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惜,一笑起身,踱了幾步,邊踱邊道:「准葛爾遠離內地,有萬里之遙,在紫禁城裡指揮前線軍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望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奮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撥任命的,兩個草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潮中鎮定不亂,站穩腳跟,逼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不失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夭,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來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水在岳鍾麒的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失當,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惑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嚴格維護滿洲綠營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是那樣的不緊不慢,退也是那麼不疾不速,陣勢一亂,立刻就成了擺布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歡喜,幾次妄報祥瑞;凶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身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岳鍾麒戰敗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猶如親見目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談論西北戰局得來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也曾談過,這次,他想趁此機會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漏、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體貼,此刻滿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線殺敵立功,報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話,哪是傅恆的見解?他低著頭,先是激動得抽泣,渾身顫抖,接著便號陶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受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於思慮不周、謀劃不精,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萬軍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內,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處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一涌而出。
「東美公不要這樣,」傅恆也頗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顫聲透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況皇上睿智聖明,早就洞鑒燭照了!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漳手裡,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岳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根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也要亂,趁他們將亂未亂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禁詫異,心裡一動坐回椅上,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麼交情?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細。」
岳鍾麒拭乾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熟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色勒奔……」他兩眼露出悵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准葛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零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當時還只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個兵士包圍里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亂軍之中。巴塘和里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零入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佔領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將第巴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向我投降……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夭之內掃平由塘、里塘,中軍都沒有用上,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寫報捷書的時候,只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奮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巴塘。
「法拉臉色鐵青,一見面就給來個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的,是吧?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的給我這一下,算怎麼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麼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拉法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採用穩紮穩打,務求全殲入藏准葛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零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叫我怎麼跟十四爺交待?』
「『我進兵里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成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話,是在宴會上說的,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迫,攆他個摸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么?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擠得帳里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喘粗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下來,暗中也不能偷么?你只是個副將協統官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寫?可是我不是那種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裡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面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禵王爺的報捷文書,裡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只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兒,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沒再說什麼。」
說到這裡,岳鍾麒透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當。邪報上根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傑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唯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官,連一個字也沒提,勾得乾乾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游擊提成副將,只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裡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身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拉法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望,我。他手裡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賬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麼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專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成?』「我的病本就是氣出來的,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我本來就是松蟠駐軍游擊,還叫我回到老營去吧。我身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拉法聽著只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精嘛!松蟠離十四爺的大營只有兩夭路程,想去行轅告我嗎?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給他惹亂於就成!』他一臉奸笑,又說,『咽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成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里塘到成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會立刻將我從病床上拉起來梟首示眾。萬般無奈我只得權且應下,也還裝作懇求延期一個月,以減他的殺心。他明知我辦不到,樂得作了順水人情。
「六爺,我心裡又悲又苦,身上焦熱滾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我的十名親兵離開了里塘。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被一個無賴上司公然如此蹂躪作踐,真是欲哭無淚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樹,看不見天上的雲。地下的路泥濘難行,水草布滿了沼澤,根本不知道哪裡是路,當地土人不通言語,聽說找嚮導要過金川,許下天大的願,也沒人肯干。我們十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樹林子里像瞎子一樣,有時攀著古藤越谷,有時沿著獨木橋過溝,有時還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東摸索,只憑著我懷裡一面羅盤,還有大軍當初過金川時在樹上砍下的標誌走路。這條道上到處都是陷井泥窩子,瘴氣瀰漫過來對面不見人,還得時時防著蛇蠍毒蟲叮咬。幸虧我在四川帶兵時知道厲害,帶有蛇葯和金雞納霜,又知道口噙木葉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這煙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鍾麒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傅恆想著他當日處境,也不覺膽寒心酸,勉強笑道:「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進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壓成了肉泥。可見惡有惡報——後來呢?你怎麼認識莎羅奔的?」
「他哪裡死於雪崩?是雪崩時候被下頭士兵砍死的!」岳鍾麒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平心而論,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員驍將。但他只是個千把總材料兒,不會帶兵,這樣子搶功勞害賢能,十個有十個要引起嘩變的!
「……我們在密林里轉了六天,好容易才見到一處苗寨——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杳無人煙的老林里艱難跋涉了十天,沒有見過人影,沒有聽見人聲,沒吃一口人間煙火食兒,乍一登上石板路,聽見犬吠雞鳴,看見一排排竹樓,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難,又返回陸岸那樣,歡喜不盡。
「但是寨子里卻不見男人,只有幾個老嫗,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燒飯。我多少懂幾句苗語,連說帶比劃,才曉得男『波』都在寨北穀場上。從老婆婆臉上露出的神色看,似乎還有幾分神秘。我們湊在一處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十一個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樓上,比劃著請她給我們弄飯吃,她大約也看出我們是官軍。把家裡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給我們吃,一邊流淚,一邊指著北方,嘰哩哇啦越說越有勁。像是要我們到穀場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們認定寨里出了大事,當下決定:去看看!
「我們帶著八支火槍,略略整頓了一下衣衫。我還穿著三品官服,挎上寶劍,背著硬弩,來到寨北。此時已經暮色蒼茫,穀場旁的老榕樹下只見星星點點都是火把。苗家壯男們敞胸赤膊、滿臉滿身油汗,腰間插著方頭砍刀,一隊隊來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個祭司,臉上青一條紅一塊畫得像個瘟神,頭上一條條彩布披散下來,手中舉著一面幡,發了癲似地舞蹈著,嘰哩咕嚕念誦著咒語……
「我在貴州黔北苗寨時見過這種場面,原來是在驅瘟神!我心裡一口氣松下來,不禁好笑,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張惶?見我們親兵們瞪著眼還在傻看,我就說,『我們都要累死了,誰有心情看他們驅瘟神耍把戲!咱們回去,好生睡一覺,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艱難的運糧任務。
「協台!』我的一個老兵一把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著土檯子,聲音有點發顫:『他們要……殺人!』
「我這才仔細看,真的!土檯子旁邊垛著多半人高一個柴堆,柴堆下兩個門板上,直挺挺捆綁著兩個剝得一絲不掛的人,不喊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土台旁邊還跪著五六個綁得結結實實的女人,衣裳整齊華貴,頭上插金戴銀。看樣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將這些人扔到柴堆上燒死。我心裡驀地一縮,頭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細汗!正發愣間,忽然聽到一聲凄厲長嚎,一個年輕女子雙手持著兩把彎刀,口中似咒似罵地叫著,瘋了一樣跳到火光里,見人就砍直衝那兩塊門板撲去!她身手敏捷,幾個男人都攔不住她。撲到門板邊,只見雪亮的刀閃了幾閃,那縛人的繩子已經被割斷了……
「場上立時大亂,鼙鼓咯咯的響起。男人們嚎叫著如鬼如魅,往來奔竄。那祭司瘋了一樣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著火把,口中嗚哩哇啦地喊叫。幾個男人衝上來,奪了那女子手中的刀。火光映著我這才看清,是個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輕女……只風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苗語和祭司鬥嘴。我的苗語實在有限,聽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惡魔』還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樣……
「『格斯摩勒!』那祭司獰笑一聲,『格拉木拖擁火溫!』他揩著頭上的汗叫了幾聲,人們立刻把那女子也捆縛在一邊,不知怎的,卻沒有和原來那群女人縛在一起。祭司親自圍著柴堆兜了一圈兒,便用火把點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進了沸水裡,不知怎的,我脫口而出『不許殺人!我們是官府派來的!』
「我的喊聲驚動了場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過來,所有的目光都盯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個縛在門板上的年紀大一點的青年竟高喊一聲『官家救命!這個祭司是小金川叛賊!』
「他竟然能說這麼純熟的漢語!我心裡不禁轟地一熱,一手按劍,口中大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誅殺自有法度,誰敢亂殺人命?快放了他們!』
「但沒人聽懂我的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聲吵嚷了一陣,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聽祭司念叨著咒語,人們又像著了魔,挺著刀一步一步逼了近來。
「『開一槍——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聲響,似乎震得苗人們遲疑了一下,但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靈醒過來,又逼上前來,我心裡此時一橫,咬著牙道:『沖那個祭司,齊發!』
「砰,砰,砰……七槍齊發,那個祭司連哼也沒來及哼一聲便軟軟栽到土檯子旁邊。打得他臉上身上都像蜂窩一樣,汩汩的血順台流淌下來。我一邊命令急速裝換火藥,一邊大聲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個躺在床板上的後生說了一陣苗語,像是翻譯了我的話,於是人們紛紛將刀扔在了地上。」
「就這樣,你救了色勒奔!」傅恆聽得入神,直到此時,才倏然醒悟過來。知道那門板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為什麼,傅恆突然覺得一陣興奮,問道,「他寨子里究竟出了什麼事?」
原來大小金川總共只設了一個土司,大金川的十幾個土舍素來統歸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轄。土司對土舍的統制,其實並不像中原官制那麼嚴密,數十個土舍散處崇山峻岭之中,各自管著幾個寨子、幾十里方圓地面,平日極少來往。只有當為獵物發生爭執,或為地域劃分不清時,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裡「講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鬧起糾紛,土司也無可奈何。大金川地處險域深山,轄地大,卻沒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獵域、搶掠獵物甚至活擒獵民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講不來「公道」,大小金川間仇恨便愈集愈深。火併、打冤家的事不時發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對,既靠著官兵又和瞻對的班滾來往密切,有鳥銃也有火槍。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虧。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點變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護了二百多名從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軍官員,給他們治傷驅毒,還護送他們返回成都,還接受了四川將軍十幾支火槍的賞賜。這個見過大世面的嘉勒巴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條「毛蟲」,連一條巴兒狗也算不上。
「神秘」一旦被看穿,偶像隨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里建立土兵,用山裡藥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換買槍枝彈藥。又打幾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敵!這樣就奪取了促侵水廣大流域。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鋒,迴避與官軍衝突,時而還送金帛給上下瞻對的班滾,聯絡著合擊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營請救兵,無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黃金產地,守衛上下瞻對的千總們收飽了賄賂,腰裡揣著大金川貢來的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誰肯替這個小土司賣命?班滾眼見小金川也離心不聽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對的藏兵組合起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清兵進藏也要「留下買路錢」!
……傅恆至此,對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亂源」已經明白了。不由欽佩地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岳鍾麒。
「其實關鍵之處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錢不用花,給他一個總土司或者安撫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頓下來。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對也就迎刃而解,不戰而勝。」岳鍾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歪倒的蠟燭芯扶正了,搓著指上的燭油,嘆息一聲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據他的妻子說,是沃日在銅令寨設酒宴作調解時被害死的。嘉勒巴和兒子阿莫強一同赴筵,回來後父子雙雙染病,百治不救,一個月內就雙雙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親眼見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後一個月後出的事。嘉勒巴死,家裡治喪——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說丈夫是英雄,兒子也是英雄,堅持要請紅衣活佛第桑結措——就是那個祭司——來給他父子祈禱。這樣,就引狼入室。第桑結措帶著二百多名喇嘛來到他們寨中,本來他們是為亡靈超度的,但一來就佔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湊巧,嘉勒巴的兩個孫子,一個叫色勒奔,一個叫莎羅奔,也一齊病倒,發熱,說胡話不省人事。
「第桑結措又是燒香又是請神。還說嘉勒巴祖孫三代作惡,得罪了佛爺,不但一門絕後,全村人都要跟著死,除了處死色勒奔兄弟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我用火槍擊斃了結措,卻沒有解除人們疑慮。我帶著我的十個親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圍的幾百雙眼都死盯著我,他們只是一步一步向後退,卻沒有人離開場院。
「我走近那兩塊門板,伏下身子解開繩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試脈息,只覺得時緩時急,跳得很厲害,又試莎羅奔的時,覺得比他哥哥的癥候要輕。但我實在不懂醫,對著兩個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這時候,我覺得周圍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於是吩咐:『問問有沒有懂漢語的?誰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場!』
「藏民們在暗中竊竊私議了一陣子,一個頭髮灰紅的老者站出來,雙手平展向我一躬,說:『瑪米老爺,我能說漢語。嘉勒巴土舍窮兵好武,給我們大金川帶來了無數的征戰,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孫也應得這樣的報應!如果不燒死色勒奔和莎羅奔,上天還會降禍我們全寨。我們一向遵守官家法統,不知老爺為什麼要干預我們的族務?』
「『這是你的話,還是你翻譯別人的話?』
「『這是第桑結措帶來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憑什麼來管大金川事務?你叫什麼名字,在寨里是什麼身分?』
「人們聽了他翻譯我的話,又交頭接耳一陣議論,又一齊用專註的目光盯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鄭重向我一躬,說:『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專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禱供獻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這樣的報應,我比誰都難過。但我說的話確實都是在西塔爾大佛寺求籤求得的原話,大佛寺還專門派了祭司老爺來執行佛的意旨。你們打死了他,上天會用雷擊死你們的!』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應神通廣大刀槍不入!這麼多的人,都沒有死,怎麼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爛肉?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證據,他來誘騙你們殺掉自己的英雄,好讓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們!』我靈機一動,突然想起這一帶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地方,人們對諸葛亮敬若神明,介面又說:『我們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軍。路過打箭爐,諸葛亮託夢給我們主帥,說大金川有英雄受難,要我們趕快來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諸葛亮?諸葛亮是誰?』
「我正發怔,一個小校大聲喊:『就是孔明!』
「人們轟然一陣議論,竟都一齊跪了下來,膝行向我靠近,口裡熱切地說著什麼,一臉虔誠膜拜的神色。突然,一個壯小夥子『呀』地大叫一聲,舉起方大刀衝過來,對準門板上的小莎羅奔就刺,我猝不及防,連刀也來不及拔,驚叫一聲躍起來格鬥時,斜刺里又衝出一個女子,用火把直搪那個小夥子,口中尖叫著什麼。
「老桑措嘆息一聲給我翻譯,我才知道,這是幾個年輕人的又一本孽緣帳,那舉刀殺莎羅奔的叫貢布,那掩護莎羅奔的女子叫朵雲。桑措說,貢布喊的是『他不愛你』!朵雲則喊的是『我不愛你!』這翻譯得簡捷明了,大驚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