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訥親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濟南行宮,在巡撫衙門裡拉了十幾匹馬,馱了些藥材、茶葉,算是作藥茶生意的,帶著紀昀出了濟南城,徑往魯南重鎮濟寧而來。
乾隆因金川的戰事余怒未消,一路顯得鬱悶寡歡。他臉色不好,侍衛們都不敢湊趣兒。有事來稟,無事就悶頭當「夥計」趕著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覺心裡不快。紀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勸,只說:「主子其實秉性愛山愛水。這黃土驛道景緻單調,也難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寧陽,咱們走運河,這個時候漕船不多,兩岸有山,不遠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輝映,比這旱天走土道兒強得多!」乾隆聽著破顏一笑,說道:「我也想到了,不過咱們扮的是茶葉藥材商人,這馬,這貨物怎麼辦?」
「主子,咱們是大茶商,不是小販兒。」紀昀見他顏色霽和,略覺寬心,笑道:「奴才家鄉販茶販馬的多的是。真正有錢主兒那是不跟貨走的。叫下頭侍衛們趕牲口,帶上兩個太監,加上大侍衛素倫,我們主子奴才五個上船走—一這運河上夏天往北京送涼葯,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來是放空。我們花幾個小錢就能盡情享受,豈不妙哉?」侍衛們也覺得跟著乾隆寸步不離拘得難受。素倫在馬上說道:「這日頭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陽,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們老爺子又賞了我五十皮鞭,這會子想著還心有餘悸。這一帶運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們在岸上柳蔭里走,也好涼快涼快!」
眾人說笑起來,氣氛便不那麼沉悶,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笑道:「別以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辦下來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訥親談的軍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腳跟再取大金川,聽起來也倒有點道理,但訥親辭色間透著猶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點外強中乾,難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還能再輸?輸得起仗,丟不起人吶!」紀昀笑道:「說到底,大小金川只是個小局。莎羅奔的『志向』,也不過向主子討一碗安寧飯,當個老實的土司,不要侵邊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貢著,能為朝廷當差,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為朝廷作養少年將軍的聖意,不過拿他練練把式,箭沒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遺憾,犯不著為這個氣傷了龍體。奴才那天聽阿桂講說委屈,心裡就想,要是他說的是實情,這個阿桂就是個好將軍!打出幾個能帶兵的武將,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轡靜聽的乾隆,自失地一笑:「看奴才這人,本是勸主子寬懷的,又說上了政務。方才素倫說涼快,奴才倒想起個笑話兒。我們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親兄弟倆,一道讀書一道進學。誰知進了學分出高低來,五叔祖每次都考的優等,六叔祖總在三四等上轉悠,宗學裡有了不同,跟著家裡對婆娘們待遇也就不一樣。場里地邊送飯送水,鍋前灶後苦重家務都由六奶承擔,刺繡針鑿、掃地抹桌兒輕巧活給了五奶了。六奶心裡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著。
「那年大考,兄弟兩人都去省里應鄉試,六奶心裡焦急,發榜頭天一大早,懷裡揣了面鏡子,要『鏡卜』一下自家男人的運氣。」
說到這裡,乾隆不禁問道:「什麼叫『鏡卜』?」紀昀笑道:「那是我們那兒女人們自己占卦的玩意兒——六奶起了個大早,懷裡揣了一面鏡子,到觀音像前喃喃禱告:『並光類儷,終逢脅吉——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塗試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亂點!』」他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捧著肚子大笑不止,跟著的侍衛們也都笑個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禱詞,妙不可言!靈驗不靈驗呢?」
「六奶禱畢,掖窩裡夾了鏡子躡著小腳掩門出來。」紀昀一本正經地說道,「鏡卜的規矩是出門聽別人的第一句話,回來自己心裡推詳。六奶一心要個吉祥話兒,一路走一路念誦觀音菩薩,剛踅過一個街口,見兩個閑漢也是出門剛見面。當時六月天,正人伏,那兩人一見面就拱手,一個說:『三哥,涼快!』三哥也說:『涼快涼快!』——她就得了這『涼快』兩個字,再也想不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待發榜那日,天越發熱得人懊惱,家裡人包餃子等消息兒。五奶和六奶都在廚下,一個擀皮兒一個捏扁食,都熱的滿頭大汗。
「過了正午,門外頭響起一片鑼聲,一群報子擁進家裡,大聲叫著『發榜了!五爺高中了!』亂鬨哄地討喜錢,接著聽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婦出來涼快涼快!』五奶不言語,扔下餃子皮兒就去了。
「六奶心裡壓著氣,滿頭大汗順著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擀杖,臉上頰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淚。正在悲苦,外頭又響起一陣銅鑼聲,人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爺也中了,六爺也中了!賞喜錢吶!』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來『咣』地把擀杖摜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說『我也涼快,涼快!』——說罷突然想起『鏡聽』的話,原來竟應驗在這個詞兒上!」
眾人又是一陣笑,乾隆覺得心境舒暢,要過水葫蘆喝了兩口,揮著鞭子道:「雖是女人情趣,也頗有丈夫意味———擲而起,千古快事!嗯……紀曉嵐,朕聽說你在河間書齋前掛過一幅『蓋壓江南才子』的幌子!」紀昀臉一紅,放低了聲音說道:「那是奴才少年時的荒唐事,得近天顏,得聞聖學,已經不敢狂妄。主子提出來,奴才當更加謙遜小心,努力精進,再不敢小覷天下人了。」
此刻行進已漸近運河,水叉河港漸多,時值夏分,遠樹近樹新綠如染,高低禾稼一碧無際,乾隆因見塘里青荷婆娑,一朵朵蓮花含苞未放,矗在荷葉間,在風中搖曳生姿,不禁心曠神怡,笑道:「朕倒被你們逗得高興起來,你是河間才子,朕出一對,你不能遲疑,立刻要對出來——塘間荷苞,舉紅拳打誰?」
「是!」紀昀不假思索,應口對道:「岸邊麻葉,伸綠掌要啥?」
「嗯,倉猝間能對上此聯,也算難能可貴。」乾隆微笑著,縱馬上了一座高橋,轉臉問王仁,「這是什麼橋?」
王仁沒想到會突然問到自己,忙下馬看鎮橋柱,仰著臉對橋上駐馬回望的乾隆大聲說道:「主子,這橋名兒叫八方橋!」「紀昀聽著了,」乾隆說道,「八方橋,橋八方,站在八方橋上觀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紀昀忙應一聲「是!」卻下馬向乾隆跪下叩頭,朗聲應道:
「一一萬歲爺,爺萬歲,跪到萬歲爺前呼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不禁又轟然叫妙,乾隆笑道:「這麼現成的對子,虧你急切中能想出來!」還要說,素倫指著前頭小聲道:「喏,主子,沿堤過來一群人,像是逃荒的——咱們口緊些兒吧!」乾隆便不言聲,眾人也恢復了常態。乾隆手搭涼棚向北眺望,但見兩岸柳蔭掩映如煙,並不見人,只聽隱隱的獨輪車吱吱喳喳在樹蔭中由遠及近,還有人輕聲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戶家。
冬天破襖難遮風,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平陰王老五,高樓水亭吃魚蝦。
我兒千萬多修福,修得來世娶銀娃……
聽著,小車已經推近來,原來不止一輛,是三個壯漢,都打著赤膊,前邊有小驢揭發拽著迄邐而行。三車西瓜,裝得滿滿的層層疊疊顫顫巍巍過來。乾隆見小車上坡艱難,忙命侍衛:「夥計們賣什麼呆?快幫一把!」幾個小侍衛答應著下堤吆喝著,頓時將瓜車推到橋邊,就在橋邊涼亭上歇氣兒。
「老二,老三,給爺們弄兩個瓜解解渴兒!」那個年長一點的,約三+四五歲,坐在亭柱石階上擦著汗,吆喝著道,「後頭那車熟得透!——爺們,我們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八方橋這個坡兒,誰知就遇上了爺這樣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運,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裝卸完?」說著,老二老三兩人托著四個碩大的瓜過來,在石階上切開,口說:「請請請!」張嘴吃了一大口。侍衛們見乾隆沒動,誰敢先拿!倒是乾隆先拿了兩塊,遞給紀昀一塊,眾人方才取瓜。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這麼斯文的,上回也是幾個茶商,竟像是餓死鬼渴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這麼大還要殺瓜,眼都撐直了,這模樣,嘿!」他挺了肚子,兩手扎煞著攤開打著呃兒,惹得眾人捧腹大笑,又道:「東家問我,大半車瓜都哪去了?我說日他娘的翻車了,來了一群豬,被豬拱了。」
於是眾人閑話,乾隆才知道這兄弟三個姓王,都是平陰鎮方家的佃戶,都已三十多歲,還打著光棍。乾隆笑道:「你們這是給東家送瓜還是賣瓜?你們都是光棍漢,怎麼唱『我兒修福』,來世好娶個銀娃娃。這不是打趣著玩兒么?」王老三吐著瓜子兒,笑道:「窮開心解心焦兒唄!」唱歌哪有那麼講究?『我兒多修福是我們爹和我們爺的口頭禪。銀娃是個人,不是說銀娃娃。那是平陰有名的美人兒,長得白,所以叫她銀娃。」老大和紀昀卻攀談得來,兩個人對火抽煙,老大說,「這位帳房先生的煙真沖,您好大的煙癮——這麼大的煙鍋子!唉……這是頭茬瓜,我們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們東家,人家是掛千頃牌的人,我門兄弟專給他老人家種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見巡撫老爺,帶了幾船瓜,都泊在下游,這是二公子要的,我們王家窪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幾車送去,還有十幾船瓜,明天早上就運平陰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這麼多的西瓜?」乾隆正和老三說話,轉過臉來問道。老大顯見是個老成人,滋吧滋吧抽著旱煙,說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爺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蘇州,開了十幾個織坊,一百多架機子,織出的綢子都賣給了外國。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過侍候的人多,里里外外管家奴才七八十個,還有看倉庫的、看家護院的、管燈火的、做針線的,又是三五十個。他家富得連府台也比不上!後日是關老爺的誕辰。平陰關帝廟過廟會。這熱天瓜好賣,留些府里用,剩下的到廟會上,三下五去二就賣完了!」乾隆點點頭,又問:「廟會熱鬧么?這裡好阿膠,我想買點帶去,不知道貨真不真?」
老二已吃完了瓜,用毛巾擦著下巴、胸前的汁水,在旁插言道:「這裡阿膠那叫貨出地道!方家就是熬膠熬出來的大戶。方家、劉家、吳家、王家都是好膠,各家都有一手絕活兒。您要認準膠上的戳子——別買今年熬的新阿膠,現在的驢皮不成,到秋收後,驢飼料里草籽兒多驢皮就壯,膠熬得像琥珀似的,黃里透亮,聞著香——婆娘們保胎養氣,天下沒個比!」乾隆笑道:「怪道的方家有上千頃地,原來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老大搖頭道:「單指熬膠,富不到這分上。人家老大在蘇杭,從外國掙來的錢多著哩,銀子、制錢一船一船裝著運回來,買地、置房子。乾隆二年,微山湖刀客馮青劫了他一船銀子,十萬兩!方家送官府兩萬銀子請破案,官家嫌少,又送一萬,到底也沒捉住個賊毛兒,還是化大銀子請青幫劉貴幫著出氣。青幫和馮青在凌湖樓說話,談不成打了起來,兩邊都死好幾十號人。青幫砍死馮青,割了耳朵送到方二公子手裡。二公子又送了五千銀子,嘖嘖——人家那錢真跟泉水一樣,用不完!」兄弟三人和眾人閑話歇腳,足用了多半個時辰,乾隆又仔細問了問銀錢兌換比價,乾隆制錢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數目,說得十分投機,眼見太陽已經西斜,三兄弟推車要走,乾隆也便起身。
「每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乾隆笑著踏鐙上馬,看著遠去的三兄弟,「王義把銀子送去,就說是爺賞他們娶婆姨用的,結個善緣。」他一夾馬肚,又道:「今晚我們宿平陰,看看這裡廟會。」紀昀躊躇了一下,訥親不在,他就擔負著乾隆安全的責任,原說要去東平,已用欽差關防在那裡的驛站號了房子。這主兒突然改變主意,該怎麼辦?乾隆見他囁嚅,笑道:「萬歲爺觀八方,朕是出來巡視的,哪裡不是勘察民情?你那麼大學問,還要膠柱鼓瑟?平陰是山東通往河南安徽的要衝道口,又是水旱碼頭,好大一個縣城,還會出強盜刺客了?」
紀昀咽了一口唾液,說道:「劉統勛下令封鎖山東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陰這一帶積了很多向南的難民和各路生意人,五鄉雜處什麼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盜的,是怕駐跗關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來,無非想看看黃河故道,不到黃河不死心嘛。這麼著走,入了伏,更熱了,怕有個閃失小災小病的,奴才擔待不起。」他話沒說完,見乾隆策馬已走遠,忙趕了上去,卻沒敢再說什麼。
平陰果然是個不小的縣城。乾隆一行人繞著官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尋到城南門。進得城裡看天色,剛過申時,已經到了落市時候,街衢上熙熙攘攘還儘是人,兩旁店鋪櫛比鱗次,花果行,陶瓷行、內肆行、成衣行,紙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鐵器行……還有什麼針線、扎作、綢緞、文房四寶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掛著幌子,懶洋洋地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動。王禮、王智、王信幾個太監分頭在城裡號店鋪,好半日才回來,說各店都住滿了,只十字街東一個叫「羅家客棧」的老店有一處東院住的人不多。王信許了銀子又說好話,竟說得老闆讓幾個客人遷往別處,騰出獨院給乾隆住。一切安置停當,乾隆便急著要到街上去。紀昀說道:「這裡人地兩生,主子不能亂轉悠,我帶的有岳浚的通行關防,還帶有軍機處小書房印信,叫他們縣令來,他是親民的宮,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談談,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少麻煩。」乾隆道:「我還是愛微服,一帶了官派就見不到真東西了。雍正三年我頭一次到山東,見濟南糧道說賑災的事,他那張嘴真能把死人說活,單聽他說,災民們都沐了皇恩,過的是豐衣足食的日子。說得有條理,也有實據,一個一個實例聽得人心裡振奮,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災!可到實地一看,不是這麼回事。我扮了叫化子去討舍飯,親眼見他指揮著衙役用鞭子抽災民,還說是『奉了寶親王的令』,我當時就想殺了他。我寧肯相信一條狗,再不敢相信這些官兒們的花言巧語了!」他一邊說,紀昀一邊搖頭,說道:「彼一時此一時,情異事不同。治國以道,不能靠權術,微服私訪是『術』。大清文武百官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誰布化?又何來今日國富民殷之世?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詔。現今訥親不在,這些事主子要聽奴才擺布。」便命王信,「還不快去,叫他們縣令來!」
「好了好了,你有理,成么?」乾隆無可奈何地擺著手,笑道:「不過想出去走走,你就擺出這麼一套一套的道理!」紀昀回身從馬搭子里抽出一本書,雙手捧給乾隆,說道:「這是我在濟南地攤兒上買的書,《聊齋忐異》抄本,文筆故事都是好的,還有新城王士禎的批評,是本才子書。左右這會沒事,主子隨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這一本。」乾隆接過書並不看,說道:「你不也是個大才子,還看才子書?我就最不愛看稗官小說,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世上哪有那麼美的事,都叫才子們遇上了!還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靈柩回來,有個童生攔了車駕,遞了個摺子,連文筆句讀都狗屁不通,說他有個表妹長得好,請下旨意撮合完婚,說他怎樣勤讀苦作,能出口成章,請面試進士——這不是看戲看迷了?想著天子門生,奉旨賜婚那套,我不也成了戲裡的『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那樣的昏君了嘛!」說著便笑,笑得身上亂抖。紀昀道:「蒲松齡這部書說的是鬼狐精怪,其中也不無寓言。他是個老秀才,文齊福不齊,六十年考試不中舉,學問倒是好的,有些個牢騷也是常理常情。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悻逆之意。明著寫點無聊文章,暗地裡教唆著人們不學規矩,於世道人心就有害無益,奴才雖小有薄才,壯遊之後並不敢以才子自詡,學道還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來所倡的道學,越看越假,口裡仁義道德念念有詞,其實肚裡儘是男盜女娼。太平盛世國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導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壞,壞了就不好糾治呢!」
二人正說話,王信已經回來。乾隆聽得入神,便擺手道:「叫他外頭候著!」又對紀昀道:「你說的很是。我原以為你不過文學好,人也歷練精幹。看來『才子』二字還不能局限你。」他起身慢悠悠在窗下踱著步子,幽幽地說道:「我一直在物色一個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書。把現在皇史成里的秘藏書全編進去,同時徵集海內民間所藏圖書一齊編入。我在位期間,要在武功文治上給子孫留點產業。武功上聖祖已經開創了基業,要把他創的基業扎得更磁實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當然要做得更好點。你方才講的,其實就是文治的根本,就叫它四庫全書吧,那也是修書的宗旨。你既自己說出來,就是有緣,別辜負了我的深意。」
身居清秘閣,飽覽天下圖書,修史寫書,哪個讀書人不想呢?紀昀眼中熠然閃光,問道:
「書名叫《四庫全書》?」
「是的。」
「意思是經、史、子、集全收無遺?」
「是的,別說《古今圖書集成》,要比《永樂大典)還壯觀!」乾隆笑道:「不過你不能急。你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軍機章京、四品微未小員,還不夠當這個四庫全書總裁的資格。這裡頭要作的事多著呢,現在我們還是先見見平陰縣令吧——叫他進來!」
王信還在一邊怔著聽,他怎麼也不能明白,好好的小軍機都不稀罕,紀昀竟巴著去翻弄破書!聽乾隆叫,忙回神稟道:「這裡的縣令叫丁繼先,沒在衙里,衙里人說南關聚了些難民,密地里串連著準備吃大戶,帶了幾個書辦師爺和縣丞一道兒都去了。已經著人去叫,這會子不知來了沒有。」正說著,王義從二門口帶著一個人進來,穿著鷺鷥補子,戴著硨磲頂子。紀昀便知丁繼先來了,遂命道:「傳丁大人進來!」丁繼先在外頭已經聽見,趨步哈腰進來,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紀昀行禮,又遞手本履歷,笑道:「吃過午飯我就出去了,山東刁民真是厲害得很,那麼多人亂嚷嚷,也聽不清吼的什麼,叫他們出來個頭兒說話,他們又說怕我動官法拿人。後來我火了,我說我是山西大爺,說話算話,決不拿人!他們這才推個頭兒出來說話。說本地有個地頭蛇叫洪三,難民在破廟屋檐下住,還收人家地頭錢,一人一天二十串。難民們和洪三的人打起來,一直到方才才勸平息了,卑職來遲,大人別怪。」紀昀笑道:「你辦公事遲來,有什麼怪的?出票子請你的是我——這是我們四貝勒爺,老兄把我當正經主兒,是失了眼了。」
「貝勒爺!」丁繼先吃了一驚,這才打量乾隆。此時清室開國已久,宗室里稱貝勒的幾十個,下頭人早已糊裡糊塗。他本來哈著的腰現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頭,起身又打個千兒,說道:「職下不知是金枝玉葉駕到,請四貝勒爺恕過!」
乾隆穩穩坐著,輕輕搖著扇子說道:「方才說到難民,全縣有多少?都是山東的吧!」
「回爺的話。」丁繼先身材短矮,說話聲音中氣卻很足,翹著小鬍子說道:「各地難民都有,也有從關外來的,還有直隸的。這裡年年都有難民,今年山東遭災,自然本省人多些。總計有兩千多人,劉欽差、高欽差行文過來叫封境,就聚到這裡了,偷雞摸狗、撬門別鎖的,哄搶糧食、鹽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瞞大人,卑職到哪裡當縣令都是卓異,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頂多弄個中平——官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換了三次,新換的又打劈了!」乾隆和紀昀見他直率爽快,皺著眉說話似乎有苦難言,不禁都笑,紀昀笑道:「你這裡情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騰,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著手心,問道:「兩千多人,是吃舍粥棚的吧!有飯吃還要鬧事?你狠狠地彈壓!」丁繼先道:「爺,這不能硬來,一人一天半斤怎麼夠吃?還有管舍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師傅,又吃又拿,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縣裡只有一百多縣丁,一概不許放假,兩百隻眼也盯不過來。激惱了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門!所以只能安撫,鬧得狠了,加一點糧,哄著些兒。——總不能永遠封境吧?高爺、劉爺回了北京,難民們也就散了。縣裡本來就事多,積了不少案子沒破,光顧了應付這群山東大爺、關東老丐了!前些日子社會,洪三和城西刁家鬧翻了,砸了戲檯子,台底下打傷、踩傷幾十號人,只為了爭那個銀娃!這事鬧到岳中丞那裡,到現在縣裡還沒有顧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叫他退出的,聽他說起銀娃,又問道:
「我一入境就聽說了銀娃,還有那個洪三。他們的名字都放到村歌里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回爺,她是個女人——本地鼓樂行的行首。長得有幾分姿色,前年才唱紅了的角兒,我瞧著也並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沒有罪,本地大財主們又捧著她,我也犯不著為個婆娘和這些大戶鬧生分。唉!這女人給我添麻煩不少!」
「你叫過銀娃的堂會么?」
「沒有,有一回方老爺子叫,想請我去,我說,去他媽的,你是膠狗子,加上一隻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禍水?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我不招惹這種是非!」
乾隆和紀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見他粗豪,乾隆笑問:「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繼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進士,好酒不好色,就是這麼個秉性。我是寧波人,和寧波老同年都合不來,他們說我是『寧波侉子』。我說他們是寧波酸丁,我是孤兒院長大的,討過飯又讀書,成了這個模樣。」說著便起身辭別道:「請爺和紀大人安息,天已經晚了,卑職還要到驛站去,福建的盧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縣裡。他是個落難的人,更得安慰關照一下。沒別的事,我就辭了,這裡我再派些縣丁來關防,明兒我再過來侍候。」乾隆一擺手,說道:「你稍停一下。你見過盧焯了?你們過去認識?」
「我們是同年進士。後來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沒再來往。」
「你和他談過了?他沒跟你說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問。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虧。贖那個婊子要兩萬多銀子——他這人什麼都好,為『色』字吃虧了。」
「唉!為一個女人,太不值了!」
「回爺的話,那要看什麼女人。跟喝酒似的。酒會醉死人,那要看什麼酒!齊桓公好色,管仲是個婊子頭兒,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說得一笑:「你這人倒很風趣呢!這個題目我們將來再折辯。去吧!你們既是同年,勸他到北京見著皇上老實低頭伏罪。」
「是!」
丁繼先去了。乾隆仰著臉凝視著天棚一句話也不說。紀昀以為他還在想盧焯的事,便道:「丁某說的和盧焯的供詞倒是吻合的,盧焯又加了一條,說他母親孤苦無人照應,贖這女人是為了給母親歡娛晚年……」乾隆擺手制止了他,說道:「朕這會子不是想這事。朕想,這裡難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東明、巨野、豐縣、單縣情形也和這裡彷彿。堵截『一枝花』為的是怕她南逃造亂,她在這裡造亂,不也一樣嗎?這是一宗事,再一宗,實地來山東看看,赤貧太多,地土兼并太厲害,這是因為地租太高的緣故。還有高利貸,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減,又不能聽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掛心。」紀昀見他焦勞國政,思慮如此周詳,也不禁動容,遂款款說道:「勸減租詔令已經頒發下去,主子不必著急,這不是一天半日能見功效的。山東的岳浚勸減租子,必定還有奏摺,主子可以硃批下去叫各地仿照辦理。辦得好的官員,升遷獎勵,幾年之內兼并就能放緩了。這是一層,再一層還要從窮人這頭說,先帝鼓勵墾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員在嚴旨之下,逼著有地的放下熟地去開墾荒地,做得太過了。以奴才的見識,墾荒的宗旨是好的,還要鼓勵。比如說,幾畝以上的大荒地,墾出來若干年不繳捐賦,幾分地不足一畝的,永不繳賦。購買種子農具的,由國家無息貸款——主子,咱們走這一路見了多少荒地,您還嘆息來著。若都墾出來,地價能不下跌?有些小業主買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業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貧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這一宗兒叫開源——兩頭作去,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頭擊節讚賞,「就是這個意思,你這會就起草明詔,發回軍機處叫他們頒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著拿起那部《聊齋志異》看,紀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筆起草詔書。寫罷輕輕揭起紙,小心地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一手接過詔書草稿,一手仍拿著那本《聊齋》,口中說「蒲氏才華可以直追李賀!就這篇『自志』寫得凄楚寥落,已能見他薄命之兆……」說著便看草詔,看完後索過筆來在紀昀的草詔上又接著寫了幾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處,
各省督撫悉心定議具奏。務令民沾實惠,吏鮮阻撓,以副朕
之惠元元之至意。欽此!寫罷說道:「發軍機處,各省督撫有回奏的摺子,不要寫節略,朕要看原本。」又指著那本《聊齋志異》道:「你看這些句子——驚霜寒雀,包樹無渴,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其格調意境,充滿一片鬼氣。如今盛世清明,他寫這些句子,難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個老優貢,一輩子文場失意。」紀昀嚇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並沒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從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嚇得這個模樣。只要不是誹謗君父,離經叛道的文字,都可留著。但有些傷風敗俗,於教化有礙的,也不可掉以輕心。朕既囑託了你這件大事,你就多為朕操持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