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砷和魚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轎,趔趔趄趄歪歪扭扭來到瓜洲渡口驛站門前。雪已經下得小了點,片片飛羽凌風旋飄,餚亂繽紛,仍舊是混飩宇宙。其實只是風大。連地下的雪也在流風中回蕩,天上雪和地下雪攪到一處,顯得眼花繚亂而已。兩個人一下轎便各自被朔風裹來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個寒噤兒。
十幾個驛丁都在門洞里,攏著一堆火議論甚麼。一個驛丁滿手血污,口裡銜著把殺豬刀在剝狗皮。見魚登水瘦高瘦高的閃著身子過來,旁邊跟著文弱書生樣的和砷,眾人都是認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兒問候:「給太尊老爺請安!」
「都起來吧,地下趣濕的。」魚登水似笑不笑問道:「你們舒格驛丞呢?」
驛丁們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一個驛丁瞟一眼含笑不語的和砷,回魚登水道:「回太尊的話,柴巡檢的把兄楊子春今兒生日,扯了我們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湯,這會子在書辦房裡歪著,怕是起不來見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兒笑道:「那就煩勞上下帶我們去見見。幾句話的事,一說就完。」那驛丁忙答應一聲,頭前走著引二人進了驛站大院。
驛站很大,座北朝南兩進院。愈走地勢愈高。中間一座大過庭,兩邊兩排廂房是過往官員住房,滿院柏檜烏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樹冠上壓著雪,顯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廊檐下過道逶迄北行,隔著破窗紙向黑洞洞的屋裡不時睨一眼,有的屋裡靜寂無聲,有的屋裡關的男人,有喁喁低聲說話聲音和咳痰聲,有的屋裡似乎是女眷丫頭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傳來凄凄切切的哭泣聲,詛咒聲罵聲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邊走一邊問道:「這裡原來是座廟,改建的驛站吧?」
「是。」走在前邊的驛丁悶聲悶氣答道:「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廟』。當年廟院比這十倍不止。康熙年間湯文正公(湯斌)任揚州道,下令火燒境內所有五通神祠。這裡香火最旺,一萬多香客跪在廟外廟裡護著,懇求留下這座廟。湯文正就在這廟院當眾折香砸爐,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對眾人說,如果十八匹健騾拖不倒中間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結果真的套了騾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間『大通』神。湯文正公就在這株柏樹下祈告上天,說允許淫神蠱惑百姓,是上蒼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湯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願與邪神同歸於盡,為上天祛邪框正,為後來者鑒!他老人家祈告罷,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話沒說完,原本紋絲不動的神像『嘎』的一聲,俯身仆地就倒了下來——碗口粗的定身柱兒是鐵的,齊齊斷了,和刀劈了似的齊整!」他舒了一口長氣,「湯文正公說『看來還是青天在上——廟修得還齊整,外院燒掉,內院留下充公,改成驛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別看外頭好看,都是應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裡頭木頭都朽了。」說著,隨手在一根柱子上摳了一下,一塊帶著紅漆的石灰膩子應手剝脫下來,和砷看時,裡邊的木頭蜂窩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個人過了已改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牆月洞門進去,又是一處小院落。看樣子原是五通祠廟祝火居道士們住的,房屋修繕得很仔細,青堂瓦舍,半截牆都換了新磚,柱子也換了落葉松木的,只是沒有油漆,比起前頭森羅殿似的正院,顯得小巧實用。一進院,和砷便聽得北房裡兩個人低聲說話,彷彿在議論甚麼。那驛丁在門口站定,剛要敲門,只聽西房中「哇」地一聲大哭,象是嬰兒落地第一聲兒似的又脆又亮,接著便聽一個婆子聲氣,笑說「生了生了——這麼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個女人弱聲弱氣說道:「唉……是個丫頭。看來也是個苦命的,這種時候來世上作么生呢?」說著,咽聲咽氣地抽泣。三個人正發愣,北房門豁啷一聲,一個高大壯漢,穿著九品練雀補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簾出來,不知是本來就臉色蒼白還是生氣氣的,一邊跨門檻,橫著脖子回頭沖屋裡大聲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恆,他也不是皇上,還得侍候他兒子?——有甚麼可賠情的?我不欠他甚麼!」
「這不是柴大紀么?」魚登水盯著他說道:「你這是和誰嘔氣?」和砷這才細看柴大紀的臉,卻是下寬上窄,權腮濃眉,眼睛鷹隼一樣且不邪視,下已微微翹起,長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鷹鉤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帶著一股桀傲的跋扈氣,相書所謂「別姬相」——生性高傲勇悍,這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魚登水是現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職,位份高出柴大紀不知凡幾,他竟能直目逼視,和砷不禁暗道:「這人有膽!」柴大紀卻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魚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職!大人有何吩咐?」
「請暫留步,進屋裡說話。」魚登水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我們是為胡克敬的事來的。」
屋裡的驛丞早已聽見,忙騰身下炕,趿著鞋迎出來,只見柴大紀略一點頭向魚登水致意,說道:「方才接到棚長傳令,守護驛站的巡檢一律去高橋游擊營帳會議。大人話短,就這裡說,話長,容卑職會議後到府衙謁見聽訓。」
魚登水頰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場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沒了稜角,遇事兒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寧人之意,這回來驛站,又想巴結好福四公子,又不想過份為難了治下的小吏們,但見柴大紀這副找「啐」的模樣,也不由一絲不快掠過心頭,冷冷說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游擊說話。」見舒格高高挑著棉簾,滿臉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進了北屋。柴大紀愣著猶豫了一下,掉轉頭也自去了。
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滿口京腔,舉止練達從容,略透著油滑,一望便知是個旗下人。他酒醉剛醒,臉上尚自青黃不定,陪著笑讓手請魚登水升炕,又給和坤搬座兒,袖子拂著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說道:「大人不來,我這就要過衙門請罪去了。下頭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裡識得金鑲玉呢?我灌了黃湯,胡天胡地一塌糊塗,已經不會想人事兒了。醒了一聽是福四爺,嚇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鑲黃旗下的,那是我正經八百的少主子呀!——這位爺?」他沖和坤一笑,「您是跟我們爺的吧!待會兒我過去給爺磕頭,務必請相幫美言幾句。我家住北京爛面衚衕。您老有事招呼一聲,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來怕他擺公事面孔拉硬弓,見此光景早已放下心來,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放心!」還要說話,魚登水插過問道:「胡克敬人呢?」
「下人們得罪了胡爺,」舒格沮喪地苦笑道:「也是胡爺年少氣盛,不肯叫鬆綁,幾個人在那賠情說好話兒呢。原說請柴外委一道兒過去說合說合。他也是個桑木扁擔不肯彎的。我正愁沒法見福四爺,可可兒你們就來了。這事好辦了——來,請胡爺過來,就說福四爺派人接他來了!」
便外頭有人答應一聲「是羅!」小跑著去了。
魚登水問道:「這柴大紀是甚麼出身?」
「要說還是個有能耐的。」舒格小心翼翼替二人上茶,笑著說道:「十六歲就中了武秀才,舉百斤石鎖跟玩兒似的,能開二百石弓。也讀過不少書。原來跟張大帥當親兵,已經升了把總。張廣泗頭回金川失利,貶了出來。人吶,有點本事,就容易犯一宗兒病——他這樣兒,平常時節陞官,難呢!」魚登水問道:「這話怎麼說?」舒格笑道:「官長一付臉,就是笑給上司看的;官生成的性情,就是沒自己的性情,得隨著上憲的性情轉;小官要升大官,得捨得用功夫化錢奔門子;有功夫空兒,得想著怎麼個巴結法兒,比如長兩個膝蓋,做甚麼用場?就是下跪用的!要象姨太太巴結老爺,不,要象勾引女人,《水滸》裡頭的話,『潘驢鄧小閑』五美咸備加運氣,官,就升上去了!」
他口說手比滔滔不絕,魚登水和坤都呵呵大笑起來。魚登水道:「你既然甚麼都懂,怎麼至今還是個未入流?也早該升的發了!」舒格未及答話,胡克敬縛著繩子一頭闖進來,昂頭叉腿站在屋子當央,兀自氣咻咻地,乜著眼掃視眾人,梗著脖子道:「我要見我們爺!四爺說鬆綁你們再松!」
「你們出去罷!」魚登水見兩個驛丁一臉尷尬笑,扎煞著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擺了擺手吩咐一聲,換轉笑臉對胡克敬道:「我們剛見過四爺,特來接你府衙去。毛頭小子,別那麼氣盛!你到驛站辦事,沒有先報明身份兒,又是這身行頭,就換了我,也要疑你是個拐子兒——不知者不為罪。就算相府家人七品官,我還是五品呢!」舒格早下了炕沿,便過來給胡克敬解繩。胡克敬掙著只是不依,喊著道:「他們何曾容我說話來著?一看頂子就曉得你是五品官,也用不著自說。見了我們四爺,要是我的不是,該打該罰心甘情願領了!」
和坤笑嘻嘻上前,拍拍胡克敬肩頭,說道:「小兄弟,我叫和坤,是軍機處跟桂中堂的人,也聽傅相差遣。聽我幾句話,說的不是了,還依著你,聽著有道理,就依著我,成么?」胡克敬後退一步,虎鈴鈴瞪著眼道:「怎麼著?!」和坤卟哧一笑,說道:「我又不是賊,你這麼盯我幹麼呢?驛站雖然是至小不過的衙門,卻直隸著兵部管。皇上御駕這就要到揚州,屢次有旨,還有軍機處的廷諭,有騷擾驛站的過往官員,一律查拿具本劾奏。不管你有理沒理,他們證人一群把你往死里證,這麼點事惹得驚天動地,你這不是給四爺招惹是非么?再者說,就你現在這模樣兒,大天白日帶進府衙,滿揚州都會傳言,福四爺的人叫人拿了要治罪,你能一個一個去解說:我叫胡克敬,前因後果如何如何……不是他們不鬆綁,是我不要松——你要福四爺在揚州城丟人?人家奴才都給主子掙臉,偏四爺滿臉光鮮,你要給他抹一把狗屎,四爺要你這樣的奴才做甚麼?」
既給福康安「招惹是非」又「丟人」!一肚皮扯筋鬧事的胡克敬忽閃著兩隻眼,猶豫了。魚登水和舒格見和坤年紀輕輕如此巧舌似簧,都不禁暗自竇服。
「還有一層,」和坤徐徐而言,「這位驛丞,是滿州鑲黃旗下的,和四爺一個旗,說透了今個兒這事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對吧?呆會兒他給四爺陪情道歉,一句話的事就成了一家人。你自己思量,你這是和誰嘔哪門子的氣,自家又是個甚麼牌名兒呢?」
一番話不軟不硬,句句透徹明了,既替福康安著想,也為胡克敬設身處地,火到豬頭爛,胡克敬也就軟了。舒格笑著給他解縛,說道:「和爺這都是至理名言,我是吃醉了酒,下頭人狗眼看人低……先給小兄弟陪不是,回頭一杯酒,又是一家子了……」那胡克敬也就不再放潑……繩縛解了,和順著甩手蹬腿兒。和坤又端過一杯熱茶,也就咕咚咕咚喝了。舒格笑道:「和爺到底是天子眼下辦事的,就這些理兒,我滿心都是,偏就說不出來!」一回眼間,見有人站在棉簾外邊,露著月白褲角,便問:「誰在外頭?進來!」
棉簾挑了一下又落下來,又再挑起,一個中年婦人怯生生跨進來,望著屋裡四個人每人蹲了個福兒,囁嚅著說了句:「給列位爺們萬福……」
幾個人都聚精會神忙著勸眼前這個小猢猻子,誰也不知這婦人幾時來的,在門口站了多久。魚登水打量她,年紀只可三十五六歲,梳著把髻頭,鴨蛋臉粉黛不施,雖是略微顏色黃點,眉色也淡,依舊綽約裊婷風韻依稀,只在雪地里站久了,兩隻小腳的玄色裹腳都濕透了,嘴唇也凍得有點發紫,眼睛不敢看人,畏畏縮縮低頭站著。舒格卻不留心這些,皺眉說道:「這不是靳大人的如夫人么?有甚麼事?」
「大人……」靳文魁的姨太太下著氣,低聲說道:「彩格兒她……產了……」
「彩格兒——哦,知道了,是靳大人的通房大丫頭吧?」舒格無所謂地喝了一口茶,「產了好哇,添人進口嘛——還有甚麼事么?」
那婦人腳尖兒呲著地,頭也不抬,低聲道:「屋裡太冷,沒個躲處……孩子抵受不住,坐月子女人也當不得的……這叫天不應喊地不靈的,只好求大人……賞點柴炭……」
「哎呀……您這就難為了我了……」舒格心裡急著要去給福康安賠罪請安,無心料理這件事,剔著牙道:「柴炭供應那是有分例的。一品二品每位每天三十斤,三品二十五斤……象我,每天只有二斤。站里現虧空著五六萬斤呢,都從大夥月例往外扣,那起子小人已經怨天恨地牙痒痒的了。靳大人犯事在案的人,住這裡眾人沒彩頭沒賞銀,已經滿不情願了——不說這些煩難了,你先回去。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家裡帶點炭給你,眾人沒話說。我叫他們先送幾條被子過去,成么?」
他說著,那婦人淚已斷線珠於般落下,輕聲答應說「是……謝……謝老爺恩典……」僵著身子又蹲福。和坤一直鎖著眉頭聽著,見她要走,一舒眉頭道:「夫人慢著——老舒,方才進來,聽著囚在屋裡的犯官眷屬都凍得挺不住,有的女人還哭,大人平常還受不住,何況坐月子的,還有娃娃,雖小,也是性命兒不是?『人在恨中逝,嬌花化厲鬼』,也太不吉利。聽我說,幾斤炭能值幾何?索性——索性,咱爺們積點功德,各屋裡都生起火來,給你驛站也添點旺相,且是名聲好!至於銀子……一天打十兩足夠用,一個半月天也就暖和了,四百五十兩擋頭,這是四百七十四兩的見票即兌龍頭票子。多餘的兄弟們吃杯酒一一隻好事作到底,救人救得徹才是。不是我這人窮大方,這些人忒可憐見的了……」說著遞過一張銀票。
「哪裡消受了爺這些賞銀?」舒格接過票子,手攥得緊緊的,口中只是讓,「這場雪過後,揚州地氣暖,叫他們生火他們也不生了!您這樣真叫我不好意思的——這是和坤——和老爺!你怎麼連個謝字也沒?」
那婦人先聽呆了,只一雙幽幽的眼睛含著淚凝佇著和坤,象是要把這個人的形容兒烙印在心裡,聽見舒格呵斥,才乍然驚醒,雙膝一軟跪了地下,哽咽著說:「和老爺必定是菩薩轉世……您這積的陰德大了,老天爺必定保佑您子孫玉帛公侯萬代……」
「別這樣說,」和坤嘆息一聲,「我雖年輕,也曾是叫擠兌得哭天沒淚過的人……起來吧……」
一行人從瓜洲渡驛站啟行回府衙,看看天已向晚。雪雖不大,兀自漫世界飛舞,只是地下的雪深了,自雪覆著厚厚的一層,下邊是雪攪水漿,走起來賊滑,一個不留神就會坐墩子屁股著地跌了。待捱到府衙,早已散衙。微微暮色中,衙門口靜可羅雀,幾個人跟著魚登水悄沒聲穿過二堂,剛折到西花廳月洞門前,便被守在門口的小吉保攔住。
「四爺在賞雪聽琴,」小吉保和胡克敬年紀彷彿,一般的頑劣皮實,只賊頭賊腦目光狡黠,心思似乎更靈動些,擠眼兒弄眉咂巴嘴,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嘻笑著對眾人道:「小鬍子知道的,除了老爺太太,這時候兒誰敢驚動他?這裡廊下避風,還生著一盆炭火,咱們等一會再過去吧。」小胡悄悄咧嘴一笑,「告訴你吧,我不怕少主子發火!能挨他一嘴巴,準是要抬舉我的——我月例銀子才是你一半,也想學你那年,一頭拱主子個仰面朝天,第二日就升發了。」小吉保笑道:「放你媽的屁!你懂主子脾性?要看甚麼事、甚麼時候兒!差使得琢瘩著辦——連我也只懂得一半呢!」說著指壓口唇,示意雅靜。眾人便不吱聲,在廊下向火,聽著花廳那邊時隱時顯的叮咚琴聲。只魚登水納罕:府中人並沒有會彈琴的呀……
彈琴的是新收到福康安跟前的丫頭黃鸝兒。古琴焦桐,漢玉新軫,一雙素手輕撥徐按勾抹挑滑,彈的是一曲《清江迴流》。福康安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帽,已換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套著石青小羊皮袍子,披著猞猁猻大氅,一條結紅絨辮子又粗又長,隨便搭在肩頭,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貯立在西花廳檐下滌慮清聆。此時暮色冥暗天穹籠蒼,簫簫朔風中彷彿千百萬灰色的蝴蝶飄飄搖搖翩翩翱翔著旋轉墜地,西花廳南側一片闊大的池塘並沒有結冰,但已融不盡紛紛落下的新雪,塘面上掛了一薄層白霜樣的雪,驟爾風過,雪色的漣漪沉重緩慢地暗自涌動著,給人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遠處的房舍都蓋上了皚皚的雪蓋,隱在楊柳樹梢略帶紫褐色的靄靄微幕之中。這樣的黃昏中,西花廳中的琴聲略顯著有點沉渾,時而低回婉蜒,轉又蒼暗凄涼,偶爾如珠走玉盤,勾挑得似寒泉滴水,好象不勝雪寒,即轉濁重幽咽……福康安一頭思量見了乾隆爺後,該怎樣奏對一路「觀風」的感受,如何請纓隨父出征,轉念父親在涼風鎮遇刺,帶傷在四川整軍,不知容不容自己去身邊侍候?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親在北京,這會子說不定又跪在觀音像前祈禱自己平安。母親喃喃念誦大悲咒的那付虔誠樣子,自己每次見了都忍不住要偷笑……可是現在笑不出來,眼中涌滿了淚水……正自思緒紛呈不可收拾,琴音裊裊縷縷而止。福康安一轉臉,見吉保等人都在月洞門外,遂招手道:「都進來吧。」先自掀簾進了花廳。
「給四爺請安!」魚登水打頭,幾人魚貫而入。見屋裡已經掌燈,鸝兒坐在窗前調弄琴弦,福康安站在琴案邊,似乎在審量鸝兒身段,又似乎在留心案上的琴譜。——眾人忙都打下千兒去。舒格特意加了句「四爺吉祥。」才隨眾起身。這才見馬二侉子也在屋裡,幫著一個長隨往書架上擺書。
福康安只看了眾人一眼,點了點頭,叫過魚登水,說道:「方才琴音有異,我就曉得你們在聽了——這架琴不是凡品。看來你也是知音之人,鸝兒方才彈得如何?」魚登水笑道:「姑娘彈得好極了好極了!我其實也不懂的,不過聽得多了,總沒這位姑娘彈得中聽,猶如空谷足音,鈞天之樂,令人聞之欲舞!」馬二侉子聽得吞地一聲咳嗽,要笑,又掩住了。福康安也忍俊不禁一個莞爾,掂起琴譜來,馬二侉子和魚登水都湊上來看。上頭核桃大的字寫著——
奇工時色渴望乞已已笆蜀殷騖局苟邑
葛苞可L-L苟乙馬苞芍巴鴛邑己巴蜀巴
盪曹震蔓昌尼屆給苞足葛葛量蔓馮
苞噶芍可尼奎履舀苫堂
魚登水看得懵懂。馬二侉子指著一個字故意道:「這個學我認得的,是個尼姑的『尼』!鸝兒聽了只抿嘴兒一笑。福康安也笑,說道:「這是『羽』調里的一個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馬露怯了!」轉臉又對鸝兒道:「鸝兒的琴指法合宜,敲擊不雜,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勢,是謂彈琴『五功』,緩急、輕重、高低起伏,用指不疊,弦調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
「爺誇獎了,這怎麼敢當的呢!」鸝兒被他贊得羞紅了臉,低頭小聲道,「爺沒聽我師父彈過。她說『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輕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權、逸欲自然、力欲不覓、縱慾自若、緩欲不斷、急欲不亂』,合著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個兒也沒到這地步兒呢!」「聽聽!」福康安笑謂魚登水,「這才是真行家地道話呢!」
魚登水笑道:「我於琴理一竅不通,看琴譜更象看天書。只是隨著大家附庸風雅罷了,就方才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勝,如入大漠似聞飛鴻……」話沒說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搗搗他肩頭道:「罷了罷了!愈描愈丑了……這琴到你手裡,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價?轉給我罷……」魚登水這架古琴,是當了縣令要坐「琴治堂」,小廝們逛鬼市化四兩三錢銀子買來獻殷勤兒的,他也不知道價值若何,品位幾等,見福康安賞識,巴不得的高興,笑道:「不到五十兩的小玩藝兒,送給四爺了!寶刀獻烈士,瑤琴贈知音,這琴到四爺手,就是到了鍾伯牙①手裡,還敢要錢?我不成了錢瘩兒了!」
①鍾伯牙:「高山流水」知音故事,本應是鍾子期與俞伯牙。魚登水將二人混為一名。
他說「鍾伯牙」,幾個人都是一愣,繼之一陣哄堂大笑。連一直惴惴不安呵腰低頭垂手站在一邊的舒格也捂嘴兒偷笑。福康安道:「屈殺這琴了。我從不白接人禮的。為不委屈這琴,找出一千兩!」
一千兩!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這是一份中產人家的家當呀!福素安從鸝兒手裡取過琴,撫著略帶斑跡的琴身,沒及說話,魚登水又一句外行話:「四爺,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嘆息道:「老魚肯這樣天氣踏看窮戶,你不是壞官,你是進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只是……你看這龍池、鳳沼,這個叫『仙人肩』,這邊叫『鴟』,這邊叫『足』,就這個『鶴腳』二字,是晚唐筆法,其餘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們看!」他翻過琴背,指著琴首焦犀旁的「龍齦」下說道:「這裡隱隱能見『雷焦』二字。從沒見過的,也許是雷擊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閃,又黯淡下來,「這不是尋常人家之物,不知哪個簪纓世族,或事敗,或敗落窮極了,或是家裡奴才盜出來,五十兩銀子就把它賣了……」小心托著琴交給鸝兒,這才轉臉問舒格,「你就是驛丞?看樣子是個旗下的,滿州老姓甚麼?」
「瓜爾佳氏!」舒格聽福康安論琴,已是聽呆了,乍然間問到自己頭上,才想到自己是趕來「賠情道歉」來的,本來呵著的腰又低了低,換了小心收了笑容說道:「太祖父是正紅旗下第三參領第二佐領,松山大戰帶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疇的邊哨大營,立功抬旗進鑲黃旗。又跟鰲拜老公爺同姓兒,就進了參領當了都統。福建白雲山打仗歿了。祖父又跟鰲公爺打仗,康熙八年鰲公爺壞事圈禁受了株連。部議說是滿門抄斬,後來康熙爺念功赦罪,發配打牲烏拉從軍。直到雍正爺手裡才下兔罪詔書,我爺爺也早死在戍所。全家遷回北京,親戚沒親戚,朋友沒朋友,七拐八灣投到誠親王門下,沒幾年誠老親王也敗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幾個筆帖式熟稔,做張做智去宗人府打雜役,攢幾個錢捐個班,選出個未人流的官缺,當了這個驛丞。不防頭馬尿喝多了,下頭人吃屎不長眼,得罪了爺的家政!好福四爺哩,您要跟我較起真兒來,我們這一家不是霉透幾輩子風水永不冒煙兒么?我來請罪,請爺饒過。我帶一家子過來給爺磕頭!」說罷就跪了磕頭。
「起來吧,你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論琴說典,心裡戾氣已消化不少,聽聽他的履歷,本來一個功勛人家,打仗時威風八面的將軍,到太平年間一落再落,混得不成個人模樣,想想也覺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氣早去了爪哇國,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腳道:「瞧你這付德性,還是個滿州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驛站,踹了這王八窩兒,打場欽命官司,你贏得了?」
「是是是!爺教訓的是!」舒格沒想到如此輕易過關,磕頭爬起身來,已滿臉媚笑可掬,「這回誤打誤撞的,說不定和四爺還有點緣份。四爺既喜歡琴,我這就留神給您物色,弄幾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媽的屁,倒會順竿兒爬的!你道這琴是劈柴么?」他忽然斂了笑容,轉頭問和坤:「還有個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紀。」和坤忙道:「他酒還沒醒,一時來不得。回頭舒格再勸說他,四爺最寬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這過來挨一腳,不定因禍得福了呢!」胡克敬見和坤替柴大紀遮掩包攬,心中不悅。在旁說道:「我沒和坤那麼好性兒——本來我已經逃出來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還打我——還罵老爺是甚麼『富中堂窮中堂』,還說『如今的侍衛真他媽比兔子還多』!還說他沒醉,有事他一人兜了!還說……」
「是這麼回事兒……」舒格眼見福康安變了臉,陰雲布滿額頭,項上的筋也微微脹起,聽胡克敬毫無顧忌、咬牙切齒只情「還說」,生恐再激得這哥兒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來的枝兒又斷了不說,保不住還有池魚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兒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氣兒。四爺也甭生柴大紀的氣,他是個武弁,又懂點文學,心性傲些兒是真的,我當時爛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氣,要說到對四爺有甚麼不敬的心思,我敢保連他也是沒有的。千錯萬錯兒,小的卑職我都認了。四爺肯饒過我了,他個小不丁兒九品武官,和他認真他消受不起!四爺您是天上的鳳凰,他不過是只鬥雞烏了眼。四爺度量象海,和我們這種人認真,四爺您犯不著!」說著又把柴大紀的履歷講說一遍,未了道:「……這人性氣,只是個懷才不遇心高命薄罷了……」
「張廣泗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福康安哼了一聲,「萬歲爺殺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著張廣泗打了兩年仗,就敢小視天下人?」他想引說父親搗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犢崮的用兵方略與張廣泗比較,又覺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萬夫自立功名的時候,雅不欲沾父親這個光,因噎了一下,把話吞回肚裡。思量著,又覺這話太抬舉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聲,說道:「舒格回去告訴他,我不翻他這塊臭肉了!」
眾人心裡都鬆了下來。魚登水最怕這公子哥兒不諳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驛站,事出在揚州,他先就有逃不脫的干係,而且傅恆位高權重,正在金川布置軍事,朝廷追究,清議嘩然,到底從來官小的吃虧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見福康安撂開了手,自然心中歡喜,轉了話題笑道:「四爺說賞我一千兩銀子換琴,那是斷然不敢領受的,傳出去說魚某賣琴,不好聽不是?這麼著,您請個東道兒,揚州硝肉烤全豬,架上熱乎乎的十三樣火鍋,一來為四爺洗塵,二來我們也得沾四爺點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聽了無話。魚登水便忙著叫人「傳廚」,又親自查看給福康安預備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點一應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裡——既不能冷,也不能熱,還要防著過了炭氣,處處打點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著眾人忙活,因見和坤和馬二侉子在背場小聲嘀咕,便問:「你兩個說甚麼私房話呢?」
「他要回北京,」馬二侉子笑道:「來打我的饑荒。」
福康安漫不經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來,難道連盤纏銀子也不賞?」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盤纏,北京南京來回四十八兩,是夠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爺還讓我購點宣紙、湖筆、買薛濤箋的銀子,我派了別的用場,尋老馬打打抽豐。」福康安注視著和坤,說道:「銀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齒伶俐,辦事精幹,長久在軍機處當下差也不是個辦法。怎麼不謀個差使?那裡雖好,是個虛的,畢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這種人哪有多餘的錢去那些地方?爺既這麼抬舉,瞧著有出息的地方,幫奴才一句話,這輩子就交了好運了。」
說話間,花廳正中席面已經安置妥當。八仙桌正中安放一個碩大無朋的宜興陶砂火鍋,鴨子膏湯沸水翻花大滾,熱氣白煙直騰而起沖至天棚四散開來,四周梅花琺琅攢盤是一整套,放著碼好的鹿脊、羊項、雞舌、鮮蝦仁、雞脯、駝峰片、魚肚片、海參片、香菇、口蘑、銀耳並清醬、麻醬、芥末、胡椒、青蔥絲、蒜黃韭黃絲一應調料。那廚子見福康安居中坐了,眾人安席已畢,一手執壺,繞火鍋周匝細細注入黃酒,接手一把蔥姜蒜末紛紛撒入,屋子裡剎那間香氣四溢勾人饞涎欲滴。鸝兒緊貼福康安身後侍立,見他滿面笑容,側身和魚登水說話,不言聲俯身將小帕子掖在他巴圖魯背心兩肩鈕上。一時間,府衙教習預備接駕用的戲班子也來了,坐在花廳西壁前,調弦弄箏,鼓芋品蕭。一片聲笙歌婉曲中,福康安舉箸,以下魚登水、鐵頭蛟、和坤、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廚子們走馬燈般往來侍應。本來還惱著柴大紀的福康安也就隨歡就樂高興起來。錚錚金石急弦之中笙蕭和鳴,一個女娘頓開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蔭,你可回身兒抱;我若是現花蔭,你可低聲兒叫。只可是夜露花徑柳塘畔繞,又恐是弓鞋兒濕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兒敲,羞壞了女兒滿面嬌……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見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聽得並不在意,隔座問舒格道:「你既從內務府選出來,就是未入流也罷,好歹也是命官。怎麼不出去當個典史?一步步總有個升遷餘地。驛丞這類官前程上頭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輕個二十歲,旗下纛主兒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來當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剛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魚肚海參涮了夾起,吃得一頭大汗,見問,笑道:「這驛站雖不能陞官,但往來車船轎馬供應,官員米糧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規矩按時撥給,有些紅官、大員、還有欽差過往,是實報實銷——不怕打嘴的話,虛報也實銷——其實地方官巴結奉迎,送來的東西也吃用不盡,根本是無報也實銷——從哪頭說,比典史都實惠些個。」「三年清驛丞,一任貪縣令嘛!」馬二侉子笑道:「四爺沒聽過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榮領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銀領得;四鄰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書發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門開得;九品補子借得;十分高興不得!』」
福康安聽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時,鸝兒已經奉上,啜著茶猶自笑,說道:「看來人生誰也脫不出個『苦』字!我在山東,郭文清制台跟我說,抱犢崮打散了的殘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殺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還有三個老百姓。他親自帶兵去,賊早走得沒影了,當地百姓說賊已經下海逃往台灣。就地申報朝廷,萬歲爺一日三下硃批諭旨,務期擒拿蔡七歸案。接著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劉統勛用軍機處廷諭連連催促。坐在轎里心裡焦躁得出火,聽路邊兩個老婆子指指點點嘖嘖驚羨說,『你看看人家,也是個人!這不知道前世里怎麼修來,修到這個份上!』郭文清捧著一疊子申斥文書,心裡苦笑:我只恨現在不是個縣官,也好上拖下推——你們還說這是前世修來的福!」魚登水失笑道:「縣官有甚麼好,也是有口號的: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①。」馬二侉子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①附廓:即在知府衙門所在地任知縣。
眾人不禁粲然一笑。還待往下說時,魚登水家人進來,悄悄在他耳畔嘰噥了幾句甚麼,魚登水笑道:「內廷王公公,還有延清公公子劉墉一道兒來了,要見四爺呢!」福康安便放下杯,笑道:「石庵兄也來了?一塊快請進來吧!」說著便起身,眾人也都隨著站起來。便聽外頭脫油衣聲,一個矮胖子太監笑吟吟前面走進。後面跟著一個年輕官員,也是墩墩實實的個子,穿著八蟒五爪袍子白鷳補服,黑紅臉膛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烏亮,走起路來,微微羅圈的腿沉健有力,只為夜作伏案太多,看去背上略有點駝——這不是剛剛不久前在南京指揮黃天霸一干人破獲白蓮教巨案,火焚觀楓樓,燒死為患朝廷二十餘年的女寇一技花的劉公子么』單就官位而言,其實也就是個御史,論起聲名,已是震動天下撼及朝野,尋尋常常的水晶頂子上插著一枝碧幽幽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等閑督撫也是企易難求,單就這一條,站到哪裡,都顯得格外出眼。
他一出現,眾人立刻變得肅穆。屋裡頓時雅靜下來,窗外沙沙的雪聲和微微呼嘯的朔風聲頓時清清楚楚入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