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財兒帶著勒敏沿上房西階下來,從角門出到驛站後院,被風猛地一撲,立時清醒過來:我這是幹什麼?認親?非親;認友?非友;一個是建牙開府坐鎮湖廣的封疆大吏,一個是窮鄉僻壤館亭驛站的浣衣貧婦。想顯擺自己身分?不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尋舊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腳,他讀聖賢書,不知讀了多少遍,還是頭一回領略到聖人說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真的叫人「無所措手足」!晉財兒哪裡知道這位顯貴此刻心態?見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這裡樹大風涼,中丞爺就這歇著,我去喚她。」
「不用了,我們是——恩親。」勒敏終於想出了一個「名」,神態頓時自如,笑道:「不能擺官場規矩的,我自去見她——溪邊擰衣服的不就是玉兒么?——你去吧!」說著,穿過一帶小白楊林子,見那婦人正將晾乾凈的衣裳往籃子里擺。勒敏認定了,叫道「玉兒」便快步向前。
玉兒略艱難地直起了腰,與勒敏四目相對,只略一頓,立時就認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帶著似悲似喜的悵惘,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雙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爺嘛!我說今早起來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燒飯劈柴直爆呢!——你還是老樣子,只是鬍子長了,走街上扔鏰兒碰上了,你認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勒敏原有些緊揪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打量著玉兒,笑道:「你也是老樣子,算起來你比芳卿還大著三歲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著五六歲——一根白頭髮也沒有!」玉兒抿了一下鬢角,笑道:「我沒她那麼多心事,也沒她讀的書多……不過,白頭髮也有了的,你站得遠——」她突然覺得失口,臉一紅,雙手手指對搓著不言語了。
勒敏也覺不好意思的,心裡嘆息一聲:如今還能像當年那樣,摘下野菊花兒親手插到她鬢邊么?但玉兒一見面的明爽清朗已經沖淡了他原來的抑鬱、揪心的思念,已沒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說道:「都老了。記得我給你說過《快嘴李翠蓮》,你笑得什麼似的。你脾性一點也沒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認得。我也常來常往。你日子過得這樣艱難,該去見見我的。」
「見你好唱《馬前潑水》么?」玉兒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狀元,喜歡瘋了,還記得我怎麼罵他的么?『狀元是什麼東西?』——你也是狀元,我怕見瘋子!」兩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兒因問:「你怎麼到這裡來啦!是官場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還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麼『浮生又得半日閑』的,跑野地里逛逛寫詩用的?」
勒敏因簡截將自己近況說了,又道:「敦二爺敦三爺幾次說起你,天下重名兒的多,也沒有認真查問,今兒總算見著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處——走,你還沒吃飯吧?前頭已經準備下了,他們等著呢!咱們前頭說話去。」見玉兒還要料理那籃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這些事他們驛站人做去。」玉兒也笑道:「看來你這個狀元還成,神智沒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閑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家裡有十幾畝地,三個兒子頭胎是雙生,還有雪芹的一個兒子叫三毛,加上芳卿,兩家人一起過活。玉兒說得輕鬆,勒敏不算帳也知道她過得難。思量著,已到角門前,幾乎同時,兩個人都住了腳步。他們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鬱下來。
「玉兒」良久,勒敏仰首望著雲天樹冠,徐徐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人!想講就當講,不想講就不當講!怎麼這麼羅唣?」
「玉兒。」
「唔。」
「我想大家相與一場,都是緣分。替你算計,你過的不鬆快,我心裡不安,要幫你一把。」
「嗯?嗯……——怎麼個幫法?」
勒敏一笑,說道:「你別這麼看著我,看賊似的。你們張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國。名宦士族,身後自然清高,這一條我勒敏比世人誰都清楚。」他打了個頓,從靴子里抽出那張當千兩的龍頭銀票,介面又道:「但你玉兒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敗了家的滿洲勛貴,折過筋斗的人。這一千兩銀子你啥也甭說,接著。一則為了孩子;二則也為雪芹遺孤遺孀。置點地,覓個長工,也省得你們這樣給人縫窮洗衣裳。我到湖廣當巡撫,不定還要出兵放馬,一個閃失死在外頭——」「青天白日頭紅口白牙的混說一氣!」玉兒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錢要就我自個說,有什麼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約你也還不了我們張家的恩!你不過是給幾個錢,安你自己的心罷了。一則我有耕有織,使不著這個;二則接這錢,我倒覺得抬高你身分——好讓我再幫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手笑著出來,「我們在前頭等著,這裡後花園冒出個韓信漂母私地贈金!」
兩個人回頭一看,卻是敦誠從東廁小解出來。勒敏笑道:「嚇我一跳!我這是——」「別說了,我都聽見了!」敦誠笑嘻嘻說道,「這是美談嘛!玉兒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錢度也在幫她們會計呢!我哥倆只帶了三百銀子,又向驛站借了五百,原想著你這張票子的,看來連借條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兒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誠道:「前頭那個濟度將軍,混是混,出手不小氣。聽見說『曹夫人落難』,抽了三千兩銀票就去拜會。這會子芳卿還在那裡推辭呢——玉兒,給你錢你就接著,這又不是受贓賄!他們的錢來的容易,你們過活好些,我們和雪芹好一場,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個人說笑著又掉淚。
回了驛站正院,果然老遠便聽見東耳房裡濟度粗喉嚨大嗓子在說話:「夫人你甭跟咱見外,我雖是個武將,《三國》《水滸》《紅樓》都讀過,讀不懂我就叫師爺講、聽唱兒,上回晉見皇上,皇上聽我讀書哈哈大笑,說我是員『儒將』呢!」勒敏和敦誠相視一笑,同著玉兒一同進屋,果然見桌上放著幾張銀票,還有幾封桑皮紙裹著的銀子,那濟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還有人來高,搖著扇子得意洋洋地說話:「奉天將軍都羅,他有多少墨水?還笑我『附庸風雅』,我說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儈!」
「好!這話說的真帶勁!」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將軍這樣,盛世文治哪有個不勃興的?濟度——不認的我了!上回在韻松軒——我奏金川的事,你搶著和我說黑龍江,說比我的事急……」濟度指著勒敏「啊」了一聲,大笑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上問咱們滿洲老姓,竟都是一個旗的瓜爾佳氏——我說呢,他們方才說勒敏,又說勒中丞,原來是他媽——勒三弟!媽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媽拉巴子的你好!」
於是舉座哄然而笑。錢度因見芳卿和玉兒不慣這場合,坐著沒話說,笑道:「今兒又是一番遇合。我們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兒又是勒三爺的恩親,濟度大軍門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濟一點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張家嫂子就笑納了吧!」敦誠見芳卿點頭,笑道:「這就對了。濟軍門你大約還不知道,就是那個都羅,上回來京,永忠貝勒請客,尹元長、我、二哥,還有元長的幾個清客一處吃酒。都羅說錯了酒令,元長代他圓場,下來謝了元長一千兩銀子呢!」
「這傢伙慣會出我的丑,原來還有這事?」濟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爺,跟咱透個底兒!」「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羅說。」敦誠也喜這位「儒將」附庸風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經逗他,說道:「那天要說帶『紅』字的詩,有的說《紅樓夢》里的『枉入紅塵若許年』,有的說『幾度夕陽紅』,還有什麼『霜葉紅於二月花』……不防輪到都羅,他手忙腳亂,胡謅『柳絮飛來片片紅』!——誰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說是紅的!」濟度天生的大嗓門,呵呵笑著拍手:「對!他每見我都說會寫詩,把柳絮說成紅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誠說道:「當時尹元長就坐他身邊,見都笑都羅,他臊得滿臉通紅。元長你們都知道的,最愛附庸風雅的將軍了。就出來替他圓場,說是高江村詩里的一句。堵了眾人的口,都羅臉上體面心裡感激,下來就送了一千銀子,說是『多謝成全』——他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今日此舉,才真稱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呢!」濟度最吃奉承,又逞強好勝,被他搔到癢處,高興得滿臉放光,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身來,端過硯,又拿過紙筆放在大桌子上,撫平了紙,笑道:「三爺,你跟咱好對脾氣!——說句實話,咱肚裡沒多少下水,又不想總聽都羅吹法螺——你給咱把那詩寫出來。有憑有據的,他就不好賴帳!」敦誠拿腔作勢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寫給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因援筆濡墨一筆一筆寫去: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誰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
眾人看了,異口同聲稱妙。勒敏眼見日仄,玉兒芳卿尚未用飯,幾次舉表看時辰,濟度均無知覺,因笑道:「飽人不知餓人飢。我們只顧高樂了。芳卿嫂子和玉兒都還沒吃飯呢!濟度哥子,待會兒我們看過雪芹的墳,還要回京城裡頭去。你今日要上路,咱們一道兒——明天我在家設筵請你,好好兒嘮嘮如何?」濟度掏出個大金懷錶,炫耀地晃晃,一看針兒,失驚道:「過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約見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團團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說道:「我京師宅子在右安門北街衚衕,有常年駐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麼用著處,拿咱這個名刺去見他,准幫忙兒的!」又嘿嘿一笑,調皮地朝眾人一擠眼兒道:「咱們京城見!」此刻,眾人才看見,濟度帶的親兵戈什哈,還有兩個師爺,足有幾十個人,早已列隊齊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見他出來,馬刺佩刀碰得一片聲響請安行禮,濟度也無多話,手一擺說道:「咱們趁熱走路!」
錢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驛站,望著他怒馬如龍捲地而去,這才折身回驛。敦敏安頓芳卿玉兒在東耳房吃飯,出來說道:「兩個嫂子都著實累了,她們那邊吃飯,少歇一時,帶我們到雪芹墳上看看,正好進城回去。這次湊得銀子不少,我們也得替她們籌劃籌劃不是?」
於是,四個人也不進屋,就過庭門洞里商議,涼風嗖嗖的倒也愜意。算來總得四千八百餘兩,二敦勒敏都不善財務,錢度的主意,三百兩用來翻修宅院,五百兩仍存銀號,騾馬農具糧種倉房粗計五百兩,餘下的三千五百兩全買近廓地,可得九十餘畝,前麻後桑機房磨坊什麼的,他也真能精細打算,都一一打進帳里。末了,錢度笑道:「兩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斷不至於見利忘義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為後世計,還該明白劃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為約,竟是一家一半。芳卿雖有些吃虧,但這些年倚著張家,讓一讓也是對的。這都是為了防將來糾紛……」
「善哉,三十年內無飢謹矣!」勒敏套了一句《石頭記》里的話合掌說道:「只是如今涸轍之鮒、尚可相儒以沫,說這些分斤掰兩的話,似乎難以啟齒。」敦敏默然。敦誠卻道:「無礙,你們難啟齒,我說——我們家子弟就是這麼樣的。不的就是發到像《紅樓夢》里的賈府,仍舊是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眾人說著,芳卿和玉兒已經吃畢了飯出來。玉兒笑道:「你們外頭說,我們屋裡聽得一字不落——都捂著嘴笑!銀子給了我們姐兒,不敢勞動諸位在操這份閑心。本來就沒指望這外來財,如今有了——就這座山子崗地,買下來種桑樹,請南京師傅支起三十架機,你道我們織不出綢緞么?南來的漕船每年都要壞到這裡一百多艘,開個木作坊,專修船隻怎麼樣?如今皇家修圓明園,磚石料有多少收多少,開個磚廠石料廠的成不成?……至於怎麼分帳,那我們自己當然有章程,還能請你們這些貴人來當管帳先生?」
她們心思這麼開闊,幾個人雖笑著聽,心中亦是驚訝。敦誠笑謂錢度:「想著你蕭何三策能安劉,誰知半策使不上!」錢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讀自保,嫂子們想的竟是營運生髮!也難怪,這裡其實是個水旱碼頭,她們又整日在驛站裡頭串,見識自然昔非今比——這幾條哪一條也比我那條好,真的佩服!」
「別像那年肖露給傅六爺寫信,『武體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誰的草場大,牛羊多,漢人比地多莊院大,西南地兒有個怒族,誰家門外牛頭掛得多誰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誰的商號大,織機多。六爺上回跟我說,英吉利國人比誰的火輪鐵船多,火輪車多,羅剎國他們都用鐵鋪路,看誰家門前鐵路長……真叫人尋思不來的千奇百怪。」勒敏卻道:「道由多途不假,萬法歸一,還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經天,放之四海而皆準。我看錢度說得不差,耕織立家,教孩子讀書……」
「種孔孟、收秀才,收舉人進士狀元果兒。」敦誠哂道:「然後作宰相,當朝綱;然後抄家——很有趣兒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葉,這事犯不著也不屑於抬杠,因笑道:「和你纏不清——兩位嫂子,請帶我們雪芹墳上,我們略儘儘禮兒,也就該回城去了。」
於是四個人又隨著芳卿玉兒出驛,在小店裡買了些香燭紙鉑、硃砂黃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卻仍循著來路,回到離雪芹故宅東首半里之遙。玉兒指著通濟河北岸一帶土崗下幾株老白楊樹,神情略帶憂鬱,說道:「就在這樹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這裡!四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兒先走,趟著柔軟得像女人頭髮似的長草來到樹下,幾個人默不言聲跟在他身後,果然見半人深的雜草叢中一座孤墳隆起,墳上也長滿了草,卻與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沒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陽射落下來,那叢知母黯青幽碧的顏色顯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園圃里見過專為它辟的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沒問話。
此時斜陽草樹間百蟲唧唱,南邊通濟河水一灣向南凹去又折而向東,水滑如瀅瀅碧玉,潺潺汩汩之聲不絕於耳,合抱粗的白楊直鑽雲天,沙沙響動的葉片和著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置身此間,幾個人心中一片混沌,彷彿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會成了一團模糊,既不想說話,也覺得無話可說。
「雪芹兄,我們看你來了。」敦誠蹲身,在草叢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著了香燭紙裱。芳卿便跪下,一個一個燒那錫鉑錁子,一頭燒一頭說:「……那年鄂比到我們家,在牆上題字,『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失義世間多』……你當時笑說『不盡然』。還真是讓你說准了,是我不對了……何老先生雖然過世,你餘下的書稿他兒子帶去金陵,捎來信兒,有書坊正在刻全本《石頭記》,今秋就能出樣本的——二爺三爺勒爺錢爺,還有那位濟度將軍仗義疏財撫孤救弱,你地下有靈,都瞧見的了……」說著,抽抽咽咽涕泣難禁。玉兒在旁合十說道:「芹爺,頭一回給您哭靈,回去我在觀音佛前許下羅天大願:但教玉兒有一口氣,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兒在你墳前我再說一句,但凡有一口飯,我們兩家合著吃,不教你魂靈地下不安——張家有違了這誓的,死不入六道輪迴……」
錢度因和高其倬共過事,略通堪輿之術。眾人圍著雪芹的墳傾訴衷腸,灑酒祭奠,他卻背著手倘著步兒。兩眼骨碌碌轉著看那風水來龍去脈,又抓起一把土捏弄著看成色,品在口頭咂滋味,說道:「我看了這塊地形勢,是燕山地脈下來的龍爪地。龍爪臨流,原本極好的,只土中帶沙,沙陷馬蹄足,就顯得舉步維艱。這墳前立個石頭墓碑,也就鎮住了。這裡只豎個木樁子墓碑,幾年就不成了。」玉兒道:「雪芹爺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過不去,先是洗了曹爺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來看他們埋人的,說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麼著也得叫後人知道下頭埋的是曹爺,臨時尋了塊石頭,也沒書丹,連夜自己鑿了幾個字。因曹家放出風,朝廷有人說雪芹的書裡頭有悖逆的話頭,也不敢聲張,悄悄埋在這木樁子下頭——錢爺看可使得的?」錢度聽了點頭無話。
「我們和雪芹師友一場,今日總算略有個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錢度晚間還有事,舒了一口氣對兩個女人說道:「過幾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關,還繞道兒來看望二位嫂子。錢爺勒爺也就要南去。但城裡都有家,要有什麼事,捎個信兒去,自然有關照的——今兒就此別過了。」敦誠錢度也就舉手相揖,勒敏隨眾上騎,看玉兒時,正和芳卿並膀兒扶膝蹲福兒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氣,夾腿放緩說道:「走罷!」
從張家灣到京師內城走了足一個半時辰,待到東直門已是天色斷黑。眼望著漸漸暗去的半天晚霞。四個人同時收住了韁。他們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為《紅樓夢》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雖有一份溫馨親情,卻沒有說話的題目。許久,敦誠才指著高大灰暗的箭樓說道:「西直門的晚鴉是出名的,要從這裡看東直門,絲毫不遜於西直門——你們看,翩起翩落,盤旋翱翔,多像人家喪事畢了燒過的買幡紙灰。《紅樓夢》是『落紅陣陣』,這裡是『落黑陣陣』了。走——烏鴉群中,咱們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謹防舌孽——我是乏了,你們要去趕紀昀的宴,替我告聲罪吧。」勒敏說道:「我須得去見阿桂中堂,約定了的呢——和光同塵、隨分自然,再累,總不及兆惠海蘭察他們殺場拼搏吧?我勸你們還到紀府打個花狐哨兒,早些兒辭回去也就罷了。」
錢度猶豫了一下。他其實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裡不踏實:幾個月來,乾隆單獨召見日見稀少,接見都是隨部就班,這就有點「聖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見見幾位軍機大臣套套底蘊的。紀昀倒是常見,但他管的是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一提部務差事、皇上近況的話頭就拐彎變味兒。從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軍機」處打聽點事情,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軍機處,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學宰相城府,根本是油鹽不浸刀槍不入的架勢,且交接之際十分忙碌,根本沒空說閑話。但他心中實有隱衷:高恆從銅陵弄出一萬斤銅,戶部出票就是他私自開據,裡邊有他三成好處——劉家父子隱匿江南行蹤詭密,觀風察案一肩挑,帶天子劍,攜王命旗牌,比尋常招搖的專差欽差要厲害十倍。萬一叫他們父子嗅出什麼味道,高恆是國舅,自己就是個墊背兒的……從聖眷想到這裡,大熱天兒,錢度竟無端打了個寒噤。見敦家兄弟已催騎而行,忙追了上去——與紀昀套套近乎總沒有壞處……
勒敏來到阿桂府門首,幾個軍士正在燃燭、張燈,師爺尤琳站在下馬石旁正焦急地回顧張望,見他獨騎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爺,您可來了!我們府里戈什哈,還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尋不見您人影兒——桂爺發狠,說勒老三就是土行孫,戌時也得從地里把他犁出來!」勒敏笑道:「這是私第約見,難道還要軍法從事?」將韁繩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爺,」尤琳一邊隨著走,小聲道:「一路沒見九門提督衙門布防?萬歲爺在裡頭和桂中堂說話,已經派人召見兆惠海蘭察去了,幸虧您趕來的及時啊!」
勒敏眼瞼無聲一跳,渾身勞乏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提著勁跟在尤琳身後,卻不進正房,直趨西花廳而來。一路兩邊牆角暗巷都站的侍衛親兵,都沒有留心,只思量著如何應對乾隆問話。穿過月洞門西一帶花籬,果然聽見乾隆正在說話:「尹繼善不宜調來北京。已經有旨為外任軍機大臣,現在西安,一為整頓甘陝軍務,二為策應金川戰事……」勒敏因見和珅守在門口,正要說話請通報,和坤已閃身進去,便聽乾隆說道:「叫進來吧!」
「奴才勒敏謹見聖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頭道:「給主子請安!」這才抬頭,見乾隆居中坐在書案後,周匝擺著三大盆冰,阿桂身邊傅恆也在,都端肅坐在木杌子上聆聽乾隆說話。
「金川事畢,尹繼善還是要調回南京,兼兩江總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尹繼善雖不在北京軍機處日常議事,你們要知道,加上廣東海關,朝廷歲入三分之二來自兩江!金鉷放在別的省份也算能員,到金陵就應付不來。他學尹繼善結交士人,只是學了個皮相。你們到紀昀那裡看看,江南圖書採訪局送來多少悖逆書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塗——暫且叫他維持,隨後調京再委——尹繼善不要來京。」
傅恆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還是主子慮得深遠。兩江總督不是尋常卓異官員能任,確實沒有人頂替得尹繼善。奴才只是覺得軍機專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蘆八瓢,按了這頭起那頭,秋後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過來,商定了才請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勞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謹慎去辦。你在軍中,連尹繼善也可用驛傳諮詢嘛。」乾隆莞爾一笑,「你其實還有不便說的話,繼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閑話,什麼『江南王』之類,繼善也是慄慄畏譏憂讒、屢屢寫摺子申說。上次朕召見他,又說及這檔子事,朕說你一日三餐起居辦事,沒有一件瞞朕的,調你出去也為去你這官心病。國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論你心地勞績,朕真想封你個郡王呢!好好兒做你的官,別聽小人嚼舌頭,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見乾隆舉杯嚼菜,忙趨身捧壺給他續水,笑道:「前次奴才進京,在戶部見著尹繼善,奴才說『東海缺了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你給主子進貢白玉床來了。他臉都嚇白了,說自家朋友還開這樣玩笑。他兒子慶桂在理藩院,繼善說應該跟我到口外練兵,呆在理藩院給主子出不上力,養成個酒囊飯袋可怎麼好?」乾隆聽了點頭微笑,這才問勒敏:「狀元公,到處尋你不到,哪裡會文去了?或者去尋花問柳了?你再不來,阿桂真要叫順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爾叫叫堂會,從不敢到那些地方兒的。像聖祖爺手裡的乙未科狀元葛英煥,被范時捷在會春樓里從被窩裡赤條條掏到順天府給主子現眼丟人,幾十年都抬不起頭來。」勒敏起初進來時心裡忐忑,捏著一把汗,見君臣語對如家人同坐,溫馨隨和,早已平靜下來。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禮,從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廣巡撫的消息兒已經傳開,薦人的、托情的、說事的,從早到晚,家裡像個集市。今兒是肖露請客,他當漢陽知府,這筵真的難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風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塗四兒的丈夫么?朕問過孝功司,才具中平,辦差勤謹,不貪非分之財,仍是跑堂夥計本色。傅恆,是你薦的人吧?」
傅恆忙道:「是吏部薦的,奴才照允請旨引見。肖露勤能補拙,耐繁瑣不怕辛苦,又不敢貪錢,這樣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恆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劉康一案他著實被劉統勛給嚇住了。上回悄悄兒跟我說,他分發萬縣縣令去見劉統勛,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轉筋呢!現在也歷練出來了,上回他說首縣十字令,我聽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場真是那個模樣呢!」乾隆因也笑,問道:「什麼十字令,寫給朕看。」
「是。」阿桂笑著答應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紙濡筆寫道:
圓融
路路通
認識古董
不怕小虧空
圍棋馬吊中平
梨園弟子殷勤奉
衣服齊整言語從容
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個字已是微笑,到後來已是笑得身上發顫,喘著氣對三個大臣道:「你們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麼當的了。」傅恆看了,臉上卻無笑容,轉遞給阿桂,嘆道:「奴才曾見過的。從未入流官到軍機部院,都編有這類口令詞兒。起初也覺可笑,細想反覺可懼。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蠅蠅苟苟,這是宰相之過。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繞室彷徨無計可施呢!」
「奴才這幾年也讀了幾部史書。」阿桂見乾隆沉吟不語,臉色已經陰沉下來,枯著眉頭微嘆一聲,說道「漢唐以來,但凡太平盛世,都有這類事的。聖祖爺和先帝苦心經營七十餘年,為吏治的事耗盡心血……據奴才看,說句該割舌頭的話,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爺這一代。還有周唐武則天,殺官任用酷吏,刈麥子一樣整批誅戮;前明朱洪武,天威嚴酷,貪官拿住了就剝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見乾隆正凝神靜聽,並無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著說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將。因此立誓不殺大臣,就敗壞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卓絕之餘烈,又經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頓財賦,垂拱而撫九州萬方。深仁厚澤遍及草萊野老。國力強盛即貞觀開元之治亦不能及——」
說到這裡乾隆已經霽顏而笑,擺手制止了他的話,說道:「你像是預備好了的,這是廷對格局嘛!不要說套話了。說說你的見識。」「今日盛世實在是因為皇上以寬為政,輕謠薄賦的結果。」阿桂一躬身,接著說道,「但凡政務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亂辨忠奸,板蕩識英雄,治世就不易識辨了。百官之中魚龍混雜,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見皇上仁德,不肯輕用嚴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膽胡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塵。長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為,可以借修《四庫全書》,徵集圖書中有敷衍故事的,書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員,要撤裁治罪,收藏逆書隱匿不報的,要從重整治,連同肅貪獎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間治極思亂的戾氣,二是可以整肅朝綱,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婦人之仁。豈不一箭而雙鵰?」傅恆介面便道:「阿桂說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謀國之言。奴才看,各省圖書採訪局要和禮部、都察院直接咨會文書,統由軍機處隸屬調配,這樣,他們就不須看行省大員的臉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糾察,官場亦可振作風氣。」
「好!」乾隆聽得興奮,竟在椅上一躍而起,但他自幼養成的安詳貴重氣質,講究的是臨事從容不迫,一剎那間他已恢復了靜氣。拖著步子悠悠搖扇,說道:「朕一直在想,怎樣不失以寬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風民氣。想不到阿桂一個帶兵出身的,能慮及此。太平無事,奢墮淫靡風氣就在所難免,他一日到晚辦不完的差使,辦不好要丟烏紗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靈通了——看來阿桂是真讀了不少書,真有點心得。傅恆意見也很中竅要,還有些細微末節,你們會同紀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發各省施行。」還要往下分說,和珅挑簾進來稟說:「萬歲爺,海蘭察兆惠已經到了,聽說萬歲爺也在,不敢輕進。請旨,叫不叫他們進來?」乾隆「嗯」了一聲說道:「叫進。」
一時便聽天井院里腳步聲錚錚而近,馬刺鐵掌踩得嘰叮作響,在台級下聽巴特爾的聲氣生硬的漢話說道:「兩個將軍,帶劍不能的——解開給我!」乾隆不禁一笑,隔簾說道:「巴特爾,不必要他們解劍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兒卻不遵旨,仍舊攔路伸手、頭也不回頂了回去,「誰也不能帶劍見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劍才閃路放行。
兆惠海蘭察笑著繳了武器,在門首簾外報名進來,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笑著回座,見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褲,雖然熱得順頰淌汗,結束得密不透風,因道:「這是九月天氣穿的衣服嘛!起來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給他們喝——傅恆你們知道么?海蘭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戶』,戰場上殺人用刀,街市上殺人用鐮,監獄裡用破碗也照殺不誤!」他說得臉上放光,仰頭哈哈大笑:「岳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這就是兩員不怕死上將——朕告訴了母后、皇太后,她們也歡喜的不得了。怎麼樣?你們的兩位夫人都進去請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說道,「她們進園子剛才出來。主子娘娘賞賜了許多首飾,老佛爺還叫了我們進去,說了許多勉慰的話,還說皇上要抬她們的旗籍……」他說著已是鼻酸,又連連頓首,「奴才和海蘭察商議,這恩真的是沒法報,只索還去廝殺,報效了這條命罷了。」海蘭察也叩頭,泣聲道:「奴才們是吃了莎羅奔的敗仗回來的,哪承想主子這樣的恩典!說圖報的話沒用,除了賣命效力沒別的可報。」
「起來吧。」乾隆聽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語,心裡一沉,已沒了笑容,徐徐說道:「不要這麼英雄氣短么!抱這個必死之心非朕之所願,朕要你們凌煙閣圖像,是一番君臣際遇事業!傅恆阿桂商計了一套新的進兵金川計劃,說今晚要見你們。朕來這裡看望你們,也為勉勵,你們既這樣想,朕就不多叮囑什麼了,好歹給朕爭回這個體面,就是報恩!」「是!……」「你們商議,朕就在這裡坐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