬼求替代」還有的說「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紀昀一笑,說道,「是柴家屯的白瘋子——見人出來,丟了山月的腿,蹲到一邊,歪著脖子得意洋洋傻笑呢!」
眾人先是一愣,接著「轟」的一陣大笑。便聽西華門口一個公鴨嗓兒喊道:「誰在這裡喧嘩?萬歲爺叫記檔!——有旨,著傅恆、紀昀、張太乙進養心殿見駕。押兆惠也進去!」大家一聽「記檔」,頓時散了。幾個接旨進見的人互相對視一眼,見兆惠已經起身,略一點頭會意便魚貫進西華門。
逶迤進養心殿垂花門,恰一名年輕官員剛辭出來,傅恆和紀昀卻都認得,是劉統勛的兒子劉墉。劉墉只看了一眼兆惠,笑著給傅恆紀昀打千兒,說道:「主子叫進呢!召見張家兄弟,他們也就要下來了。」
三個人忙答應一聲「是!」穩了穩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帶著重枷,腳下鐵索鉚鐺跟在後邊,立刻召來太監宮女們驚訝詫異的目光,卻沒人議論說話。便聽殿內乾隆的聲氣:「外頭熱,傅恆你們都進來吧——兆惠也進來。」
「扎!」
四個人不高不低應一聲跨進殿門。見乾隆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炕下杌杭子旁跪著兩個四品官,都可在四十三四上下。正在聆聽乾隆訓旨。
「方才已經說了。你們也代張廷玉請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臉上略帶倦容,聲氣卻甚平和,「朕只是叫和親王查看一下你們家產,並沒有籍沒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張廷玉本是朕禮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不過朕,屢次三番來折騰,叫朕出字據下明詔。朕忙得七死八活,這不是添亂?——心裡不取他這一條也是,有的。」
張家兄弟連連叩頭,說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謝天恩。他已經反省知過了。」
「老而戒得。他該從這一條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查看家產不是處分。朕不為這些事罪人——四川學政朱奎是你們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從軍飽里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個學政,還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賄賂的事。他的財產轉移了,自然要株連你家受累——這是很掃體面的事。但張廷玉貪得無厭,不稍加懲處,怎樣儆戒後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學士銜也不動。只是要削去伯爵。對大臣沒有懲戒是不成的,俱不株連到你們。」他略一沉默,又道:「你們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