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鍾麒的故事已經講完,傅恆還浸沉在那慘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雙手抱著已經涼透了的茶碗凝視著屋角沉吟。許久許久,他才驚醒過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太驚心動魄了!後來呢?」「後來的事六爺都知道了,」岳鍾麒起身為傅恆續了一杯熱茶,嘆道,「後來就是和通泊一戰失利,我被剝去爵位官職到京聽勘,再也沒有回四川。我為主將,喪師辱國勞民傷財罪無可逭。主上不處死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本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畢竟年事不高,還該再為主子出一把子氣力,能夠稍贖前愆,不至於終身遺恨,六爺乃當今天子近臣,若能將我這一點心思稟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促膝交談的一番苦心了!」說罷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帶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恆怔了一下問道。
岳鍾麒苦笑了一下,「能做大軍一個幕僚,略盡綿薄之力,於願已足!」
傅恆聽得怦然心動。慶復在上下瞻對冒功昧敗的事,雖然沒有坐實,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為,班滾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了。訥親這幾日難保也想以軍機大臣的身份領兵金川,立功於疆場!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自己能把這差使弄到手,請這位老將隨軍參議,那還不是十拿十穩的大功一件!他想著,興奮得竟不自禁躍起身來,猛地又尋思,萬一訥親也這麼想,可怎麼好?因見岳鍾麒用詫異的目光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說道:「你不要盡往窄處想,當今英明,怎會將你大材小用?我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麼不知道的?主子心中還是器重你的。張廣泗在苗疆新勝,甚得主子寵信,無論將來主帥是誰,總還得倚重張廣泗。張廣泗這人我有過交往,只要不肯當他的奴才,誰也與他合不來。你急於出去,在他們那裡當個僚屬,那才叫禍不可測呢!東美,今晚你若不傾出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會這樣交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來,主上還要效法聖祖親征天山呢!出兵放馬的機會多得很!我傅恆不是小人,到時候一定替你說公道,不會叫你一直受冤屈……」說話間隱隱聽得拱辰台方向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傅恆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笑道:「今兒晚了,明日一早我還要面聖。你有空也到我府里走動走動。再過三天,我的兒子就滿百日,要辦湯餅會,你就是我要請的頭一個客人了——回頭補帖子給你,好么?」
「六爺這話叫我感動。」岳鍾麒見他起身告辭,也忙起身笑道:「六爺文武兼備,天姿聰穎,別說黑查山一戰打得漂亮,就是沒有這一仗,也令人佩服。您在江南欽差任上整頓軍政的條陳,我都拜讀了。您是堂堂國戚,我若沒來由地老往府上跑,豈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講個緣分,如今緣分到了,自然又當別論。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恆見院中十分蕭條,笑道,「你在京竟然沒帶個女人在身邊侍候!明兒從我府里挑幾個送過來。」岳鍾麒搖頭笑道:「六爺千萬別這麼做!我還是個帶罪之身嘛!家裡女眷都留在成都老宅里照顧我母親了。我身邊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親兵,輪流著來侍候我的,諸事都照料得來——」他指著在門口一個挑燈仁立的老軍嘆道,「你看,他不起眼呢!他可是賞著二品頂戴的參將呢!」說著,已送傅恆出了大門。傅恆在昏黃的燈影下向岳鍾麒一揖,說道:「與君一夕語,勝讀十年書。改日再會!」
岳鍾麒在階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轎燈火,一時感念傅恆身居高位不驕不矜,又羨他少年得意,不足三十歲便入閣拜相,又期盼他能在呈帝跟前替自己說項,早日從這半囚半禁的環境里解脫出來,一時又擔心人言可畏,說自己巴結這位正牌子「國舅」,走傍門左道……一時竟胡思亂想,沒完沒了。
傅恆回到府中已交丑時初刻。門政上小王頭在府前背著手踱來踱去,見大轎落下,忙幾步顛過來替傅恆掀轎帘子,扶著傅恆出轎,笑著埋怨道:「我的老爺,這早晚才回來!方才我老爹又把我叫進去,訓斥了一頓。」傅恆見閤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么,怎麼都個睡呢?」
「戌正時分訥親大人來過,」小王頭邊走邊說,「他沒說什麼事,奴才們自然也不敢問。養心殿里的王義公公吃過晚飯照例送來了皇上批過的奏章,奴才放在老爺的書房裡。倒是留著王公公說了幾句話,說萬歲爺不知為什麼事不高興,還說今兒皇上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髮的西洋人。還有,勒老爺勒敏也來拜,說曹雪芹曹相公從南邊回來,送來了幾章新寫的《石頭記》,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裡,其餘還有十幾家至親,大後日就是我們小少爺抓周兒的好日子,他們來送禮,因為少爺還沒起名字,說等有了名字再補禮帖……」他略頓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時分有幾個偷睡懶覺的我也沒在意,還是我們老爺子挨屋去查,掄著拐棍都打了起來。還說,我們至不濟也不能叫張老相爺家人比了下去!」說著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裡頭迎了出來,傅恆對他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也該早點歇息了。我看不必每個人都這麼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兒子多話,躬身應道,「明兒就照爺的吩咐辦。」
傅恆因聽見上房裡孩子嗆奶的哭聲,便走了進來。見幾個奶媽子在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恆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兒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掠鬢髮,說道:「這早晚才回來?就是不體恤自家,也該想想別人,老相國也七十多歲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小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麼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僕婦紅著臉一聲不吭,訕訕地把孩子送給棠兒,忙著給傅恆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恆呷了一口參湯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麼緊?你如今也學會老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岳鍾麒那裡,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兒!」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麼東西?」
「那大包兒是勒三爺帶來的,裡頭有幾章《紅樓夢》。」棠兒抿嘴兒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皎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緊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裡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兒,還特意給你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高恆從山東託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麼東西!」
傅恆聽了一笑,高恆在棠兒跟前獻殷勤,還是棠兒告訴他的,他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兒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心裡防備點兒就是,先就自己失驚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兒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噁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如再出去帶兵,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用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恆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把她攬在懷裡,撫著她頭髮輕聲說道:「我就愛見的撒嬌使小性兒的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這裡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身份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麼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么?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吃閑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種日子很有意思么?」
「罷罷去去!」棠兒不等他說完,用手指彈了一下傅恆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岳鍾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兒。除了聖旨,誰也甭想驚動,每餐飯都有御廚御醫合計著做葯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官,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脈……」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恆不會作養身子,傅恆只是摟著她眯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仍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裡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趕緊還人家……」棠兒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內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裡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分你的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後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帘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棠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恆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兒走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不更衣,再稍熱點,勻著續火,小心著點聲響」。踅回身,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幾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燈,卻聽傅恆問道:「訥親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麼意思?都說了些什麼?」棠兒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麼時辰了,還不趕緊迷糊一會兒?我沒見訥親。聽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說一車子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傅恆雙手枕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裡本就有事,又錯過了困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也該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裡還覺得奇怪,督撫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你還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麼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情是打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恆聽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棠兒介面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後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鍾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樣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傢伙,有什麼趣兒呢?你還指望著再有個女劍客手下留情,給你當內應,跟你在桃花林子里弔膀子……」
傅恆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正欲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兒和乾隆的暖昧關係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鐘愛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兒,十分體面。若發作了她一來惹下人笑,二來她這性氣,進宮流露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又緩緩改變了臉色,雙手撫住棠兒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麼犯起小性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兒?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大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麼情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兒,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么?」「宰相與宰相也不一樣。」博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自入上書房,苦巴巴地幹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勛,小心翼翼地辦差,身後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授了個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麼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既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也不因在軍機處掌印,還是因在黑查山戰功掙的!凡有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的門額上寫個什麼「宮」,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他說的無非是『子宮』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墨林,後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兒想到紀晌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里我還要讚揚雪芹,才華氣質都是好樣的,多麼堂皇正派……」傅恆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兒嗽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說還是紀昀的好。他雖滑稽,辦事著文處處遵循孔孟之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洩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回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論宣揚聖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而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兒來了!」棠兒打斷了傅恆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聽你這麼一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掛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么子不成全你?你這個志向沒有給皇上這個信兒么?」
傅恆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夭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官司現在還在打。慶復咬著牙根硬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台戲。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鏜鑼的都是暗暗地使著勁兒。張廣泗其實明說是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兒落到誰手,都眼巴巴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兒呢!」說罷伸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兒?」
棠兒卻被丈夫的話撩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裡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謀,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朝來沒有人打過這麼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連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人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她撇了撇嘴兒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兒子,心裡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著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閑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胡思亂想間已朦朧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求差使,豈不猴急了些?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中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風韻。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抹了抹。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描了描便又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紋。果然,本來就嬌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膝朧感,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乳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麼一堆,賣衣服么?」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裡仇十洲畫的仕女畫兒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美,這一梳妝,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兒著衣,「太太穿什麼衣裳都好看,不過今兒天陰了,外頭已經飄雪花,所以這件帶風毛天馬皮坎肩更合適些,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緊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麼美不美,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兒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么?老爺最愛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準掃雪。這天井院中不準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那邊著人生火,老爺說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裡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進箱子里,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幾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他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簾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她身後笑嘻嘻地蹲了個福兒,說道:「太太忘了,前兒姨太太打發荷包兒過來報喜,他們家二奶奶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她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她沒說完,棠兒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個?可憐見的,都賞了她吧!——記得去年她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讓她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她說,她小時候兒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兒厚道。兩下一比較他們就比下去了!她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叫他們專給您辟個園子!」
棠兒聽她滿車的逢迎話,心裡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色時,愈陰得重了,鵝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軟,被風吹得盤旋迴轉。傅恆的三個侍妾奼紫、嫣紅、春芳都在東廂里和乳娘聊天,逗著少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走出來給她請安。棠兒正眼也不看她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少爺,他小人兒家也經受不起。」嫣紅趕著說:「寶寶兒太招人愛,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後日少爺就百日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兒都空著,總不成到時候還叫『寶寶兒』?老爺太太得趕緊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官印的,大氣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棠兒笑道:「到時候自然就有了。」因見春芳腆著個大肚子站在一邊,便道:「你回去歇著,往後不用在老爺和我跟前站規矩了。」
棠兒一邊吩咐家務,只帶了兩個老婆子出西側門到讀書亭來查看布置。一出門便覺寒氣襲人,遠望海子那邊已是柳枝掛雪,瓊花漫地,棠兒笑道:「多虧了這件猩猩氈,院里院外竟也不同寒熱,」因見老王頭帶著一群長隨走進二門,招手兒叫過來,問道:「咱們在喀左幾處皇莊,今年怎麼沒有人過來送年例?」
「回太太話,」老王頭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報過一回來著,老爺說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幾處發大水,鬧旱災的,有些壞人挑頭鬧事,黑山幾處皇莊差點也鬧起來。叫庄頭重新核計一下,有些老弱孤寡,體殘的、有病的可以蠲免一些。昨兒他們才又報上來,老爺太太都忙,我預備今後晌再回太太,請太太定奪呢!」
「你看過單子了?拿來我瞧。」
「是!」
老王頭忙答應一聲,從懷裡窸窸嗦嗦取出幾張紙雙手捧過來,棠兒看時,上面寫著:
白狐皮十二張元狐皮三百張白貂皮三十張紫貂皮五百張各種粗細皮共兩千二百張宣紙一千令宋墨五十錠湖筆五十套端硯二十方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爺賞人用)古劍一口玉帶頭三十個湖綢五百匹江綢六百匹大東珠十二枚鹿茸二十斤冰片二十斤紫活絡丹一百盒鹿胎膏一百盒人蔘六十斤人蔘膏三十斤活鹿三十對活熊兩對熊膽兩瓶熊掌二十對白兔三十對(送哥兒玩)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瓮黃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粳米三萬斤另有玉壽佛一尊高二尺四寸玉觀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棠兒看得眼睛發花,問道:「凈銀是多少?」
「在後頭呢,」老王頭笑著指指下面一頁,「除了金銀器皿酒具,兩千個金錁,一萬個銀錁,三千兩小銀角子,正供銀兩四萬八千兩。」
棠兒還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張單子,心裡忖度著,語氣不軟不硬地說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沒有過問家務。從今兒個起,家下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勞煩老爺。外頭門面上有你兒子照應,你還是把總兒掌舵,二十兩以內的出入帳、家下奴才的獎懲,仍由你管。二門以內丫頭婆子都由我房裡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們出錯兒不要緊,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老王頭忙道:「正有事要請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銀子不知怎麼分發?老賴家的、程富貴家的、黃世清家的,男人跟著主子去山西時死了。這幾家都有四五個娃子,他們不是咱們家生子兒,是罪孥分過來的,雖說主子恩賞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吃喝都不夠。昨兒她們到我那哭窮,想叫孩子們接差使。東下院還有十幾戶,都是孤兒寡母的,怪可憐的,也都要稟明老爺處置。太太既這麼說,就請太太的恩典。」
棠兒緊了緊斗篷帶子,邊走邊說道:「我找你就要說這件事。老爺去山西帶了二十四個長隨,一個病死在外,三個死在黑查山,五個受傷的。雖說賞過,那不是常例。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還有流淚的,賞賜要分開。賴家的、程家的、黃家的這三戶,不但不能受窮,還要他們富起來,體面尊榮都給足。不分差使給這三家,我每個月二十兩月例,就照這例,三家婆娘撥出六十兩銀子,和我一樣!」老王頭聽得睜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是!」棠兒又道:「受傷的五個人,除了他們原本的月例,外加十兩、十二兩不等,和你爺兩個現在的月例比齊。跟著老爺出兵放馬,家裡人不免擔心憂慮,這是流淚的。每人每月加五兩月例。這是天之所經、地之所義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買來的,還是罪孥分來的,還是家生子兒奴才,凡跟著主子出兵放馬砍頭灑血的,就要和別人不一樣!其餘去山西的,家生子兒賞銀子不賞地,買來的賞地不賞銀子,每人照八十兩銀子的賞格。那個老馮擔水一瘸一瘸的,我還以為是老寒腿兒,叫人問了問,是上黑查山背老爺叫荊樹茬兒刺穿了腳背!這樣替主受難的要照陣亡的例養起來,要賞宅子賞地,孩子有出息的我還要請老爺保出去做官。這些銀子都從莊子里出。至於有些奴才貧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從官中的錢里撥出來由你支配,看情形補貼,這和前頭的恩典是兩回事,你心裡可要清爽了!」
老王頭邊聽邊答應,心裡卻只詫異:這位貴婦人從來不過問這些瑣碎事務的,今兒怎麼突然有此一舉?料是有的從征奴才在後邊說二話了,笑道:「太太聖明,咱們家不比那些暴發戶,從來不虧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並沒有窮得揭不開鍋的。奴才是老爺家使了三輩子的人了,從來不敢在銀錢上頭給自己……」
「你想到哪裡了!信不過你,難道我尋不出個新管家?」棠兒笑著止住了他的表白,「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爺去山西平亂,挑幾個身子健壯的跟著,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腿腳抽筋兒,走了的號天喪地價哭,留下的眉開眼笑。打仗回來了,恩典上要沒個差異,往後誰還跟著出死力?——就這樣辦吧!」說罷,踏著雪進了西花園月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