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王保兒一前一後從北正房向東,踅過一段暗幽幽的巷道,弘晝忽然站住了腳。王保兒不知緣故,忙也站住。暗地裡弘晝沉吟良久,說道:「保兒,皇上要處分我,你心裡得有個數。」
「主子!」王保兒嚇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噓弘晝臉色,卟地一笑道:「爺說笑話了不是!怎麼會呢?皇上現今只剩了爺一個親兄弟,平常價連句重話都沒有的。奴才隨爺叼光,幾次見皇上送東西,賞的比送的還多;隨爺晉見,奴才旁邊瞧著,皇上眼裡那份親情,比別個親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對,也不對。我們除了兄弟,更要緊的是君臣。」
「皇上已經露出口風,『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鏡子不亮,」弘晝一笑,「要擦一擦。」他頓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雲漢,長長透出一口氣,「我是荒唐王爺嘛!如今天下就是個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頭荒唐的就會少一點。……今夜的事,我就是尋個小過錯給皇上看。御史彈劾是必定的,接著就用這個——摘掉我頭上幾顆東珠、罰俸、訓斥——教我閉門思過。再接著,他再殺錢度、高恆,罷那些聲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頓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麼說別人?」
王保兒聽得發懵,想了想,說道:「王爺既這麼明白,何苦化錢費力弄這事,白填還進去給人作法——爺說奴才乃是驢托生的,驢不會想事兒,王爺怎麼也不會想事兒?」
「日你姐姐的,連老子也敢罵進去了!」弘晝笑罵道:「跟你說也說不清楚。記著這檔子事,皇上處分我,我不處分你,但你要在外頭收斂些兒,別他娘的動不動一毯把好大的官都頂到南牆根兒上。好象我一點家規也沒有似的!」王保兒笑道:「誰敢說爺沒家規?我就是爺的模範奴才!爺也處分我,說我在外頭胡來給爺招事兒,咱家裡千把人,他們不也『整頓』了一下?」弘晝呵呵大笑,說道:「好奴才,曉事!——走,前頭瞧瞧去!」
主僕二人加快腳步,其實這裡暗角出去,離驛站正房只幾步之遙,轉出房角弘晝便道:「跑去問問完事沒有,爺噁心聽他們那些聲音。」王保兒忙應一聲,小跑著從正房北影壁繞進去,跺步兒加大足音,一進門便隔東屋門問道:「隨軍門,解乏了沒聲?」聽著屋裡嘰嘰嚕嚕斷雲殘雨之聲未絕,一個女子細聲細氣吃吃笑著求告:「爺……您真好精神氣兒……且別起身……」隨赫德答應著:「就來就來!」接著一陣衣裳悉悉聲音,隨赫德披衣扣鈕出來,一頭走一頭笑著回罵:「老子在萬馬軍中直出直入,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啊!五爺,您不是在明故宮那邊么?怎麼這兒來了!」他一眼看見了弘晝,忙一個千兒打下去,懷中鈕子尚未扣全。裡頭鴇兒婊子們不知道,兀自浪笑著說:「憑你明故宮秦淮河,再惡的大將軍五六爺,該敗陣也得軟了!」不知誰悄語說了句甚麼,裡屋才沒了聲息。
「起來吧!」弘晝手握檀香小扇虛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兒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范時捷、紀昀來南京接你,他們在故宮那邊等著聽你回報南北天山的事。我說先得叫弟兄們軟和軟和身子,犒勞犒勞——怎麼樣?比騎馬受用些兒吧?一般的縱送,滋味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那當然不一樣!謝爺的賞!」隨赫德黑紅的臉膛放著光,顯得精神奕奕,「這會子解了乏,奴才揮戈上陣,仍舊金槍不倒!——不信,爺問屋裡幾個敗軍之將!」
一句話說得屋裡三個女人咯兒咯兒笑不可遏。弘晝無所謂地將手一擺,徑自到院里,沖著東廂一排房喊:「弟兄們!都給我出來!」便聽各屋咭哩咕隆一陣響動,軍將們忙著穿衣穿褲登靴戴帽佩劍,頃刻間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齊打下馬蹄袖行禮:「奴才們給五爺請安!」
「都起來!——捶子軟了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這王爺金技玉葉,天子第一親,怎麼這樣兒問話?有知他荒唐秉性的,身子一挺說道:「還行!」眾人一笑,有的說「軟了」,有的說「軟了還能再硬」,未了一個苦著臉說「標下的『刀』幾年不用,他娘的銹了……才進去這麼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頭,「——就收兵了!」聽得眾人一陣鬨笑。
「兄弟們在外出兵放馬不容易。邊陲塞外兵營枯寂,沒有女人又不能帶家眷。大丈夫,嗯……這個這個,啊——捶子硬了無奈何!」弘晝在眾人笑聲中說得鏗鏹有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是個吃喝玩樂嫖婊子的地府兒。但我皇上整頓吏治,不許文武官員逛行院,你們沒有紀律,自個兒去,教善捕營拿住,連老隨也要臉上無光!嗯……這個這個,本王爺愛護邊將,哎這個這個又要維護朝廷法紀,嗯這個這個……就這樣了!」他掏出懷錶就窗上的燈光看了看,提足精神問道:「這會子累不累?」
「不累!」
「能辦差不能?」
「能!」眾人齊聲大呼,氣壯山河。
弘晝略帶孩子氣狡黠地一笑,道:「現在是戍未亥初時牌。全部坐轎,去明故宮。十個軍佐跟兵部的人回營務事兒,老隨跟我見紀中堂和范司徒說西北軍情。說到子時,還回這裡,該乾的事就用不著我指教了!」眾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卻看不情形容臉色來,弘晝一擺手便走,後頭的人忙腳步雜沓跟出驛站,已見一溜竹絲亮轎停放在門口。
明故宮驛站就在青龍門北。這裡向東是一帶城牆,西邊是空曠得黑漫漫的故宮遺址,荒草白茅間間而矗著斷牆頹垣,被永樂皇帝燒成一片白地的舊宮遺址上金水河上漢玉欄橋御池溝渠仍在,守闕石獅盤龍華表猶存,都隱在青蒿野榛之中。星光下看去起伏不定,象是許多猛獸在暗中跳躍,甚是荒塞陰森。驛站就設在遺址東北角,臨玄武湖岸落座,卻比別個驛站不同:倒廈三楹大門懸著兩盞玻璃宮燈,周匝圍垣也是宮牆式樣,牆上每隔不遠掛一隻「氣死風」燈,燈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一望可知是善捕營的護衛。幾個太監見弘晝下轎,忙一擁而上打千兒請安,一個藍領子管事太監象是王府里侍候的頭兒,側身跟從諂笑著道:「范大人紀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幾個堂官不敢放肆,在書房那邊探頭探腦,耐著性子等。爺怎麼一去就兩個時辰,范大人和紀大人都罵您呢……」
「他們罵我甚麼?」弘晝一邊聽一邊哼哈,站住了腳,笑道。
「范大人罵您是『獸頭』,紀大人罵您是『毯牛』!」
弘晝偏著臉聽,一眼瞧見紀昀范時捷笑著從西月洞門迎出來,因笑罵道:「你們竟敢背地罵我!就是老子不計較,皇上知道饒你們?」紀范二人笑著一躬,手讓弘晝到西花廳,范時捷指著一群將校對太監道:「把他們帶議事廳那邊,叫兵部的人也過去——還有戶部老金,都去聽這群藥渣說糧說餉說軍需。」回頭陪著弘晝踱著走,聽紀昀笑著對弘晝解說:「爺甭想挑我的毛病兒,是那狗才聽轉了,我說的是『囚牛』,不是毯牛……龍生九種爺聽說過沒有?頭一種就是囚牛,囚牛好音樂,現今胡琴頭上刻的獸就是它的遺像;獸頭也是龍種,官名叫鴟吻,平生好吞一一我打量爺是聽戲去了,老范以為爺見了心愛物兒吞吃去了,怎敢放肆就罵呢?年羹堯罵穆香阿『狗娘養的』,穆香阿回話說回大帥,我母親是和碩公主,聖祖親生,不是狗娘養的』!奴才們是守規矩懂禮法的,怎麼敢學年羹堯?」「這個玩笑開得有驚無險!」弘晝開心呵呵大笑,「方才見過一群婊子,老鴇兒也跟我說了個笑話兒。她說她接過一個道台,兩榜進士出身。進士說他憑著筆作官,老鴇兒說:『咱們一樣,我也憑屄(筆)吃飯。你筆上有毛,我也一樣,你有筆筒兒,我也一樣!』那官兒被她擠兌住,笑說:『我還憑嘴吃飯,回事說差使奉上接下,不單憑筆。』鴇兒說:『仍舊一樣,我們也憑嘴吃飯,不過你嘴在上頭,我們的在下頭,你的橫著長,我們的豎著長罷咧,你嘴上的鬍子還沒我的長得好呢!』」話沒說完,范時捷已笑得彎倒了腰,紀昀正點煙,一口笑氣噴斷了檀香火楣子。隨赫德卻是挺著個大肚子笑得渾身亂顫。說笑著眾人一道兒進了花廳,弘晝甩了身上袍子,一身天青細白洋布短褂短褲,趿了雙撒花軟拖鞋,向東壁椅上一靠坐了,對滿屋丫頭仆廝擺擺扇子道:「給各位大人上茶!桌上果品點心盡夠使的了,不用再上——你門出去,我們要說正經話。」
「老隨,」眾仆隨退出去,紀昀斂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身說道:「准葛爾部長噶爾丹策零死了幾年,又立了那木爾扎,又亂了幾年。皇上因為道途遙遠,又是他們部里自家鬧家務,這頭金川又連連用兵,所以沒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摺,又換了個達瓦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隨赫德剛要答話,弘晝用手虛按按,說道:「北京那頭阿桂給皇上密折,說有個叫阿睦撒納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撒納是輝部台吉,准葛爾部鬧家務,與他有甚麼相干,也攪和進去。我不是管事王爺,既叫我聽,就簡略從頭說明。別要皇上問我,一腦袋漿糊葫蘆回奏。」范時捷這個戶部尚書還沒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沖隨赫德點頭。
「王爺,紀大人范大人,這事說來繁複雜亂,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只能從簡扼要回話。」隨赫德略一欠身,清了清嗓子道:「聖祖爺三次親征准葛爾,老葛爾丹敗死自盡。封葛爾丹策零為台吉,這個人其實懦弱無能,只是靠了朝廷封號勉強維持准葛爾局面而已。葛爾丹策零有三個兒子,老大叫喇嘛達爾濟,是小婆養的,娘家不貴重,兒子自然也就身份低。正出的嫡子是老二,叫策妄多爾濟·納木札爾——王爺別不耐煩,他們的名兒就是長,我聽了幾年還覺得拗口彆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晉,因此葛爾丹策零一死,順理成章就成了台吉王爺。
「這個納木札爾歲數不大,卻是甚不成器,從羅剎國不知弄來甚麼春藥,一晚上能弄一百個女人。部里身邊略有點姿色的女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女都橫掃進去。有時弄不到一百個就疲軟了,再吃藥再弄,連親姨小姑親妹子也都不肯饒過。這麼著折騰,人瘦得象個骷髏,哪裡有精神料理部曲甚麼草場牛羊糾紛?甚麼儲糧備冬草料遷移牧場這些政務,一概聽之任之。不吃藥就象個暈頭鴨子,一陣風就吹跑了的紙人似的,吃了葯又象個瘋子,又狂又躁,別說女人,就是男人見他那樣兒都畏懼躲避不遑。」
聽到這裡,范時捷不禁莞爾,紀昀卻是點頭一嘆道:「禍水橫逆,這樣的君王沒個不亡國的……」弘晝笑道:「方才老范悄悄問,我說那些軍將是『藥渣』甚麼意思?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宮裡的宮女都得了病,面黃乏力精神萎頓。太醫開了一張藥方,送二十個精壯小夥子進宮。一個月後,宮女們一個個容光煥發體態輕健。送這些年輕人出宮,老皇帝眼花,瞧著一個個晃晃蕩盪骨瘦如柴的影兒,問『那是些甚麼東西呀』?宮女們捂口兒悄笑,回說『稟皇上,那是藥渣』!」范時捷登時明白,端著茶杯指著隨赫德笑得手直抖,話也說不出來。
「對了,王爺說的,這個納木札爾真正是熬透了的藥渣!」隨赫德笑一陣,接著正容敷陳:「不但淫亂昏庸,身子骨兒不好,還動不動就殺人,取女人胎胞男人的腎補身子,又怕死,年年找個替身奴隸殺了算是替他去閻羅殿報到!這麼著弄得天怒人怨,臣子輔宰們自然要諫勸,他是誰勸殺誰,連著殺了七個『宰桑』。札爾固(部族會議)管不了,竟是人人切齒痛恨。
「納爾札木有個姐姐叫鄂蘭巴雅爾。小時候兒弟姊兩個滿有情份的,光弟弟也還聽姐姐的話。眼見就要全部大亂,幾百里從哥策部落趕回來勸弟弟戒酒戒色保養身體料理政務,可這時候兒納爾札木已經是個半瘋子,不通人性了,和姐姐一頓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鐵鎖鋃鐺下獄囚禁起來。
「這一來亂子就起來了。他姐夫薩奇伯勒克怒火衝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達爾札早就虎視眈眈這個汗位,和薩奇伯勒克裡應外合,一夜突襲殺進帳中,那『藥渣』吃了春藥,正在拼力鏖戰,一陣亂刀,立馬成了花下風流之鬼……血泊里,老大喇嘛達爾濟坐了汗位。」
隨赫德說到這裡頓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裡安靜得連北窗外玄武湖漣漪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人思量數年之前,萬里之遙的准葛爾那個風高月慘的夜晚,美人昏主血濺青帳紅燭之中,馬踏碧血沃草,荒煙戈壁亂馬交槍一場慘殺,都不禁凜凜然泛出一陣陣寒意。弘晝出了半日神,嘆息一聲問道:「後來呢?」
「這就要說到這位阿睦爾撒納了。」隨赫德緊皺眉頭,彷彿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望著前面的牆壁,「阿睦爾撒納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孫,是准葛爾輝部台吉。為爭牧地草場,早就有心和納木爾札大幹一場,當個准葛爾汗王。現在准部內亂,哥子姐夫合夥殺了弟弟,哥子奪位,用我們天朝的話說這叫弒君自立。就情理上說,蒙古人也不服氣。扎爾固里的貴介長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納木爾札雖然無道,還有個同母弟弟策妄達什——你殺了哥子,理應把位子讓給弟弟,怎麼就大搖大擺自己坐了?——都不服。這些長老們沒有權,卻有面子,暗地裡和阿睦爾撒,還有和碩特部台吉班珠爾聯絡,要起兵勤王,擁立策妄達什。不料事機不密,露了餡兒。
「前年秋天,准葛爾部辦那達慕大會。前三個月頭裡就給我發了請帖。他們鬧家務我一直在留心監視,隨時給皇上奏報。皇上每三天就密諭給我,一是留心形勢動向,二是暫時耐寧不動虛與委蛇。准葛爾雖桀傲不訓,畢竟每年還有賀表貢物貢獻。如今亂了,不經請旨弒主自立,後頭形勢難以預料,所以接到請帖立刻八百里急遞請旨赴會——就是帶著這十位管帶偏將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會觀禮。我是天朝上將,當然坐在主位中間,看了看,幾個西蒙古王爺都不認得,喀爾喀的各台吉,輝部阿睦爾撒和碩部台吉班珠爾都來了,由喇嘛達爾札陪著,向我行禮,有說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親熱,連我的心都懈了,這不象是出事的樣子,他們親連親,親套親,打斷胳膊連著筋,莫非暗地裡和好了?
「那達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會,有點象我們過年。上邊一排座,正中是我,擺滿了蘋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之類,還有手抓羊肉和酒。我帶的軍將們也一樣。下邊一排是喇嘛達爾札居中為主,各王爺列位序而坐,酒肉之外,只有葡萄哈密瓜,都是久日不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親切說話觀看大會。
「射箭過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裡頭有點象跳加官,戴著面具踩高蹺的、打莽式的……圍觀的人有四五萬,男女老少連說帶笑隨節拍兒舞蹈。熱鬧,開心,半點戾氣也沒。
「輪到賽馬,出事了,」隨赫德滿意地環視一下聽得發獃的眾人,又喝一口茶,「那是好大的一個場子,打成一個大圈子,圈裡圈外都是人,中間留出一箭寬的馬道。喇嘛達爾札擺了擺手,王府管家搖旗,三十匹精選的馬崽子從東頭極點一陣狂奔,卷得塵土揚起老高,漸漸近來,一陣風似地過去,從西頭向南繞,東折又回來。離得近看得清,馬上都是剽悍精壯的蒙古漢子,除了韁繩鞭子,甚麼武器也沒有。接著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馬快得叫人眼花鐐亂,一閃就過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著眼看,突然間裡頭五六個蒙古人變戲法似從腰間取了弓箭,朝著主位上就射!我的爺,那真是又快又准又狠——一個叫達什達瓦的長老脖子上一箭嘴裡一箭,著了兩箭,『撲嗵』一聲仰臉倒下去。再看策妄達什,左膀一箭,心口一箭,兩箭挨了,一聲不吭歪倒在一邊。只有阿睦爾撒納眼尖,身手極是矯捷,見勢不妙,一溜身從桌下竄了出去,兩箭射空,釘在他坐的椅子上還在簌簌抖動!
「場上一陣騷亂,各位台吉王爺還在懵懂,一齊起身東張西望。我再看,阿睦爾撒納拔腳飛奔,一手揪住一個生馬駒子,回頭不知罵了句甚麼,竄上去夾馬就逃。他隨身帶的衛士只有一個也捉到了馬,在後頭緊隨護衛,餘下的幾十個人已和喇嘛達爾札的護衛交上了手,馬刀拼刺火花四濺叮噹作響,滿場殺聲、哭聲、罵聲、馬蹄聲、吆呼聲響得沸地盈天……煙塵沙霧混著亂成一鍋粥。再細看,老人女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邊。東邊的馬隊有的去追阿睦爾撒納,留下的已將輝部帶來的衛隊剁成了肉泥……我也是幾次出兵放馬的人,雜谷土司叛亂我跟岳東美老軍門打過惡仗,西藏珠默特部作亂,殺了駐藏都統傅清和左都御史拉布敦,我跟岳軍門又去平叛,也打得凶,沒有見過這場面,阿睦爾撒納的兵沒有一個投降的,一個胳膊一條腿還在拼殺!殺人的也真殘,把人剁成雞蛋大一團團肉塊挑在刀上耀武揚威,肉絲兒還在霍霍亂跳!
「喇嘛達爾札布置了人追殺阿睦爾撒納,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回來見我。對那些王爺咭哩咭隆說了一通,又對我說:『今天這件事讓將軍受驚了,真對不起。達什達瓦一家和策妄達什密謀勾結阿睦爾撒納這隻狼,要來奪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殺掉我,擁立策妄達什來統治准葛爾。策妄達什年紀雖然小,和多爾濟·納木札爾都是一條母狼懷裡養出的惡狼,勾結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們的話叫天理難容!我不這樣對待他,他會把我作成肉醬吃掉!請將軍轉奏博格達汗:我們准葛爾部是擁戴大皇帝的法統,臣服天朝的藩臣,並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統治……』這是不測兇險之地,我沒奉旨,也不敢胡言亂語,虛應酬幾句教他趕緊上奏朝廷請求封誥,名正言順地當個藩王,帶著我的人回了天山大營。」
幾個人聽了都點頭。准葛爾部族亂源已經明了。紀昀一鍋煙接一鍋噴雲吐霧,沉思著緩聲問道:「我在軍機處,料理的卻是文事,見有達瓦齊上表請封汗的摺子,這個達瓦齊是怎麼回事?」
「達瓦齊么,這就說到他了。」隨赫德笑道:「我與他那達慕大會上見過,拉手寒喧。個子比我還高點,皮色和漢人差不多,笑起來樣子很賊,說話聲音吐字兒有勁,還引用了孔子的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達慕會上指揮兵馬的就是他。很乾脆利落的一個人。漢話說得好極了,略帶一點寧夏口音。」
「此人是巴圖爾琿台吉的後裔,准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孫子。也是扎爾固部族會議里掌兵權的大貴族,管著哈薩克玉茲部落,打個比方有點象我們的兵部尚書兼統兵大帥。他也是正牌子的金枝玉葉,原本納木札爾昏亂,就生了篡位之心,幫著喇嘛達爾札,心裡自家打主意,納木札爾死了,策妄達什也死了,你喇嘛達爾札不是正宗貨色,朝廷也沒封你當汗。此事不幹更待何時?阿睦爾撒納當眾脫逃,原來是他使的心勁兒。
「這事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阿睦爾撒納逃出後,曾派人到我營里,他已聚集三萬鐵騎,要和我合兵進擊准葛爾。我沒答應,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裝混進去打聽。原來他求我不成,悄悄去了哈薩克玉茲和達瓦齊密謀。兩個人商量定了,於乾隆二十一年秋七月十二夜裡,各派兩萬騎兵,四百里長驅奔襲,直入准葛爾大汗宮。准部的兵都是達瓦齊帶出來的,只有喇嘛達爾札部落不到一萬兵,又沒有防備達瓦齊會裡應外合。兩個時辰不到,一萬多兵全軍覆沒,喇嘛達爾札拔刀自盡。
「照阿睦爾撒納的想頭:我幫你達瓦齊當了汗,至少也該弄個一字並肩王坐坐。達瓦齊卻覺得自己走錯了棋,早知道喇嘛達爾札這麼不濟,何必引狼入室掰屁股招風?阿睦爾撒納屯兵不走,兩個人頓時反目為仇。阿睦爾撒納一不作二不休,乾脆大舉進兵,佔領了杜爾伯特,屯兵額爾齊斯河,兩軍隔河對峙。我奉旨見駕述職時,兩軍已經打幾仗,互有勝負。准葛爾現在局面已是亂到了極處。」
隨赫德口說手比,反覆譬講,總算說清白了准葛爾內亂局勢的來龍去脈,已是唇焦口燥,端起釅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說道:「後來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阿睦爾撒納戰敗了。」弘晝目光霍地一閃,又斂去了鋒芒,「達瓦齊自己何嘗不是狼子野心?逼得三車凌部舉族內遷,在部內誰忠於朝廷他就殺誰,達什達瓦部的宰相桑薩拉勒勸他親赴北京朝見皇上請求赦罪封賞,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襲血洗了他的部落。說甚麼『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穩。象厄魯特蒙古三車凌這樣的大遷移,自順治爺開國還是頭一回,他這麼折騰,司馬昭之心早露餡兒了!皇上現在急著要在准葛爾用兵,怕的就是他把異己清理乾淨,羽毛豐滿瓜牙鋒利,又變成第二個葛爾丹,就勢大難制了。可傅恆這頭也在用兵緊要關頭,又不能催,須得騰出手來再料理准葛爾這批叛賊!他們,你別看都打朝廷旗號你殺我我殺你,其實誰也不和朝廷一條心!都做的成吉思汗夢,不然,和羅剎國眉來眼去做甚麼?——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頰。『啪」地煽了自己一耳光,看了看手,「這早晚就有蚊子了!」
眾人一笑即斂。紀昀閃了弘晝一眼,心裡暗自嗟訝:誰說這王爺荒唐?心思簡直千竅百孔!就是阿桂,全盤兒掌握軍事,每日看奏摺,也沒有這樣明晰清爽的見地,洞穿七札的目力!這樣的人才卻每日去看戲逛園子,伴了討吃的四處遊逛,真是可惜了的……想著,笑道:「五爺別料理內務府還有甚麼旗務雜差了。我請旨請五爺出山掌管軍機處好么?」「放你媽的屁!」弘晝剎那間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磕了個瓜籽兒扔進嘴裡,單眼皮兒一蔫,笑罵道:「你敢胡來,進軍機我頭一個先撤你的差!我其實是個趙括馬謖,二流子混混兒,怎麼敢沾惹國家軍機——你到茶館聽聽,那些八旗紈挎街痞子,議論起國家大事哪一個不是人模狗樣的呢?」
「我記得聖祖爺時名將周培公說過,」范時捷跟著眾人一笑,定神說道:「西陲戰事打的是軍需仗、糧食仗。我原來不曉得厲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細算是二十三斤一兩的糧才能運到前線一斤。運到天山大營雖然都是旱路,卻越走越難走,連水都得帶著,至少是四十斤糧才能運到一斤。老隨,二十年前我們就是老朋友了,你龜兒子要給我省看點兒,我糧食被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丟一斤就是四十斤,敵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來見你,皇上至囑再三,打金川只是練兵,真正瞄的是西邊,一旦達瓦齊成氣候,和羅剎的甚麼雞巴的女王勾起手對付我們,麻煩就大了!聖祖爺三次親征,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上不讓外夷,難道還要乾隆爺再來親征?所以你缺甚麼只管問我要,斷不叫你的兵凍餓。可你也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個大頭出項,圓明園又一個大頭,賑災河工,哪一處不是錢。如今收項雖然不少,淌水似的銀子往外流,還有官員中飽私囊,皇上難不難?戶部難不難?內務府現在也虧空,王爺,他們尋我要,我是要命一條要錢沒有!您得替我擋著——我不借!」他象真的有人向他借錢,木著臉咬著牙嘴唇把手一推,「我萬變不離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經事兒正經辦——這是大事!」
幾個人看他說得認真,又象一個老孩子,都不禁一個莞爾。弘晝笑道:「前頭一個尤明堂,如今一個范時捷,秉性不盡相同,兩個鐵公雞一樣!」紀昀卻道:「如今短的就是鐵門栓!國家養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隨,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開山開荒種點地,甚麼高梁玉米穀子之類的,還有菜蔬,放羊餵豬。當兵的有事干,吃飽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點囤糧,天山南北都亂了,朝廷就有糧,運不上去也是枉然。」
隨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寫過信說這件事。您沒去過天山那塊不知道,那地方兒六月天還下雪,甚麼莊稼菜蔬也是不成的。不過我還是有些預備的,干蘑菇、蕨菜、蘿蔔乾存得沒處放,還養了兩千隻羊,幾百頭牛,肉乾也有點存貨,糧食有三個月的存糧。萬一腹背受敵四面楚歌,半年時光還是頂得下來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了。」
紀昀笑問道:「半年若是不到,又當何如?」
「那老隨只好『壯士一去不復還了』!」隨赫德笑道,他終於還是打了個呵欠,「天山大營一失,准葛爾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亂。蔓延到青海寧夏,還有西藏,東蒙古!半個中國糜爛,乾隆爺頭一個就饒不了軍機處!」
「確是如此,」范時捷認真地說道:「不要忘記還有個霍集佔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爾撒納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領。朝廷現今還沒有議阿睦爾撒納的罪,議定了,征討霍集占不征?」
這又是絕大的軍政題目。自康熙底定準葛爾部以來,天山南路的維吾爾回部族眾欽定由穆汗默特統一攜領。這位穆汗默特是瑪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後代,葛爾丹起兵叛亂時也被裹脅進去。葛爾丹被聖祖擊潰敗亡,穆汗默特和父親率部歸誠。這爺倆個在維族回眾中頗有威望,因此康熙接納歸誠,索性封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們「總理回地各城」。穆汗默特生兩個兒子,大的叫波羅尼部,小的就是霍集占。准葛爾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維吾爾卻信伊斯蘭教,宗教心念兒不一樣,又草場連著草場,部落挨部落,兩下里自然少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裡,也正想這樣兒讓他們相互牽制——葛爾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時,在一次衝突時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時年羹堯平定青海之亂,陳兵西寧,傳旨命准葛爾部釋放這位回部首領。但這時穆汗默特已死,為敷衍朝廷,回奏請旨讓波羅尼都返回葉爾羌,說是讓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實是當了人質。天高皇帝遠的事,雍正朝鬧家務兄弟鬩牆折騰得天翻地復,年羹堯失寵①,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事情摞了下來。其間兩族政教紛爭,萬花筒兒般瞬息即變。只是隨赫德還明白,紀昀和范時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個大概。
①年羹堯失寵:見拙著《雍正皇帝》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經有了章程。」紀昀枯著濃黑的眉,磕了煙灰又裝煙,口裡噴著余煙說道:「波羅尼都有一份萬言書已經寄到軍機處,我看了節略,事君之心還是忠誠的。至少現時南疆還沒亂。有小人竄掇著他乘亂而起獨立汗國,他都抓起來了。單是准葛爾之亂,政局已經一盆漿糊。找你來聽聽有兩個意思。一是皇上問話,軍機處幾個大臣心裡不能糊塗,二是你心裡有個數,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對時不要擾亂皇上決心。」
「恐怕還要給你一點小小處分。」一直閉著眼靜聽的弘晝矍然開目說道:「你是天山將軍,不能制止准葛爾內奪嫡篡弒,這就是責任。你的信我看過,皇上現在政務叢煩,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話,肯定要觸大霉頭!」
隨赫德兩手一攤,笑道:「五爺,北疆駐軍不歸我節制,伊犁那達慕大會我密地會見駐軍伊犁將軍班滾和鄂容安,說你們只有六千軍馬,亂起來控制不住局勢,不如向我大營靠攏一一這點子兵,十萬蒙古鐵騎,一踩就沒了。他兩個說不奉旨不敢擅自離開,撥五百兵留下給馬踩,五千五百兵調到我大營西側。我給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實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羅卡,八千人駐守烏魯木齊,主帥在伊犁被圍拚死抵擋,不但不馳援,還向東退了二百里。班滾鄂容安自殺,他們難辭其咎!」
弘晝笑著起身看看錶,拍拍隨赫德肩頭道:「你這位天山將軍不曉事。班滾他們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們的蛋蛋兒示儆天下。自殺殉國是忠君愛國之臣,不能處分,這麼大的事敗壞了,沒人受處分?不處分你處分誰?」紀昀深知就裡,臉上熱笑心裡嘆息:和親王大約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受處分,還在說別人!口中卻道:「處分就處分,你怕甚麼?還辯白!滿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這幾年除了劉延清,誰沒受過處分?處分是調理你,訓戒你長進——人而不受處分……不知其可也!」弘晝大笑道:「好!說的是!——帶你的十個捶子回軟紅軍里再去撕殺。五天之後皇上在揚州接見你。我們假寐一會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見皇上,去吧——揚州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