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聽了母親的話只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經隨喜恬淡適性而已,萬萬不及母親這般倚若性命的篤誠敬信,望著被艷陽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園壠畝,春風拂拭下綠波蕩漾的煙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親胳臂,笑道:「這是皇額娘的慈悲心菩提願,兒子自然依著您。只不要叨登得大了,御史們不便說甚麼,有一等小人口舌,說我娘母子佞佛,就不相宜了。」太后道:「我不怕人說佞佛!沒聽說還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漢人專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實孔子的『仁』字兒還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裡整日價『代聖賢立言』,心裡想的陞官,手裡從百姓身上撈錢。與其這麼著佞孔佞孟,還不如我這『佞佛』呢!」乾隆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佞孔,佞孟!真小人偽君子!母親說得好!」
「方才你說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后站住了腳,上下打量著兒子,皺眉說道:「我聽人傳言說,和卓回部有個女子叫香格格,說你留下阿睦爾甚麼的要打仗,就為擄了這女子來當妃子,這事可是有的沒有?」
見母親說得鄭重,乾隆也斂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從的太監,正色說道:「沒有這個話!這是何等樣的軍國大事,和香格格甚麼相干?造作這樣的流言是謗君,該是割舌剜眼的!是誰敢在後頭傳這些言語?」
「你這麼追查,往後誰還敢在我跟前說話?」太后見眾人都嚇得臉色灰敗,一笑說道:「真正傳言這事的人,前幾天我已經開銷了他。議論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氣。人們見他回過顏色,才略略放下心來。聽乾隆說道:「母親開銷他是正理。宮裡不比外頭,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講究『防微杜漸』四個字。方才說這事還是有個影兒,我接見岳鍾麒和隨赫德他們一群軍將,確曾有人說起這位『香格格』。這些武夫粗鄙無知天真爛漫,口中有甚麼遮攔?我還把他們的話批給了傅恆和海蘭察,也是君臣調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宮裡這一傳言,就變了味兒,倒象我是淫昏殘暴主子,單為獵艷漁色要興兵和卓似的!這起子小人可恨之極,豈可輕縱!」
「皇帝說的是。」太后笑道:「宮裡的事只兩條,『外言不入內,內言不出外』是非就少了。唉,皇后病得這樣,有些宮務我也料理不來。指著那拉氏暫時管一管,我又耽心鈕祜祿氏心裡不受用,她也是貴妃吶……這事你心裡是怎樣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變,宮裡穩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務。」乾隆沉思一下說道:「鈕祜祿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顧宮眷不力,魏佳氏幾乎難產,還擅闖軍機處,和阿桂鬧生分,這都犯了祖宗家法。回京自然還要查究,明白處置。這會子還是暫委那拉氏主持的為是。」「鈕祜祿氏平日天聾地啞,最是膽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后斟酌著說道:「北京的事體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蹺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著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說罷頷首沿橋板乾隆肅立岸邊,看著母親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當日召見隨赫德、岳鍾麒十二員武將的情形,兀自不禁莞爾,有說香格格長得象「七仙女下凡」的,有說象「賽會觀音」的,更有奇的說象是「洛神洗澡」,「玉環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亂用典糟蹋成語,逗得自己跌腳大笑,記得當時真是說過「既這麼好,那就擒來獻俘闕下,以備後宮!」招得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發興起,有說「捉來且給主子下廚,香香的不用佐料」的,有的說「跟了主子這樣人物,是她天大造化。這樣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誰禁得起?」……又是一陣信口胡嘈。將軍們不講文飾,憨態可掬一味巴結說話,自己似乎也隨意了些,還把這些話複述給傅恆兆惠海蘭察等人說笑。待此時太后點出來,宮中有了謠言,乾隆才覺得有損體面,「寡人好色」四個字竟是不能承擔!……思量著,乾隆臉上的微笑已經消融,漫步登上御舟,看也不看周匝眾人一眼,對秦媚媚喑啞低重地吩咐道:
「叫王八恥把奏摺送過來,撤橋板,開船!」
「扎……」
秦媚媚偷覷了乾隆一眼,輕輕打了個千兒,飛也似傳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蘭州府的三唐鎮,且是病得不輕。他是順山東道水路運河返京的,隨身還帶著福康安給母親的請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著福康安的門子先在內務府鑾儀衛打點一下。他幼時在宗學裡當過雜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靈安鬥雞走狗,也想趁這機會把這層緣份重新撿起來。滿心的如意算盤,偏到德州,遇到軍機處管茶水的太監趙檜,給他傳了阿桂的話,叫他不必回京,徑直到蘭州府「等著桂中堂」。說阿桂已經奉旨即刻啟程去甘肅,身邊要人料理雜務侍候起居。和砷縱然再急著回京,無奈阿桂是他本主,萬萬不能招惹開罪的相國,只好遵命就道。徑從太原過境,穿榆林,越寧夏進入甘肅省。本來一路春和景明萬象向榮的風致,待出塞外便漸覺凄迷荒寒廣漠蒼涼起來。
他的心境不好,甘肅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場淫雨,淅淅淋淋連月不開,將莊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著鬧蝗災。鋪天蓋地的蝗陣自東向西蔓延,掃得甘東甘北寸草皆無,大片黃土丘陵荒禿得象剃過的疤痢頭般一片凄涼寒煙。至塞西一帶蝗蟲遭了霜,漫野滿城死蟲盈積如山。自古處置蝗災例有成法,一是火燒二是掩埋。但秋糧未收賑糧未到,老百姓眼下總要糊口,家家戶戶把蟲屍蒸熟爆幹了,竟拿來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肅境便吃上了「蟲餐」。
蝗蟲這物件,無論燒烤爆炒,偶爾吃那麼幾枚,原是極鮮香一味美餚。但當飯吃,吃出兩餐,准教你心反胃倒,噁心吃醋,醋心加噁心,萬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華池、環縣、慶陽、固原、靜寧,通謂「吃」進蝗區深處,更是煙炊斷絕——要麼你就不吃硬撐著,要吃就只有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發著腐蝦樣嗅不得的嗆人哈喇味兒的蝗蟲!
和砷也是貧賤出身,曾在口外討過飯的人,饒是如此,吃到三唐鎮,已是滿腹焦脹聞「蝗」欲嘔。這裡地近省城,賑糧也發了過來,乍嗅糧食香,猛見米麥糧餌,饞極了的和砷活象餓死鬼遇了盂蘭會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餃煎餅油條一撈食之,就攘搡了個十五分飽脹。出門遇了春雨,又淋了個落湯雞,已是有些體熱發燒,一肚子蝗蟲麵食胡攪不合時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壺剩茶,他素來秉賦甚弱,經這麼往死里折騰。平明時先是一陣大嘔,接著攪腸刮肚疼如寸割,上下開閘直瀉噴吐如繩,說不盡的穢惡腌臟,拉雜得滿世界混飩一片,遍客屋無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氣撲鼻。不到天明便暈死了過去。
舊時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亂客;二怕冤苦告狀客;三怕進京舉人。(註:冤苦告狀客人多有在店中自盡的,官吏得以藉機敲詐店主;進京應考舉人常常賴欠房資,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斷,店主畏勢莫可如何。)和砷犯的頭一忌,老闆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滿地黃湯綠水中拖出他來,連被窩裝裹帶人一古腦塞了車上,直拉到三唐鎮北一座破敗了的九宮娘娘廟裡,一床草鋪施捨了他住在大殿東壁下,又派夥計守候著等他咽氣——這都是此地規矩,並沒有人說老闆不仁義的。只可憐和砷,雖不是甚麼達官貴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見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難,由著人擺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曉。
昏沉著不知睡了幾天,和砷醒過來了,先是睜開傴僂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著破廟房頂,自疑地晃晃頭,覺得四匝的神像、布慢、靈柵、寶幡、壁畫五光十色顛倒旋轉,暈得象是自己在一葉扁舟上隨旋渦洪波沉浮飄悠,驀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聲又昏過去……
「你……喝口湯吧……綠豆湯能解瘟氣的……」
彷佛從極遠的天外雲邊傳來一個婦人的聲氣。和砷再次睜開了眼,這次不再象著了風症那樣又白又亮,卻顯得很是疲憊無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變得清晰,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頭髮篷亂著挽個髻兒在腦後,容長臉兒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點,衣裳襤縷膚色也黝暗些,顯見是個住廟丐婦,半跪蹲在草鋪前,手裡端著一隻碩大無朋的粗瓷大碗正盯著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絳紅色的綠豆湯,兀自微微冒著熱氣,他一點食慾也沒有,卻情知這樣餓下去只有個死,勉強點點頭,慘笑著說聲「謝謝……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覺得爽口,還有點甜,似乎兌了砂糖進去,和豆沙香味混著,倒勾起胃口,稍一頓,如吸瓊漿般貪婪地喝得乾乾淨淨,弛然卧倒了地下,見草荐頭旁有隻藍子,裡邊裝的有餑餑鹹菜之類吃食,弱弱地問道:「……是你給我的東西?」
那女人搖搖頭,說道:「是店夥計送來的,他們每天來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聽你說話,我來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爺,三天了……這地方兒風俗真是不好,您是出過店錢的啊!怎麼恁地狠心,扔下這裡就撂開了手。」
和砷目光跳躍了一下,熠然一閃旋即黯淡下來。其實住店時他已經精窮的了,也怨不的老闆無情。在瓜洲渡驛站發一回惻隱之心,救濟靳文魁家屬柴炭,把軍機處給他帶的出差銀子都填了進去,只剩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馬二侉子給了十兩,答應再幫他二百兩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啟齒,三差兩錯又逢大家都忙著送駕,不好認真去借貸。盤算三十多兩銀子怎麼著也鬆鬆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兒上饑荒,吃蝗蟲饞極了打了幾頓牙祭,又著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裡只余了不足五兩,住三唐義合店那晚,其實只有一兩二錢銀子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看看亂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著錢搭子道:「我委實動不得,勞煩大嫂把那個取過來……」
搭子取過來了,和砷抖索著一雙枯瘦蒼白的手,一個小袋一個小袋摸索著,這裡邊最深夾袋裡裝著阿桂給范時捷寫信廢了的一隻空信封,原是用來裝小銀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頭有軍機處的火漆章印,可以證明他和砷是「軍機處的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但現在它卻不翼而飛了!和砷心裡一陣煩燥,不知哪來的勁,半挺起身子,手忙腳亂張惶著,把錢搭子各處揉搓了個遍,又倒吊起來抖動,希冀著那個信封掉落出來。那婦人笑道:「哪裡還能有錢呢?店裡人當時都以為你要死了,抄賊臟似的在這裡抖落了半日,紙片子破布爛襪子都攏堆兒搜撿過了,還指望著給你留下錢!」
「他們把那些東西弄哪兒了?」
「燒了……」
「燒了?」
「你不知道你來時候有多臟,他們用你的破衣爛褲子紙片子給你揩了,就用火燒了——這廟裡原來還有幾家討飯的,怕過了病氣,都遷玉皇廟那邊去了。」
「我不是尋錢……」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燒了,那就聽天由命,甚麼也不說了。」他又發起譫語,一會兒「老馬」一會兒「桂中堂」「老於」「尹制台」囈囈綿綿說個不休。那女人聽不明白他的話,見小女兒托著一大籃馬齒莧回來,自過了西壁下找火燒水,一邊擇菜一邊熱剩飯。一時見店夥計提著個布包進來,料是給和砷送乾糧來的,也沒理他,只指揮女兒:「憐憐!把柴下頭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盡著用嘴吹!五歲的大丫頭了,沒記性!」那憐憐甚是聽話,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軟灰。
店夥計到和坤鋪前,丟了布包,伸著脖子看看聽聽,一笑說道:「姓和的是個旗人,最他媽嬌嫩的,倒結實禁得折騰,象是要反醒過來似的……吳家的,他回過來你跟他說,還欠柜上二兩一錢,這堆破爛兒折進去雖說不足,就不另計賬了,算方二爺積德陰騭……這點子乾糧算我們和順店送他上路的盤纏。」說著便伸手撿拾那些破衣物。吳氏見方家老闆夥計這般作派,心裡鄙夷,口中卻不便說,只用棍子捅那磚灶下的火,弄得滿殿煙霧灰屑騰空繚繞,柴灶噼剝爆響間罵那小丫頭:「死妮子!拾來的柴也是濕的!這麼大了任事不曉的——沒見前頭住的癲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歲,就知道亂墳崗子上拾破布爛套子養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憐丫頭見娘無端發脾氣,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麼錯兒,嚇得扎煞著小手站在一邊,咧嘴兒要哭又不敢。
「怎麼,恨棒打人么?」店夥計將和砷的衣物破爛流丟收成一個包兒,聽婦人說話拐刺兒,一手丟了地下,沖吳氏嘿地一笑:「店錢不夠當行李,你走遍天下問問,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心疼他了,他是你甚麼人吶?當媽,你小了;當兒,他又大了!噢,我說呢,別人都怕過病氣走了,偏你就留下,原來寡婦摸著了毯——敢情明裡認個干姐姐,暗裡養個小漢子……」他口中有天沒日頭還在胡浸,不防吳氏手一甩將手中燃著的燒火棍隔老遠扔過來,忙閃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沒打著,只棍頭一節指頂大的紅炭圓兒掉進脖子里,順脊背燙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撓,竟似突然得了雞爪瘋似的手舞足蹈滿地兜圈兒,直待炭灰滅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撲上去打吳氏,吳氏霍地端起一鍋翻花滾著的稀粥站起來,喝道:「方二癩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給你退了豬毛!」
方二癲子不防女人這一招,嚇得脊樑上的一串泡兒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兒虛擋著,挪到和砷頭臉身邊,白著臉皮笑道:「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好男不與女斗,你願意誰就是誰,反正我不摻和就是——媽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腳,走戲子台步般歪趔著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沖殿里喊道:「賤婆娘!別你媽的忒得意兒——鎮上莫典史傳下有話,不在編氓的無業游民一律解送回藉,無論你是跑單幫賣葯耍百戲走把式算命打卦討吃要飯的,在編就有賑濟,不在編的繩串蚱蜢串兒走路——瞧好了你這對賊男女的好果子吃!」說罵著一顛一顛趔著去了。
和砷人雖暈迷,心思卻甚清明,二人言語行動俱都入耳人心,聽得心下悲苦憤恨,一陣無奈一陣酸心,早已淚出如瀋,只口舌僵滯喃喃不能成語,欲待翻身時又頭疼欲裂萬花齊迸,燥脹得五官錯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鈕子。那個叫憐憐的總角小丫頭見母親忙著用木勺攪粥,忙過來蹲在和砷身邊,握著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還有豆湯……你喝不喝?你哭了……」
「憐憐別鬧他。他身上有病,又幾天沒吃飯,擱的住你再揉搓?」吳氏挽著袖子,一手握捂著大碗,一手用石頭在碗中輕輕搗著,未了雙手從碗里撈出一團碧綠墨翠的東西,擰出汁液來,又從小碗里兌了點甚麼……端過來,在和砷耳畔輕聲說道:「別焦心,就是老人家們說的,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先把身子養好是要緊的……這是個備方兒,生扁豆汁子兌醋,止嘔止痢我們鄉都用這個。張開口,唉對,就這樣,好,咽了……空心頭兒喝了最好。我還煮的有馬齒莧粥,也治紅白痢,慢慢作養,你這年紀好起來,快得很……」
和砷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澀腹里已見通泰,空得一無所有的肚裡一陣咯咯作響,竟打出一個嗝兒,臉上泛出血色,睜開眼,雖然仍是暈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樣煩惡,反手握住了憐憐胖乎乎溫熱的小手,望著吳氏說道:「韓信千金報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濟,要比韓信過十倍!」
「嘴臉!」吳氏笑道,「誰指望你來報這半碗扁豆秧兒的恩?只哪裡不是行方便積陰騭,但得個平安二字就是喜樂……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緊了,方才還燒了半截土坯,呆會兒潑上醋,布裹裹墊到膝蓋下頭——你歪著別動,我給你盛粥去。」說罷去了。和砷拉著小憐憐問詢家世,才知道這婦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張巧兒,嫁給吳營的吳栓柱給吳老大爺當佣作長工。前年一場大水祖厲河決口,吳營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帶著憐憐回張寨娘家,才躲過這場大劫,接著又傳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婦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飯,索性改嫁了一個本家哥哥,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處漂泊乞討……和砷聽憐憐著三不著兩說個大概,已知吳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長嘆一聲,閉目沉思問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間和砷身體漸次恢復。其實腹瀉轉痢疾,只要調養得周全,並不定要服黃蓮續斷諸類名貴藥物不可,吳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後出去討飯,所有要來的剩飯雜糧菜團都是精中選精重熟再熱了給和砷吃。甚麼赤小豆。馬齒莧、炙酸石榴紅棗丸、炙蒜頭、石榴殼研未……偶爾要得一點糖,飯鋪泔水缸里撈的剩木耳淘凈了,和糖在鍋上焙乾了——那味道原也極佳的,也都盡著和砷用了。和砷早先在西北張家口大營,後隨阿桂軍機處當差,從來都是聽招呼的角色,由著人呼來喝去,跑前跑後逢人就侍候,見馬拍屁股慣了的,因這一病倒真享受了幾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曬暖兒,幫著摘菜燒火甚麼的,閑散著也到野地逛逛,入場里轉悠轉悠,已是強壯如初,只大病初癒,腿上老寒疾沒有痊好,心裡急著上路,卻又沒有分文盤纏,只好每日將就著。
這日下晚,和砷吃罷飯,百無聊賴間進鎮閑步。其時正是仲春天氣,炊煙晚霞藹藹如幕,滿街店鋪青燈紅燭輝映,富粉坊油坊織機坊磨聲油錘聲軋軋織布聲交錯相和,從運河碼頭卸下的貨,諸如洋布靛青絲綢茶葉涼葯字畫扇子之屬,或驢馱或車載,鈴聲鐸音雜餚不絕,街頭小吃諸如合餎、拉麵,蔥餅、水餃、餛飩、煎餅、水煎包乾等等都點起羊角燈,婉蜒連綿斷斷續續直接運河。聽著小販們吆吆喝喝抄鍋弄鏟,油火煎炸,蔥姜蒜未雜著肉香滿街滿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聲不絕於耳,和砷象口裡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無可奈何,欲待回廟時,猛聽街北一個茶館裡有人狂喜叫道:
「我贏了!——二十四番風信,三百六旬歲華;歷過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贏了——哈哈哈哈……哪裡見過一注就贏五百兩,老方家祖墳冒青氣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聲怪氣,象煞了半夜墳地老檜樹上的夜貓子叫,聽得和砷身上汗毛一炸,定了一下才想起這是「斗花籌」賭錢。和砷自幼浪蕩,七歲就上賭場的角色,甚麼骰子、六博。摴蒲、雙陸、葉於戲、打馬、天九、麻將、攤錢、押寶、轉盤……各路搏戲玩得精熟,前門大柵欄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軍機處,規矩森嚴形格勢禁才收起這套本領。此刻聽見賭錢場上聲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熱:五百兩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賭場也是罕見的大注了!贏他一票不就甚麼全有了?他拍拍前襟,裡邊只有十幾個制錢碰得窸窣作響,這是張巧兒給他買豆腐腦兒還有明天買醋配藥的錢,一個失手輸了,不但沒有豆腐腦兒吃,見張巧兒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熱技癢,和砷竟一時沒了主意。他往前沒事人般遊了幾步,眼昏意迷間又鬼使神差地轉回來,隔門向茶鋪里覷了一眼,只見幾盞燭台照得明亮,四個人坐在八仙桌旁,還有五六個人圍在他們身後,伸著脖子張著口,死死盯著桌子中間的骰盤,臉盤映著燈光陰陽閃爍,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聲,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樓人半醉,金勒馬如飛!」
「好,這是替我發科,借你口中語,言我心中事。」和砷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銅哥兒,毫不猶豫地走進了茶館。不言聲站在桌後觀局。
場上果然是在斗花籌賭錢。那清時斗花籌始作俑者叫童葉庚,將一百零一種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製成竹籌,每籌一花加一句品花詞詩,各品籌碼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擲抽籌,籌多品高者贏,依次類減。這法於說起來繁複,其實籌碼制好行起來十分簡捷便當,且是文采雜入風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傳民間,自然就用在了賭博上頭。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間此法風靡天下,竟成大小賭場一時之選。當下和砷留神看時,場上斗骰四人,北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烤綢單褂藍市布長袍,刀削臉上鷹鉤鼻,濃眉下一雙陰鴛的三角眼不時閃著綠幽幽的光。他認識,這是方家客棧的管賬先生方家驥,此刻正贏得得意,撇弔著嘴似笑不笑,耷著眼瞼一付篤定神色看骰盤,左首桌面上八寸長的一品籌已是摞了四五根。南邊對面的和砷也認得,是三唐鎮上的豪賭,名叫劉全,才不到二十歲的人,己賭光了十頃地的祖業,好大的庄窩都盤凈了,氣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場不回家,仍舊到賭場的人物,此刻打著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腳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呵腰,盤在脖上的辮梢一動不動,乜著眼看骰盤,手邊桌上也放著幾枝大籌碼,一望可知也是贏家。對面西首坐的似乎是個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經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輸不贏的局面,甚是悠閑地看骰盤,手裡把玩著一隻漢玉墜兒來回捏弄。只和砷臉前面西坐的,也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輸得一踏糊塗,手邊橫著幾枝籌,每籌只有二副,通算下來也不過十幾副,局終貼賞賭坊坊主也不夠使的,已經是精窮的了。他卻甚是矜持沉著,一手撫著腦後油光水滑的辮根,一手捋著腰帶荷包上的米色絛於,敞著巴圖魯背心領上鈕子,靜看方家驥出骰。
「瞧好了,要寶有寶,寶泉在手!」方家驥左手拇指扣住骰盤盤底,右手蓋上盤蓋,在耳邊晃晃,裡邊六枚骰於頓時一陣清脆的撞擊之音,他兩手發瘧疾似的急速旋轉幾圈。咧著嘴聽骰子兀自沙啦叮噹作響,定住了,穩穩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聲:「全色出來!」便見茶店老闆揭開盤蓋。十幾對目光定睛看時,是個「四紅」品色,六枚骰子一個「么」,一個「二」,其餘四個都是「四點」——已經佔了二品,從二品籌桶里掣籤時,是一枝梅花簽,一幅烙花疏梅,下頭兩句詩:
茅舍竹籬煙外月,冰心鐵骨水邊春。
九品里佔到二品,已經是難得的好籤了,眾人轟然喝一聲彩:「好!」
方家驥抹抹鬍子,心安理得坐了下去。
接著輪那位茶商搖骰,他卻是雙手捧盤在眼面前,象怕那骰盤飛了似的,晃晃,聽聽,再晃晃又聽聽,反覆幾次放在桌上,揭開看是「三紅」——三個「四」,兩個「么」,一個「三」,掣籤得芙蓉花:
錦城名士主,寶帳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紅!」劉全小心翼翼端起盤子,虔誠得象送子觀音像前的婦女,哺哺禱告幾句甚麼,大起大落緩緩晃上晃下,叮噹作響間放了骰盤,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個「四」,一個「二」,一個「么」,掣籤是牡丹:
金銀宮閥神仙隊,錦繡園林富貴花。
至此方家驥便有點不自在,劉全咕咚咚端一碗涼茶喝了。
「都說全紅全素好,老子手氣臭極了!」和砷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盤,笑道:「悖透了否極泰來,不信還掣著個九品!」他翹著個二郎腿抖著,雙手捧盤子左轉右轉,晃晃墩墩胡顛亂倒,弄得骰子在裡頭不知怎樣折騰,嘩啦啦散響。他是大輸家,還這樣撒漫不恭,眾人都笑。和砷此刻側轉臉看,覺得面熟,猶恐看錯了,揉眼再看,不是和親王弘晝是誰?——怎生這般模樣,又如何到了這裡,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一個「五爺」沒叫出口,弘晝已經放了骰盤,大刺刺說道:「揭開來!」
盤蓋揭開,眾人骨碌碌眼珠子盯著看時,是兩個「四」,三個「二」,一個「五」,名色「雙紅」,掣籌得「月季花」,上寫四字:
朱顏常好
哈哈哈……一陣鬨笑聲中弘晝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媽的,又五百兩沒了!再來過……」旁邊一個長隨便數銀票。和砷也認得,是和親王府的頭號親信僕從王保兒,自付自己雖然認得這位天字第一號王爺,也曾見面稟事說話,但貴人秉性記事不記人,難說和親王認識自己這個「小的」,且是和親王也未必高興這時候相認……心下惦惙打著主意,留心看賭局識竅知道觀察舞弊,兩圈下來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輪到弘晝時,和砷輕輕一笑,在他身邊道:「五爺,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乾笑著的弘晝轉過臉,看著和砷面熟,又轉看王保兒,王保兒卻認識,笑道:「是跟佳木爺的和大爺。想不到這裡遇上了!」和砷陪笑道:「一個月頭裡南京還見過爺,爺去右翼宗學衚衕,我跟福大爺一道兒陪爺踢過球,爺輸了,說『毛蛋』不好……還記得不?」弘晝聽著已經想起,不禁笑了。聽劉全緊催「出盤」便把骰盤遞給和砷道:「爺手氣太臭,你來換換氣兒!」
和砷沒有立即搖盤,撿出幾粒骰子放在手裡撥拉著又掂量,雙手合十捧住搖搖,吶吶說道:「骰神有靈,祝我能贏!——這番我要個二品四紅!」說著便搖骰。他的搖法和對麵茶商差不多,緩緩上下播動,有點象用簸箕播麥子里的糠殼灰塵,仔細聽裡邊骰子下落的聲音,連著五六次。眾人聽得大不耐煩,方家驥便說涼話:「這是在九宮娘娘廟裡跟哪個女人學的吧?」話音剛落和砷便道:「五爺,這一注您贏了——」輕輕放下骰盤。掌柜的一把掀開蓋子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居然搖出五個紅四,還有一枚「五點」!王保兒欣喜地叫道:「和砷真有你的——四紅!要四紅就是四紅,幾乎他媽的素全色了!」弘晝笑得嘻著嘴攏不來,掣出簽來哈哈大笑,「你也四紅我也四紅,我的點子比你多,哈哈哈……」眾人圍著看簽,又是牡丹花,噴噴驚羨問都贊:「這位爺手氣翻過來了!」
方家驥這番是莊家,他自己下注五十兩,弘晝的五百兩翻一倍,合著是輸一千一百兩。和砷這一手玩得他又惱怒又奇怪,但他是贏家,斷沒有賴賭的道理,只好將銀票送過來。茶商和劉全也都送銀子過這邊。恰又輪他搖骰,瞟一眼和砷,本來心裡篤定的事,突然問信心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樣葫蘆倒在手心胡亂撥弄一陣,扣盤還照前番模樣,咬牙獰笑著一陣猛搖,出來一看,只有一個「四」,還有兩個三,一個二,兩個「么」,掣籤得萍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喪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氣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紅!」——接過上首骰於,放在手裡一個個又擰又撥又掂丟了盤裡。仍舊晃晃聽聽又繞繞,穩穩放下。揭蓋看時眾人都吃一驚:六個骰子里四個「二」兩個「么」合成五個「二」,有名的品級「一品巧合五色」。賭場里搖出這個花樣,那真是百不逢一!圍觀眾人齊都傻了眼。再輪劉全搖,得了個五品蠟梅花,說是「風前開馨口,雪裡暈檀心」,連詞兒里都帶著晦氣,他卻甚是鎮定,泰然把銀子推了推,舔舔嘴唇坐穩了。
和砷接手,顯得格外鄭重。要贏這個「巧合五色」只有三條路:「全紅」、「素全」(即六個骰子數碼完全相同)和「一條龍」(即一至六各碼都有)。王保兒和弘晝在旁看他動作,只見和砷將六枚骰子放在桌上,只用一根食指撥撥翻翻,有點象看螞蟻搬家,時不時手指在嘴裡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說聲「妥」,便搖骰,仍舊是揚簸箕般上下掀動聽音兒,又讓骰子蹭盤底兒,轉轉放下,神定氣閑說道:「五爺這次下注兩千。我們要通吃了!」
「極品!」
一揭蓋子眾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紅、皂、白、黃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顯在盤中,正是萬中不出一的「一條龍」!人們驚訝之極,一時竟忘了喝彩。這是極品,並沒有設讚詞籌,只是口語報說,和砷曼吟道:
天矯九天紫煙騰,行雲布雨震雷霆。
一掃牧野百萬兵,閑來盤柱廟堂中!
眾人方喝得一聲「好!」
「五爺,這就笑納貢獻了。」和砷笑嘻嘻說道。王保兒笑得滿臉開花,就收銀票。
至此眾人已經全軍皆墨。方家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兩散碎銀子,老本已經蝕盡。劉全的籌碼使盡,還缺著七十四兩銀子不夠補賬。和砷大度地說道:「你放炮退場,七十幾兩不要了。」不料劉全桌子一捶,額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來,「——接著來!」
和砷似笑不笑說道:
「接著來,成!——你的注銀呢?」
「我沒有注銀!」
「那你賭甚麼?」
「我賭這條胳膊!」劉全拍著胸脯大聲道:「三唐鎮誰不知道劉某寧折不彎的漢子,絕不賴場子!」弘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劉全,口中卻道:「傷殘了你也是罪過。何必呢?我賞你的本錢,回去吧!」劉全怒道:「我不要賞!輸了胳膊還有腿還有命,我上註:一條胳膊一千,一條腿兩千,這條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給你們看!」他「噌」地從腰間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滲出來,「我是輸家!哪個要走,先讓我戳個透明窟窿了去!」
他這般強橫蠻纏,方家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見了血,才想起這鐵頭猢猻原是賭得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他們自己也是輸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奪彩,因便悄悄吩咐身邊人「取銀子」。
接著再賭兩圈,方家和茶商手氣毫無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騰,掣出的籌或繡球或茶縻,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團」「高會飛英」「節同青士」「醉里遺簪」亂來一氣。都詛喪得臉如土灰。劉全倒是謠出一個四品「桂花」,再搖卻落了個二副木槿,「朝榮暮落」,俱都是去盔卸甲潰不成軍。和砷得心應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蓮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無情有恨美人心,——橫掃全席毫無滯礙。把個弘晝歡喜得無可不可,翹著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媽有你的!」
「好,這是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劉全滿頭冷汗,臉象月光下的窗紙一樣青黯慘厲,艱難地站起身來,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掃視眾人一眼,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賭了,還要命做甚麼?我這就還你的賭債!」他倏地舉起利刃,一咬牙惡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砷見連弘晝都驚呆了,急叫一聲:「慢!」
劉全手在空中,橫眉轉眼問道:「怎麼?」
「聽我說,」和砷緩緩說道:「你沒有死罪,這裡死了,我們還要吃官司——這是玩兒,誰和你認真?賭場上頭無父子,不肯賴賭原是條漢子,輸了命,這條命繳給我,這才是正理。這是一……」
「嗬,成!還有二?」
和砷陰沉沉說道:「其二我要告訴你,憑你們這樣的野雞賭徒,要贏我下輩子休想。我作給你們看——我要全紅!」他拿起骰子,照前法辦理一番,放在盤子里搖搖,自己用手揭開了,六個骰子居然都是四!眾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間瞠目又看和砷,不知這個瘦骨伶丁的年輕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賭。」和砷笑看呆若木雞的方家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別捨不得,相交滿天下,知音能幾人?識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話未說完,茶商和方家驥已雞啄米似地點頭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們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說著起身一揖作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