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覺,醒來時已是紅日照窗,猛想起還有許多要務等著辦,一個翻身躍了起來,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兒正在廊下指派丫頭給鸚鵡調食兒,聽見動靜跨進來,見傅恆忙成一團,正翻枕頭,找腰帶尋襪子,不禁好笑,說道:「也沒看看鐘,還沒打七點呢。眼見就到夏至了,一天長一線。你就忙得這樣——梅香們都死哪兒了,叫主子自己穿換更衣?」幾個小丫頭一擁而入,有的跪下抻襪子套鞋,有的系紐子束腰帶,有的上炕用木梳給傅恆篦頭攏辮子。傅恆只好坐下聽人擺布,笑道:「往後早叫我半刻時辰,這些事我自己弄。我還想統兵打仗當將軍,都叫你們給侍候懶了。」他鬆快無比大大打了個哈欠,又道:「這就定下規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庫、吃點心上朝!」
「罷了罷,」棠兒抿嘴兒笑著端過點心,「就你忠心報國,你看人家訥親,在家裡從來不辦公事不見人。按時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誰敢說人家不對?你呀,其實學的是張廷玉沒時沒分地辦事。人家還說你擅權,有什麼趣兒呢?」「張廷玉有什麼不好?那是要入賢良祠的!」傅恆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兒孫滿堂、富貴壽考,你男人巴到這一層兒,是你的福氣!一個男人立了志,沒什麼事辦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這要立成死規矩。」棠兒道:「好好好,我的國舅相爺大將軍,早起就早起!快著吃早點吧,外頭還有一群大人等著見呢!天剛明時,小七子家的進來說,今兒張相精神好,已經去了軍機處,請你先去見見劉統勛,說說什麼銀子的事,然後再進大內,皇上准要召見議事兒的。娘娘那邊的彩霞姑娘也來傳話,服了紀昀的葯很見功效,叫你不用惦記著。娘娘這病一有起色,皇上騰出身子來,今兒不定怎麼忙呢!你吃過點心辦你的事,我也該進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經吩咐大夥房,午飯用大盒子給你送進去,省得來回兩頭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恆這邊結束停當,用青鹽擦牙漱口,吃了點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門口吩咐備轎。見客廳里還候著七八個外任官,便又走過去向眾人一揖,和藹地一笑,說道:「你們幾個都是兄弟約過來說話的,偏生有別的事給岔過了,兄弟實在對不住。不過先前我已經給戶部打過招呼,凡是七月之前報過災的,都已經查實,一律免徵三成捐賦。戶部有戶部的難處,如今都曉得以寬為政,狼叼了一隻羊,就敢報個『狼災』,聽見蟈蟈叫,就想報個『蟲災』,只圖買好百姓,撈個好名聲兒好陞官。說句難聽話,這真叫厚顏無恥市恩欺君!所以請老兄們再和戶部參酌一下,別圖了眼前,好吃難消受,回頭朝廷還要一一核查的!」因見秦鳳梧也在,又道:「你是跟盧焯在尖山壩管錢糧的道台吧?先到軍機處見張中堂,回頭我們細談,說不定皇上也要見你。」說罷又謙恭地笑著一揖,出門升轎而去。眾人答應著,也都紛紛散去。
傅恆到劉統勛府撲了空。劉統勛雖已是從一品大員,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輩在府照料家務,兼著讀書準備應考外,只有一個使了幾輩子的老僕照應門戶。老僕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恆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劉統勛一早就出去了,說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僕人連咳嗽帶嗆,嘮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事。傅恆耐著性兒聽完,徑自又轉路去李衛府。到門上一問,果然劉統勛就在裡邊,那家人打躬作揖說道:「我們制台爺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兒。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託各位貴客,請大人說話不要太久……」傅恆笑道:「這個何消關照,我省得。」說完,一徑進來。他在這裡熟門熟路,徑自進二門踅向東書房。幽靜的院子里傳來劉統勛的說話聲——李衛的住處就在這裡了。李衛的小妾玉倩用盤子端著空葯碗出來,見是傅恆來了,退到一邊矮了矮身子,未及請安傅恆已挑簾進來。果然見李衛閉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劉統勛坐在炕邊一張椅子上。牆邊矮杌子上還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卻不認識。李衛的妻子翠兒用毛巾圍著李衛脖項,正一匙一匙喂水,見傅恆進來,輕聲說道:「六爺看你來了。」便放下碗,意思還要下炕行禮。傅恆忙搖著雙手,說道:「翠兒還拿我當外人,你安生坐著。這一陣里外忙亂,今兒才好容易擠點工夫來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兒?」
翠兒未及答話,李衛已經睜開眼睛。他臉上泛著潮紅、額前出虛汗,像水洗一樣光亮,卻又紅白不勻,一條粗大的辮子拖在枕邊,梳理得齊齊整整。他凝視著傅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輕輕說道:「是六爺吶!不能給您請安了……六爺好風采,真讓我羨煞。您那麼忙,娘娘也欠安,還要分心惦記著我,打發個家人來看看不也一樣?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媽的,李衛也會有今天?」
「你別胡思亂想,別多說話。」傅恆接過玉倩送來的茶,隨手放在椅子上,說道:「你這病與性命不相干。尹繼善的外祖父打四十歲患病,癥候跟你一般無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還聽他在上房裡頭咳嗽,今年不到九十歲也差不多了吧?」翠兒笑道:「劉大人方才也說,這天殺的就是不信!六爺總不能也來糊弄你吧!」傅恆點頭,笑著看看劉統勛,說道:「老劉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聖上說起你,說已經派人去錢塘,要請高士奇來京,一邊著書,一邊給王公大臣們治病。他來了,什麼病治不好。還有皇上一直挂念著你,這也是你的大福氣,什麼災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衛的眼睛灼然一閃,又漸漸黯淡下來,嗓音變得更加乾澀嘶啞:「劉康的案子,李衛對不住主子。李衛一輩子……吃齋,臨死吃了狗肉,我真後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報應。高士奇未必還活著,就是能來,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說著,兩行濁淚淌了下來。傅恆笑道:「你看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高士奇活著呢!」
「他……死了……」
「誰說的?」
「我知道。」李衛慘然一笑,「所以我說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麼事一說心裡就覺得了。」
屋裡幾個人不禁都面面相覷。因為傅恆和劉統勛都知道,浙江已報來信息,高士奇一個月前已經無疾而終。頓了一下傅恆又道:「別盡說病了。我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歷,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麼要緊?」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做官的門生有的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帳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個鹽號掌柜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里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愛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身的現任官,府里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乾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乾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色,一肚皮的無名火,乾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庄,問高士奇:『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鬧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呆若木雞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故里。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色如土,個個呆若木雞。」
傅恆說到這裡一笑。屋裡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地方么?」劉統勛說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洒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貼近的親情。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處辦差的黃天霸的父親。」
黃滾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身份,在這場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語隨便插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陪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趕來府上探望請安。小兒天霸辦砸了差使,是他無能。也想乘機請大人說說情,允我老頭子前去幫著破案。恰好劉大司寇也在,這豈不是緣分?」傅恆原看他年邁力衰,此時站在面前,雖然言卑詞恭,其舉止卻是淵濘岳峙,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記得好像是和吳瞎子一齊保本供職的?翁佑、潘安、錢保也是一道兒在吏部記名。你們原來是一個道兒上的?」
「回大人話,」黃滾又一躬身,說道:「大人記得不差,我們是一處保本記名的。不過翁潘錢三個現在是青幫舵主。受了萬歲恩封,不領朝廷錢糧,專管漕運護糧事宜,不再涉足綠林案子。黃家是鏢行世家,李大人獨闖抱犢崗收服吳瞎子,是家父黃九齡和不才隨行。後來李大人到北京供職,又保了我們職銜,借調來刑部,跟劉大人辦差事的。」劉統勛在旁說道:「別看黃滾年老,如今仍能開三百石弓,發連珠箭,穿房越脊、飛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黃滾嘆道:「話是那樣說,到底不比當年。康熙四十五年山東武試,試官蔡誠受賄不公,我到至公堂辯說幾句,拖下去就打,夾斷了三副新夾棍,不能傷我分毫。蔡誠說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場上的石碌旗墩,說他,『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舉子們不忿,蔡誠才罷了手。」傅恆奇道,「既有這樣本領,蔡誠不取你,他總有個借口吧?你若中了武進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豈止是今日位分?」黃滾不勝感慨,說道:「卑職不會寫文章,蔡誠在策論里挑毛病兒。這是我的命,也無法可施。考舉人才中了個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恆一邊聽一邊沉吟,說道:「青幫的事辦理得好。翁佑、潘安、錢保接手這事,糧船沒有再被劫。這次高恆出事,是陸地上的毛病兒。『一枝花』不是尋常雞鳴狗盜的小賊,是謀逆造反的巨寇。延清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吳瞎子去了雲南銅礦彈壓礦工,我看黃老先生隨延清走一趟邯鄲也好。」他看了一眼李衛,又笑道:「不知不覺說起公事來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細調養著,改日再來看你——延清,咱們到你籤押房說話。」劉統勛和黃滾忙都起身辭行。
「請……稍待片刻。」李衛一直聆聽著他們議論,大約坐得太久,他的臉色變得青紅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是病夫,但我這一輩子是在強盜賊匪堆里混出來的,你們何妨聽聽我的小見識?」
三個人對望一眼,不言聲又回歸座位。
「『一枝花』我們打過交道,有一面之緣,確實不是尋常之輩。」李衛說著,伸手索茶。翠兒就勢過來,幫他墊墊枕頭,笑謂眾人,「我們當家的從來沒有今兒精神好。來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著說話,可成?」說著玉倩端茶過來,只餵了兩口,李衛便搖頭,弛然躺下,睜著雙眸凝視著天棚,慢吞吞說道:「當初……吳瞎子探知生拿佛、甘鳳池一干人在五慶樓聚會。我扮了他的伴當去看。那樓就在莫愁湖東。五楹樓頂房全由甘鳳池包了。三教九流雜處在一起……什麼樣的人都有。各人獻藝,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個雞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獻桃》。因為當時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綠林豪強,想擒拿的主犯是竇爾敦,沒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幾手真絕,空手在雞蛋上舞,足下生出煙霧,真和神仙一樣。一會兒變出一籃桃子分給眾人吃,我還吃了一個,那是十月天吶,真的是新鮮的幡桃!後來……演天女散花,憑空從樓頂落下無數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個香啊……後來才知道她叫『一枝花』,會妖術……我派人到處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這樣,我錯過了機會。到現在,我還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聲音,直透到人心裡……」他喃喃說著,翠兒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騰地紅了臉。她就是因長得很像易瑛,李衛才對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說跑題了。」李衛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辦了一輩子案,無論賊匪盜寇,多麼狡詐,都只有一條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腳,山東、直隸、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為根兒不在彼處。她有大志,缺的是隊伍,拉隊伍,要錢,這次作潑天大案,劫這麼多錢,無非也是這個想頭。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隸、山西都離著北京近,有那麼多的八旗勁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麼窮。各山寨土匪們早就劃定了場子,誰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著官兵來找事兒自尋挨打呢?」
劉統勛、黃滾和傅恆都凝視著李衛,心裡暗自感動:病到這個份兒上,還一門心思想著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兩代皇帝的栽培。劉統勛笑道:「又玠前輩這話入木三分。這銀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諒她也藏不住。這個案子不難。」傅恆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鏢,官軍就不好辦了。」
「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到底也是個女人。這是口邊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難忍受。再說了,鏢車過不過老河口,她也沒把握……」李衛感到頭有些眩暈,閉上眼,慢慢說直:「我以為……延清這次去,最要緊的是拿人,不是尋銀子。我想,高爺和邯鄲地方官未必這樣想。他們興許最急的,是起出銀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銀子埋到哪裡也化不了。人,可是會走的!『一枝花』不是沒本領的人,她比別的賊更精明。一定還會回去尋她的根……」說到這裡,他的臉色蒼白,喘息幾下無力地咳出一口痰來,玉倩忙送來巾櫛侍候。劉統勛黑紅的臉膛更沉重地黯淡下來。他心裡又酸又熱,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用略帶發硬的聲音說道:「又玠,你今兒太累了。我都曉得了。有什麼話留著,我臨行前還要來的……」李衛一笑,說道:「延清是個偉男子、大丈夫,怎麼也這麼婆婆媽媽的兒女情腸……今兒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時候。你下次來,我昏迷著,話不就帶進棺材去了?——聽我說完,也許此刻『一枝花』也已經醒悟過來潛逃河南呢!所以請六爺也留心,河南那邊也要有所布置。」
傅恆和劉統勛心情不大一樣,他一直擔心高恆這個花花公子無能,被『一枝花』捲款南遁。聽了李衛這一席話,更是感動欽佩,稱讚道:「又玠慮得深,想得細。我已經發下去票擬,封住通往河南各個要道渡口,洛陽、澠池、偃師、鄭州一直到開封都加了兵,南陽調去三千綠營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難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難站住腳的。」
「我就要說這件事。」聽了傅恆的話,李衛輕輕搖頭,「治盜要治本……調這麼多軍隊,每人按三十兩銀子計算,得花多少錢?用這些銀子買了糧食賑濟伏牛、桐柏的窮民,又省事,又得好名聲。六爺……我和翠兒討飯四年,餓得前心貼後心,都沒生過造反當賊的心啊……山裡人……腰裡有一兩錢銀子,那個心裡踏實得賽過城裡米鋪的老闆呢!」說罷又對玉倩道:「把老黃帶來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六爺帶上。」
玉倩忙答應著,從櫃頂取下一個捲軸。傅恆接過來看,約有一尺半長,顯然是一幀橫幅。用明黃綾子包著,傅恆便不敢拆看,問道:「是貢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爺在避暑山莊看《農桑圖》,當今皇上也在,說這樣的好畫兒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畫,是《饑民流徙圖》,皇上看得掉了淚。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畫,叫《雛雞待飼圖》,現在還沒獻,六爺想觀賞,打開看看不妨的。」
「這個我可不敢。」傅恆說道。他取出懷錶看了看,「我這就得進去了,衡臣相公等著一齊見駕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著觀常,這麼才不失禮。」劉統勛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來看你。小心作養,放心吃飯,別想病一一我沒別的吩咐——老黃,咱們一起回衙門,交待點細務,我遞牌子見皇上,你回去預備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說罷,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了李衛、翠兒和玉倩,三個人都沒說話,靜得像一座古廟,只聽見李衛粗細不勻的呼吸聲。翠兒把扇子遞給玉倩,示意她給李衛扇涼兒,獃獃地看著和自己患難終生的丈夫,幾次張口想數落他不該這麼勞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還有黃鸝兒叫,真好聽——鄉里要割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衛眼波一閃,依戀地看了看窗外濃綠的煙柳,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兒也不成了……要變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麼!」翠兒含淚哂道,「少勞點神,你壽限長著呢,別忘了你的綽號叫『鬼不纏』!」「是……夫人說的是。」李衛的聲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過我是雍正爺的狗,爺惦記我,該去還要去呀……我是條狗呢……」
「別瞎想……」
「唔。」李衛頓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還記得那歌兒么?」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記得。」
「唱,唱,聲音低些。」李衛說道,「我想聽。夫人也愛聽的……」
玉倩的淚水撲籟籟滾落下來,看翠兒含淚點頭,低頭答應一聲:「是!」偏身坐在炕沿李衛身邊,輕聲唱道:
一造兒錦衣玉食華清筵上鳴鐘鼓,
一造兒鬻田賣兒焦首啼飢過朝暮。
一造兒作惡敲剝磨牙鉤爪吮枯骨,
一造兒沉獄覆盆珠淚洗面嘆窮途……
縱有這千樹繁花萬籃果,
撒人間,都付了富貴簪纓族。
飄渺雲程太虛路,衣帶疾風凌波步。
俯瞰寒煙鎖關河,仰首茫茫疑天數……
無緣人哪裡討得靈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隨堤老柳如煙霧,
遍人間莫辨菩提樹……她的歌聲激昂悲壯,雖然沒有放聲兒,卻十分動情,字字吐音清晰,猶如柔絲繞樑不絕。
李衛安靜地聽著,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帶著滿意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
傅恆匆匆趕到軍機處,迎頭便遇到紀昀從裡邊出來。紀昀懷裡夾著一厚疊子卷宗,見了傅恆也不及寒暄請安,說道:「皇上叫進,張相、鄂相和訥相等不及您,已經進養心殿半個時辰了。我是回軍杌上取摺子的——咱們一起走吧。」傅恆點點頭,連門也沒進,便快步進了永巷。一邊走一邊問:「曉嵐,方才議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紀昀跟在傅恆身後亦步亦趨,低聲回道:「雲貴總督朱綱調京來了,主子接見,問了大金川軍事。主子這會子火氣大得很,請中堂留意。」他看了看養心殿垂花門前肅立的太監們,打住話頭沒再吱聲。傅恆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大門口的大侍衛素倫點頭示意便一徑進去報名。略一停,才聽乾隆的聲氣:「進來吧。」
傅恆一進門便覺氣氛有異。乾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東暖閣里,卻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接見眾臣子。須彌座右側兩個繡花墩上並排坐著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躬身侍立在左側,雲貴總督朱綱則坐在張鄂二人下首,雙手捧著茶杯,小心地呷著。傅恆悄悄打量乾隆,只見他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醬色江綢單袍外罩石青氈單褂,足蹬青緞涼里皂靴,連腰裡束的銀鍍金鑲珠琊么三塊瓦線韉帶,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際,一絲不亂;也不見有發怒光火的跡象,只是氣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著。傅恆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請安。
「起來和訥親一處站著吧。」乾隆淡淡說道,「去過李衛那裡了?他病得怎麼樣?」傅恆並不起身,就地將方才見李衛的情形說了,又道:「李衛還有一幅畫兒,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覽。」說著將捲軸雙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趨步過來,雙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恆這才小心站起立在訥親下首。
大殿里又恢復了令人難堪的寂靜。許久,乾隆才深長嘆息一聲,說道:「傅恆來遲了一點,沒有聽朱綱方才奏說。不但班滾活著,莎羅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涼山薩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勞。我大軍興起,集九省錢糧供應著六萬軍隊,卻至今不能在金川會合。朱綱從四川過,一路見的都是慶復和張廣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斷腿,在百姓家提雞牽驢宰牛殺豬,連朱綱的坐騎也差點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為他們剿匪,哪知道他們自己會變成土匪呢?」
張廷玉和鄂爾泰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們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臉色漲紅繞殿徘徊,說話又快又急,但一經勸說,立刻鎮定如常。雍正則是喜用刻薄陰狠的話盡情挖苦譏諷,辭氣鋒利如刀似劍。待到要下旨處分時,卻又輕拿輕放,十分審慎。乾隆平常並不發怒,待下總是和顏悅色慰勉有加,但對犯事人的處置則毫不輕縱。劉康殺人案,喀爾欽、薩哈諒貪賄案,都是說殺就殺,絕無轉圜餘地。三代皇帝性格各異,卻都是伶牙利齒決斷難測。此刻乾隆震怒,氣得臉色蒼白,雙臂大張緊緊握著須彌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發顫……他要怎樣處置慶復和張廣泗呢?張廣泗,是張廷玉選出來的將軍;慶復去金川,是鄂爾泰的推薦。由彼及此深思,兩個人心裡都一陣陣發寒。
「你們不要怕。」乾隆睃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鬆動了一下口氣,說道:「朕以聖祖之法為法,各人是各人的帳。派他們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視著殿外,身子像鑄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咬牙笑著說道:「朕心裡難過啊!想那慶復,是遏必隆的孫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卻是個好將軍,在福建白馬坡與耿精忠對陣時,身受十七處槍傷不下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怕死的孫子?張廣泗征苗,六個月連下七十餘堡,生擒苗王,拓地兩千里,也不是無能之輩。看來還是朕無能無德了……為君的無德無能,為臣的誰肯前赴君難?所以如今文官愛錢,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員都愛錢都怕死!想一想聖祖爺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二十三歲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說平台灣、平藏亂、親征准葛爾!朕二十五歲登極,現已年過而立,於國於民於祖宗於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業,卻養出一群怕死愛錢的齷齪官兒!朕好不羞愧,好不恥辱!」他說著,眼中已迸出了淚花,卻不去拭,任憑淚水在臉上淌落下來。
大臣們硬著頭皮聽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責,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荊棘叢中,背若芒刺,說到羞愧恥辱,人人皆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誰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