訥親鎖拿北京,幾位軍機大臣都不知道,乾隆見大家驚異,說道:「這是午膳前得的訊兒,沒來得及知會你們。」他一下子變得神情莊重,眸子里還帶著一絲迷惆,像要穿透這工字殿一樣望著遠方。不知是對眾人,還是吶吶自語:「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賦稅不均、獄訟不平……白日不照之處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敗壞下去不得了……」說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撫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時而端茶一啜,等著幾個人傳看完奏摺,仍由傅恆雙手呈遞上來,才命:「賜座,坐著說差使——朕有言在先,訥親門生故吏極多,你們也有的與他共事多年,一條是他到京消息不能泄露,二是秉公議他的罪,定住了他的罪,聽憑你們去盡你們的私交情誼。不然,雖是軍機樞臣,朕亦不能諒解。」
「那就請主子先定訥親的罪。定住了就不再變更。」阿桂見傅恆沉吟,幾次欲言又止,知道他有難言的苦衷,因率先說道,「如今官場哪裡有泄露不出去的事?朝廷有了一定主張,王法定住了,人情由他做去——這是奴才一點小見識,請主子裁度。」
「雖是權宜之計,不是小見識。」乾隆欣賞地看了看這個新貴,點頭說道:「這樣免了多少麻煩,也不至於為他再起新的波折——就照這個宗旨。傅恆,你和訥親共事最久,政見有合有不合,而且他原來位置還在你之上。這朕都知道,你不要存私意,或有顧慮,秉公參議就是了,是是非非,朕大約還判斷得清楚。」
傅恆心裡一陣感動,離座叩首說道:「聖明燭照,奴才的心難逃聖鑒!訥親在位與奴才共事一主,並無私人成見,只是性情上訥親冷峻寡言,比奴才孤僻些。私交不廣,奴才私地里想,為樞機臣子,這還是一大長處。此次金川之役,他先是剛愎自用不納善言,戰敗之後又畏罪諱過欺君罔上。喪師辱國已經是罪無可恕,又恐罪行敗露,企圖殺人滅口,倭過於有功將佐。他如此喪心病狂,實實是奴才始料所不及,且大傷主子知人之明。清夜捫心,令人切齒痛恨!若論他的罪,欺君在上,戰敗還在其次,欺心在上,行為敗檢還在其次,他讓國家、社稷、朝廷君上顏面掃盡,實是天不覆地不載!」傅恆說得動情,眼中已是迸出淚花,旁坐幾人也都肅然動容。滿殿中靜寂空寥,只聽殿外順廊傳進來簌簌風聲,四面圍屏都在瑟瑟抖動。憑空給殿中增加了幾分驚悸恐怖氣氛。
「但訥親也有不可埋沒的長處。」傅恆平靜了一下自己激越的情緒,皺眉說道:「修永定河北岸堤、建築閘壩、確保京師無水患之災,這件事奴才反對,他對我錯;巡查河南、江南、山東幾省營務是奉旨而行,整頓得方,也不無勞績;順帶勘查海塘河工,修聾補漏,回京查看天津、河間賑災,除貪恤民,雖是大臣本分,也全活不少饑民。在江南整頓塘務、鹽政,建議以湖中涸田貸給無田貧民耕稼……諸如此類不能勝數,平心而論亦不可泯。這是他可恕之一;其二,訥親清廉,無私交關說,不取非分之財。所辦差使都是肥差,萬千銀兩過手,一介不取。如今貪風橫熾,劉統勛到江南查辦,府縣以下無清官,證據斑斑。取其清廉赦其重罪,可以激勉官場風氣;其三,朝廷倒有『八議』之體。訥親系遏必隆之孫、國家功勛之後,孝昭仁皇太后外孫,可以推『八議』之格從輕發落。」
這是對訥親很公允的批評,確實絲毫不帶成見。說「勞績」說「八議」乾隆也聽得認真,但並不在意,但「清廉」這一條確使乾隆怦然動心。聽完傅恆的話,他微微仰臉望著藻井,沉吟片刻,笑道:「訥親在私邸門口養著巨獒,以防有人關說撞木鐘,人不敢以私事相干,門前絕車馬之跡。雖然有些做作,畢竟清廉二字可許。你方才講,訥親的罪欺君欺心在上。其實喪師辱國,也不是小罪。諸葛武侯可以揮淚斬馬謖,朕為什麼不能誅訥親?」說罷低垂了頭,彷彿不勝太息。良久,抬起頭來,蒼白著臉說道:「說吧,該定什麼刑?」
「顯戮!」岳鍾麟頭一個說道:「臣帶了一輩子兵,打出這樣的仗,不殺主將,就是刑罰不公。往後再有戰事,誰肯激勵用命?」阿桂在旁一躬身,說道:「他罪在辱主辱國,愈是勛貴重臣,愈應該示天下典範,不應引八議之例!清廉是大小臣士本分,整頓吏治,應以誅殺貪婪為主。選清廉模範,也不能選訥親這樣的。這樣的誤國蠹臣,要乾脆利落地殺掉,反而能對官場糜爛之風有一番振作——奴才就是這個見識!」
紀昀一想事情就犯煙癮,掏出煙鍋子,又忙塞進靴子里,卻被乾隆一眼看見,說道:「今兒給你破例一次。你抽吧,好在這裡通風,熏不到別人。」紀昀躬身謝了恩,磁吧磁吧抽著了,噴雲吐霧說道:「單論軍法,訥親已經是斬定不赦的了。他還犯了十惡之條,飾敗諱過欺君罔上為『大不敬』;不訥善言於前,落井下石於後又恩將仇報,是為『不道』——這樣的人留著有什麼用?別說萬歲爺,就是臣,也不敢與他打交道——你救他的命,帶他突圍,他在燈下密謀殺你!還有,恕了訥親,張廣泅怎麼辦?張廣泅有野戰功勛,也在八議之列的。」
乾隆原本想到君臣親戚同朝多年,自己在當皇孫時就由訥親伴讀,當皇阿哥時,訥親又在自己門下,辦差十分盡心儘力,真要下刀殺他,畢竟念著這些舊情,存著一點憫恤之心。紀昀的話一矢中的,訥親是個偽君子,恩將仇報的小人,誰敢再與這樣的人共事?乾隆因將最後一絲矜全的心也打滅了,點頭之後惡狠狠說道:「曉嵐說的是——中山狼!不但無用,而且有害,最要緊的是對不起死在金川的將士!」
至此,訥親身判死罪已成定論。傅恆暗自掂掇,剩下的事是如何周全乾隆的體面了。思索著,再三掂量,說道:「奴才以為……八議還是要引以為例。奴才方才說過,訥親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不能一筆抹倒,功過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難逃,一是要念及聖祖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對他諄諄教誨的恩情,奴才以為訥親原本不壞,壞在他貪功求進,欲圖更邀恩寵。存了這個私意,漸漸敗壞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齷齪行徑,如果公布天下,實在有失朝廷體面。看光景,訥親不自裁,還在希冀後恩,思之令人越發的厭憎。他當初立過軍令狀的,現在什麼也不必和他理論,就依軍令狀,著令他自盡以謝天下——這是奴才的小見識,請皇上定奪予裁!」說罷就座中向乾隆一躬。
「傅恆說得很中大體。」乾隆立刻聽出了傅恆的弦外之音,但他的「見識」不能與傅恆的「小見識」完全一樣,略一思索,說道:「他是負軍事失敗的罪責,和吏治摘開兩說。他做那麼大官,追究株連起來,要引起新紛爭的。遏必隆公當年何等英雄,有這樣一個敗類孫子,想必也蒙羞含恨於地下——把他祖父的刀封了賜給他,令他自盡,張廣泅即著丰台大營軍前正法。就這樣定了!」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萬人選粗管細管都篩過的頂尖兒人精,傅恆說得雖委婉,繞的只是一個彎子,皇帝任用訥親並無過錯,是訥親自己「變」壞了,辜負了君恩祖德。這樣既打老鼠又不傷花瓶,已是人人聽得心裡欽敬,乾隆這一處置,將納親與文武百官平日往來撕擄清白,更見高出一籌,更是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參差不齊都在座上躬身頌聖。
訥親的罪既定,兆惠和海蘭察的案子也就明朗。劉統勛道:「兆惠和海蘭察戰功卓著,身攜軍餉萬里投主,忠忱之心可對日月。臣等退下去後即著兵刑二部撒去海捕文書。只是兆惠獄中之案、海蘭察德州之案,已經天下知聞,應議處分,伏請皇上聖裁。」
「千里走單騎,這是朕的兩個關羽嘛!」乾隆議決了訥親的案子,似乎輕鬆了些,撫著案上如意,略帶自嘲地一笑,說道:「他們從前隨班接見,朕其實還認不得。著高恆禮送海蘭察進京,朕單獨接見。你們可以告訴這二位,海蘭察與丁娥兒,兆惠和那個何雲兒,由朕來賜婚,朕要成全他們一段美姻緣。」
這有點近乎鼓兒詞折子戲里的故事兒了。阿桂倒是滿有興緻,紀昀卻覺得這般處置透著欠莊重,因見傅恆微笑不語,劉統勛和岳鍾麟置若罔聞,遂嘆道:「可惜我軍是打了敗仗……兩位將軍是亡命而歸。不然,班師榮歸,天子賜婚,好生熱鬧一番,傳之天下後世,確是一段風流佳話呢!」一語提醒眾人,乾隆不禁一怔,笑道:「紀昀這是在譎諫吶!好,朕聽你的,你們去操辦這些事吧!」
「佃租太重,佃戶業主的人命官司愈來愈多了。」傅恆跟著一笑,轉入議政主題,嘆道:「奴才查看了丁娥兒和何雲兒兩案,一個是主佃不合逃亡躲債,一個是抗租不繳被送入獄。兩個將軍偶然相遇,都是同一類案子,舉天下之大,可想而知。乾隆元年主子就有旨意,『主佃相爭,以凡論處』,佃戶只是租借業主田土耕種,並沒有主奴身分。現在業主拿著佃戶當奴才的,在在皆是,高萬清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民女,即是一例。奴才以為茲事體大,斷不可輕忽,應明詔天下,重申以凡論處的旨意,這是杜絕民變的大法。」阿桂深以為然,接著傅恆話茬說道:「從來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主佃也是一樣,都是良莠不齊善惡不等。業主強橫,就魚肉一方,佃戶強橫,抗租賴債欺侮業主的也盡有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朝廷應該兩頭按,按著業主減租,也要拿著些刁頑凶蠻的租戶作法,不能偏頗。」因見傅恆目視自己,料是哪句話失了口,便款款收住,疑思良久,才恍然大悟:原來不留神間,引用了《紅樓夢》里林黛玉的話,不禁臉一紅。
乾隆卻不理會,笑道:「阿桂見得是!把雀兒牌桌上的話都搬到這裡了——你們擬旨意。」他頓了一下,目視劉統勛,問道:「江南應革的府縣官員共是多少名?」
「一百三十四員。」劉統勛答道。
「多少留任的?」
「十二員。」
「都是金鉷手裡任缺的?」
「回聖上,大部不是。但尹繼善參奏得十分結實,有理而且有據,革掉他們,江南人民額手相慶!」
乾隆沉默了,舉省府縣官員操守清廉的不及十分之一。府縣以上的官員尚未清理,現放著兆惠身攜的黃金不翼而飛,隱隱透著省、道、司各衙門不可告人的貪贖情形,盡自已經心中有數,乾隆還是深感不安,傅恆最熟悉乾隆脾性心思,因款款說道:「主子,江南是天下第一富省,鹽務、漕務、海關、河務、塘務,處處銀子淌河水,貪官自然多些。各省情形是不一樣的,請主子留意。」
「朕豈有不留意的?」乾隆冷笑一聲,「銀子多的多貪,銀子少的少貪,豈不令人心驚膽寒呢?!劉統勛寫信告訴劉墉,蕪湖、德州的差使辦得不壞,給他加刑部侍郎銜,不用回京謝恩,即赴江南,就從五百兩黃金著手,從總督到未入流,牽連到誰,有一個查處一個。傅恆給高恆指令,德州一案高恆的摺子很好,尉遲近賢皮忠臣已有旨鎖拿,叫他著力整頓鹽務,查漏補闕,不可怠忽——江西、河南、山西、陝西都有盜運官鹽的,江南更甚,掛著官鹽牌子販賣私鹽、鹽庫也有不少虧空,都要著落在他身上弄清白!」
鹽庫虧空不足為奇,進出稱秤不一,運輸中途折耗,庫房潮濕漏雨,官定折耗不足補償,歷來如此。盜運官鹽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官鹽比私鹽價高出一倍多,偷買出來再賣私鹽,世上哪有這樣的傻子?阿桂心思靈動,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官賣私鹽——天!那該是多大的案子?」他囁嚅了一下,想說,見傅恆等人都沉靜不語,便咽了回去。劉統勛雙手把著椅背,坐得很直挺,看樣子也在緊張思索。許久,輕咳一聲說道:「臣請旨再去一趟江南,親自徹查兆惠軍餉這一案,還有『一枝花』易瑛,在浙西浙北大湖一帶傳布邪教,這個禍根不除,皇上南巡安全容易出漏子。劉墉到底年輕不更事,臣放心不下他辦差!」
「有子如劉墉,你延清還不知足?」乾隆笑著說了一句,隨即斂去笑容,嘆道:「尤明堂幾次上摺子諫阻朕南巡。一是說萬乘之君不宜輕動;二是國事繁冗,政務叢雜之時,不宜冶遊;三是怕花錢,迎駕送往擾民擾官。他說話梗直不隱,朕從來不罪他,因為他的心地忠正。但兩江之地是國家財賦根本之地。一條揚子江,一條運河,還有黃淮堤防,朕身為天下之主,焉能不加關心?就是江南的人文勝景,也應該看看……」
說到這裡,他打了個頓兒,江南「人文」其實是指那裡漢人聚集,又曾是前明故都,文士墨客薈萃之地,民間草萊之中懷念漢家冠裳制度的為數不少。南巡,可以收攬民心,化解當初清軍入關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的冤情。聖祖六次南巡,三謁明孝陵,接見勝國遺老,其實說穿了就是「羈縻」二字。但眼前五個臣子有三個都是漢人,這一層不能捅破。因此,乾隆略帶詭譎地一笑,又道:「擾民擾官的事已屢有旨意,斷然不會有的。察勘民情疾苦,順帶觀賞江南魚米水鄉風調,朕看也到不了『荒淫遊冶』那個地步兒。劉統勛既然要先下江南為朕清理駐蹕關防,也好。你也可在南京休養幾個月。查案的事還著劉墉多操辦些,你坐纛兒指點指點也就是了。」說罷便起身。
幾個臣子也忙起身施禮辭駕。乾隆陡地想到他們一退出去,立即就要封刀去殺訥親,心裡不知怎的猛然一疼。臉上似悲似喜站在座前,怔著沒動,也沒言語。傅恆小心翼翼問道:「主子還有旨意么?」
「朕是想起一件事。」乾隆暗舒了一口氣。已是回過神來,勉強笑道:「江南罷黜那麼多官員,該著哪些人去補缺。上次已有旨叫你們軍機處議一議,你們是什麼章程?」
傅恆原料他反悔訥親的案子,聽是這事,忙笑回道:「軍機處沒有會議。奴才和阿桂、紀昀三人商計了一下。內務府現在有一百多筆帖式候補待選。這都是些窮京官,在這裡苦熬,不如放到江南外任上,內務府的錢糧月例也稍寬裕一點,這件事還沒透出風去,請旨之後才能辦理。」乾隆冷冷一笑,說道:「太監們早就把風透出去了!如今撞木鐘都撞到老佛爺那裡去了——早點定下來,只怕那乾子急著補缺的筆帖式們還少些混帳鑽刺走門路的。你們瞧著,朕還要處置幾個有頭臉的太監——這上頭絕不手軟!」因見劉統勛張口欲言,又道:「你好像還有事要奏?」
「臣以為這樣不妥。」劉統勛濃眉緊蹙,沉吟著說道:「江南的缺都是州縣官缺,是治百姓的,應該讓當過百姓的官去補缺;那都是許多人紅著眼去爭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務一心撈錢的筆帖式,等於是攆走一群飽狼,又來一群餓虎——」他沒有說完,乾隆己是笑了,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成。劉統勛這才是老成謀國,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恆不要臉紅,朕沒說你們有私意,只是慮事要從根子上慮起,公務忙了,容易就事論事。」傅恆忙道:「這是主子原宥,細思私意也是有的。筆帖式們職在禁苑朝夕見面,他們在宗室皇親問走動得勤,官雖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兒,暗自也有怕開罪他們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御座,卻不就離開。在幾個大臣的目光注視下,輕緩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陰鬱,望著長廊里映進來的日光,點頭嘆道:「是啊!這裡講究的就是心……能到這裡作事的哪個不是百伶百俐?訥親素日小心謹密,而方寸一壞,天奪其魄,雖欲倖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來,沉默了一會子挪步便走,邊走邊說道:「訥親的事不要等後命了。他寫兩封血書想見朕,告訴他,見面時彼此更傷心,傷心也不能廢國法,見面何益?就這樣辦……」說著,已是去遠了。
乾隆離開流台,過了板橋看錶,已過了申正時牌。王八恥隨他身後,見抬輿的太監們都垂手站在涼亭子外頭候命,搶前一步道:「呆著做什麼?主子要到澹寧居給老佛爺請安!」乾隆面無表情,擺手道:「朕累了,隨意走幾步過去,你們把乘輿抬過那邊等著就是了。」
「主子,您瞧這天兒,要下雨了呢!」王八恥陪笑說道,「再說,老佛爺娘娘那邊的秦媚媚過來兩回了,問主子甚時下來。去遲了,怕老佛爺惦記著。今兒必定有軍國大事,主於議了這長時辰的政——也忒勞乏的了。」乾隆說道:「就因為坐得勞乏才想走動走動——議政長短,議的什麼政,不是你問的事。仔細著了,告訴下頭,這邊園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嚴。朕殺太監可從來沒有心軟過!」他透了一口氣,拔腳便走,卻不沿來路,只揀著林間小徑向澹寧居方向穿行。王八恥他們不敢隨行,又不敢遠離,只遙遙跟在後邊,綽著乾隆樹叢花掩中的影子,時停時走,時快時慢。
天果真是陰了,西邊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只是滿園的老樹薛蘿濃蔭蔽天,看不見天上的雲是怎樣的情形兒。乾隆滿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時,卻又都不足掛懷,理不出到底為了什麼心情如此沉重。思量著逶迤而行,只見林子愈來愈暗,不知名的小鳥在枝椏中撲翅飛著啾啾而鳴,草間小蟲也在此呼彼應,濃綠得油黑的樹葉叢草掩得卵石小徑成了一條細線,越發顯得幽暗陰沉。走著,道旁一塊卧虎石映入乾隆視線,他觸電了似的身上一顫,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識里還在想著訥親。
這塊卧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黃相間,天然的四腿屈卧,有頭有尾,耳目宛然,據說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聖祖出獲西苑,它不合自動出來護駕,被聖祖誤為猛獸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後左腿上一塊小石疤就是當年留下的箭傷。乾隆小時候常來這裡爬上爬下地玩,就在這裡海子邊的叢石中和訥親捉迷藏,逮蟈蟈兒,有時還踩著訥親肩頭騎上虎背左右顧盼,訥親和老總管太監張萬強一邊一個,扎煞著雙臂怕他有個閃失,訥親那張緊蜜眉頭,又惶急又擔心的臉,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此刻,訥親囚在丰台,盼著想見自己一面,憂急如同焦焚,自己卻送了一把刀過去!乾隆想到這裡,心像從很高處跌落下來,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
正沒做奈何處,乾隆忽然聽見石後有個女子聲氣,暗著嗓子極壓抑地嚶嚶啜泣,這啜泣給這黯黑的林子里平添了幾分凄迷和陰森。他放慢了腳步,手攀藤蘿繞過卧虎石頭,從虎項下向西看時,卻是睞娘偎坐在一株老烏柏樹下,背對著石虎,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聲兒哭。乾隆怔了一下,似乎想躡腳兒過去嚇她一跳,又止了步,輕咳一聲道:「睞妮子,受了誰的委屈了?一個人躲在這林子里哭?」
「是萬歲爺!」睞娘嚇得渾身一哆嗦,轉臉見是乾隆,就勢兒翻身便叩頭,吶吶說道:「沒,沒人……給奴婢委屈……是奴婢自己想不開……」
「你還敢哄朕?」乾隆一笑,虛恫嚇道,「朕都知道了!」
睞娘驚得臉色慘白,用惶恐閃爍的目光凝矚著乾隆,半晌說不出話來。乾隆原本不在意的,此時倒真的上了心,認真問道:「出了什麼事?你說的不對。皇后已經說過,要給你開臉,進『答應』位,有什麼『想不開』的?」睞娘淚眼模糊低垂了頭,說道:「老佛爺方才傳了我去……」
「老佛爺?!傳你?」
「老佛爺問我,在魏清泰府里,幾歲進去的,幾歲出來的。」睞娘拭淚道,「奴婢起初也不上心,就如實回了。後來老佛爺又問,聽說魏清泰有個外孫,叫黎登科,是幾歲上頭死的?得的什麼病死的?還叫我說實語、不說實話就打我辛者庫去。還說……先頭有個叫錦霞的,私自勾搭皇上……說我不同錦霞,跟皇上沒有倫常輩分的分說,只要說實話,一定不打不攆……主子啊!黎登科是跟他表姐巧姑娘相好兒,夏天吃冰湃李子得了夾色傷寒死的。死時才十四歲,死時候還叫巧姐的名兒——這魏府沒人不知道的,我那時才九歲,任事不懂的洗菜丫頭,這事跟我什麼相干?……主子,主子……你是知道的……我給你的是乾淨身子……」她說著,已是淚如泉湧,只渾身抽搐著縮在樹下,瑟瑟抖動。
暗幽的林於似乎片刻之間亮了一下,接著便是「轟隆」一聲雷響。刷刷的雨聲急驟如奔馬呼嘯漸漸近來,密不分個地打得樹葉一片聲響。只是因大樹枝葉稠密,難得有雨滴零星滴下來。王八恥等人聞得雷雨聲早已趕過來,見乾隆置若罔聞,忙又遠遠退了回去。
乾隆的臉色比周圍的景色還要陰沉。牙齒緊緊咬著,腮間肌健都微微凸起。他為一國至尊,先是與信陽府的王汀芷有情,汀芷嫁人在京尚偶有來往,她丈夫卻無端被人遠調了兩廣,還有嫣紅和英英,與汀芷一樣於自己有救命之恩,也在園子里防賊似的幽居數年,如今又比出一個錦霞,不知是誰又要害面前這個睞娘了!政務叢雜國事繁冗間,有幾個紅顏知己聊慰寂寞,怎麼處處都有人作梗擋橫兒?怨皇后?皇后床上情事有限,從不兜搭霸攬,一心要作史上名賢皇后;怨太后?他不敢這樣想,太后管自己的閑事從來循著禮法,又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再沒有半點外意的……思量著,乾隆說道:「睞娘不要哭,你乾淨,朕知道。朕親自給你作主,看是誰敢傷你!」說著,提高了嗓子喊道:「王恥過來!」
「奴才在!」王八恥聽得叫自己,三躥兩蹦飛奔過來,打千兒道:「萬歲爺有什麼旨意,奴才即刻承辦。」
「你給朕查一查,是誰在老佛爺跟前嚼睞娘的舌頭,回頭奏朕!」
「扎!」
「傳旨內務府,哦不,傳皇后懿旨,睞娘著進儀嬪,隔過『答應』這一層,賜名號——嗯,就叫魏佳氏——她是漢軍旗,抬入滿洲正黃旗!」
「啊——扎!請旨,魏佳氏抬旗,魏清泰家抬不抬旗?」
乾隆略一思索,說道:「一起抬旗吧——他們跟著沾點光,也許少些是非。」說罷又吩咐,「送睞娘到娘娘宮裡,把朕的旨意說了。」睞娘發著怔,未及謝恩,乾隆向她一點頭,已踅身去了。
出了林子,乾隆才知道雨已經下大了,站在一株老柏樹下,由著大監們給他披上油衣,換了鹿皮油靴,在蒼蒼茫茫的雨幕中淌著潦水緩緩直趨澹寧居。在丹墀上脫衣換靴時,殿中太監早已一擁而上,說著「老佛爺請主子裡頭更衣,外頭風大氣涼,防著著涼了!」乾隆搖頭不語,到底穿換停當,才跨步進殿。
這裡自康熙晚年倦政,一直都是皇帝夏日議政見人的處在,裡邊的陳設布局仍舊是昔時格調。乾隆一進來,所有的太監宮女輕呼一聲「萬歲」便都跪了下去。
「都起來吧。」乾隆無所謂地一擺手,吩咐一句:「太后在這下榻,這個須彌座擺在正殿不合適,叫人把它移出去。」說著便進東暖閣,見那拉氏和鈕祜祿氏都侍奉在太后榻下,也是剛剛起身,正在蹲福兒。因見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貴婦人也在旁邊,炕桌上還零零散散堆著紙牌,料是她們斗紙牌正在玩兒,乾隆也不理會,只向太后打個千兒行禮,說道:「老佛爺安康!」
太后似乎有心事,臉上似笑不笑,雙手無意識地整著桌上的牌,說道:「皇帝起來吧!外頭下這大的雨,我吩咐叫他們過去傳話,就別過來請安了,他們回來說已經起駕了——淋著了沒有?這裡林子太密太暗,響晴天氣我還不敢獨個兒進去轉悠呢!你是萬金之軀,就是那個叫紀什麼的來著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事不能任性兒——先帝爺……得病,不就是這園子里克撞了什麼?雖說你福大無情、當心些兒還是沒過逾的。」
「今兒子議政議得時辰長,走動走動疏散筋骨,又有那麼多人跟著,不妨的。」乾隆宮外宮內百事掛心,原來打不起精神,聽母親教訓,只好一一稱是,一邊又回話,「上回老佛爺吩咐下來,叫人把清梵寺的佛像裝裝金,這錢不能從國庫里出,兒子已經傳旨內務府,從皇莊貢來的銀子里出項。這事兒子請母親放心,八月燒斗香,兒子陪您過去看,准教母親歡喜!」說罷一笑。
太后也是一笑,說道:「內務府也不會屙金尿銀——方才那個趙司晨還進來哭窮,直隸、京郊,還有承德黑山、喀左都鬧災,要過個窮年呢!喀左,是我娘家地兒,我已經有話吩咐,今年年供免了。你還從他們身上打主意?」乾隆一聽便知,仍舊是那群筆帖式在下頭起鬨,拱著大後壓自己放江南外任,心中已是有氣,勉強笑道:「老佛爺這麼處置最好!不過,有些事他們是哄您的。內務府那些筆帖式都是旗人,落地就有一份皇糧,又吃著六品的俸,哪裡就窮了這起子光棍呢?江南百姓那裡,大臣意見還是要派百姓里出來的讀書人去。淮安一個水災,緊賑濟慢賑濟,連餓帶病還是死了二百多。餓急了的人吃樹皮,吃觀音土,吃楊樹杏樹葉子……就為怕官逼民反,鬧出亂子吶!」大後原來一臉不然之色,她是虔心敬佛的人,聽說餓死人,只喃喃念誦:「阿彌陀佛!可憐見的,我老婆子懂什麼?還是依著辦事人說的做去罷……不過,有些旗人也艱難的,一個月守那二兩月例,沒有差使外項進項,夠做什麼使的?也得想法子。」
「一直在想辦法呢!」乾隆見母親通情達理,心裡鬆快了一點,陪笑道:「給他們差使,他們不會辦;當官,理不了民政;分給他們的地,都是宮中最好的,不但不種,都賣了。只會泡茶館吹牛,養老黃狗栽石榴樹,提溜個鳥籠子轉悠,兒子也拿他們沒辦法。」
太后嘆道:「我嫁到你們愛新覺羅家快四十年了。打聖祖爺時就說這個話,你皇阿瑪脾氣躁性,提起旗人就氣得臉上不是顏色,現在又輪到你了!說句罪過的話,我瞧皇帝比著先帝、聖祖,似乎都聰明些。趁著天下富足太平,趕緊整頓。旗人,是咱們這個朝廷的根本啊!」
乾隆一邊聽一邊稱是。他其實比誰都清楚,旗人是給慣壞了的:落草便有錢糧,一直到死,誰還肯出死力氣自養?但這是「敬天法祖」的根本規矩,革掉這一條,八旗也就散了,皇位也坐不住——談何容易呢?想著,乾隆說道:「兒子並不敢和先帝、聖祖比聰明。這裡頭有個氣數,不單是人力的。三藩亂時,聖祖爺起用圖海、周培公,帶京師三万旗人,十二天掃平察哈爾叛亂,不到半年廓清甘陝。兒子想,有仗可打,還能調起我們滿洲人的英雄氣概。好比刀子,不用不磨,就是寶刀也銹壞了。告訴母親一句話,金川雖然戰事不利,兒子又得了兩員好將軍,而且都是咱們旗下的人!」因將兆惠和海蘭察金川之戰中殺敵護軍、帶餉逃亡,獄裡途中仗義殺人的事繪形繪聲說給母親,又道:「阿桂也是一樣,打出來的國家棟樑!老佛爺瞧著,西邊用兵,准還能再出一批人才。用心檢點,慢慢整頓起來,還是指望得的。」
太后聽得一時搖頭閉目,一時皺眉蹩額,一時目瞪口呆,一時微笑頷首,對旁站的三個女人說道:「你們聽聽!這不是說古記兒?一時斬頭灑血,一時又是兒女情長——皇帝,往後有這樣故事兒,跟我多說說,比什麼都解悶兒呢!」因見乾隆目視那位貴婦人,便道:「這是魏清泰家的,是我們鈕祜祿氏門下的人,進來請安。我們三缺一抹牌兒,就湊了一手。」
「噢,魏清泰家的?」乾隆點點頭,問道:「你家老爺子還結實?」魏清泰夫人正聽得發獃,見皇帝問自己,忙跪了叩頭道:「是!我們老——魏清泰過年就八十,身子骨結實,每日清早還能打兩趟布庫!」她第一次面對皇帝回話,心裡撲撲直跳,說話打連珠炮似的。應對也不得體。天子問起居,先是得謝恩,還要代魏清泰回問聖安。這些話頭一概忘了,宮人們都低頭偷笑。乾隆卻不在意,只看了太后一眼,又對魏家的說道:「睞娘入宮侍候得好,已經有旨著進儀嬪。她改了貴姓,叫魏佳氏。你們家自然也要沾君恩,改姓魏佳氏,抬入正黃旗。回頭就有旨意,你回去可以先給魏清泰報個喜訊兒。」
睞娘越過貴人、常在、答應等品級,由宮人直摧到嬪,連太后在內,沒有一個人知道的。魏家的因早年欺侮虐待睞娘,怕她得意報復,時時放些流言蜚語進宮裡,作踐睞娘人品。連太后都聽得在了意;鈕祜祿氏因恐睞娘得意,自己失寵、妨了兒子前程,也常在皇后處似有若無地添些閑話。聽乾隆如是說,不禁也怔了。看著大後,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只那拉氏這上頭觸過乾隆霉頭,深知這主子脾性冒犯不得,因見魏佳氏兀自直撅撅長跪著發獃,笑道:「你高興糊塗了——還不趕緊謝恩!」
「謝主子……隆恩!」
「從今後你們就是貴勛外戚了。」乾隆隔窗望著外面的朦朦雨簾,端著茶杯平靜地說道:「和別的嬪妃一樣,每月要進來請安朝見,你們有些家務事朕也略有風聞。過去的就翻過去罷,睞娘也沒有計較過。你記好兩條,一是睞娘榮你魏家榮,睞娘辱,你魏家辱,這是自然之理;二是約束家人子侄,有差使沒差使,當官不當官,不要自己占定了『國舅』的勢招搖鑽刺,要學傅恆,給朕當好奴才,那就大家平安皆大歡喜了——懂么?」
魏氏已聽得滿頭大汗,額頭磕得烏青一片,連連說道:「是是是!奴婢懂了,懂……了。家去一定回說主子旨意,告誡家人。奴婢再帶女眷進宮給睞——魏主兒請安謝罪!」
「這就對了。」乾隆滿意地一笑,說道:「你這就算叩拜了老佛爺和朕。再過西邊道寧齋去,給主子娘娘磕頭謝恩,也要給你們主兒叩賀,禮全了再回府報喜。」又笑謂那拉氏和鈕祜祿氏,「你們兩個也過皇后那邊湊湊趣兒,娥皇女英同事一君,是件喜事嘛!也該賀一賀的。」
三個女人各懷心思,對望一笑,齊叩下頭去,低聲下氣稱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