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准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麼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成?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恆,那是何等深沉穩健老成練達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里透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愛說話的,一頭受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禁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裡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啟駕,後日就到儀征,然後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官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庄容。忙雙手接過。就燭光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顏體楷書真是再熟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雲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欲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憒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於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欲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於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後出仕,練通而後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欲死,爾之不忠不孝黯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色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御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雲。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註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露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身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撫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庄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官員只有竇光鼐,他是降兩級處分,又特旨去迎駕的。餘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台灣知府高風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搬了一輪又一輪,誰甚麼官爵,住在哪個所在,甚麼時候傳旨,甚麼時候啟程去儀征,說得一絲不亂。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裡,竟住了這麼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註,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望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恆,高恆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處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都弄糊塗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裡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露內廷言語,處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棍交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乾淨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肉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餓,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飢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里撈出一盤子羊肉片兒拌了佐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
「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福康安想著見駕,一會兒又想起父親的信,又思念母親,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眾人紛紛要辭,說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鸝兒你都給我帶上——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鑾輿衛辦差,信里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驛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福康安和馬二侉子同乘一抬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廝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征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征是常經之路,再熟悉不過的。一下轎便愣住了:這是儀征?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卧底起頂的大青石條,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禁城外金水河全無二致。破敗的城牆只留下舊磚根基,上半截直到碟雉箭垛全用臨清磚重新砌起,整個城門箭樓都扒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陽門建制,朱漆金裝,映在雪光之下,飛檐斗拱危樓嵯峨,莊嚴堂皇紫翠交輝煌煌令人不敢逼視。環城驛道,城門口進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北京隨駕扈從的善捕營校尉——所謂羽林軍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釘子似的目不邪視,穿著簇新的袍褂官靴,個個腰中懸刀——雖是不禁行人,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南北正街,一街兩行店肆行鋪都敞著,家家戶戶門前果酒累累案香裊裊,卻似死絕了一城人似的,連一個閑人影兒不見,連一聲犬吠不聞。馬二侉子見他獃獃的出神,笑道:「四爺甭詫異,國家有倒山之力嘛!銀子只要盡著化,我馬二侉子兩個月打扮儀征,再讓四爺不認的一次!——行宮在城北玄武崗上,我是個佐雜宮兒,不能陪四爺過去了。我住西下草橋驛站。爺有甚麼吩咐,小廝們過去交待一聲兒就是。大後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給四爺寄請安帖子。」
當下二人別過。福康安自覺在這城裡坐轎太惹眼,只帶了吉保和小胡沿路逶迄步行向北。街道也不甚長。雪是隨落隨掃的,地下只潮潤而已,十分好走。只半頓飯光景已到城北行宮闕下。那一番壯觀威嚴比之城南更不必多說,單是行宮南牆,沿崗之下。綿延起落,全是漢白玉座底,紅壁上覆黃瓦,足有二里遠近,宮門前九龍照壁遮掩了,一重重龍樓鳳闕隱現在柏檜雪松之間,說不出的肅穆閎深,令人凜凜敬畏。在左掖門遞了牌子。掌閽的蘇拉太監指著西側一帶偏殿說道:「請大人到那邊,盡北頭是軍機大臣當值房。您是特旨召見的,由紀中堂引見。」福康安看時,果見西偏殿北房門前站著幾個太監,還有兩個內務府官員綽約面熟。沿殿長廊檐下設著長條凳子,十幾個等候接見的官員一個個羔皮重裘正襟危坐著聽招呼。因沿著卵石甬道大步過來。鵠立在門前的當值太監卜智早已瞭見是他過來,進門去,似乎稟說了幾句甚麼,出來笑著招手兒道:「四爺,紀中堂有吩咐的。請先進來見面兒。」福康安微一頷首跨步進屋裡來。外邊雪光刺目,乍一進門,只覺得暖烘烘又濕又悶一股熱氣,甚麼也看不清,定定神才見屋裡幾個矮杌子都坐著人,靠南牆設一張椅子,坐著一位長弧臉白淨面皮的中年人,是個二品大員,福康安認識,是新任河漕總督盧焯;東牆窗下一員也認得,是江南巡撫范時捷,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挨下來的官員有四五個,面熟面生不等,只一個竇光鼐認得,板著臉面無表情坐著。靠西牆一溜火炕,炕角堆得一疊疊都是文書卷宗,一個黑胖高大的中年官員,三品頂戴丟在一邊,粗壯的辮子隨便挽在項間,盤膝坐在炕桌後正伏案疾書,似乎在寫信。這人和傅府淵源極深,福康安熟得不能再熟,就是俗間號稱「第一才子」的禮部侍郎加尚書銜、軍機處行走大臣紀昀了。
「四世兄到了,請這邊炕沿上坐。」紀昀手不停揮、眼盯著信紙說道:「這裡畢竟不比北京,將就些兒罷……」說著已經寫完,吹了吹墨跡,偏身下炕,用通封書簡封了,遞給盧焯,說道:「秋池兄,這信你帶給安徽布政使郭明,七十萬兩銀子,一文錢也沒得加的,清明節前疏通蕪湖黃河道。差使辦不好,摘了頂子聽部議。我紀昀先就不能容他!三萬河工民夫,一錢七分工價,料是現成的,憑甚麼不夠用?他支吾你有兩條,一是你犯過新補官,諒你不敢惹事;二是下頭吏目一層層剋扣工銀髮財,他自己也難駕馭。萬歲爺昨兒見我,說盧焯有類於郭誘,乃是君子犯過,根性還是好的,你只管放膽去辦差,不必有後顧之憂。」
盧焯本來坐著,聽到乾隆皇帝說自己,忙起身恭聽了,說道:「請紀大人代奏:盧焯罪余犯官,不敢謬承萬歲金獎。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贖前愆,而報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紀中堂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交給郭明。黃漕交匯處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身!有一等貪墨瀆職從河工銀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舊要請王命旗牌斬他幾個——還有一件事請示紀公,黃河入海處新淤田三千餘頃,浙江巡撫衙門咨文要劃歸海寧府,已經迴文拒絕,這是應份戶部管轄的,發到地方立刻就賤賣了。請示這地是交部,還是暫歸河漕總督衙門收管?」
「歸你衙門管吧。戶部正在清理康熙以來的治河淤田。銀賬田畝三不符,窩裡炮兒廝纏得一塌糊塗。再撥官田不是亂上加亂?」紀昀從靴頁子里取出煙斗,點燃了猛抽一口,自失地一笑。「這是阿桂再三交待過的,照他的辦。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庫全書的事,這類事往後請他指示就是了。」見盧焯要走,又叫住了,說道:「方才你說要請王命斬人,這是主上給你的權,有些當場作案,當場拿住的,可以正法幾個,也就是個震攝作用。尋常查處,還是要報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曉得國家不肯姑息養奸。這一條盧公切切在意。」盧焯答應著去了。紀昀把目光轉向范時捷挨身的一個官員,臉色已經鐵青下來,問道:「你就是蕪湖糧道周克己?」
那官員慌亂地站起身來,木杌子上的釘子掛了他的袍角,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蒼白著臉哆哆嗦嗦說道:「是……卑職周克己。」
「二十八個人護一隊漕船,蔡七隻有八個人,劫了糧船,搶走一千兩銀子,沒一個人敢上前護船!你這蕪湖道當得好!」
「卑職平日訓管不嚴……回大人,賊人武藝高強也是真的。」
「你當時在哪裡?」
「糧道衙門。」
「聽到匪報,不去救援,反而關門閉戶,是甚麼緣故?」
「回,回中堂……」周克己兩條腿抖得厲害,顫顫軟軟的直要往下跪,「當地老百姓也都上船轟搶糧食……,他們報說『起反了』……我想著護衙要緊……」
他羅羅嗦嗦還在往下說,紀昀已轉過臉去,對范時捷說道:「請老兄來就是這麼回事。蔡七劫銀砸船後,有人見他逃往常州。不能不防著他渡海逃亡。還有一個叫林爽文的,是易瑛黨羽,省里要著力查拿。拿不到活的屍首也要。一枝花設的白蓮教教眾,除了蔡七這樣鋌而走險的兇悍之徒,多是愚夫愚婦矇昧無知信教的,這些人不但不能拿,還要加意撫恤,總之是教百姓知道皇恩浩蕩,教匪醜類不足恃就是了。」他臉轉向坐在第三位的高鳳梧,高風悟也忙站起來。紀昀臉上掛出一絲微笑,說道:「昨晚談了半夜,沒有多話再說了,台灣水程遙遠,倭寇、海盜、外洋行商很多,情勢與內地有異,民風也甚刁悍,不是善治的尋常州府。象林爽文,他就是台灣人,還有蔡七這些匪徒,窮極逃亡,台灣也是駐足地兒。把你那些拆爛污風花雪月先收收,整頓一下駐台營兵。存糧不能少於半年,防患於萬一,也就有了萬全——聽懂了?」
「聽明白了!」
「你不要陛辭了。」紀昀看也不看尷尬得滿面通紅的周克己,對范時捷道:「老范代我設席送送高鳳梧。他最喜歡罵人『龜兒子』,小心招他罵你!」
福康安在旁聽得一笑。范時捷老官稔吏辦差幹練,雍正朝留下的老臣始終榮寵的也只三五個,他是其中之一。只一宗毛病,生性喜歡挨人罵,三天沒人罵娘就鬱鬱寡歡,也不分個上下左右。有這一宗兒,寵信自歸寵信,始終到不得機樞主持部務,只在封疆外任上轉悠,高鳳梧早想笑,唯是這裡不是地方,生人太多,遂湊了范時捷耳畔小聲道:「老雜毛烏龜蛋——吃你酒去!」眾人都沒聽見,范時捷已是精神煥發渾身通泰,笑著對紀昀說:「這小子值得我一送。」便和高鳳梧聯袂辭去。紀昀這才斂了笑容,對周克己道:「那裡頭自然有亂民起鬨,並沒有起反的事,是翁家青幫的人趕到,在運河上拿賊!你多少策應一下,也不至於逃了蔡七——國家官守都似你這樣子,早就敗壞糟透了。萬歲爺要把你交部議,頂子留這裡,回去聽旨發落!」
「是是是……老師教訓的是……」周克己面如土色,抖著手指摘下青金石頂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卻身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個廢物,卻作得一手好制藝,還是我取中的門生,真令人慚愧!」紀昀嘆道:「這麼下去還了得?蔡七劫船,連把刀也沒帶,腰裡別著鐮就上船了,道台衙門裡番役四五十號人,別說策應,齊吼一聲蔡七也唬軟了,光天化日之下碼頭人眾之地,公然就讓他得了手,怎麼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從茶吊子里倒兩杯釅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幾口飲幹了,熬得有點發紅的眼睛眯著,一眼看見大太監王八恥從行宮正寢過來,料是有旨傳見,對餘下的幾個人說道:「除了竇蘭卿,你們幾位老兄已經引見過了,明日可以啟程赴任。陝西現是尹元長公經略,兼著陝甘總督,昨天有摺子來,榆林城裡無榆樹,風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見尹公,就說萬歲的話,榆林廳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糧庫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陝北河套康熙年間栽的樹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們都是那裡新任府縣令,三年考績,考你們甚麼?種草栽樹。銀子戶部可以撥一點,種糧不要錢,全部放賑,要有甚麼難處,可以寫信稟到軍機處來。就這樣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亂鑽刺找門路投靠山總歸沒有用處的。」
王八恥進來已有一會子了,只紀昀安排政務口不停說,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著。待紀昀打發幾個官員退出,王八恥方笑道:「紀大人,主子叫進呢!福四爺也去見駕——還有竇光鼐大人,也一同進去。」福康安忙躬身答「是」,竇光鼐肅然驚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領旨!」福康安揮著扇骨兒敲了王八恥腦門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監了吧?這回跟主子南巡,真箇兒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藍翎子,太監裡頭一份!」王八恥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伸脖子咧嘴兒一臉媚態說道:「那還不是託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這份差使是體面,只沒得外快——象王義,蹲在揚州,銀子嘩嘩的往懷裡流!」紀昀最愛恢諧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說道:「走吧!」
雪還在飄。楊花一樣的絨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蕩來蕩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氣候。三個人跟著王八恥沿西甬道向北,從月輝門向東進來,已到行宮丹墀之下。乾隆的隨身侍衛巴特爾仗劍在殿前巡戈,見他們一行過來,迎前兩步,硬橛橛說道:「主人在東殿,召見醫生,你們進去!」竇光鼐怔了一下,這人說話怎麼這味兒?福康安卻知巴特爾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極的一個人,努力學說漢話,尚帶不出平常人語隨情轉的調兒的緣故。紀昀含笑點頭,遂不入正殿,徑在東殿門口彈彈袍角,洪聲稟道:「臣紀昀、福康安、竇光鼐奉召見駕!」一時便聽裡邊乾隆的聲氣道:
「進來吧。」
隨聲便有小蘇拉太監出來挑帘子,紀昀等人魚貫而入。竇光鼐留神看時,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軒敞,東邊一盤炕,設著文案卷桌,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尺許高的奏摺文書,下邊黃袱跪墊上長跪著一個乾瘦半老頭子,青緞袍子黑馬褂略嫌大些,一說話三磕頭,額前已磕得烏青,瞧著有點可笑。炕前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碩身玉立體態瀟洒,戴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台冠,醬色江綢面青頦袍,套一襲貂皮黃面褂,腰間束著金帶頭線鈕帶,冠玉一樣白凈清秀的臉上,彎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幽深,不時閃爍著,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頰下和唇側兩翼修整得極精緻的鬍子,看去無論如何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就是「當今萬歲」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望外頭天井裡的一株大烏桕樹,目光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起身,卻問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后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士依舊叩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身著衣寒暖不正,邪氣入於腠里,即如傷風感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臟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血衰體贏氣逆,七表脈陽而實陰,八里脈陰而實陽,辟如天之四時顫倒,地之五行錯亂,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福康安早聽說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叫他「天醫星」,生死人肉白骨,傳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動,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抗聲而出,不禁肚裡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並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吟,霽顏問道:「朕於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現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於性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叩頭,仍舊禮數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聖明,於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我看,比之太醫院御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裡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呻吟無叫呼無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壓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於病實無益處。鬱結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少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伸出一個手指,「一年之內,皇上就甚麼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嘴笨死了!醫者有割股之心,總求皇上體諒……」
福康安起先聽他們講論醫道覺得冗悶,看葉天士形容兒又覺可笑。見說皇后病勢兇險,情事關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臉色頓時蒼白了:父親遠在四川,母親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痾,自己如何當起「娘家人」這個角色?萬一驟生變故,又何以處間幾頭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後傅家榮名威權乃至朝政人事會不會有出人意表的更張,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當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這位姑父皇上的關懷之心卻如麗日春風無時無地不能感受,只不過他把這當成了姑姑的蔭庇……正沒做理會處,卻聽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說的直令人心驚,朕聽著出冷汗呢!蔡桓公說扁鵲『醫者好以不治以為功』,朕不作那樣的昏君。葉天士,無論你說的驗與不驗,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傳言皇后的病,引動朝局不安,否則驗與不驗,朕都不容你。你可聽明白了?」
「是,是是!」葉天士驀地冒出冷汗,叩頭道:「小人雖然山野,斷不敢妄言宮闈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憒得不知死活,誰敢這些事上觸霉頭呢?您說!」
話說的沒有一句錯的,仍舊是個前恭後倨,少了臣下回奏皇帝問話時必不可少的那份溫婉,那份顫顫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說」,紀昀和福康安聽了都是心裡一揪,臉上變色,覺得這位醫術高超的當代華陀於人情世故真是一竅不通到了極處。正思量間,乾隆嘆息一聲說道:「皇后說你是個『醫痴』。別說是太醫院的副主院,三品的保康大夫,就低品的醫士、醫正,放在尋常醫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隱者,攜術濟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賞識你的。不過,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緣;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醫緣。眼下還不能放你還山,象你這秉性兒,進太醫院那窩子里,幾天也就作踐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兒的。算是朕請來的客人,隨侍奉駕,儘力護持皇后,平安過去這一年,你就賜金還山,如何?」
「這是皇恩如天浩蕩,是小民醫藥濟世修來的福緣……」葉天士俯伏在地連連頓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確是積重難返,醫得好醫不好實所難言,小民必定殫竭神思以盡綿薄,斷不敢有半點疏忽怠慢……」見乾隆無話,叩頭卻身退出殿去。
乾隆目光晶瀅閃爍,望著葉天士瘦矮的身材沿著長廊蹊蹊遠去,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猶自面帶戚容,說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強而為之啊!」紀昀道:「皇上要留用,也不是難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點點頭,卻道:「強而為之,他當然理應奉詔,但象這樣的做了官反而無趣,太醫院門戶之見、妒忌之情朕也略約知道,葉天士進院,不久就毀了。不講這事了,荷蘭葡萄牙還有英吉利這幾國進的貢單帶來了沒有?」
「貢物已經遵旨繳王八恥,請太后老佛爺、娘娘過目。」紀昀忙從袖中抽出一疊紙雙手呈上,陪笑說道:「這是三國貢物貢單。他們上的賀表已經御覽,辭氣是極仰承天恩的。禮部四夷館的人接見三國特使,來軍機處稟報,說一切禮儀均可從藩國冕旒覲見天子的規矩。只有跪拜一條,洋人生就的腿不會雙膝打彎兒,—條腿跪了見他們女王、國王,是他們本國自古以來的章程,求主子體察他們可憐見兒的,准允他們將就成禮。」
乾隆「嗯」了一聲,接過貢物單,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
繞指柔刀劍八十柄、旃檀樹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頭(高一尺四寸,長二尺有奇)、荷蘭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羅尼絨五百疋,六足龜一隻、孔雀二十隻、馴象十六頭、三角三目牛一頭、大珊瑚珠十串、照身大鏡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塊、中哆羅呢絨五百疋、織金大絨毯六十領、文采細織布六十疋,大細布三千疋、白毛裡布二千疋、大自鳴鐘十座、大硫璃燈五十盞、聚耀燭台十懸、異式琉璃盞五百八十一塊、丁香一百二十擔、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肉豆寇十四瓮、鑲金小箱十隻,內丁香油、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鑲金馬銃五十把、精細馬銃五十把、彩色皮帶一百二十佩、鑲金馬鏡中用綉彩皮帶六十佩,精細鳥銃四十把、鑲金佩刀一百二十把、雙利闊劍二十把、金花卑利劍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鑲金雙利劍二十把、照星水月鏡十執、江河照水鏡十執、雕制夾板三十隻……
後邊還有五六頁,都是西洋外貨,一一備細註明產地用途,乾隆也無心細看,又翻荷蘭國隨貢賀表,辭氣亦是十二分恭敬:「聖明重統,繼天立極。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動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則,蕩蕩難名……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異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露……」乾隆看著,臉上氣色慢慢霽和起來,指著一行字問道:「這個貢使瑪訥撒爾達攝是哪一國的?好似聽過這個名字似的。」
「回皇上,」紀昀笑道,「康熙二十一年,大西洋傅爾都加利亞國的瑪訥撒爾達攝來中國進過貢。因為當時這個外夷從來不通中國,聖祖爺賞賜加了一倍。這次來的是老瑪的曾孫。瑪訥撒爾達攝是他們一族的姓。」乾隆仰面想了想,又問:「既是康熙朝已經向化,因何不肯年年朝覲歲貢?」紀昀躬身道:「彼國距中土遙隔數萬里水域,航行四年才能抵達。廣州海關道奏聞,來的都不是尋常木船,是鐵甲船用火輪衝動,船上架火炮以防海寇,才能輾轉前來——因此,愈能見其國冕旒歸化天朝的誠心。皇上聖明,日本琉球距中國海途頗近,幾次貢船尚且為狂滔吞沒,彼國歷經千難萬折,才得在日本暫息。所以,來貢雖然稀疏,其忠悃愛君之志不讓鄰近諸藩國的。」
乾隆沉吟片刻,說道:「既這麼著,賞賜還照康熙朝的例,比近屬外夷外藩加倍,以彰其誠心歸化之意。」他頓了一下,又問:「有沒有尹繼善的摺子?有人密摺奏聞,他帶了袁枚去西安。袁枚隨意更張制度,發賣荒山荒田,當地縉紳很有些微詞的。他任甘陝總督是權宜之計,要緊的是統籌西北軍務,一來策應傅恆金川之役,二來預備將來西北准部回部用兵,地方上賦稅糧錢這些事,干預那麼多做甚麼?他一向在江南、廣東這些地方,北方情形不同,吏情也不熟。得罪的人太多,眾口鑠金,將來這個軍機大臣不好作。」
「臣以為這正是尹繼善過人之處。」紀昀從容回奏道,「西北地瘠民疲,歷來國家都要耗軍庫存糧賑濟,發賣官田給窮民墾荒,一者每年可省數百萬石糧食,二者老百姓不致於年年仰盼賑濟,使刁墮之徒良善貧民有所生業。歷來官賣荒山荒田價錢低廉幾乎是白送,官府把持惜售,是囤積居奇,希圖富戶購買,從中索賂以飽私囊,論其心實不可問!這件事前日甘肅布政使齊赫也有奏聞,是請甘陝一例准允發賣的,阿桂和臣意見相同,也有信來,待節略謄清,一併奏呈御覽。」乾隆恍然憬悟間,一笑說道:「這是慮國裕民的好事,不要寫節略了,連信一同遞來,朕硃批發回照準。江南的淤地涸田不能賣,甚至陝甘的荒地荒山要大力發賣,可以貸賃賒購。天下之大,不可不察而一例處置,你寫信給甘陝兩省巡撫,要聽尹繼善軍政民政裁奪。若為小人蠱惑,妄作非議,將來後悔莫及!」紀昀笑道:「皇上如此批複,甘陝兩省皆蒙雨露之恩!這裡地廣人稀,江南生滋日繁,地土昂貴,因地因時施政,廟謨運獨,各處百姓皆得沐化皇恩矣!」
說到江南地土,乾隆當即想起高恆私賣涸田的事,一哂說道:「如今官場墨吏撈起錢來,真有捏沙成團手段,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肥缺有肥缺的辦法,苦缺有苦缺的能耐。朕夙夜孜孜勤求化理,哪成想化出這麼一大幫見錢眼開孜孜不倦撈錢的黑心臣子!——高恆和錢度的案子怎麼樣?他們有沒有認罪服辯?」紀昀道:「這是劉統勛辦理的差使,臣不能詳知備細。聽統勛閑談,錢度是有問必招,私自販銅,經營古董生意,和高恆勾手官賣私鹽都是有的。販銅販鹽觸犯律條,他推給高恆,自己只認個『從中分潤』;高恆牙根咬得緊,只認自己帷薄不修,沾花惹草尋歡作樂的事都供認不諱,事涉銅鹽錢糧。他就是個啞巴。又不能動刑,逼問急了,只口口聲聲要面見萬歲爺造膝直陳。錢度的宗旨是攀咬,咬了一大群三司道台以上的官,府縣以下的一個不提,頭一份就咬到高恆身上,大有弄成法不制眾的光景。劉統勛說,他辦了一輩子案子,這麼棘手的還從沒遇見過。」乾隆原本端著杯子凝神貫注地聽著,紀昀說得他心中煩躁,竟一口茶沒有喝。待紀昀住口,他的臉色已變得鐵青,「咚」地將杯重重墩在案上,背著手踱了幾步,喑啞的嗓音帶著顫聲,說道:「卑污!」他胸部呼呼喘氣,已是脹得滿臉通紅血脈賁張,眼見就要龍顏大怒,目光睨了一下一言不吱聲垂頭站著的竇光鼐,頓了一下才平靜了些,說道:「紀昀福康安那邊杌子上坐了。——竇光鼐,你跪下,朕有話說。」
「臣,竇光鼐,」竇光鼐一直俯首聽著乾隆和紀昀對話,屏氣靜息思量著如何應對皇上問話,乍聽提到自己名字,身上還是倏地顫了一下,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恭聆聖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