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明突發瘋癲,公然在街上吵叫出「兩省齊發兵,剿滅『一枝花』」的話,第二天不到中午劉統勛已經從尹繼善處得知,頓時大吃一驚,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個瘋子,弄得成局又亂。他一邊下令由近及遠分頭行動,立即圍剿各處香堂,又命立刻將張秋明鎖拿總督衙門拘禁;命黃天霸帶上燕入雲一道去臬司衙門繪製一枝花、胡印中、雪劍、韓梅、唐荷、喬松等一干首領圖形,速發各地方官張貼緝捕。尹繼善也不免著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關閉,嚴加盤查過往行人,寧可錯抓,不許誤放;又令監獄釋放輕罪犯人,取保監護,騰出房子預備裝人。劉統勛也不回驛館,和尹繼善商定,尹繼善寫彈劾張秋明奏章,劉統勛寫自劾奏章。計劃得好好的事,被一個張秋明攪黃了,二人心中不快。
黃天霸和燕入雲在臬司衙門看著幾個丹青好手繪完海捕圖像,出來時已是天色麻黑,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上來,走不遠便零星灑下雨珠兒,不一會兒便是膏雨滿城。黃天霸見燕入雲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兒,笑道:「城已經封了,現在騎緹四齣、金吾戒嚴,只是等消息罷了,不如尋個小酒肆,我們兄弟小酌幾杯,再審看他們提來的人。」燕入雲懶懶指著前頭一家酒店,說道:「這個紀家店我常來,店雖然小,買東西實惠,也安靜,就這裡吧。」
於是二人一同進店,果然門面不大,兩間前店只擺了四張桌子,都點著豆油燈,因四壁裱糊了素紙,映得屋裡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飯,有的吃酒閑談。店伙兒一見燕入雲,像夜地里撿了元寶,揮著搭布巾笑得彌勒佛似地顛著迎過來,說道:「哎呀燕爺!可是有些日子不來咱這小店了!我們老闆老闆娘直犯嘀咕:沒有得罪您燕爺呀!怎麼不再來了呢?……」「上兩壺酒!」燕入雲只呆著臉點點頭,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那夥計一哈腰笑著答應,轉眼便端過一個托盤,一盤揚子江鯉魚、一盤黃燜雞、一盤爆香菇和一盤紅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盤五香花生米。說著「爺們請」!
「入雲。」三杯熱酒下肚,黃天霸見燕入雲始終悶悶不樂,一邊斟酒,一邊微笑道:「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喪個臉。我拿你當兄弟哥子,下頭太保們敢不敬你?我尋思不來,你剛投誠,就授了千總,劉大人、尹大人也沒屈待你呀……要是說還惦記著易瑛——我看準是這個——你就更無必要的了,就算她不是逆犯,她愛你么?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尋姓胡的算這筆賬,那才是真丈夫。她其實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其容貌不過靠邪術維持著,她能一輩子美如天仙?說老,一晌就老!她的案子別說你我,就是六爺、劉大人、尹大人一齊來保,也逃不了個活命,你又何必作這痴心妄想!沒聽人說十步之內有芳草,憑你這本領、相貌,什麼樣的婆娘弄不到手?我勸你死了這份心,死心踏地求個地步兒,這是條實實在在的路!」燕入雲一邊聽他娓娓譬講,一邊默默吃酒,許久才長嘆一聲,已是落下淚來:「我也是個門閥人家,又有一身功夫,跟了她十幾年,功名富貴連想都沒想,只求她心裡有我。看去似乎於我情分上也重,只是個虛的;來了個姓胡的,我就覺得心在他身上了。我只盼再見她一面,問問這個緣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個臭莊稼漢土匪,到底有什麼好……」黃天霸笑道:「你還是放不下她不是?是你見識太小。我也見過姓易的,水蛇腰大屁股,一雙大腳片子,樣兒好瞧么?明兒我帶個人給你看!」
燕入雲拭淚雪涕嘆道:「也不單是這一條,我姓燕的橫走五湖四海,天下有名的響噹噹漢子,一個不留神落網,出幫賣主,帶著官兵討伐舊門。這個筋斗栽死了我!江湖上有風聲,無論哪一門,都在懸金要我的人頭,我……成了不忠、不義、不仁、賣友求榮之人……我是完了……」他彷彿不勝其寒,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得厲害,用熱氣哈著十個蒼白得沒點血色的手指,目中滿是憂鬱、恐怖和無望,盯著店門口懸著的那盞燈,那盞燈好像就是他自己,通靈性似的在深秋的凄風苦雨中晃動著,滴溜溜打著轉兒。連黃天霸也突然覺得驚悸不安起來。
「你有這份心,為什麼不去救易瑛?」鄰座一個人突然插口說道。
黃天霸和燕入雲同時大吃一驚。那人就坐兒轉過身子來,燈下看得分明。居然是雷劍。她身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一件古銅色套扣坎肩,用譏諷的目光盯視著這兩個男人。她身後幾個大漢也都站起身來,幾乎與此同時,外邊幽暗的燈影底下,內店影壁後,十幾個穿蓑衣的漢子也都倏然跳了進來,將他二人圍在壁角,怒目相向。驚怔之餘,燕入雲才看清為首的是雷劍。豆大的冷汗珠子立時滲出額頭,強笑道:「啊是……是雷妹子啊……你們你們……教主呢?胡大哥,你……你也來了!」
「把刀交出來!」
雷劍壓著嗓子喝道,看著兩個漢子解下了他們的腰刀,冷笑道:「今日我們找你找了一整天,想不到桶還落進井裡。黃天霸,把令牌交出來!瞧著有方才那席話的份上,出城我放你們回來!」黃天霸腮上肌肉抽搐一下,挑著劍眉略一思考,冷笑道:「哪有帶著令牌到這地方的?野丫頭不通世事!」
「那就請你帶我們出去。」
「沒有令牌連我也出不去。你們不是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么?不是會飛檐走壁么?要那個東西幹什麼?」黃天霸臨戰經驗極富,愈是身處危境愈是鎮靜如常,一邊琢磨著脫身,臉上毫無懼容。說道:「請你們教主出來,我有話要說。」
雷劍沒有理會黃天霸,刀子一樣的目光盯著燕入雲,說道:「快說,全城幾時行動?出多少官兵?易教主現在哪裡?」黃天霸見燕入雲閉目不答,料是他也在思量逃脫辦法,遂道:「你問得奇!你們教主在哪裡,該是我問的話——」話未說完,胡印中早一巴掌在他左頰上打了個脆響。「閉住狗嘴!你這給狗當奴才的奴才!」黃天霸絕不反抗,呵呵笑道:「今日落到你們手裡,還有什麼話說?你們把天霸碎剁到這裡,我也自覺比賊子逆匪高貴些!」雷劍只是追問:「易主兒現在還在南京?她在哪座香堂?姓燕的,你不說,姑奶奶叫你死不了活不成!」黃天霸便用腳輕踩一下燕入雲腳尖。
「好,我說——」燕入雲獰笑一聲,雙手在桌下托桌子暗暗用力,那桌子竟像活物一樣騰地彈起老高。黃天霸絕不遲疑,袖中兩包石灰粉和著六支袖箭只在一眨眼間便撒了出去,屋裡頓時漆黑一片,瀰漫著的濃霧嗆得人一片咳嗽聲。
胡印中早已知這二人好狡異常,想不到這麼多人貼身威逼著,竟然敢突施奇襲,見黃天霸揚手,便大喊一聲:「雷劍小心,暗器!」劈刀向黃天霸抹去,卻碰在一隻磁碗上,稀哩嘩啦一陣響。人人蒙頭閉目,只見人影幢幢,呼喝之聲不絕,卻誰也不敢亂用兵器,便聽有人呻吟:「打著我了!」有人叫:「這是什麼,粘乎乎的?啊,血!」雷劍叫道:「都不許嚷嚷!把燈點上——他們上了梁!」她揚手就是一鏢。胡印中聽燕人云「哎喲」一聲,舉刀上搠時,聽房上屋瓦「嘩」地一響,燕入雲已破屋而出,魚躍上了房頂。胡印中用刀猛地拋戳上去,卻被黃天霸在樑上「當」地一格,頓時火星四濺。黃天霸身上似乎有打不完的暗器,一手用刀支吾抵擋下面的刀棍飛鏢,一手不停地居高臨下揮灑。打得下面鬼哭狼嚎,往桌下櫃後亂鑽。那燕入雲在房頂上跳腳大叫「反賊!紀家店裡有『一枝花』黨徒!快來人吶——」頓時便聽遠處、近處大鑼篩得響成一片,巡街的兵卒打著一串串燈,火蚰蜒一般急速向紀家店方向遊動。馬蹄聲、斥令聲,風雨中腳步踩在泥地上的叭嘰聲混成一片,給南京城的深秋雨夜憑空增加了幾分恐怖和不安。雷劍眼見徒眾們一個個都乘機奪門溜了,見胡印中還傻乎乎的和黃天霸廝拼,一跺腳道:「快,石頭城上我們有人接應!」拉著就跑。
黃天霸和燕入雲一個從房上跳下,一個從屋裡躍出,此刻滿街都是火把燈燭,到處都是人影,哪裡還能見到雷劍的影子。黃天霸見官軍縛住五六個人,喝令:「全押到總督衙門!——入雲,帶上人——你看我的徒弟們都來了,到石頭城上去!」燕入雲暗地苦笑一下,答應道:「走吧!」
雷劍拖著胡印中躲避著搜捕的官兵,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里鑽來鑽去。她機靈得像燕子,滑得像泥鰍,幾次被官軍張著,都閃避逃開了。他們不往石頭城方向,徑直向燕子磯一帶逃去。
此刻的雨已經小了,西風還在一個勁地吹。寂寥的高堤上栽滿了子孫槐,叢叢灌木黑黝黝地伸向不可測的暗夜深處。長江漲著秋汛潮,黑地里看不清水色,發出不間歇的咆哮聲。一浪涌一浪地向堅實的大堤拍去,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在空中散去,落下,頃刻又重複一次,擊得堤石都微微撼動。舉目四望,只能綽約看見碼頭上由泊船里閃爍出明滅不定的幻火。那子孫槐柔韌的枝條,在風雨中時而被颳得壓倒掃地,時而又挺起濕淋淋的身子。除了風聲、雨聲、浪濤聲和秋葉顫抖的簌簌聲外,幾乎什麼也沒有,整個世界都在它們的喧囂之中。
「現在怎麼辦?」胡印中見雷劍嬌小的身軀裹在獵獵抖動的袍子里,縮著肩躬著腰,忙脫下袍子給她加上,歉疚地說道:「雷妹,別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們這輩子心也不會安寧。要聽你的話,不至於吃這麼大虧。他們捉去的都是小角色,回頭我們再設法救吧……」見雷劍不言語,胡印中料是她仍暖和不過來,拉她斜靠在一個避風的樹窩子里,讓他偎在自己懷裡,攏著她一頭濕軟的秀髮,繼續說道:「我是個笨人,沒心思,被世道逼得走黑道,走到這一步兒,並不敢怨命——也總算見著了世面。現在我也想了,咱們避得遠遠的,找一個有水、有柴的山窩兒,我會種莊稼,你也學會了織布,誰也不來往,咱們自種自吃,將來我們有了崽兒,就過好了……」
雷劍氣息微弱地哼了一聲。胡印中摸了摸她額頭,不禁全身一顫,說道:「雷妹,雷妹!你燒得厲害!是涼著了?」雷劍這才從半昏迷中醒轉來,見是在胡印中懷裡,滿意地笑了笑,說道:「胡哥,你的話我恍惚中都聽見了……我高興,真的高興……我肩上著了姓黃的一鏢,流血太多……這地方,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摸她腋下,果然又粘又濕,這一驚非同小可,「嗤」地撕下褂子前襟替她隔著衣裳紮好。說道:「先找藥鋪子,找郎中要緊,走!」就抱起她在懷中。
「不是找藥鋪子、郎中要緊,是找藏身地方要緊……」雷劍呻吟著說道,「去,去見步虛……」胡印中道,「那不是我們自己人,我料著曹鴇兒他們還未必出事,到她那裡去!」雷劍道:「步虛不是我們一夥,也不是朝廷的人——為著他自己安全,會收留我們的……曹鴇兒太愛錢,靠不住……再說,我不想再跟易主兒,你是知道的……」
胡印中什麼也沒再說,抱著雷劍,沿著堤頂著風向西,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直奔玄武湖方向而去。
乾隆接到劉統勛和尹繼善的摺子,已是十月初二。承德正在下頭場雪。草原上的白毛風,把輕得像碎絹片子一樣的雪吹得滿院翩翩起舞。在空中打旋兒不肯落地,因此,雪雖似模似樣地在下,地上其實只鋪了一層白,連磚縫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時秋獵已經過去,蒙古各王爺都已離去。每日從北京轉來的大都是奏事摺子,除了報陰晴、說年成、奉歲入之外,多是請安帖子,乾隆雖忙,卻只在延熏山館。此刻坐在燒得熱騰騰的火炕上,喝著釅茶看摺子,時而隔玻璃望望外頭瓊花亂飛的雪景,也頗得情趣。見傅恆陪著皇后踏著薄雪進院,乾隆隔窗便命:「王仁,給你主子娘娘挑帘子!」因見身後奶媽子還抱著裹得錦團似的永琮,便伸手拍炕,笑道:「把外頭大衣裳去掉,就在這炕上玩吧,給他蘋果,叫他用小刀子學著削。」
「老爺子!」奶媽子放下永琮,卻不肯給他刀子,正正經經的端容說道,「上回就劃破了手,這可不敢使的,您還沒下旨意,可在我心裡,早拿他當太子爺呢!」乾隆笑道:「他當然是太子。朕要的是拿得筆、也拿得刀的太子嘛!」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看一眼弟弟,說道:「皇上今天好像很高興?」
乾隆還是把裁紙刀遞給永琮,笑道:「一條糧足,一條兵精,一條武備,一條文修,今年都辦了,都好,朕自然歡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繼善說要多運一百萬石糧來京,給朕的京師子民造酒。朕說,還得造個酒池來盛,不成了殷紂王了?但這一百萬石還是要收,都補貼給阿桂練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糧食換些羊毛氈發到軍中,不亦樂乎?」傅恆躬身笑著,說道:「春秋之把醴酒無缺,尹繼善還是一番誠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實是碎布拼起來的大布,花花綠綠十分有趣。像老萊子在戲台上那種衣服,遲些叫人量量身體,叫棠兒來作。」奶媽子插口道,「外頭的布進來得當心。我們老舅爺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兒。人不試過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細,就是這麼著,叫人試過,洗凈、蒸煮、暴晒,然後貢進。」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經削好了,不但皮兒薄,也連得長——兒子,這就是能耐,跟你乳媽去吧!」這才轉臉問傅恆,「尹繼善和劉統勛的摺子都看過了吧?」皇后見他要說政事,也斂身一禮退了出去。
「奴才看過了,」傅恆正容答道,「張某人突然瘋傻,實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處廣布耳目,豈能坐而待斃?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繼善和劉統勛防隙不周,有失職之罪,應該有所處分。至於張秋明,他是個瘋子,革職罷斥也就夠了。」乾隆道:「張秋明心地偏狹齷齪,瘋了朕也不饒!先帝手裡有一個姓白的詹事瘋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門外望門行禮,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農藉田,說是種糧,等著皇上來種。那也是瘋,張秋明怎麼不瘋出這個樣兒?至於尹劉二人……就降級處分吧。」他默謀了一會兒,突然一笑,說道:「庄友恭中狀元,是宦場得意而瘋,張秋明軋錯苗頭,是宦場失意而瘋。功名,這麼厲害?」傅恆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實惠。立功的道兒上人就多,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並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錢了,是那身袍褂值價多了。尹繼善要剝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氣渾濁,就想不開,瘋傻就成為自然。因罷官羞憤自殺的,又何嘗不是一個道理?」
說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書,皺眉說道:「各省報上來的書單子,紀昀都呈奏過來了。新奇有致的才幾百種,這怎麼成?不搶、不奪,又不入門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書,還給押金,怎麼就這麼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詔,令文人互相推薦存書,看他們說是不說?借是不借?」傅恆嚇了一跳,這樣硬來,不但有藏書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寧終日,且極易引起無端的訐告事端,借舉薦之名行誣攀之私,畏罪焚書的弊端,也可發生。宦場中人多有文士,常常窖藏家書,若和官場科場勾心鬥角混攪一處,更會攪亂了大朝局。他思量著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樂業,您是聖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還該是無為而治。兒子怕老子,怕借書不還;或怕老爺子看了有忌諱,受處罰,這是個慢慢打消顧慮的事。互相舉薦藏書,易開訐告之風,為征借書弄得有些小人興風作浪,雞飛狗跳牆地攀比咬啃起來,不是您的本意,也憑空添了戾氣。小人們作惡會累及聖德的。」乾隆聽著已經釋然,笑道:「朕是隨口說氣話,並不真的要這樣辦。」傅恆鬆了一口氣,笑道:「君無戲言呢!」說著,王義進來稟道:「阿桂在外頭遞牌子呢!主子見不見?」
「叫他進來。」乾隆吩咐道,因見傅恆起身要辭,虛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著料理你那一攤子。訥親那份摺子我轉給阿桂一份,他從古北口趕來,一定有不同意處要建議,你也一處聽聽。」說著阿桂已經進來,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見他一頭一身的雪,連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說道:「給阿桂擰把熱毛巾——你穿得太單了,騎馬冒雪喝風而來,也不防著生病!」因見王禮端著一小砂鍋野雞崽子香菇湯進來,還冒著騰騰熱氣,順手指給阿桂,說道:「這是汪氏做的,——賞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謝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兒咕地吸了,說聲:「好鮮!」頓時燙得攢眉搖頭,含在口中不能咽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恆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咽下,說道:「奴才沒出息,出了西洋景兒了!」乾隆道:「你慢慢兒吃,誰和你搶呢?」便扯過劉統勛奏章來看。翻到後邊敬空上,援筆寫道:
爾及尹繼善折已閱。朕原思爾二人素來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處,看來「完人」二字古今為難也。既辦差有誤,不能不儆戒,著即各降二級記檔存案。張秋明私慾不得,竟致瘋癲,泄露匪情,致使差使敗壞,情殊可恨,此人先偽君子而後真小人,面目亦可憎。而前尹繼善亦曾屢保,何無知人之明乃爾?朕亦為汝一嘆,諒爾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罰黜耳。設採訪遺書局辦理大佳。各省督撫征借圖書成效甚微,無人、無設施、無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轉發,為各省效法之范也。
想了想,在後邊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賞收,皇后甚感爾誠。欽此!」見阿桂滿頭大汗過來謝恩,乾隆便放筆,笑道:「朕推食食你,當得你這一謝。你幾百里沖寒趕來,想必為了訥親的奏議有不妥之處了?坐,坐么!」
「皇上聖明燭照!」阿桂欠身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窸窸窣窣展開,蹙眉說道:「奴才大小金川都看過,且深入過腹地孤軍作戰,情形還略知道些。訥中堂這個總糧庫設在下琅口,不知是哪個人的建議?應該殺掉他!」見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過來,把那張小紙攤在炕桌上,指點哪裡是刷經寺大本營,從哪裡進兵小金川,刷經寺周匝清兵駐營和莎羅奔打仗的慣用手段,說道:「從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只有不到一天的旱路,從下琅口到刷經寺要足走一日,糧庫設得離自己遠,離敵人近,這是一大謬誤。」
「嗯!」
「糧庫西邊設兵太少,只有一個棚。您瞧,這是刮耳崖,旱路就在刮耳崖西北,莎羅奔的人易集易散,行動極快,聯絡極易,一千騎兵從北路走,那一棚兵無論如何不是對手。別說燒我們的糧庫,劫走一半也不是難事。這不是以糧資敵么?看來,訥中堂似乎就沒有實地去看看!」
「唔!」
「軍無糧自亂。奴才要說的就這一句!」
乾隆沉思著看那圖,良久用手一搗,站立下炕,一邊想一邊踱步,說道:「這句話值千兩黃金!傅恆,你看看,朕沒有打仗,都看著不對。那張廣泗出兵放馬幾十年,連他也看不出來?」傅恆早已在留意,他自己心中就有一幅金川圖志,自然也百思不解,遂道:「那地方太潮濕,霉糧的事難免,也許是怕霉變,才放在下琅口!」乾隆生氣地道:「糧食霉也霉在自己手裡,不能霉到莎羅奔肚裡!——昏憒!」
「也不單為怕霉。」阿桂說道:「下琅口到刷經寺大本營有一條路可以通牛車,這裡有一條黑葉河,訥中堂他們算計著可以用船運糧,說不定是這兩條動了這一相一將的心。殊不知下琅口離成都比刷經寺還遠,等於是把糧食多運一個來回。如果把糧食總庫設在這裡——」他用小指甲掐了一掐盡頭寨,說道:「盡頭寨這地方偏僻,道路也窄,只能用馬馱人背,但正為出入不便,敵人來襲也不容易。把下琅口防護糧庫的兵力用來運糧防霉,那是綽綽有餘——我猜訥中堂想把糧庫的兵力投入戰列。其實在川西打仗,蜀道淖泥中的軍糧一斤可頂四十斤。如果被莎羅奔搶走,彼得四十我失四十,實耗八十斤。糧食就是軍心,就是兵力,這個賬就更難計算。皇上,請斟酌奴才這一建議,如果不謬,立即下詔訥中堂調整布局。莎羅奔這麼長時間不來襲糧,是因為他心智太強,怕中埋伏。一旦知道虛實,明白訥中堂的用心所在,早就沒這座糧庫了!」
乾隆用驚異的目光盯了阿桂一眼,還是個英俊少年,剛剛留起的髭鬚茸茸的,還帶著微黃色,但額前眉心的皺紋稍一凝思便聚在一處,那是熬夜擰心血人百試不爽的證據。見阿桂的手背都凍得龜裂了,粗糙的手掌上厚厚一層老繭,乾隆又不禁一陣心疼。因問傅恆:「阿桂現在是副將銜兒?」傅恆還在凝神想阿桂的話,忙道:「是實缺參將,吏部、兵部議了副將銜,礙於資格,還不能升實缺副將。」乾隆道:「什麼資格?『資格』二字單指年歲宦齡的么?叫考功司的人好好翻翻《說文解字》!用張廣泗就是用資格用壞了,盡打敗仗!給阿桂補實缺將軍。」
「扎!」傅恆忙答應,又對發愣的阿桂道:「怎麼還不謝恩?——這是特旨簡任,無需再經吏兵二部考議。這樣,阿桂將軍在古北口訓練新營,就更加名正言順了。」阿桂本一失意旗人,性情原是豪放不羈,兵凶戰危、身處死絕之地數年,已是歷練得深沉有度,盡自心中興奮,卻壓得半點不露,伏身頓首說道:「奴才在金川並沒有寸功建樹。請萬歲收回成命,待練兵有成,陣前立功後,再作恩賞,以為進步餘地。」
乾隆偏著腦袋思量有頃,大小金川煙瘴之地彙集大軍將近六萬,飽受風餐露宿之苦,見阿桂身在帝闕之側驟升高位,確實會有人生怨望之心。遂笑道:「朕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放心,朕心裡天公地道。訥親著進伯爵位,以下將士按甘苦勞績,分別具本議敘。前敵將士各人再加一兩月例。這樣,就不致於把你放在風口兒上吹了。」又對傅恆道:「古北口練兵,大小金川用兵,諸凡軍事,要詳明寫信知會張廷玉和鄂爾泰,要詢問鄂爾泰病況,叫太醫院奏復。朕只下恩詔給訥親,你寫信給他談糧庫的事,要他火速轉移。還有徵書的事,告訴紀昀,只能勸導,不能硬來。給尹繼善劉統勛的信要多加勸慰,處分是處分,恩情是恩情,不要叫他們涼了心。就這幾封信,又夠你忙一夜的了。」說完便擺手叫跪安,自己步出殿來。傅恆和阿桂還跪伏在地,聽乾隆在滴水檐下驚喜地叫一聲「好雪」,正要起身,乾隆卻又踅了回來,要更衣、披鴨絨斗篷、蹬鹿皮油靴,對二人笑道:「你們都是忙人,朕可要討一個時辰的閑了。京師直隸報天陰,今天一定也下雪。傅恆還要再寫信——不,專擬一份明發廷諭,著直隸總督、巡撫、順天府尹,所有親民官員都要下鄉去看,一是陳房陋舍,雪壓倒了的要安置,二是無力舉炊的還有無依無托的乞丐,要賑糧給柴炭。不許有凍殍、餓殍,要各道觀察巡視糾劾。就這些。」說罷親自挑簾出去,獨自尋幽探勝去了。
博恆和阿桂從殿中出來,撲面一陣罡風襲上丹墀,激得二人同時打個寒噤兒,檐下銅馬上掛了雪,木鈍鈍地互相撞擊,發出像是核桃落在瓦罐里那樣的響聲。放眼看去,遠山已蒙在雪霧之中,柏牆松林和矮矮的冬青樹,白雪翠葉斑駁相間,像一塊塊巨大帶翠的漢白玉屏,矗立在萬花狂翔的野曠之中。二人都為之精神一爽,廝跟著出了山莊儀門,正要揖手相別,卻見庄友恭披著蓑衣騎一頭灰驢過來。傅恆不禁笑道,「狀元公,今日難得雅趣呀!從哪裡弄這頭毛驢?我也要弄一條來,幾時到熱河的?」
「是六爺啊,哦,阿桂也來了,」庄友恭忙下驢寒暄「我昨晚到的。心裡一直懊悔:要是走慢一點,今日騎驢赴帝闕,沖雪而行,是何等雅趣!」又對阿桂笑道:「這些是你的戈什哈了?站得像釘子一樣,你練兵有方,準定升個副將呢!」
傅恆不禁失笑,說道:「你這可估到圈子裡頭了,阿桂現在已經是明公正道的將軍,品秩和我一樣了。」因見阿桂的從人果然像的一個個木樁子似的直立在雪地里。傅恆環視眾人道:「有點精神,像個行伍的樣子!——兄弟們,告訴你們個好信兒,阿桂已經榮升將軍,旨意隨著就發到軍中了,好好努力巴結差使!」軍士們齊聲答道:「賀桂軍門榮升!」阿桂不便滯留,見人牽過馬來,一邊接鞭,一邊說道:「庄兄、六爺,我這就去了。容後再敘!」說罷一躍上馬,十幾個戈什哈也都牽馬翻身上騎,在一片雪塵中遠去了。庄友恭熱衷功名,有個至死不改的痼疾。當年與阿桂都是一會中人,今日阿桂陡然建衙拜將,自己還是個小小的郎中,相比之下,不啻天淵有別,乘興賞雪的情趣,頓然消失。傅恆見他一臉悵惘之色,生恐他再犯痰氣,拍拍他的肩頭,撫慰道:「阿桂是軍功,要走文臣路子,還是比不上你這狀元公!你這次從京里來,沒見著錢度他們么?聽說雪芹又離開了宗學,是怎麼回事?」
「我們曾聚過幾次,後來都各自忙去了。」庄友恭一陣恍惚,神思已經定住,笑道:「大家都忙,好似食盡鳥投林。我臨來時見了敦誠,他說雪芹已經移到張家灣,那裡有看守曹家祖塋的老輩子家人。敦誠原來也有庄地在那裡,都有點照應,比起在北京是無法提了。他現住在三間草房裡,我捎信請他進城,也不肯來,說是京師里正傳天花兒,怕孩子沾惹上。後來就再沒有信兒——六爺,他還是得有個差使,您得幫他一把兒。」
傅恆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覺得冷,微跺兩步,說道:「開春我就回北京,只能到時候再說了。那個劉大鼻子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上回跟劉統勛說起《紅樓夢》,他說是淫詞小說,疑是雪芹寫的。紀昀也問過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蘆提兒用別的話掩過了,朝廷現在留心這些事,我們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兒,處在我這位子上,行動太扎眼,你可以給雪芹寫封信,叫他穩住神,別張揚書的事。我最怕紀曉嵐揣摩迎合磨勘書籍,那些『魔(磨)王』們挑剔周納,鬼曉得會挑出什麼刺兒來,不就敗壞了?——今兒我太忙,消停一點,咱們吃酒細說,好么?」庄友恭原本是要去拜謁傅恆乘雪興游的,聽見說「忙」,也就就腿兒搓繩,笑道:「你忙你的,我還看雪去」說罷騎驢而去。
傅恆匆匆趕回下處,略暖暖身子便寫信,第一封信卻是寫給棠兒的,只講「京師既傳天花,甚慮府中人和康兒惹及。嚴戒家人外出,可杜門謝客,勿以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