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兒正在和內務府內監司堂官魏華理論。她是送睞妮子進宮選秀的,卻被魏華擋在御花園外。本來,這魏華是庄親王家的包衣奴才。睞妮子母女在魏家飽受欺凌十幾年,若一旦進宮發跡了,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魏清泰太太專門跑到允祿府見庄親王福晉,說黃氏在府時許多不是,又說她們被攆出去這些年,過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結了六爺,要送他們入宮。小狐媚子要真帶個肚子,萬歲爺會落個什麼好名聲呢?」如此這般說了許多女人見識,惹得庄親王福晉心裡光火,吩咐內務府「秀女已經足額。無論是誰,一概不再選進」。因此,魏華在這裡擋住了棠兒,口氣雖然和藹,門卻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鑒,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實在是足額了,奴才做不得主。庄王爺說,皇上有旨意,今年選秀是不得已兒,寧可名額不足,斷不可再增。奴才這是奉王命辦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爺說好,奴才再沒說的……」但無論他怎樣客氣,棠兒當眾被頂回來,面子上仍掛不住,在一群侍衛太監面前尷尬得滿面通紅。見乾隆過來,心裡既是喜出望外,又有無名的悲哀,竟然淚水瀅瀅,不無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聲道:「臣妾恭見主子!」訥親曾聽說過棠兒和乾隆的風言風語,見此情態,忙道:「奴才先進去料理料理!」說完便抽身溜進園子里。
「唔,」乾隆聽了棠兒陳說,掃一眼跪在棠兒身後的睞妮子,問魏華道:「你叫魏華?魏清泰的兒子?」
「是。」魏華連連碰頭道。
「今年秀女名額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願?」
「是!」魏華又叩頭,「都自願!誰不願親近龍澤,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願的呢?」
乾隆噴地一笑,說道:「你這殺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纓之族的嬌姑娘,哪個在家不是養尊處優?不是規矩管著,誰肯把女兒送宮裡當使喚丫頭?前天朕去老佛爺那兒請安,有幾個命婦還正求老佛爺免徵她們的獨生女兒呢!」他還想訓斥,見魏華嚇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過你說的『都自願』,也是應說的話。所以朕不罪你。送這孩子進去!待選後確是家中離不開的,減退出去一名就是。」魏華喏喏連聲,擦著滿頭大汗磕頭起去。
棠兒自覺臉面掙足,滿意地抿嘴兒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對,羞得又低下了頭。乾隆見她要辭,心裡不無依戀,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說道:「棠兒,跟朕來,朕問你幾件事!」棠兒下意識地左右顧盼一下,跟著乾隆進了園子,在一株老檜樹蔭下站定,嬌嗔道:「這麼多人,皇上又不怕閑話了!什麼事兒呢?」
「怕什麼?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問,就說朕問你給娘娘許的什麼願,要還不起,從內廷里賞出來。」棠兒一想,這的確是擺得上桌面的事,紅著臉要啐,又止住了,提著袍角跪下。
兩個人自傅恆進軍機處,再也沒有單獨相處過。此刻天青雲淡,老樹婆娑,一對分手的戀人一立一跪、脈脈含情,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乾隆才道:「你氣色還好。」
「這是托皇上的福氣。」
「康兒呢?身子骨兒結實?」
「結實!」說起福康安,棠兒眼中閃著喜悅的光,又怕別人看出來,抑制著興奮的心情,卻止不住絮絮叨叨說起來:「皇上賞的長命金鎖,娘娘賞的鐲子都戴上了!兩隻小手又白又綿,小胳膊兒像藕節兒似的。兩隻小眼睛黑豆似的,虎靈靈的。愛煞個人!已經在觀音菩薩跟前記了名兒,我還請西藏密宗活佛給孩子推了格兒,也是位極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兒,聽人說蒙古人能點痘兒,一橫心就點了,孩子發熱整整七天,我嚇得抱著一步不離,心想: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閃著驕傲的光:「我抱著他到觀音廟裡受記,旁邊的閑人看了他,說他是個小哪吒,還有人說是菩薩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恆家媳婦見了,相了相,說跟——」她突然意識到說失了口——高恆夫人說福康安長得像皇上——這怎麼能說出來呢。
乾隆卻不甚在意,見訥親在遠處張望,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好,孩子好,朕就放心了。去吧……缺什麼,叫傅恆跟朕說吧……」
「是。」棠兒用極低的聲音,向乾隆福了一福,「皇上也要多保重……」這時,便聽遠處高大庸扯著嗓門吆呼:「老佛爺駕到!」棠兒只得匆匆辭了出去。
劉統勛出京七天就到了邯鄲府。正是五月端陽的前一日,邯鄲城裡戶戶門前掛長青之艾,家家貯留春之水,虎符香袋蘭馥香麝,都忙著包粽子,灌雄黃酒,一群群光屁股小孩在釜陽河岸采青茶、耨車前草,跳進清流里打撲騰,呈現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劉統勛騎快騾趕路,饒是身健體壯,畢竟已年過四旬了,連日來沒明沒夜地趕道兒,顛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兩股間都磨掉了油皮,火辣辣地痛。在驛館裡歇了一個時辰,勉強起來吃了一碗粥,便立刻命黃滾:「今晚要見高恆,去邯鄲府知會一聲,叫他們一齊過來,立刻鋪開人馬大搜查!」黃滾雖然年過七十,一輩子打熬出來的筋骨,一點也不覺著倦累,笑著回道:「標下跟了半輩子官,沒有見過大人這樣辦事的——昨兒滾單過來,米知府還吃了一驚,說北京離這裡足有一千三百里,怎麼也得走十天半個月,這麼快就來了。小兒跟著高大人,這會子不知從馬頭趕回來了沒有!」
「馬頭?」劉統勛臉色一沉,他不明白高恆為什麼還死守著馬頭,其實連「守株待兔」也算不上,想發作幾句,又咽了回去,默然不語。他隨身帶有一個小奚奴,叫小興兒,專門為他侍候書房,卻是十分伶俐,好奇,愛新鮮。來到邯鄲,便四處亂竄。他跑進來傻乎乎說道:「阿爺!人家說叢台落日好看。真的那麼好看,您瞧瞧!」劉統勛不言聲,搖著芭蕉扇隔窗看時,果然真箇好景緻。只見幾處重樓高矗在晚霞中,翹翅飛檐掩映著一叢叢濃綠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樓堞雉間搖曳,夕陽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淪,隱在地平線後,用自己的餘暉,將一層層海浪樣的雲塊映得殷紅,將大地、房屋、叢台照得像鍍了一層赤金。飛歸的倦鳥,翩翩起落的昏鴉,鳴噪著在暗紅的霞光中盤旋,給這暮色平添了幾分令人悵惘的情調。劉統勛看得出神,黝黑透紅的臉上竟掛出一絲笑容。
「卑職米孝祖給大人請安!」
身邊一個人輕輕說道。劉統勛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邯鄲知府來了,轉過臉打量米孝祖。只見他穿著八蟒五爪袍子,外頭套著的白鷳補服浸濕了幾道汗漬,官帽檐下滿頭是汗,濃眉下一雙淤泡眼,唇上留著一道「一」字形的髭鬚,倒也顯得精幹利落。他正給自己打千兒遞手本。劉統勛笑了一下,虛抬抬手道:「老兄手本不用遞了,我久仰你大名了。怎麼這些糟心事都趕上你了呢?」說著便命入座上茶。
米孝祖嘆了一聲。劉統勛說的不為無因。乾隆二年他在陝州縣令任上,視察監獄時被囚犯扣作人質。這本是前任官失察的責任,他卻因此得了個「奉職粗疏」的考語,停俸一年。好容易在京里省里營運,到米脂縣又當知縣。因調劑軍糧有功,升任邯鄲知府,卻又遇上境內出這樣的盜案。即便破了案,也要落個失察的罪名。劉統勛如是說,他只好自認倒霉,在椅上一欠身,說道:「昨日已經派人請高轉運使了。這條道難走一點。」劉統勛點點頭,當即切入正題,問道:「案子出來四十多天了。現在有沒有頭緒?先說說看,我好心中有數。」米孝祖笑道:「大人來了就好了。案發後,高大人來邯鄲一次就回了馬頭,以後一直沒有過來。他在馬頭捉了一批涉案人。我呢,在全境也逮了不少可疑人。還沒有會同審案。」
「那你們都幹些什麼!?」劉統勛不見高恆來,已經心中不快,聽米孝祖這一說,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按捺了又按捺,盡量用平緩的聲氣說道:「這麼大案子,開國以來也不曾有過,聖上氣得夜不能眠,你們一味在這裡磨蹭!再說,一個案子兩頭破,你們各干各的,這也叫聞所未聞。難道皇上不派我來,竟就不準備破案了不成?」正說話間,便聽院外馬蹄聲得得,驛丞和來人在寒暄請安。米孝祖忙道:「高大人來了——」想站起身來迎接,看劉統勛穩坐不動,臉色鐵青,他也沒敢動。接著便聽高恆在外邊吩咐:「那兩罈子雄黃酒小心著些,不要碰破了封皮,是貢給貴主兒的。這個小罈子放在石階上,我有用處。——天霸,叫他們把食盒子抬到廚房去,該溫的就再溫一溫。」說完,便風塵僕僕搓著手笑著進來,一見劉統勛便道:「延清,好容易把你給等來了!一路辛苦——」他突然發現屋裡氣氛不對,劉統勛和米孝祖端坐不動,面無表情,遂問道:「你們這是怎的了?」
劉統勛默默端坐一會,才站起身來,將手一讓,米孝祖立刻退後幾步。劉統勛冷冷地說道:「高恆,劉某是奉旨前來查案的欽差!」高恆進來時風風火火,咋咋呼呼的,原想把氣氛搞得活泛一點,好說話。其實,他心裡揣著個兔子,很怵這位名震朝野的「活包公」。此時見劉統勛拉下了臉,心裡格登一下,臉色已變得蒼白,無可奈何地咽一口唾沫,提著袍角跪了下去。米孝祖、黃滾、黃天霸並內外隨從也都跟著就俯伏在地,高恆領頭高聲道:
「奴才高恆恭請聖安!」
「聖躬安!」
「萬歲,萬萬歲!」
三跪九叩畢正要起身,劉統勛又道:「慢著,皇上有問你的話。」
「……萬歲!」
劉統勛舔舔嘴唇,看一眼高恆,乾巴巴地問道:「皇上問你,軍餉車中攜帶藥物是怎麼回事?」
「請大人代奏!」高恆在這件事上自覺沒有私意,叩頭說道:「因奉旨密運四川,一路恐招人眼目。奴才便裝成藥販子當幌子,還可就便給軍中送點藥材。不想還是叫賊識破了。總是奴才辦事不力,疏于思慮,這就是罪。」
劉統勛點點頭,又道:「南京有人彈劾你游悠秦淮,狎妓好色,遲遲不肯成行,可是有的?你有無在妓院泄露軍情機密?身為朝廷大員,又為國戚,為何如此無恥?」這一問問得高恆走了真魂,像是晴空里響了一個炸雷,立時驚得他臉色慘白,呆愣著多時,方才收神鎮定,叩下頭去,結結巴巴地答道:「奴才確……確有不檢點處,游秦淮碰上熟人,拉上在妓館聽唱兒的事是有的,並不敢嫖妓奸宿……奴才是知法度的,混跡青樓已經自知不該,豈敢泄露軍國機密?奴才接到押餉指令,並沒敢在南京滯留,只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趕著往石家莊來,奴才的隨從,還有兩江總督尹繼善、金陵布政使他們都知道,求主子明察!」他咳嗽一聲,話變得流暢了些:「但奴才心裡實是大意,想著走的是太平路,輕慢了差使,並沒有晝夜兼程到差辦事,以至於為賊所乘,如今懊悔已遲,此罪通天,正不知天如何發落奴才這不成器的東西,待破案之後,求主子將奴才交部議處,重重治罪,以為後來之戒!」他說著,嗓子已變得哽咽,伏地連連叩頭。黃天霸是見慣了高恆萬事漫不經心樣子的。他沒想到乾隆對自己的舅子也是如此不客氣,高恆顫顫慄栗,嚇得面無人色,他似乎也領略了乾隆的嚴威,本來已經伏得很低的頭又向下低了一下。劉統勛一個下馬威打掉了高恆的驕縱氣,想起乾隆說的「高恆還是可用之才,在於人的駕馭」的話,也就沒有過分地刁難,轉緩了口氣,說道:「高大人請起,劉某隻是奉旨問話。」
「是……」高恆不勝其力地爬了起來。又向劉統勛打了一躬,兀自站著發怔。劉統勛沒想到他被乾隆幾句問話就嚇得掉了魂,笑著撫慰道:「虧你還是打過仗、拿過賊的人,就這麼個草雞膽量?我在湖廣江夏縣令任上,大堤決潰。聖祖爺下旨叫我帶著黃枷辦事,堵不住決口要將我就地正法!要是你還不癱了,還能帶民工修堤?打起精神來,不要這個熊樣子!找回餉銀,捉到『一技花』,不但可以將功折罪,或者另得主子褒揚也未可知。」說罷又讓座,並命黃滾父子也坐。黃滾再三謙謝,只斜簽著身子坐下。黃滾轉過身子喝斥黃天霸:「小畜生,好生站著侍候——下去我還有話問你!」劉統勛知道他還要行家法,忙道:「黃老先生,我向你討個情兒,免了你的家法。我還指著天霸幫我辦事呢!」黃滾這才無話。
高恆驚魂初定,臉上才露了笑容,揩著頭上的細汗,將知會周匝各府縣堵截道路,查拿可疑人出入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在馬頭大驛道西玉米地里找回了鏢車和藥材。有一車藥材里還卷著二百五十兩黃金沒有帶走。可見『一技花』劫鏢之後,十分匆忙倉皇。有人報說案發的當夜有人在西大溝刨土,我派人去看,果然有新土,就地刨出了三千兩銀子。這些天我差不多把馬頭給犁了一遍。可一兩銀子也起不出來了!延清,六十多萬銀子有四萬斤重呀,她吞不進肚裡,也帶不遠。她就是土行孫,走了人也走不了銀子吶!」米孝祖道:「領高大人的憲命,卑職全衙門已是傾巢出動了。『一技花』想把銀子帶出境那是不可能的。但邯鄲地方這麼大,總不能都『犁過來』。所有的酒肆、旅店、車馬乾店、廟宇寺觀,還有秦樓楚館,都安排了眼線——我想要真能捉住一個,也許就好辦了。」
「不是捉一個。是要一網打盡!」劉統勛加重語氣。他一直靜聽不語,心裡暗自佩服乾隆的判斷。這群人果真是把勁都用到了「找還失銀」上了。他又冷冷說道:「我聽來只有這一句話還算入心。現在六十五萬兩銀子其實是『餌』,『一枝花』費老大工夫弄到手,不會輕易拋開不管。銀子,也許是埋起來了,也許窩在邯鄲同黨家。這麼漫撤網,只能像海底撈針,弄得久了我們人財兩空!我既來了,此案要以我為主。」他粗重地透一口氣,端茶喝了一大口,將茶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幾個人忙在椅中欠身稱是。劉統勛道:「我聽了聽,你們的辦法是明松暗緊。如果無的放矢,『暗』也不『緊』。從今晚開始,我要攪一攪這個邯鄲府,連所轄各縣在內,每夜連查兩次到三次戶口,有可疑人立刻帶走審訊,廟堂觀宇,所有能住人的地方也照此辦理——把『一枝花』逼得不能存身,逼到野地里去,逼得買糧食、進飯店也提心弔膽!」他伸出一個指頭,又伸出第二個,說道:「你那個衙門的衙役就未必靠得住。你回去立即召集訓話,就說姓劉的來了,查出衙中有人通敵,三日之內投案有功。否則,連旨都不用請,我在邯鄲要大開殺戒!」他又伸出一個指頭,「黃滾、黃天霸,你們要與此地豪門大戶打交道,用江湖這條線盤底尋查,誰能助朝廷找出線索,將來結案時,在奏摺里保舉入仕;冥頑不化的,與賊匪勾結的,自然要抄家滅門——這種事光繞圈兒不成。捉住一條線索,像捉魚一樣,又要小心又要狠心,沒有撈不上來的!」
「是!」
幾個人一齊起身答道。
「高大人,」劉統勛不動聲色,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案子是在馬頭髮的,你們住店,店有鋪保;他們騙葯的地方,房有房主;可疑人難道不收案審理?馬頭是個不小的鎮子,又是三不管地面,這些地方的鎮長、巡檢和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沒有不來往的——你審問過沒有?」高恆木著臉想了想,說道:「那些可疑人都已送來邯鄲待審,鎮長、巡捕曾帶我們在馬頭搜檢財物。」「那麼他們自己一定不是可疑的人了。」劉統勛一笑說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我寫請帖,請他們來邯鄲,今晚就用快馬送去。」高恆向驛卒催要筆硯,黃天霸說:「鎮長叫沙明祥,巡捕叫殷富貴。」
乘著小興兒磨墨,劉統勛又問黃天霸,「震岳,你與此地江湖上有沒有相識朋友?」黃天霸聽劉統勛叫自己的字,立時興奮得滿面紅光,忙回話道:「是——有的。回車巷朱紹祖,原來在京里走鏢。當年他父親朱三畏跟著他祖父押一路古董,在山東叫竇爾敦的寨子劫了。是我爺爺出面請兩造吃了和合酒,放了鏢車。這事過去快二十年了——我那時才十幾歲,事過境遷,怕人家不認得了,又跟著高大人在馬頭尋贓,所以沒有過去拜望。」黃滾冷笑道:「你這畜生!枉在鏢道兒上走十幾年,原來只會和人打架——這種事他能忘,他敢忘?」劉統勛笑著擺手止住了他的話,「久聞你黃家家法大,一路上老黃滾直想用鞭子抽你!黃老先生,已經失了,你光生氣有什麼用?這樣吧,用驛站的官轎,這會子就送你們爺們去回車巷,去拜訪朱家的門子。」
「朱紹祖已經金盆洗手。如今開著幾個大商號,經營綢緞、茶葉。」黃天霸道:「他未必肯插手江湖上的事。」
劉統勛見磨好了墨,援筆在手,思索了一陣,卻不用全紅請帖,竟在白紙上寫:
沙兄明祥:謹於五月初五日晚,聊備菲酌,敬請光臨,並
請攜殷先生富貴同行
刑部尚書,天下督捕劉統勛恭筆
寫完遞給驛卒,道:「告訴你們驛丞,用快馬送馬頭,今夜送到!」這才轉臉對黃天霸笑道:「他家大業大更好。你家幫過他的忙,他理應也來幫忙——金盆洗手再出山的也有的是。也不是逼他出來,是請他邀集此地三教九流里的頭面人物,出來認識認識。想撂開手,辦完這事,他還當他的富家翁。」從外面傳來一片篩鑼聲,里保扯著嗓子在遠處吆呼,「府尊大人有令……今晚邯鄲全境戒嚴……有在別家寄宿者,要備好鋪保……」劉統勛道:「米孝祖辦事還算快。請黃先生父子這就動身吧!」
高恆還在坐著發怔,他原估計劉統勛至少還要三四天才能到邯鄲,沒想到劉統勛竟是不要命地趕道兒,來得這麼早。一來到邯鄲,就四面開花地處置起來。和自己的一套路子全然不一樣。他既敲山震虎、打草驚蛇地大鬧,又有細密微妙的安排。高恆有點像在夢裡,頭也看暈了,眼也看花了。劉統勛還以為他在冥思苦索破案方略,笑道:「高國舅,還在犯尋思吶!別想了,我料三日之內,就能捉到幾條線索的——拿人才是第一要務!你怎麼胡想,指望在馬頭把銀子『犁』出來呢?」他舒緩地伸欠了一下喝一杯涼茶,開始鋪紙,援筆。高恆不禁問道:「你還不累,還有什麼公務?」
「唉……還有個不累的?」劉統勛用手按按酸困得發木的腰,「請坐這邊來,這把椅子能靠一靠,我和你要聯合寫一道摺子給皇上,將處置情形報上去。」
「等著有消息再上報,不是更好些?」
「皇上著急。」劉統勛道,「我們要先打個保票,請皇上解解心焦。」
高恆舔舔嘴唇,沒有言聲。
易瑛和唐荷、韓梅、雷劍、嚴菊五個人已經遠走高飛。她走前和燕入雲、皇甫水強、胡印中計議了一番——幾十號人都守在邯鄲,太招眼了。若都走,又擔心幾十萬兩銀子無人照管。因此在劫銀的第三天,易瑛便命將兩千多兩黃金分給八十餘名兄弟,各人又儘力帶了些銀子分散由黃河故道、彰德府南下,商定在濟源會齊,重造桐柏營盤。留下三個男子,精精幹干在邯鄲黃粱夢看守銀子,等著朝廷緝捕鬆了,風聲過去再來搬運。他們扮作還願香客,在黃粱夢鎮上租用了一整套院子,每天輪流派一個人到邯鄲探聽消息,兩個人到呂祖廟裡早午晚各上一爐香,給廟裡道士布施二十兩銀子,回來就看守埋在院北柏樹林子里銀子。房主是燕入雲昔日獨自拉竿兒時的金蘭弟兄叫劉得洋,人十分精明幹練,那柏林也是他家的產業,新墳和祖塋混成一片——在「新墳」上用草皮苔蘚糊上,再澆上水,也真和百年老墳一模似樣。那鎮上鎮長、鎮吏、巡捕、里甲長上上下下都使了銀子使得恰到好處,誰來管他們的閑帳!因此,安安逸逸住了半個多月,連一點破相也沒帶出來。
五月初四,輪到皇甫水強進城探風。直到起更,他才騎騾子趕回來,一進院門,見佣的兩個婆子正在廚下淘糯米、洗粽葉、染雞蛋,滿院飄的雄黃酒氣味。他忙將騾子拴在飲馬槽邊,匆匆進了上房,卻不見燕入雲的影子,又趕過西廂南房,卻見胡印中脫得赤條條的,只穿一條短褲在炕上呼呼大睡。皇甫水強拍了拍他叫道:「老胡,醒醒——這屋裡酒、屁味混在一處熏死人,虧你睡得著!」
「唔?唔!」
「劉統勛那個老雜毛來了!」
「劉……統勛?」
「和你說不明白,燕大哥——燕入雲呢?」
胡印中這才醒過來,用略帶迷惘和疑惑的目光看看皇甫水強,半晌,冷冷一笑,說道:「吳仙姑叫走了。半晌里就去了。燕大哥,哼!他離了女人能過?」皇甫水強跌腳兒道:「瞎!這人!——劉統勛是刑部尚書,專門沖著案子來了!今下晚一到邯鄲,立刻叫高大舅子,還有邯鄲米老闆去驛站。衙門裡的人全都集合了,邯鄲全境從今晚開始戒嚴、捱戶查人問事兒!——這個燕——大哥,早晚一天得吃女人的虧!」
「我吃——吃哪、哪個女人的虧?」
二人正說話,燕人云闖了進來。他倒還清醒,只是眼圈上布滿了血絲,腳下有些飄飄忽忽,兩手把著門框,用頭把門頂開,就那麼站在門口,看一看皇甫水強,又瞥一瞥胡印中,「連……吳花妮這樣子的女……女人,你們也吃……吃醋?床頭底下有一……一箱子銀子,想嫖,你……你們也去!」
「燕大哥,你少點疑心!」皇甫水強將一碗薄荷涼茶塞到他手裡,「我是心裡發急。劉延清親自到邯鄲查案來了!」胡印中卻道:「皇甫哥也沒委屈了你。走這種道兒,就是不能沾惹女人。」
燕入雲端著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已經無心和這個別腳的胡印中抬杠,他搖搖頭,心裡還是一片茫然,喝了那碗涼茶才好了一點,進門打火點著了燈,用手撥那燈芯,這才說道:「他來了關屁的鬆緊!我們買的引子①,是正經硬貨,沒半點虛假,認得我們的人都跟著易總舵南下了。條子②藏得嚴嚴實實,紋絲不動還在那裡。這個地方,劉得洋上上下下好人緣兒——我們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我心裡還是不踏實。」胡印中道:「在這裡一住就快二十天了。別人不說,劉得洋到底靠得靠不得?」皇甫水強道:「得洋這人聰明,從來沒失過風。他這麼一大家子,出賣我們也得掂量掂量。倒是這裡的鎮長、鎮吏們,會不會對我們起疑心?我們花銀子花得太隨手了。」
三個人搜索枯腸地分析,仍舊不得要領。一時間詞竭無話,都坐著發愣。燕入雲是個頭兒,自思不能毫無主見,被人小瞧了去,發一陣子悶,說道:「從今天起,我們不再上香,也不出門,觀觀動靜兒再說。真不成,我們——」他左右看看,「滅了這裡的口,三十六計走為上。憑我們的功夫,空身子還怕逃不出去?那條子本就是劫的。拾來的麥子磨成的面,灑落了,去他的蛋!」胡印中一拍腿道:「你這話,除了殺劉得洋,我都沒說的。姓劉的只要不賣我們,為什麼要殺人家?」皇甫水強也道:「依我說,不殺人也不放火,也不要觀什麼動靜兒,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我們先頭做大事,也沒指著銀子。如今有了這點銀子,守著就離不了了?」
①引子:即身份證件文書。
②條子:黑話,指劫來的餉銀。
燕入雲的臉色白中泛青,手指頭捏得格巴作響。他追隨易瑛六七年,與其說是「從義」,根兒上是為愛著易瑛。易瑛雖比他大十歲,但易瑛面容嬌嫩如二十多歲。他多次傾訴衷腸,易瑛總是若即若離的,勸他不要以兒女私情誤了漢家復興大計。不知怎的,這次和易瑛分手,他覺得永無再見機會了。在邯鄲翠紅樓認識了一個女子小青兒後,易瑛的形象兒在心中越來越模糊。存了個另起爐灶的心。所以這批銀子對他有著更大的誘惑。但這話無論如何不能對面前這兩個人講。思量著一笑,說道:「不殺就不殺。我又和他沒仇!不過,銀子是總舵和我們千辛萬苦弄來的,是復興基業的本錢,不能輕易丟失!我們身份沒泄露就走,將來見了總舵不好交待。」眾人聽了俱各無話。
但這一夜他們誰也沒能安眠。二更天,里長帶著甲長來查戶口,燕入雲打發他們二兩銀子,又送了幾隻雞給他們消夜,這倒是常有的,也不以為意;過了一個更次,鎮典史帶著里長敲門打戶又來查,驚得三人一齊起身。鎮典史平素也極相熟的,一副笑彌勒面孔,今兒卻板得一本正經,查看了引子又用筆記了下來,帶了五兩酒資揚長而去。這一折騰便有些異樣,皇甫水強和胡印中都搬到了上房,竊竊計議了半個時辰,仍毫無頭緒。熄燈靠牆假寐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聽外邊大門被人敲得山響,遠近的狗也叫得慘人,滿鎮都似陷入了恐怖不安之中!
「失風了!」胡印中一個驚怔,反手從席下抽出刀來,躍起身來側耳靜聽。皇甫水強一手提刀,隔著窗借且縷朦朧夜色覷看動靜。燕入雲卻不似二人那樣張惶,趿鞋披衣「吱呀」一聲開了門,站在檐下問道:「誰呀?」
「是我!」外邊傳來劉得洋的聲氣,「縣裡刑名房戴總爺來了,查戶口!」
「等一等!我打著火!」燕入雲大聲答道,又咕噥著說:「今晚真出邪了!」一邊進屋,小聲對二人道:「你們回自己房裡。我不叫別過來。聽著像是沒事,要預備著廝殺。」他打著火,又摸了摸枕下的寶刀,慢吞吞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