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早已遙遙看見她們動作,滿意地點了點頭。此時滿林官員,有的對花沉吟,有的搔首躊躇,有的喃喃斟酌,有的攢眉詠哦,都在尋章覓句苦苦作詩。紀昀見乾隆過來,忙湊上前低聲稟道:「阿桂那邊奏事匣子送過來了。臣看了節略,霍集占回部有點亂子,請示主子機宜。還有一件是彈劾山東巡撫貪占賑糧的,還有甘肅一份送的清理虧空單子,報旱災的摺子,其餘請安摺子,各地晴雨報……臣讓軍機謄本處先存著。請旨,是送回儀征看,還是留著等皇上回程坐轎上看?」「朕回去仍舊騎馬。」乾隆說道,「霍集占的摺子叫謄本處繕寫兩份,一份發岳鍾麒和尹繼善,一份給傅恆——這會子且作詩,你不要擾了大家雅興!」他突然放高了嗓音,大聲笑道:「今個兒不許紀昀出風頭,劉統勛公事勞倦,也不勉強他——其餘的人一概不免,作得好的有賞,作得不好的罰作三篇八股!」
「臣憋足了勁要爭彩頭呢!皇上又不讓作了!」紀昀見皇帝高興,湊趣兒笑道:「其實臣的詩也未必見長,方才臣子們都在議論,皇上的詩那才是直追李杜賽過昌谷,都想聽聽您的玉音呢!」
乾隆笑道:「甚麼『直追李社』,又是『賽過昌谷』,朕作詩只為娛情,沒想過那些比較。」因低頭略一屬思,詠道:
薛蘿嬌軀自槐生,嫩黃無語對東風;
清芬裊裊滿瑤池,盼得南國迎春情。
「好!」詠聲甫落,文武官員已是一片鼓掌,齊聲喝彩。乾隆心下得意,口中卻道:「詩詞小道。朕於政務叢繁之中,隨意流連,陶冶性情而已。詩歌合為事而作,要在情趣二字,又不能以事害文,又不宜漫無邊際,雖是小道,其實大道也就蘊在其中,作得好就難了。」
紀昀因奉旨「不出風頭」,難得展才,細思乾隆此詩,無論如何只是中平之作,但他是文壇領袖,此種場合斷不宜緘默。在一片嘖嘖讚歎聲中,紀昀近前一步,笑道:「皇上論詩獨出心裁,臣真是折服之至——大道蘊於小道之中,即從聖作可窺一斑。前兩句講的就是「情』,單『嫩黃無語對東風』,因甚的『無語』?此天生麗質麗色似乎在等甚麼,盼甚麼。後兩句以事暗應,那是在等著瑤池王母啊,等著皇上奉太后慈駕來看望它啊!這裡邊便蘊了一個『孝』道,也可說得皇上也盼著有此一種花,『清芬裊裊』直透九重,使太后得心恬意適!」福康安在旁聽著,一篇尋常之作,經這位才子渲染潤色,頓時變得情致意趣典雅堂皇,蘊含大道悠遠無窮,此人才量機敏真是人所難及!……正讚歎間,翰隆笑道:「朕至孝之性出自天然,作詩時信口而拈未加思量。經曉嵐這一解說,也就發無餘意了——范時捷,你躍躍欲試的,把你的念給朕聽!」范時捷因自己的詩和乾隆紀昀嘉許的詩論契合相符,一邊聽一邊看乾隆,滿臉笑容,確是有點「躍躍欲試」,聽這道旨,忙笑道:「奴才是個世務上人,並不懂詩。今兒偏偏有點詩思,不小心就作出來了,不定從今而始,往後也變成個雅人呢!」
「不小心!」乾隆忍俊不禁放聲大笑,「也未必世務上的人就作不出好詩。作得好,朕許你從今是個『雅人』!」范時捷忙笑稱「謝主子恩!」呲著一口黃板牙誦道:
枝如藻須綿錦長,色似黃花對萱堂;
大安國中憶皇恩,爭出迎春向朝陽!「果然不錯,做得『雅人』了!」乾隆點頭笑道,「只是『皇恩』二字,似可改為親恩,這就切中了朕倡明孝道的宗旨!」又問福康安,「你呢?」福康安忙躬身道:「奴才草茅後學,勉為應旨,求皇上指教訓誨一一」因漫聲吟道:
花開我遜梅花先,娉婷野樹聽自然;
香髓寒芳動九重,河陽春色盡無顏!
乾隆聽了,只是咀嚼玩味,轉臉問紀昀道:「如何?首句用了兩個『花』,似乎犯重?」
紀昀陪笑道:「詩以氣為主,無妨的。福康安此詩慷慨豪壯,正是少年英雄本色。只是未了一句『河陽春色盡無顏』,嫌著帶了霸氣,須得改動一下才安帖了。」乾隆躊思片刻,說道:「盡無顏——改為盡增顏如何!」紀昀拊掌笑道:「皇上真是一字千金!這一改動,不啻東風浩蕩春滿人間,而且旋轉乾坤,整個詩變了一種祥慶鬱勃和平中庸的書卷意味。可稱為佳話!」劉統勛也不禁拈鬚含笑,說道:「這一字增刪,可以窺見皇上道德文章,不但堂皇正大,且是光風明艷,深得詩道精髓!」乾隆聽著兩人一套接一套的奉承,微笑著,只用目光在眾人中搜尋著。突然,他目光一閃,看見了竇光鼐,點名兒道:「竇光鼐,你向前站些!」
「臣竇光鼐,」竇光鼐向前趨了幾步,呵腰一躬,說道:「一一領旨!」
「朕的詩,還有范時捷的,福康安的,你以為如何?聯想聽聽大翰林的!」
「回萬歲話:皇上的詩好,范福二位大人的詩也好!」竇光鼐低了一下頭奏道。
獨獨這麼兩句:「好」,「也好」,乾巴巴的再無下文。和前面紀昀劉統勛連篇累牘的獎贊比較,無論如何聽去都象是在敷衍,乾隆臉上已是沒了笑容,他本來已對竇光鼐有了好感,今兒有意當眾調侃,一則示以眾臣天子度量包容四海,二則使竇光鼐更加知恩蒙寵,為今後大用留作地步。竇光鼐如此寡趣而且不知斤兩,頓時掃了他的興,盯視竇光鼐良久,他透一口氣,不無譏諷地道:「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念來朕聽!」
竇光鼐本來低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一下,說道:「臣文思蹇滯,恐有污聖聽,今日沒有應詔作詩,祈皇上恕罪!」「這也算不了甚麼。今日繳白卷的恐也不在少。」乾隆聽這話,厭憎的心平了些,邊說邊伸手向王八恥要茶。王八恥忙從貂皮暖套的銀瓶里給他傾一杯遞上,乾隆只漱了漱搖頭道:「涼——朕是知道你的,自幼就是神童嘛,連登高第直入清秘之府,你就口佔一首給朕此行助興如何?」
紀昀心裡不禁一緊,乾隆的秉性和竇光鼐的脾氣他都是太熟悉了:一個半點違拗不得,一個又偏恃才傲物,半點不肯違心屈就。此刻針尖麥芒兒相對,可怎麼好?看劉統勛時,也枯著眉頭目光緊盯著竇光鼐,似乎心中也在擔憂。無可奈何間,竇光鼐已開口詠哦:
柔枝韻含隨堤柳,嬌蕊意若大槐峰。
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這詩句意韻和平溫婉,無論如何不至於大遭斥侮的。聽下兩句,卻突地口氣一變:
料應西苑太寂寞,暖雪春催遍枝榮!還是說出來了!這個竇光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議!眾還在品味,紀昀和劉統勛都已聽出詩中譏刺,毫不容情,竟是直衝乾隆胸臆!
「看來你畢竟骨鯁在喉,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光有些憤郁,口氣冷得象凝霜寒冰,緩緩說道:「朕讓你助興,你來掃興!你是說誰?是太后,還是朕躬?朕是因為暢春園、西苑太寂寞,到江南遊冶玩賞來的么?」
「臣何敢悖狂無禮!」竇光鼐卟嗵一聲雙膝跪下,連連頓首,聲氣雖然柔弱,卻是說得清晰簡捷,「竇光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子,豈敢輕皇上孝養太后至誠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謂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後殘寒往返百里觀賞瑞花,儀征縣興師動眾三九嚴寒破土築路修橋建宮,倘若皇上知道玉輦駐駕的關帝廟,原來存放過不少窮民凍殍,窮餓勞累而死的民夫也在這裡停厝,豈不有傷我皇上愛民如子之至意?」
此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簡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顧自己尊親,忘卻了天下人皆有老幼——連修路死人、野有凍殍,都算在了乾隆賬上!站在班中的文武官員,看著乾隆愈來愈陰沉的臉色,一個個面如土色身顫股慄,哆嗦著直想下跪,但軍機大臣不帶頭,皇帝沒發話,跪也不能隨意的,只索挺著。紀昀生恐乾隆頃刻之間雷霆大作,當場處死這個書獃子,那就不但儀證之行,連整個南巡都要蒙上一層灰,酌量再三,乍著膽子在旁斷喝一聲:「竇光鼐,為政舉大義不泥小故。皇上萬幾宸函,不計勞倦之身奉太后色笑頤養,此是以孝示範天下。你竟敢謬解經義,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憑你的本心說,太后來觀瑞花,難道是過份之舉?你也有高堂令尊,不曾陪他們賞花觀劇么?」
「紀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聖人語錄,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語!」聽紀昀提到「高堂令尊」,竇光鼐忙頓首叩頭,仍是不緊不慢從容解說:「我的後兩句詩,其實就是恨此花不生於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圓明園、暢春園中也生懷抱迎春,何勞皇上晝夜宵旰之餘,奉太后來此游幸?如此,皇上孝養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儀征百姓得安!」
這番話前面聽來並無差錯,毛病仍出在收煞結未處。乾隆細思,愈覺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身來,惡狠狠一笑,說道:「連朕南巡你也不贊同?把朕供在紫禁城,象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宮,由著朝綱敗壞,不傷民間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憒!」說著將手中杯子直摜出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聖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竇光鼐身上一顫,剎那間的怯懦過後,又恢復了鎮定,只是面色變得異常蒼白,叩頭說道:「臣有詞不達意處,只問心無愧而已。南巡……化錢太多了,老百姓負荷大重,恐傷我皇上堯舜愛民之心……」他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唯願皇上垂拱九重,無為而治——似此儀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為然!」
「朕決意南巡,五次下詔各地不得借迎駕增捐加賦,不得擾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報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於民間富庶殷實之家,沐浴聖化嚮往皇恩,自願樂輸,難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斂?」
「皇上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好!」乾隆臉白如紙,氣得渾身亂抖,指著竇光鼐,期期艾艾說道:「你頂得朕好!以……以堯舜之聖,只,只有皋陶兩、兩個賢臣,你要朕治天下,皆是皋陶之臣……」
劉統勛紀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陣陣冷汗濕透內衣。乾隆御極以來,兩次雷霆大怒,一次在養心殿,一次在暢春園,除了因修圓明園熱河八大山莊,還有心腹大員辜恩溺職惹得心煩,直接炮仗稔兒都是為了金川失利,主帥諱功飾過喪師辱國燃起。今日一怒與往昔不同:一則竇光鼐的職分只是個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勃蹊鬥口,有失尊榮身份,二則是在巡幸現場、太后皇后近在咫尺,又面對各省「恭與慶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爺督撫,下至州縣佐雜,處置不妥,不知招徠多少背地閑言碎語。眼見乾隆面帶獰笑,狂躁地來回踱步,大有一個窩心腳踢踹竇光鼐的光景,劉統勛和紀昀幾乎同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里眾官控背躬腰心膽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見軍機大臣跪了,一片聲打得馬蹄袖山響,齊刷刷黑鴉鴉跪了一地。
「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劉統勛叩頭道:「竇光鼐年少氣盛,撮爾卑微小吏,徒逞血氣之勇,不習朝廷禮儀,不識軍國大體,自有其應得之罪。只是方今天不共慶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撲教訓,使眾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紀昀也忙叩頭道:「竇光鼐確是迂腐書生,念其平日操守尚好,皇上取其大棄其小,交臣等訓誨,或奪職令其閉門思過,不必為此盛怒,致傷龍體……」
乾隆余怒未息,目光睨視著竇光鼐道:「沽名釣譽,迂書生積習難改!」
「皇上……」竇光鼐伏地大慟,泣不成聲說道:「臣今日原本無資格發言的……然而君父有問,臣子焉得隱匿不言?」
「你早有預備,要直諫而死,置君父子不顧,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沒有這樣想過……」竇光鼐聽著這刁惡刻薄的考語,自尊心象被刀剜一樣痛苦,下氣泣聲道,「臣願皇上為從諫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慾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鴻『五噫』之歌之後,易出『三吏三別』。今日極盛之世,更須防微杜漸,珍惜物力民命……此是公義,不是臣的私意……」說罷辟踴大哭,爬跪幾步到一株槐樹下,用頭「咚咚」擊撞那樹,一邊撞,一邊哭,說道:「恨你不生在御花園!上天怎麼偏偏教你生在江南,生在儀征!」偌粗合抱的大槐樹被他撞得干動枝搖,椏上殘雪紛紛墜地,披黃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顫抖,待到索倫和幾個太監扯過他時,竇光鼎已是血流被面!
乾隆也被這激烈悲壯的場面驚呆了,微張著口,盯視著竇光鼐,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真的性命相撲硬諫直勸,毫不容讓自己的帝皇之尊。「南巡是大局,竇光鼐所諫,也不是細務啊……」乾隆打心底里嘆息一聲,說道:「給他包紮……待傷好後,朕當面訓誨他……」說罷,起身便向關帝廟走去……
劉統勛隨駕返回儀征,天色已經黑透,城裡家家戶戶彩門懸燈,映得一街兩巷通明徹亮,倒還不覺得暗,待到行宮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盞明黃宮燈幽幽閃爍,化雪後的夜風颼颼掠衣而過,立時便使人覺得黯黑寒涼曠野寂寥。似乎一天繁華熱鬧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裡,有點恍若隔世的光景。
送乾隆入宮之後百官散去,因軍機處還有幾份公文沒有處置,劉統勛結記著還要進去處置,卻見福康安手裡掌一盞玻璃風燈過來,傳旨道:「延清公,主子進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時牌起駕去揚州,紀昀從駕,其餘各官返回原任。劉統勛今晚不必入值,明晨不必請安送行,明日留守儀征,安妥歇息一日,後日再赴揚州行在!」劉統勛忙躬身稱是,還要下跪行禮,福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禮,說象劉延清這樣的臣子,一息一念都在為君上著想,不可以禮貌拘泥。延清公,多咎福康安能得你這麼一份考語,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道兒了!」
「你這就算入值當差了?」劉統勛心裡暖烘烘的發熱,目光閃爍望著燈光,微笑著道:「……你胎裡帶的,比我有福啊!到我這年紀,就是有心,能作多少事呢?現在雖說在軍機處,其實比不了紀昀尹繼善,更比不了你父親和阿桂,他們年富力強,重擔子都挑了。跟著皇上,眼看著一個個也都為國事累得筋疲力竭,想多幫他們些都力不能及!好生作,要看你們年輕人的了!」福康安笑道:「多謝老中堂勉勵!每聽父親和大人們訓誨一番,我都覺得自家缺的東西越多,雖想著當衛青霍去病,本事還要歷練出來才成。既是您肯成全,今兒我索性撞一撞您的木鐘。皇上不肯放我去跟阿瑪沙場廝殺,要有去行任里練兵帶兵,或者有小股土匪盤踞水窩山寨的征剿差使,請您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就派了福康安最好』,這就足感厚愛。我莊子里奴才在長白山刨的老山參——這麼大個兒——足秤八兩一一送您泡酒合葯,准能活一百歲!」
看著福康安滿是稚氣的臉,虎虎有神的目光,劉統勛不禁點頭一笑,「真有點聞雞起舞的氣概,使人聞而忘俗!好,你有這個心志,我必定成全——告訴你,蔡昌本(蔡七)一枝花餘黨七個人已經逃往沂山觀波嶺,那裡原就有個匪寨,和他們早就通著聲氣的,有一百多個土匪,周匝各縣我已經下令堵截——這股子匪人已是窮途末路,把給你來剿如何?」「才一百多人?」福康安失望地一撮嘴唇,「那有甚麼折騰頭?」劉統勛聽著臉上已沒了笑容,說道:「慶復就是這樣想的,訥親也是這樣想——你這樣想,這個差使不能,也不敢給你了。這不是兒戲,不是玩兒的——你該問問令尊,十幾萬人馬打一個莎羅奔——全族老小只有七萬上下人,怎麼兩次敗北?」說罷,綳著臉輕咳一聲,丟下發愣的福康安徑自去了。福康安翕了一下鼻翼,想追,咬了咬嘴唇,一跺腳返回行宮,往軍機處來尋紀昀。
這邊劉統勛背轉臉便是一個暗笑,打轎回到縣拱辰台附近專為自己安置的官宅。兩個太監早已候在門口,見他下轎,步履艱難顯得有點蹣跚,忙打千兒請了安,早上來兩個,一邊一個摻了他腋下——這都是自幼練成的把式,劉統勛覺得身子頓時一輕,腳下沒有飄忽之感,脛臂也沒有自己家人摻架時那種使勁著力的束縛意味,輕輕鬆鬆便進了正房卧室。裡邊三個太監也是訓練有素,安置劉統勛半躺在安樂椅上,一盆熱騰騰的水泡了腳,一個伏身給他洗腳,撩著水從小腿到腳趾細細按摩,安樂椅頭兩個太監,一個從項到下推揉擠擦,一個一把一把擰了熱毛巾給他揩臉,用剃刀細細刮臉剃頭,兩個太陽穴各扣一個火罐,又用銀針在印堂輕輕為他放了幾滴血……一時侍候完,劉統勛睜目起身,但覺通體通泰,心清目亮,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深深透了一口氣,問那為首的太監:「你叫甚麼名字?」
「回大人,奴才本名汪聲亮。」那太監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收著剃頭刀逼刀布呵腰兒道:「本來跟的王八恥老公公當徒弟,萬歲爺有回遇見問起,說『汪聲亮』是狗叫聲,就叫犬吠最好,所以小人——大人叫小人「犬吠』也成,『狗叫』也成。」
劉統勛聽了不禁莞爾:「『犬吠』還是雅訓些——願意到我府里辦差不?」犬吠陪笑道,「咱們這種人不算人,好比一條狗,養在哪算哪,沒個願意不願意這一說。告訴爺一句話,宮裡太監,要混不到直截跟主子主子娘娘眼面前差使,真連狗都不如——派出來跟大人,那是優缺。怎麼說呢?一者說比宮裡行動自便,主子少,一層一層的『爺』也少;二者到底是萬歲爺派來的,有個小小不然侍候不到的,大人們總有個擔待,比宮裡上司客氣體恤得多,也不用吃大夥房裡黑心廚子的餿飯涮鍋水——在宮裡混得不成人樣兒的,還得不著到老爺跟前當差呢!」劉統勛邊聽他絮叨邊「嗯」,又問:「有誰來過沒有?」
「來過一大起子呢!」犬吠身邊一個高條個兒太監道:「奴才上午打發了,說老中堂隨駕去了五十里鋪,夜裡回來未必見人,請大人們明上午再見——是五六個淮北遭水了的州縣官兒。午間過後是少老爺來,請示甚麼事兒,奴才沒敢攆,只說老爺回來怕是很晚了。事體緊呢,晚上請爺過來,不然明早也成。少老爺沒說甚麼就去了。下午來了兩個,一個姓裴,是原先揚州知府,一個叫靳文魁,原是揚州城門領,都是已經罷了官待罪聽勘的,叫他們走,不走,叫吃飯,又說不餓。奴才沒法打發,只好由著他們,這會子只怕還在書房死等呢!」劉統勛問:「你叫甚麼名字?」「回大人,」那太監毫不在意地回道:「小人叫『狗娘養的』——太監一律用賤名,這是皇上定的制度。」他指著其餘三個太監,「——他叫王(忘)本,他叫單(善)媚,他叫王(忘)恩——老爺隨意叫,阿貓阿狗的都無所謂。」他舔了舔嘴唇,神定氣閑地站住了身子。
「真箇一群好東西!」劉統勛被這一串異樣新鮮的名字逗得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喃喃嚼念:「狗娘養的……哈哈哈哈……」幾個太監用慣了的名字,倒也不以為異,只陪著訕笑。良久,劉統勛才揩著笑出來的淚道:「好,就是『狗娘養的』跟我吧,你們其餘的侍候屋裡差使——告你們一句話,我這裡管著天下刑罰,一錯就是人命關天;還有賑災河工土木興建,鑽刺打點想從這裡掏弄銀子的也不少。你們規矩著,我極好伏侍的,要和外官勾扯舞弊,劉統勛自己就是內務府大臣,連慎刑司也不用送,就地就處了你們!」犬吠、王本、狗娘養的幾個人忙不迭哈腰稱是:「老爺是今世包老閆羅,奴才們不敢胡為的……」劉統勛覺得此刻精神去得,便穿官袍,己是一臉正容,命:「帶我書房裡去!」
一到書房劉統勛便是一怔,不但裴興仁靳文魁在,新任的揚州知府魚登水,還有四個道員知府衣著的官員都在。因為彼此不相熟,書房是臨時設的,既無書藉也無字畫,寒喧詞竭,都坐在木杌子上喝悶茶,再一細看,自己的兒子劉墉也在書案邊枯坐。劉統勛進門,站在門口吁一口氣,說道:「讓眾位久等了!今天太乏,回來歇息了一會才來見大家,恕我老病,就是抬愛我了!」眾官早已肅立相迎,沒口子一片聲遜謝「不敢」。劉墉搶出一步,恭恭敬敬打個千兒,小聲道:「給老爺請安!」劉統勛皺眉道:「揚州那邊都是你的責任,辦好差,我自然就『安』了。無緣無故的,到我這裡做甚麼?請個安,就叫孝順了?」
「回父親的話!」劉墉小心陪笑,說道:「兒子焉敢荒息公務?曉嵐公下公文叫兒子過來的。一是為揚州徵收圖書,幾家藏有宋版書的,聽聞張老相公偽三太子被殺,心存疑慮不敢獻書,竇蘭卿已經調離四庫修纂,叫兒子兼理差事,有話吩咐;二是從儀徵到揚州,車駕駐蹕關防也是兒子的差事。紀公叫兒子隨駕伺候,也好及時調度。還有蔡七的事、高恆產業清理的事,要請示父親。因此連著趕來,早飯都是在馬背上胡亂吃的……」劉統勛道:「馬背上吃頓早飯有什麼委屈你處?到上房等著——我見過這幾位大人回去再說!孫嘉淦的《三漸克終疏》上次說讓你背誦,仔細溫一溫,我還要考查你的!」劉墉喏喏連聲退了出去。
劉統勛這才轉臉對幾個聽呆了的官員笑道:「興仁文魁,你兩個的事稍放後一點,就在這裡候一候。我把他們幾位的事料理清楚再談,好么?」二人忙悚惶躬身。陪笑道:「犯官們當得等候,若有干礙處,我們迴避一下可否?」「不必。」劉統勛面無表情,一邊擺手命眾人坐,問道:「你們誰先說?——魚登水罷,你明天還要隨駕。」
「這就是老大人體恤卑職了。」魚登水在杌子上欠身說道:「還是為涸田的事請示中堂。高恆原來沒壞事時,從河督衙門平價批過來一百七十頃地,河工衙門打了三十頃折扣,實到只有一百四十頃,折銀二十三萬八千兩。揚州府庫里已經支付,認購業主也向庫里繳了銀子。逮捕高恆,原來批的揚州府徵收一年鹽稅、關稅厘金一百萬兩自然也成無效批文。現在戶部一兩銀子也不發,業主們又憑地契向府里要地,戶部且封了揚州銀庫,今年各縣的養廉銀子都發放不出來。鹽商們為迎駕樂捐幾十萬,原就是指著在涸田上頭沾點便宜。如今高恆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頭暗地鼓嗓鬧事的也就不少。十幾個府縣官衙,有職分的也都有些耿耿於懷。卑職其實身在兩難之中,請示中堂,怎麼著設法有所安撫。」
劉統勛聽了一時沒吱聲,盯著燭光出了半日神,問道:「揚州織坊、染坊、漆坊、鐵工坊,總計有多少工人,你心中有數沒有?」魚登水怔了一下,說道:「卑職才到任,不能備細知道。大約有三千多人吧!」裴興仁在旁說道:「單是織染兩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鐵工銅礦工,六千八百多人呢!」劉統勛點頭,說道:「我告訴你登水老兄,不要只聽縉紳的。不是要你得罪他們,我知道得罪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過——他們現在是裝窮,給你叫苦是讓我聽的。怕我從高恆案子一層層窮追到他們。涸田的事有專旨,盧焯攬總兒管著,我不但無權管,就有權,也不同意賤賣了!你回去分頭給鹽商、田土業主,還有揚州各行坊主會議,有藉機尋畔鬧事的,我拿人毫不手軟。有剋扣工人工價找補樂輸銀兩,激起民變滋擾聖駕不安的,不以『為富不仁』定罪,我要當他欺君之罪辦理——也就同你不客氣了。至於官員養廉銀子,我給你寫批條,你去見范時捷,先由藩庫撥給,限三年補足虧空——一句話說白了,不能從作坊工人身上擠油,激起民變不得了;不能從朝廷庫銀上打主意,弄出虧空不行!去年揚州爛掉三十萬擔桑葉,為甚麼不用來養蠶?!郡南荒著那一片嶺,長的都是荊棘,那是官地吧?佃給窮人,栽上果樹,結果就是錢——要從百姓生業上打主意,不要想現成的!」
他連訓戒帶出主意指點,其實連裴興仁在任的闕失也都掃了進去。魚登水原想劉統勛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財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陪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職遵命。只是栽果樹一時不能見效,請寬限兩年。太緊促了不好辦……」
「桃三杏四李五年。」劉統勛毫不假借,「可以先栽桃樹。山上那麼多的酸棗樹,棗仁是藥材,能變錢;安慶人在酸棗樹上嫁接大棗,一畝能收四百多斤,運到南京風搶一空,不是錢?」
「是,是!卑職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辦法廣生財路,只要有利民業民生,減少庫銀支出的,能辦的立即就辦!」
「這就對了——揚州這地方用官場的話說,是富得放屁油褲襠的肥缺,有閑人有閑地就是官員失職。有虧空更是不許!你會議傳話給那些有錢主兒,有哪個作坊工人叫歇鬧事的,劉統勛在此,殺這些刁頑之徒我毫不手軟!」他瞥一眼裴興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頭拉屎你來揩屁股。你給我揩乾凈些兒!我也幫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時不能見實益,可以種藥材,一種是止血跌打損傷的,傅恆有多少要多少,那是從軍費開支。一種是防疫避瘟的葯,傅恆要,受災地兒也要,由戶部開支出來收購,聽見了?」
此時魚登水真是茅塞頓開,已是喜動顏色,忙道:「一定凜遵中堂憲命!送駕到府,我即刻區劃籌辦,還可再議議別的生財之路。」劉統勛卻對眾人道:「也是對你們說的,淮北雖然被水,河淤之田肥似油,莊稼沒了種藥材。傅恆來信,金川地氣濕潮,兵帳里要鋪蘆席,大水連蘆葦也淹死了不成?還有巴茅、高梁桔亭兒,編囤糧的囤子,也是軍用……總之百計生方兒自行救荒。賑糧朝廷當然也要出的,安徽那邊己有了旨意,受災人均六錢銀子,義倉里糧用了,糧食從兵部軍用存糧陳米調撥,除了種糧,每人可得口糧四斗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飢堇。皇上前腳回京,後腳餓死人,出饑民群,我就要唯爾等是問!」
「是!」
淮北的幾個道府官員被劉統勛灼人的目光逼視得心裡卜卜直跳。淮安府知府囁嚅了半晌,小心下氣說道:「敝府地勢低洼現在積水不退。已經有了饑民群,現在靠官設粥棚過活,又有保甲里連坐官府管制才沒有外流。請大人給盧河帥寫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後再回鄉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職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厲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一路過來,百姓連野菜也沒吃的村子有二十幾個,吃觀音土,脹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裡,急調一點糧食頂一陣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葯趕緊供應,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氣一傳不得了!」
他說著,劉統勛已不言聲起身,至窗前案上援筆濡墨,說道:「實在對不住——你老兄貴姓台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職叫杜鵬舉。」劉統勛即揮筆寫道:
時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糧。彼府杜鵬舉來告,百姓且有食觀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處,即以急賑公務料理,務期五日內賑糧運至災區。切切在意即頌台祥!
劉統勛拜書
寫完,將手條交給杜鵬舉,「你去見范時捷——還有你們幾個淮北來的,大約也為的糧食吧?就說我的話,讓他一併統籌——你們還有沒有別的事?」幾個道府官便一齊起身打千兒辭別,只一個知府說:「高家堰在卑職轄區,現在盧河帥要重修,兩個村子搬遷,百姓們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見盧焯。這是有定例出項銀子的,由河工調撥。十補九不足,我知道,真不夠用,讓盧焯和我說話。」望著眾人辭出去的背影,劉統勛又追著說了一句:「餓死一個人小心你們頂戴——我要派劉墉去勘察的!」不待眾人回身,已轉過臉來,穩穩坐在椅上目視裴靳二人,卻不急於說話,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藥酒,定著神,似乎在等著藥力見效,又似乎積聚著力量準備訓斥二人。他濃黑的掃帚眉下三角眼深邃得象黑洞,閃著兩點刺人的微芒,額頭和項上蚯蚓樣的筋綳脹得老高,黑紅的臉龐在燈下油亮閃光,腮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這副模樣,就是無罪的人也覺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頭不敢看他,真有點如坐針氈的味道。
「知道叫你們來為甚麼么?」良久,劉統勛才問道。
他開口說話,二人才好似從酷刑中解脫出來,兩個人同時抬頭,又躲閃著他的目光低下了身子,裴興仁小聲道:「犯官們有罪,老中堂要處置發落我們……」
「就你二人的行為而言,太無恥了,真是罪無可貸!」劉統勛吁了一口氣,「揚州百姓滿街唱,『靳文魁裴仁興,綠帽子紅纓頂,拚著老婆攀高恆,鹽稅涸田兩頭空,奸詐似鬼頭髮懵,又賠夫人又折兵……』很好聽么?」
兩個人聽著劉統勛一字不拉背誦兒歌,臊得臉象紅布似的低下頭。靳文魁吶吶道:「回……回……回老中堂話,實在……不中聽。不過……說句實在話,是我們犯了晦氣,該當的倒霉!那兩個婆娘都是從春梅閣買來的婊子……」他突然心一橫,說話也流利了不少,「這是現今官場不宣之秘,並非只有我和老裴這門不要臉。您到福建訪查一下,官員陞官只有兩門——不走黃門走紅門!彰州縣令古而信,境里出盜案要處分,連正配夫人帶三個妾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兒牌,盜案改了竊案,而且拿賊有功報卓異,湖州、吳江、無錫、常州、鎮江……我不是攀咬,他們的出身連個秀才也不是,官怎麼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們也都是讀書人,這麼無恥自己也知道的。」裴興仁口氣中略帶著忿忿,「就是人比人氣死人!就我的本心,拚兩個婊子哄高八舅子,鹽稅關稅厘金,還有一百多頃涸田,揚州府借著迎駕,財政一下子就活起來了,並沒有想著攘塞自己腰包兒。老靳說的沒假話,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門微服訪一下,鑄錢局、藩庫廳、賑災局那批人,不但妻妾,連兒媳、女兒、小姨子都供奉了上頭——上頭無恥,泔水缸似的,撲灰的、血撲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賬雜膾湯,大伙兒聚會吃酒弄屁股貼燒餅,那是甚麼樣的『無恥』——沒說的,總之是我們無恥得倒霉就是了——」
「別說了!」劉統勛聽得頭脹心跳,一捶椅背打斷了二人訴苦叫冤,想掏藥瓶兒,顫著手半途又放下,呼呼籲了幾口粗氣,咬了咬牙,半晌才無可奈何地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說他們,先說你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