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天冷極了,頭場雪下過就起了凍,堆積在街兩邊的雪,中午只化一會兒,過晚就又凍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滿了人的腳印和馬驢騾蹄子印跡,雪水將凝未凝時軋過的車輪溝兒,也都在夜風中被凍得硬如堅石,走起來難極。
錢度接連得到敦敏、敦誠兩封信,請他到張家灣去看看曹雪芹,都沒有動身,一來是道遠難走;二來他現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還放出風聲說「《紅樓夢》是淫書邪詞」,此刻見曹雪芹自覺有些不便。他心裡其實最惦記的還是曹鴇兒帶著他的兒子,北京傳痘兒,江南傳不傳?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兒沒有?得想個法子弄過孩子,甩掉這個老鴇子。這些糟心的事整日索繞在心頭,連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從刑部讞獄司黃堂官處見到江浙兩省清剿「一技花」會匪名單,各地香堂堂主、執法長老、護教韋陀、金剛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劉統勛、尹繼善憲命,只扣留堂主、韋陀和長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監,其餘一概取保省釋,細看時,連取保的人犯中也沒有曹鴇兒,這才放心舒了一口氣。黃司堂是個老京官,和錢度極熟,開玩笑說:「老衡別是和易瑛、雷劍她們沾惹過什麼?放心,要緊的一個也沒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緊的。老劉、小尹聖眷那麼好,都受了處分呢!不過這回『一技花』算攤子坍到底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劉延清不是無能之輩,你要和她『那個』過,趁早趕緊去舉發!」錢度笑道:「別扯你爹的老蛋了,我還有事——改日再嘮!」說罷便回衙門。卻見傅恆府里的小王頭進來,錢度怔了一下,說道:「你不是跟六爺在承德么?六爺回來了?」
「傅相沒回來,」小王頭本來極隨和的人,被傅恆軍法治府,練得舉手投足莊重利落,一本正經把一封信雙手遞給錢度,說道:「這是相爺給你的信,請給我寫個回執。我是回京給夫人帶葯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諱。傅相從蒙古醫生那裡弄的不知什麼寶葯——得,您名字簽在這裡,好,小的告辭!」錢度笑道:「真是傳軍書規矩。連茶錢也不要?康兒既出痘兒,告訴你家主母,明日我過去請安。」小王頭道:「請爺過些時再去,府里祭著痘神娘娘,連我這在外家人都不許跨進大門檻,我們老爺子親自把門兒呢!」說罷去了。
錢度這才拆閱傅恆的信,除報聖安的話頭,要他撥二十萬石飼料糧押運王爺屯,科爾沁過冬存欄牛羊多於往年一成半,防著餓壞了。又囑他去見見紀昀,把征借圖書的銀子數目坐實造冊上呈御覽,不要等紀昀來催。還有各地巡撫總督正在舉薦碩儒應博學鴻儒科,車馬轎船川資也要早作準備,定出路途遠近,按里計價,務要夠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寫了三張紙,都是指令口氣。未了卻問:「見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資助些銀兩。此等天氣,恐其饑寒也。」錢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囑託,倒覺不安起來。立刻出來傳呼備轎,一溜風兒抬著徑往紀昀西直門內私宅。卻又被擋在門外。門子說道:「我們少爺也出痘兒,請大人回步。改日老爺親自謝罪。」錢度不禁目瞪口呆,怔著道:「今年傳痘兒這麼厲害?我有要緊公事要見曉嵐公呢!」
「我沒說清楚,我們老爺並不在家。」門子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爺去天壇給太子爺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兒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說道,「萬歲已經從昨日起輟朝。待太子爺花兒發齊了才視政呢。慈寧宮太后老佛爺都去了痘神娘娘廟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龍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時作道場,名目兒是為天下病人祛瘟,其實還為的是七爺!皇后娘娘已經請旨,懿旨命釋放輕罪囚犯,連『一枝花』這樣的大案,都已經停審——您一路過來,北京城家家掛紅布符,懸豬尾,吊螃蟹。在豆神娘娘廟,往功德箱里塞錢的,頭天起更就得去排隊挨號兒,香灰堆得連香鼎都看不見了!——這是大劫,真的是銅牆鐵壁擋不住,王子、庶民一樣!」這位饒舌的門子說完,居然還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還要絮叨時,錢度已經去了。
既然連傅恆也來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閑視之了。錢度便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二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里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里,也不叫從人,自己換了便衣,只說了句「天黑趕回來」,便騎著走騾出門向北,趕往張家灣來訪曹雪芹。路過玉皇廟東豆神娘娘廟,錢度在騾上遠遠看,只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不動,沿街一里多長,全都是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棱攤子前都圍滿了人,多是城裡城外遠鄉近廓趕來的老婆子婦人,有許願的、有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人聲傳來,都是念佛念觀音,祛病祈福之聲……手搭涼棚嗟嘆一聲正要趕路,忽然一眼看見芳卿從豆神廟那邊,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叫聲:「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裡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彷彿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獃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麼單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份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動了——說道,「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裡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麼?借錢么?」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豆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只跺腳嘆道:「黃鼠狼單咬——瞎!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迸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緊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緊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里,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著過來,只見凍得鏡面一樣的通惠河漢上架著一座小石橋,樺樹林畔,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緊閉著,矮低的草檐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房頂上枯乾的苫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裡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牆也沒有,打通著,煙熏了的牆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動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牆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里散發的酸味里還微帶著一股霉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牆痴坐著曹雪芹,鬍鬚滿腮,髮辮蓬亂,木偶樣一動不動,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里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只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裡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縷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復見面,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
「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麼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著腰,不勝倦怠地說道:「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緣,是命。您就吞下認了吧。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要活,單是張家灣,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個,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麼法子?嫂子也不是什麼好身子骨兒,這麼苦巴巴的,還不如好好哭一場……唉,我回家給您提壺熱水來……」說罷,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錢度,踏著殘雪去了。
玉兒的家離雪芹家只有幾十步路,她一進門就從缸里向鍋里舀水,默不言聲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邊叭嗒叭嗒抽著煙,說道:「瞧見曹爺門口有騾子,怕是來客了吧?我剛去東家挑水,掌柜的給了幾塊糕,你送開水時拿去吧——別生嫂子的氣了,她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跟曹爺一樣,有錢了就使,不懂細水長流過日子……這麼冷的天兒,跑北京城,她個婦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豬圈起起,也過去幫著料理。」玉兒彷彿從心底里透出一口長氣,陰鬱的臉色和緩過來,在噼啪作響的柴爆聲中,說道:「我也氣芳卿嫂子,也氣曹家三爺,那乾子『爺』,總是一族兄弟,一個祖墳,芹爺到了這一步兒,連一分照應也沒有。芹爺來時少給了他們東西了?!他娘的,是些什麼東西!」她是個使氣任性的女子,氣得「咣」地把攪火棍扔在一邊。那漢子見水開了,玉兒也不動,忙跳下炕,向壺裡舀水,笑道:「你這脾氣真叫沒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檯面兒嘛……」
玉兒這才起身,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提著開水來雪芹家,遠遠便聽芳卿哀哀慟哭,雪芹也發出時噎時舒的嚎聲,進門見錢度正在安慰,因嘆道:「這一哭出來,我就放心了,就怕慪著在心裡,那要慪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兩個寶娃娃……一轉眼就去了……老天爺怎麼這麼不開眼吶……」說著她也號哭起來。
「這麼著說,芹圃外頭還欠著人不少饑荒。」錢度心裡有事,急著當天趕回去,雪芹眼下這情形兒也不宜留客,遂說道:「這點子錢,先不還帳,先把孩子入了土,打點著也就近了年關。我回去,恐怕還要走一趟口外,從阿桂那裡要一點。現在我官不小,一個外來錢也不得——總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緊,都是本家曹姓,還能連這點擔待也沒有?你看你,連淚都幹了,你再有個三災兩病,叫芳卿怎麼辦?我得回去了。劉嘯林雖回了南邊,脂硯畸笏、他們打諒還在西郊,叫他們也來瞧你。熬過這一陣,再謀個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來了……」見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錢度動了情腸,心裡一熱,也墜下淚來,忙又安慰幾句,出門打著騾子,逃跑似地離開了張家灣。
小王頭騎快馬送回了棠兒給傅恆的信,傅恆展讀,知道「康兒痘已出齊,身子不燒,已能進稀飯,郎中說險症已過」。頓時心裡略鬆了一口氣,但七阿哥的痘卻發不出來,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從十六歲就跟乾隆成婚,端莊淑賢,不但乾隆敬愛,六宮裡無論嬪妃媵御,沒有不賓服欽敬的,只是子息上頭磋跌,令人扼腕無奈。先頭生二阿哥永璉,九歲上染恙命赴黃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長到兩歲,眼見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賑濟,許願設醮,輟朝罷政,延請名醫,用盡好葯,百般設法救治,總不見些兒效應。他這個舅舅只是干看著沒辦法。又擔心富察氏舊疾復作,還隱隱恐懼著恩寵更替,怎麼放得下心?因沒情沒緒,傅恆怕言語出錯,在承德也絕不接見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寫信,給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請老夫子細看過,然後才發出交辦。因見張廷玉發來請安摺子,傅恆琢磨了一陣子,便到山莊延熏山館送牌子請見,剛過煙雨樓,便見太監卜悌一溜小跑過來,顏色不是顏色,喘著白氣說道:「六爺!主子在山館後邊娘娘那兒,叫過去呢!」
「七哥兒!」傅恆心裡轟然一聲,沒敢問,大步流星跨著步子跟了進去,剛過延熏山館儀門,便聽見佛堂西殿傳來隱隱的哭聲,傅恆心裡猛地一縮,腳踩在一塊溜冰上,踉蹌幾步,幾乎摔個仰巴叉,踉蹌著進了殿中,果然見七阿哥永琮軟軟地躺在呆若木雞的奶媽子懷裡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視殿頂的藻井,瞳仁卻是散了。幾個御醫都嚇得臉色慘白,直挺挺跪在殿門口。皇后富察氏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說、不動、也不哭,大睜著眼睛,乾涸得連一點淚也沒有。鈕祜祿氏和那拉氏卻是放聲號啕,手絹子都濕淋淋的。驀然間,那奶媽子突然醒轉過神來,她的聲音嘶吼,蓋倒了所有人的嗓泣哭聲:「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親親心肝兒主子爺吶……怎麼的會有這種事?怎麼的……我連一步殿門都沒有敢出,哪個天殺地剮的把病氣兒帶進來的啊?啊……我是枉擔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嬌主子啊……」
乾隆原本還能撐得住,只皺著眉頭凝視兒子,聽她哭得凄惶,突然心裡酸熱難耐,淚水也似走珠兒般滾落下來。傅恆眼中滾著淚吩咐:「把哥兒抱下去安床。這裡鬧著不是事,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萬金之體,不能過於傷情。御醫們也跪安吧……」又對兩位貴妃和汪氏道:「貴主兒們也請回房安歇。你們這麼哭,主子怎麼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鈕祜祿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禮,垂著頭出來。至殿門外,那拉氏偷看鈕祜祿氏一眼,恰鈕祜祿氏也轉臉,四目相視,又都避閃開來。
「娘娘,」傅恆這才回身對富察氏行禮,輕聲呼叫。見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身體毫無反應,乍著膽略提高了點嗓音,說道:「姐姐!您不可這樣傷心。您是天下之母,母儀風範也是極要緊的,這一層不說,皇上是多麼心疼您。阿哥歸去,他已經痛到極處,還擔心您苦壞了身子骨兒,您不為自己,也得為皇上想開些……還有兄弟我,見您這樣,心裡也受不了,就給皇上辦差使,還要惦記著我的好姐姐……」他說著,已哽咽得語不成聲。
兩滴大大的淚珠順著富察氏頰邊滾淌到她的耳邊。許久,她才呻吟了一聲,說道:「好兄弟……為著皇上,我支撐起來就是。」傅恆強忍著鑽心悲痛,又好生撫慰一陣,也不敢回說張廷玉請安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卻跟了出來,帶著他到延熏山館小書房,唏噓感傷了一會兒,問道:「聽說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現在情形怎麼樣?」傅恆此刻知道乾隆心裡悲傷,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棠兒來信了,也是很兇險的呢!不過去痘神娘娘廟,說抽了個好籤,也只看他的運道怎麼樣了。」
「直隸總督來報,這次傳瘟痘,全直隸境有十萬人喪生。」乾隆語氣沉緩,神情黯淡,說道:「朕的愛子也……唉!朕想,他比別的兒子不一樣,其實就是朕的太子。還是要撫慰活人,所以,要加封個爵位。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給紀昀和張廷玉,讓他們合議擬個謚號,要封親王。這事你心裡有數就是了。」
「是……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爺九泉有知,一定會沐恩懷德……」
乾隆嘆道:「不要講這套話,這還是為了安慰皇后的心。」他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實他心裡隱隱覺得,有人在傳染天花上作了手腳。先在順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帶進宮中,圖害康熙。這次宮中防範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這一劫。汪氏、鈕祜祿氏都無子息,疑不到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兒子永樭也染上天花,現在還在險境之中,她亦犯不著作這惡事……想著,搖了搖頭。又道:「朕已十幾日沒有聽政了,從明天起,還要視朝,辦起事來,心境就會漸漸好起來。你是朕最信得過的,又是至親,除了辦差,還要多進來和皇后說話,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將息過來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侍傅恆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見睞娘正一匙一匙喂參湯給皇后喝,已是放下心來。皇后喝了半小碗,見乾隆進來,便不再喝,用微弱的聲氣兒道:「不用了,睞娘扶起我來。」乾隆忙趕上來,雙手扶住富察氏肩頭,說道:「別,你我講這禮數做什麼?你只管躺著,我們說話兒。」
「是,我就遵旨了……」
一時夫婦二人沉默相對。
「皇后呀,」乾隆望著窗外冬雲密布的天穹,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悠悠傳來:「前幾天批給劉統勛和尹繼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說『完人難得』。如今輪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點遺憾也是難能的!」皇后微微皺眉,關心地問道:「劉統勛和尹繼善也出了掛誤?什麼處分呢?」「小小降級處分,沒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順著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聖祖時二倍有餘,朝廷的歲入超出十倍不止。雖不能說國富民豐,戶戶小康,可也敢說是盛唐以來少有的富足。四庫全書在修,博學鴻儒科要開,遍天下沒有強盜賊匪,這些已經能和聖祖爺比肩。文治上頭再過幾年,還要更好,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緊緊的,嘆了口氣,說道:「但朕也有遺憾,一是貧富不均,富的太富,窮的還要靠賑濟,民業尚不安定;二是用兵無效,慶復一敗再敗,庸臣誤國,喪師辱君,花了許多冤枉銀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寧,更不必去說西域;第三條就是……你。」
皇后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道:「我?……」
「是啊!」乾隆鬆開她的手,沉重地點點頭:「你要有個數,你還年輕,還能生阿哥,但不能立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一一就像琮兒,朕也只追封為親王——為什麼呢?朕今天見你這樣,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沒有一個是元後的正嫡之子繼承大統的。朕是強違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沒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獲得的大福——這個話世宗爺也曾說過,但朕沒有真的聽進去,以致於前邊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璉,今日又斷送了七阿哥,這不是朕的過錯:把你也折騰得七死八活,朕心裡也終日不寧,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她的眼瞼,沉思了許久,說道:「皇上這是實實在在為我著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過,我自覺心血已經幹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說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這四海天下越來越富,瞎子也能看見。我要能再多活幾年,還要看您派哪個大將軍出兵喀爾喀,要看你五鳳樓閱兵,要看你聽到紅旗報捷,恩詔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繼善前頭那份摺子,把南京說得那麼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著微光,突然一笑一嘆,「就怕我沒那麼大福,見不到石頭城上的月亮呢!還是那句話,我要個孝賢的謚號,就死了——」
「不許說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劉嘯林從江寧趕回北京,已是將近年關。北方人最重過年,自臘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無論貧富家家忙年兒,貼鍾馗、做年糕、熬祭肉、掃房子,蒸盤龍饅頭,掛冬青柏枝,鬧得不亦樂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著趕到張家灣,帶了許多年貨來,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後,曹雪芹就身子發熱,不思飲食,已經卧床不起一個多月。進了臘月,又添了咯血的癥狀。劉嘯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眼見芳卿束手無策,還要應付曹家本家來要賬的爺叔兄弟,心裡橫豎不是滋味,在張家灣驛站喬家店住了一宿,又同著玉兒一道去年市買了些香燭佛像,鮮魚果品,燈草灶柴,看著玉兒幫芳卿剁肉宰雞。劉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車接他回京,這才來和雪芹告別。
「雪芹,」劉嘯林叫芳卿把火盆兒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著,坐在曹雪芹身邊,說道:「今天是除夕,店裡打烊,你這裡又是這樣,我得去了。你那麼大的學問,用不著我尋便宜話安慰,著實要自己保重些兒。人,一輩子都有個走運背時的時候,我看你現在是走到了鍋底兒,隨便朝哪邊邁步,都是朝上走……昨兒來我看你氣色不好,心裡還著實有點怕。今兒看,精神好多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可見這是一時之災。欠他們那幾兩銀子不算什麼,芳卿只管擋著,七八十兩現在還不至弄窮了我。過了元宵節,我約上畸笏翁他們一道兒來看你。」
曹雪芹雙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乾涸得沒有光澤的眼盯著劉嘯林,用渾濁的聲氣說道:「這裡不要費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邊玉兒兩口子還說過來陪我吃年飯。我不寂寞,不難過……這麼遠道兒,天又時不時下雪,叫……叫朋友們別來。開春我要不死,還回城裡,我們的桃花詩社還要辦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總愛拉到一起說。」恰玉兒扛著一筐子凍梨進來,把筐子向地上一墩,說道:「嫂子,我拿來的紅燭放在門階外頭,還有風乾茄子蒂兒,你把它拿進來擺在燭台上,外頭又在飄雪,看打濕了——我說曹爺,老探花兒,你們就不能撿著吉利的說:大年三十兒,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麼話?你越活越糊塗了!」劉嘯林也和玉兒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說的是,不說這些了!」他俯下身子,說道:「那個褡褳包兒里是《石頭記》全本,連我們的批評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書店賈老闆很看重這書,叫我連批語都謄了上去,說要精精緻致印出來,爺能揚名,他也能掙一筆。不過,現在到處都在收書,幾個省的巡撫都出告示,小說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這麼大的書,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錢,一時也籌不起來,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點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准叫你看一部齊齊整整的樣書!」曹雪芹一邊聽一邊乾咽著唾液,微微頷首說道:「我明白,我心裡清亮著吶……難為你湊了我們幾家余錢,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得的,我也心裡雪亮。記得宜泉的詩么?『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芒芒』,那也只是一時之事,一時之情。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不測之事,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劉嘯林苦苦一笑,說道:「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亂想呢,好生養著,我不久就來的。」又勸慰幾句,出門乘車而去。
「雪芹我們沒能耐,不過還是有幾個好朋友。」芳卿手裡剝著白菜幫兒,看著雪地里越去越遠的大車,嘆一口氣,又道:「但凡我們會過能掙錢,也不至於拖累玉兒你們家了。」玉兒兩手沾的都是面,笑道:「這都是什麼話——把鍋里熱水舀出來,一會坐在面盆上好發起來——芹爺是個大才子,你也讀過不少書是個女才子,這才是為人一場!我們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點水不倒,趁熱鍋打漿糊刷門神——素常價瞧你們讀書吟詩的眼氣,見本來能過的日子弄得七顛八倒又心疼你們又氣你,就這個話兒。」芳卿一邊攪麵糊兒——把漿糊盛在小炒鍋里,剛說了一句「也真虧了你們兩口子」,說到這裡突然打住,臉上現出惶恐的神色,望著院外,對雪芹道:「三叔又來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長嘆了口氣,說道:「芳卿去迎一迎,請進來,我和他說話。」
玉兒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說道:「你別出去,我來!」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門神畫兒,端了漿糊盆子,騰騰地就出去了。曹雪芹側耳細聽:
「喲!這不是三叔爺么?您有這份好心情,年三十還給侄子來拜年!——小心點,小心點,你看你看,漿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接著傳來玉兒清脆的笑聲:「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掛起來了,還早?你說我?我和芹爺是鄰居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叔爺門朝哪呢!叔爺要年下過不得,今晚戌時寺里放焰口舍飯呢……」說罷咯咯兒笑個不住。又聽三叔低聲恨恨地說了句什麼,玉兒高聲道:「這門神是姑奶奶貼的!——你什麼好德性?給芹爺提鞋子也差著一檔呢!這是張家灣,不是曹家灣,找男人窩囊也比你強些兒!你敢動動紙角兒,我一嗓子喊出來!我們老爺子就是族長,你不想過年,要去左家莊化人場么?」接著便聽玉兒的啐聲和曹三叔踉蹌而去的腳步聲。芳卿雙手合十,閉著眼,鬆了一口氣,軟綿綿地說了句,「阿彌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聽見外邊的這一切,他先是一陣心煩,接著便覺得全身發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裡,像赤身裸體被拋在空曠無人的雪野里。他極力掙扎著,想動,想說話,但那冷氣似乎灌注進四肢百骸,緩緩地、但毫不猶豫地浸入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的心也凍結起來,眼前的一切也愈來愈模糊、縹緲,壁上的灶神像、鍾馗像,案上的瓦硯紙筆,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白楊樹林都倒轉了來,連芳卿和玉兒忙活著的身影也在旋轉著飄忽著遠去,他只來得及微微嘆息一聲,喃喃說這:「好冷啊……」便從此再無言語、動靜。
梵音寺的鐘聲響了,悠揚而又沉渾,在雪幕中回蕩。通濟河渾渾噩噩的暮色和雪絨在鐘聲中悄悄地降落。瀰漫著晚炊的張家灣彷彿都融化在這凄涼又充滿了歡樂的除夕之夜。隨著鐘聲響起,滿街滿巷逃脫了天花瘟疫的孩子們追逐戲鬧,快樂地大叫著,燃放著各色各樣的爆竹,慶賀乾隆癸未年的到來。
1994年9月18日晨丑時
這就是所謂的乾隆盛世嗎?
曹雪芹如此慘狀,老百姓能好么?還禰什麼乾隆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