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果然是劉得洋,一見燕入雲開門,忙轉身對後邊站著的三四個人說道:「戴爺,這就是燕入雲!我打包票,他們都是正而八經的生意人!」燕入雲見周圍並沒有大隊人馬,遠處似乎也有人在敲門叫喊,頓時放了心。他假裝揉著眼,說道:「整整折騰一夜,官長們也不累!請進來吧,老黃,小印,長官又查戶口來了!」接著西廂房便傳來皇甫水強、胡印中的嘆息聲、咳嗽聲。……皇甫水強和胡印中趿鞋開門出來,跟著進了燕人云住的上房。
「戴爺,您坐!」劉得洋半主半客,周旋著眾人,一邊親自倒茶,一邊說道:「這位是燕老闆,家在北京,山東、山西都有他的寶號。販賣磁器古董。嘿……」這劉得洋三十多歲,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煙熏得焦黃,人長得伶伶俐俐的,渾身都有消息兒,是個一按就動的角色。他取出煙荷包讓了一圈,沒人抽,便自在燈上燃了一鍋子,滋吧滋吧噴雲吐霧,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
那戴總爺卻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他在邯鄲縣刑名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論職分,可說「什麼也不是」,但由於他吃著這份皇糧,便把這裡的鎮長、鎮吏都比下去了。他大咧咧地蹺著二郎腿坐著,讓煙不抽,又推開遞來的茶,「安」了幾聲,說道:「咱們太爺親自點我到這裡來,專門清點外來香客。安——這個這個安!這個簿子——」他拍拍半夜時查戶口用的那本冊子,「你們三個在這裡住了十八天了,是還什麼願,要呆這長時辰?安……再說,你在北京幾處開著鋪子,總不是近來的事,怎麼從保定府開出經商引子?這日期也才只有一個月,怎麼瞧都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縣尊說,奉了欽差劉大人的憲命,要追查劫銀反賊!凡是引照不合、鋪保不全的過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縣甄別……」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過他方才推開去的茶碗。燕入雲忙點頭哈腰賠笑,說道:「戴爺,一瞧您這體勢,就知是個精明蓋世的,什麼賊能哄過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幾年的痰迷——瘋病!整日丟磚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這一家人真沒法了。上回我打邯鄲過,老爺子說,一定要求求呂祖。我在呂祖跟前許燒一百爐香,捐六百六十兩銀子,回去時,得了一個土方兒,我娘的病就好了。這個願心不還還得了?爺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殷殷實實的商家不做,我能去作賊么?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官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轉的,我就有十個膽,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詭計呀!」那戴總爺一口一個「安」,又道:「我也不想當惡人,安,你隨我走一趟,安,對明了你引子,安,是真的,安,就放你回來。安,沖著劉爺,我也得給這點面子。安。」
「戴爺,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積陰騭么!」燕入雲給皇甫水強遞了個眼色。皇甫水強立刻會意,進裡屋取出個桑皮紙小包兒,恭恭敬敬放在姓韋的肘邊。姓韋的看了一眼,說道:「我最煩你們這一套,通衙門你們問問,我愛過誰的銀子?」燕入雲變得嬉皮笑臉,小聲說道:「這是點黃的,不成敬意,韋爺帶回去給公子打個鎖兒什麼的。跟來的上下我也不虧待,也有點小奉敬——老黃再把馬搭子里那個五十兩的京錠取來給爺們當茶敬——出門在外的人經不得官司。您手抬抬,我們不就過去了?」
聽說是金子,戴總爺眼光一閃,咂著嘴嘆道:「誰叫我和劉爺是朋友呢?打堵牆總比不上修條路,你們說呢?」鎮典史已經得過一份了,眼見又能撈一份子,也高興得眯眼笑,說道:「劉爺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還不知道?戴總爺只管放心,一百個沒錯!」戴總爺這才起身,緊緊攥著桑皮紙包兒去了。劉得洋送走他們,返身回來,掩上門道:「劉統勛已經在邯鄲下馬,來者不善!你們好好想想,有走風漏氣的地方沒?我一家老少幾十口子人,有個事兒不得了,得早作預備!」
「這是劉統勛的下馬威,想打草驚蛇。」燕入雲鎮靜地說道,「我們想了一夜,沒有什麼疏失之處,所以不能亂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們一處在這守著。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絕不會攀咬你——就說我們拿你家眷當票子,①脅迫你。你是不得已兒才跟著乾的——本來別人並不疑你,你一『預備』,反倒告訴人家了!」
「燕哥別說這話,當年我也不含糊!」劉得洋手中的旱煙在暗中一明一滅,說道:「不過叫我守這裡,反顯得做張做智。天明我還得去邯鄲城。回車巷朱爺下了帖子請我,務必辰時趕去議事,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朱紹祖的為人,燕入雲等三人都曾聽說過。昔日走鏢也和江湖來往甚多,如今雖然洗手,新「龍頭」卻是他的關山門弟子喬申。下九流裡頭什麼唱戲的、剃頭的、算命、測字的、陰陽風水先生、走街賣藝的、各個水旱碼頭的丐頭、鴇婆子都歸姓喬的管。因此朱紹祖雖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鄲城十字街跺跺腳,仍是震得四城亂顫。燕入雲咬著下嘴唇沉思著問道:「幾時下的帖子?」
「方才。」劉得洋含著煙袋噴了一口濃霧,「東澡堂里一個修腳的專門騎驢送來的。」
「那肯定和這個戴總沖的一回事!」
「他沒說什麼事。」劉得洋似乎有心事,煩躁地磕了磕煙鍋,卻又立即裝上,說道:「朱爺平時只向官府往外保人;從未幫官家查賊。」胡印中道:「也許在你身上已經聞出什麼味兒了,叫你賣我們呢!」皇甫水強卻道:「要真聞著味兒,方才這戴總一索子就牽我們走了。我猜姓劉的還是在打草驚蛇。不過,劉統勛這一著棋走得真兇,打炸雷捂耳朵都來不及,我們真得步步小心了!」
①票子:即人質抵押。
燕入雲此刻倒有點慌亂,他在翠紅樓連著出入十幾天,都是和小青兒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會不會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兒出手也太闊綽,每個晚上都是進門一錠元寶,這種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著,心如一團亂麻,嘬著嘴,盤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說道:「我們空在這兒咬牙磨屁股沒用。我明兒和得洋一道進城,他去朱家,我到別處觀風色。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快著回來報信兒,得洋有信兒,也趕緊報給你們。這麼著,我們消息兒更靈快些。」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劉統勛原估計三天之內能尋出線索,誰知第二天中午馬頭便傳來好消息。老茂客棧的二癲子已經叫馬頭鎮典史捉住;馬頭巡捕申二毛逃脫,正在四處搜查,報信兒的是四太保廖富華,跑得滿臉滿身流汗,見了劉統勛打了個千兒就起身,氣喘吁吁地說道:「富春大哥和鎮里的黃典史親自押著二癲子,申初時牌就能到!」梁富雲在劉統勛跟前站班兒,聽這一說,興奮得擰著身子叫勁兒,雙手向劉統勛一拱,說道:「爺,您真是神仙!這麼說,朱紹祖那兒肯定也能撈到一笊籬!好爺哩,這事兒窩死小的了。別再叫我站班兒了,叫我去回車巷,陪著師爺、師祖在朱紹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該用你時候忘不了你。」劉統勛手裡拿著一卷《資治通鑒》,不動聲色地盤膝坐著聽完,吩咐興兒:「給富華倒茶——用這大碗!嗯,朱紹祖那邊肯定也會有信兒。賊人做這潑天大案,不能不驚動邯鄲這道兒上的人物。只要有頭緒,拿賊一定叫你上去!」說話間,高恆笑著從西廂過來,手裡端個大盤子、盛有五六個米粽,還有煮蒜、紅雞蛋、切糕,頂上還有半隻滷雞,將盤子直往廖富華懷裡讓,「來來,吃,夥計!這趟子真是難為你!申二毛竟他媽的也跟賊是一夥的,那點子黃金還是他搜出來的……二癲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沒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來!」又轉臉對劉統勛道:「這回真虧了你!」
劉統勛見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卻揮手叫眾人出去。高恆見他只是皺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麼打起啞謎來了?」劉統勛輕輕甩開搭在前胸的辮子,說道:「我想勸你持重慎言,這個樣子不成。要知道你戴著罪,幾個御史有密本參劾你呢!」
「是……「高恆無可奈何地看一眼這個鐵臉怪物,「全仗大人關照!」
驛站的伙房送來午飯,一盤蒸糕,一碟碎冰糖,幾個米粽,一小碟腌黃瓜和臘肉炒酸菜,還有幾個雜合面饅頭,這些都是劉統勛自己點的。劉統勛道:「今兒過節,我們不妨奢侈一點,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這裡不自在,還回你房裡用餐就是。」高恆訕訕一笑,卻不敢自行回去,說道:「我還是陪大人一道兒吃吧。你規勸我,那是對我好,敢不遵命!」於是小心翼翼坐在劉統勛的側面,拿起一個饅頭,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謹慎地夾菜配飯。劉統勛講究「食不語」,提起筷子便不再說話。高恆也只好硬著頭皮陪餐,一餐飯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麼。見送來巾櫛,便起身站著,一邊揩汗,一邊笑道:「與君一席飯,勝讀十年書——你是欽差,驛站供應有定例的,多要點肉食有什麼不好?」劉統勛搖著扇子,又捧起了書,說道:「沒讀《左傳》?肉食者鄙。」高恆見他隨和了些,心裡輕鬆了一點,說道:「欽差在外每天有五兩銀子定補,省了也不歸你自己。尹繼善是清官吧?無論在衙外出,吃菜講究著呢!」劉統勛道:「我也愛吃好的。那年娘娘賜我一個火鍋的湯,我吃得點滴不剩。五兩銀子,夠窮人一年吃的,能買一頭壯牛,能蓋三間茅舍。一頓吃了,豈不造罪?再說,我也怕吃滑了口。上回我還向皇上奏說,各地驛館拿著庫銀不當回事,倒出去的泔水,豬都吃醉了,滿院里哼哼著亂轉。請將供應上官的分例酌減一半!」高恆道:「皇上怎麼沒下旨意呢?」劉統勛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後來又說,這是官員們自不尊重。財賦上的事,剛剛下過以寬為政的詔書,收得緊了,怕人誤會朝廷又要聚斂。所以就放下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正說閑話,突然大門口一陣聒噪,彷彿有無數人在說話吵叫,還夾著小孩子吧嘰吧嘰的跑步聲,氣喘吁吁地喊叫:「拿住劫道的賊了!快來看啊……」一時驛館的人也都驚動了,驛丞、驛卒、廚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劉統勛料是馬頭那邊把人犯帶來了,把手中的書一扔說道:「這成什麼體統!把閑人趕開——驛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恆幾步出來便傳令,揚手叫道:「都出去,把人趕開!知會邯鄲縣衙門來人站班,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驛站!」接著才見大太保賈富雲,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個人進來,二癲子不是步行,被繩子左一道右一道纏成一團,吊在一根毛竹杠子上,由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抬了進來。此時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四個太保早已出來接著。那梁富雲一見二癲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等解捆,兜屁股就踢一腳,接著又左右開弓「啪啪」打了兩個耳光,罵道:「日你血姐姐的!」還要打時,見劉統勛搖著步子出來,便住手退下。劉統勛輕蔑地看了一眼二癲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給他鬆開。」
「扎!」
旁邊幾個驛卒答應一聲,走過來要給他鬆綁,正在屋裡端碗喝湯的賈富春飛快地跑出來,笑道:「兄弟們別忙。這解繩子也有學問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繩結解開,像剝繭抽絲一樣,一點一點解。一邊解一邊說給眾人:「這天兒,別說捆成這種模樣,就是尋常五花大綁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裡、頭上去了,猛地鬆開非死不可!」他解開外邊的,又解裡邊的,足用了一刻鐘才解開,笑謂二癲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說老實話!你是我的寶貝兒,要死可沒那麼容易!」二癲子幾次伸手想撫摩被繩子勒脫臼的左膀,都沒能如願,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道:「水……」劉統勛向高恆一點頭,二個驛卒便進了上房,幫黃富光拽死豬似地把二癲子拖進正屋。梁富雲笑著端一碗涼水過來,兜臉潑了去,說道:「水,他媽的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裡的、井裡的,足夠淹死你!」二癲子用舌頭舔著唇邊的水珠兒,貪婪地吸吮著。
「給他水,叫他喝。」劉統勛溫聲說道。他用溫和的目光從上到下睃著二癲子。賈富雲端來一小茶碗,那二癲子如吸瓊漿一樣,一口氣就喝乾了。還想要,卻不再端了。劉統勛嘆道:「原來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麼落到這般地步!家裡有母親么,父親呢?有沒有兄弟姐妹?別人都遠走高飛了,怎麼單把你撇下?你還太年輕,唉……才二十多歲就去從賊!多麼苦啊!」
劉統勛如父如兄和顏悅色地娓娓而言,如說家常。倒叫高恆等人聽了發愣:這叫什麼「審案?」滿堂上下,人們對望著,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劉統勛見二癲子仰臉望著頂篷格,眼淚順頰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緩了口氣:「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戀著這家,想著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遠離,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證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們,偷偷回來看他們,是么?」
「你殺了我!」二癲子聽著這些話,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劍,突然發癲似地翻倒身,貓似的躬起後背,頭拱著地雙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說道:「到了這個地步,還說這些做什麼?讓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劉統勛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麼供詞。當今皇上聖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幾個小小反賊,能逃得出皇綱王憲?我只覺得你替他們賣命不值得——」他一抬頭,見黃天霸和三四個太保,還有黃滾都進了天井,便又道:「對朝廷而言,殺你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對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現在我給你一袋煙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說著擺頭一示意廖富華將他帶出去關在東廂房內。
黃天霸看一眼廖富華的背影,叉手一躬說道:「朱紹祖這一次筵宴,頗見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傳話四方,搜尋邯鄲境內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還提供了線索……」高恆見劉統勛板著黑臉,心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個角色,怪不得聖上愛他!正思量著,只見一個四十多歲油頭粉面的婆娘被帶進來,跪下磕了頭,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兒。
「上頭這就是劉大人!」黃滾在旁說道。「把你方才的話再說一遍——這是翠紅樓的鴇兒!」
「是!賤人是個開行院的……」那鴇兒兩腿一軟又跪下了,道:「是這麼檔子事兒,我們院里牌頭一一頭號閨女小青兒這半個月接了個闊主兒……」
她說的正是燕入雲。半個多月來,他幾乎天天來見小青兒。這人很奇,說他是客商吧,邯鄲沒他的字型大小;說他是香客吧,沒有住在廟裡;說他是嫖客,卻從來不打茶圍不聽戲。晚飯後來,半夜裡走。沒見過這號夜度郎,花銀子像扔銀子似的……那婆娘越說越流暢,「他錢多,我們行院里的人個個另眼看待他。小青兒原來有個相好的,也丟了。按本性說青兒並不喜歡他——他光知道來來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動——我們院里的姑娘不喜歡這樣兒的嫖客……」說得眾人無不掩口偷笑。
「你說這叫可疑。」劉統勛厭惡地吐了一口唾沫,耐著性子道,「這不能叫證據!」
「是,太可疑了。」
「……還有別的沒有?」
「沒有了……」
「他使的什麼銀子?」
「台州元寶!」鴇兒目光一閃,興奮地說道。她偷看劉統勛臉色,又壓低了聲調,「粉皮單邊兒的,一窩細系兒絲子上頭泛著青氣,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愛巴物兒。乾隆四年新鑄的庫銀,我們見都沒見過呢!」
劉統勛睜圓了眼,像一隻看見了耗子的貓,兩手一撐,身子向前一傾,「唿」地站起身來:「台州庫銀!」他記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戶部請旨造台州足紋元寶以便庫存。造出兩千枚以後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這兩千枚台州元寶運到北京,存在庫里壓根兒就沒有動。這位闊嫖客從何而得?!劉統勛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楊飛。」
「好極!」劉統勛格格笑道,「這會子你就趕緊回去,不拘用什麼法子穩住這個姓楊的,餘下的事你不管!」又轉臉對高恆道:「你帶人跟著去,不要驚動他,只遠遠盯緊他,牽他出老窩兒再說;知會邯鄲府米孝祖,讓他派人配合。聽著了,嗯?」
高恆此時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職明白!」自和那鴇兒去了。劉統勛命人將二癲子帶過來,問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哼,離了你這張爛荷葉,我照樣兒包粽子。給臉不要臉!」劉統勛惡狠狠說道,將手一擺:「帶下去,仍舊捆起來!」
二癲子遲遲疑疑跟著人走了兩步,站住了腳,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內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轉過身來,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哭泣地說道:「我都說,我都說!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癱泥一樣,軟軟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賊風卷著塵土掀起竹簾,接著一聲石破天驚的炸雷從半空中落下,驚得正廳中人股慄變色。遠處便聽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難藏!」劉統勛隔簾望著愈來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脫了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渾身都是泥水。天空一個明閃接一個明閃,火蛇一樣在雲縫中急速地流竄著。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葉子沙沙作響,使人有身在驚濤駭浪之中的感覺。他伏卧在壠溝里,雨水將鬆軟的黃土泡成了泥漿。他全身都被泥漿糊住了,只留著腦袋露在外邊——也幸虧如此,他才沒有被官軍發現。邯鄲縣的衙役和黃粱夢鎮丁已經從這裡搜查過三次,此刻雖然去了,遠處還星星點點地晃著一盞盞燈光。
自己怎麼脫身的?怎麼到了這裡?胡印中像在惡夢裡,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記得今天天氣太熱,中午他吃了幾個甜瓜,又喝了一瓢涼水,天不黑就一陣陣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裡的糞水四處橫溢,實在進去不得,只好到外邊解手……最後一次回來是在天斷黑時,還是那位典史,帶著一群人提著燈踩著泥水,從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徑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當時還覺得好笑——這麼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兒,劉統勛真能折騰下頭人……但一看又不對了:那鎮典史沒有急著敲門,卻先在燈中指指點點地說什麼,接著跟來的人便散開圍了院子。跟著典史的三四個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聽他高聲叫門,卻不是查戶口,「老黃,老黃!你們燕當家的從城裡回來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著就是開門聲,幾個黑影竄躍著一擁而入……自己曾想沖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褲,回去只能赤手受縛……就在這猶豫間,聽見院里一聲興奮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點勒死老子——還有一個,快搜,別讓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這個「逃」字,提醒了自己……調轉頭就又鑽進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之後,就摔在這玉米田裡,昏了過去……
……天上的雷還在打,雨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嘩嘩的雨水順著玉米葉子沖著他的頭,連頭頂的頭髮都洗滌得乾乾淨淨。他洗乾淨了手,在頭上抹了一把,剛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來。太冷!壠溝里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膚。躺在這裡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軍又會回來。粗籮過了,還要過細籮的。肚子,已經不疼了,只是一陣陣的疾風吹得頭有些暈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於是送死——試著走了幾步,居然還走得動!於是,拖著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他現在最要緊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來,不然一定凍死!
提燈守田埂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衙役,他渾身早已濕得精透,披著蓑衣還凍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燈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著什麼。胡印中伏著身子沿著毛渠湊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煙。煙找到了,將煙袋噙在口裡,便去揭那燈罩,一陣風過來「唿」地吹滅了燈,接著便聽南邊傳來「平安無事羅——」的叫聲,那衙役忙應道:「平安無事羅——有火沒有?想抽一袋煙!」北邊也傳呼:「平安無事羅——有火也沒用!」衙役便不言聲,低下頭只顧用打火鐮打火。這種機會真是千載難逢,胡印中一個大步竄了過去,咬咬牙舉起胳臂在暗中划了個弧形,砍向他的後腦門,那衙役哼也沒哼一聲便癱倒在地上。然後,他脫衣穿衣,提著那盞瞎了火的燈,大搖大擺地走進鎮,誰也沒有疑他。一直踅到黃粱夢廟照壁後,他把燈扔掉,又從廟的後牆翻出去,幾步鑽進了青紗帳,誰知極近處就有崗哨,大喝一聲:
「誰?!」
他也不言聲,稀里嘩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聽身後篩鑼聲,高喊:「賊往北跑了,快截呀!」接著西邊、北邊也傳來呼應聲:「賊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處,一時也難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時已是驚弓之鳥,不敢再向北逃,踅向東邊,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濘,低著頭向前疾跑,忽然間「噗嗵」一聲掉進了釜陽河,一個旋渦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邊長大,水性極佳,一個猛子鑽上來,晃了晃頭,已經清醒過來,倒覺得這是天賜的逃命良機。他穩住了神,輕輕踩水,向東北游去。只見兩岸仍有守望的燈火,暗自慶幸:要在陸上瞎摸亂闖,無論向哪邊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盡全身解數隨波逐流,飄了兩個多時辰。眼見東方透亮,才爬上岸來。此刻雨已經停了,曙色中到處都是蘆葦和高粱,四顧沓無人跡。他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頭暈、噁心,卻又吐不出一點東西。他踉踉蹌蹌地找——找什麼也不知道,眼見前邊黑魅魅的,似乎是個庵廟,便踅過去,被一樹根絆倒跌翻了一個大筋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胡印中發覺自己躺在一問潔白的小屋裡,十分適意,鋪旁的小桌上還放著一碗綠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來一吸而盡。剛要坐起來,布簾一動,進來一個道姑,手裡端著一盤粽子。那道姑還沒說話,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劍姑娘!……怎麼會……我是在夢中吧?」
雷劍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頭頂上的髮髻,抿嘴兒一笑,說道:「哪有這樣的夢,是你命不該絕。昨晚燒得說了一夜胡話,真嚇人……幸虧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兒就沒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撐坐了起來,頓時感到一陣眩暈,又弛然卧倒,問道:「怎麼這麼巧?我都糊塗了……你們不是去河南了么?易教主此刻在哪裡?」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劍坐下。雷劍卻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說的呢,真和說書的一樣,就這麼巧——去河南的道兒到處都是哨卡,堵死了,我們幾個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暫避風頭。這裡釜陽河和沙河去年鬧水患,幾座廟都是空的,附近幾十里都沒人煙,就躲進這廟裡。邯鄲出事,直隸不能再呆,她們幾個跟著舵主踏道兒,準備回魯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臉一紅,推了推粽子,道:「別的沒好的,少用一點吧,呆會兒粥熬出來再喝點。你已經兩天沒進水米了。」
「兩天!我在這裡躺了兩天?」
「前天天不明就來了,你一身衙役皮,差點把你扔回河裡。」雷劍笑道:「胡大哥可得謝我!」胡印中凝視著她,半晌,搖頭嘆道:「我沒法謝……」雷劍給他瞧得不好意思,腳尖呲著地,良久才抬起頭,說道:「沒法謝就別謝——枕頭邊有短褲,一會兒你自己換換……別想那麼多。姓燕的投了劉統勛,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眼見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兒養壯一點——我去看看粥鍋。」說罷挑簾出去了。
胡印中手裡剝著粽子,眼望著外邊的陽光,心裡想:
「姓燕的,咱倆個今生今世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