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卻抽了一口氣,已經明白海寧急切見自己要討主意,這裡邊紛繁複雜,事里有人人攪著事,關連著兩個封疆大吏,糾扯著上書房,牽纏著王爺們之間的瓜葛,一個主意出錯了,頃刻禍起不測。眼見就要到手的錦繡前程就更不必說了。他盯著窗戶上檔,眼中幽幽放出綠光,顯見是思慮極深,許久才問道:「你如今什麼打算?」
「孫士毅不是好官。」海寧惡狠狠說道,「就憑他私娶娼婦有傷官體敗壞風氣這一條,就能參他一本!還有,傅大帥在緬甸發文調糧,他把粗糧都運去,江南運的白米都囤起來,到春荒賣高價,追究起來是喝兵血。這一條皇上知道了不能饒他。貴陽知府姚青漢原來不過是孫某人的跟班,且是個和尚還俗的,選了首縣又選首府,因打官司兩造里吃賄叫竇蘭卿給參掉了。李侍堯從貴陽到廣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蓋驛館修接官廳。李侍堯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兩黃金,聽說還送給李侍堯一個戲班子。還有……」他說得口乾舌燥,端杯喝茶時和珅笑了:
「聽我說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說話便十分從容,凝視著海寧道:「你說了那麼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錯』。封疆大吏為一方諸侯,建牙開府玉食一方,這點子錯誤誰沒有?他擔戴得起!你來我這裡說,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說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幫你拿個主意你自己裁度著辦,如果說公事,我就不敢說話了。」說著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視不語。海寧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還當你是宗學裡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條漢子!當年不知誰在張師傅的扇子上畫了一條狼,鐵尺子打遍了,是我抻頭兒出來認了——其實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誰頂缺認過!」這事和珅當然知道,因為畫畫兒的就是他,提起這事兒他也不禁莞爾,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來告訴你,李侍堯好比是皮,孫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私娶青樓女子只不過是點風涼罪過,以次糧充軍用也可說是為貴州人著想,姚青漢的案子,那是於下屬失察,比起他在貴州懇荒造田、安撫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來吹毛求疵?好,他輕輕一個謝罪摺子,李皋陶在裡頭居中稍加調停,立時就化解了,回頭來看你,這麼挑剔上司,你是個什麼人呀?就是給你侍堯送禮,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賄,李侍堯是受賄。如今黃金昂貴,二十四兌一、二百兩就是四千八百兩銀子。李侍堯做一次壽總不至於只收這一家禮,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終了。李侍堯這人事上靈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軍機處把你摺子往邸報上一刊,貴州原任上的、廣州任上的人就會風起景從,一窩蜂兒彈劾他!沒了這張皮,孫士毅算什麼?」
他說著,海寧連連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不過李制台素來和我沒有過節,無冤無仇彈他一本,心裡不過意兒的。再說他的聖眷比孫士毅要好得多,沒的打不到黃鼠狼惹一屁股騷,不合算。」
「只為無冤無仇,你才是盡公盡忠秉筆直書。扳不倒他,也不至於倒算你誣陷罪名。」和坤笑著往海寧杯中續水,「皇上因為吏治不清日夕焦慮,正要激勵風節,表彰孤節忠直之士,斷不至因為你彈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竇光鼐當面衝撞,在儀征碰樹血流被面,諫阻南巡,皇上沒有取他的建議,照樣升他的官。告訴你,要不是為竇光鼐脾性不好,早就進東宮當太子師傅了!傅恆六爺那是多大的權勢,何等的面子?他從金川班師回朝,高恆貪賄的案子讞定死罪。傅六爺請萬歲爺循『八議』規例從輕發落。萬歲爺問『貴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殺,皇后的弟弟犯罪怎麼辦?』一句話問得六爺臉色雪白!高恆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饒,李侍堯算什麼!」
海寧聽著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擊眼中放光:「好!實在你瞧得透!要說李侍堯,廣州公行聚起來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撈了多少銀子,真正是個裡通外國欺君罔上的賊!致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麼?就是英國人在廣州的買辦,英國人不通華語,招募廣州十二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堯上任時候向皇上表白政績,下令解散了,說是為防宵小匪類與洋人里外勾結狼狽為好,設華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勢收錄華人入教。其實他在廣州任上一直都是禁而不止。也為怕後任去了發覺這事,公行摸透了他這陰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銀子,這次離任時候又宣布恢復公行。又說是為了感化外夷,布達天朝之隆譽……」
「你一定要秉公奏陳,不要存私意。」和珅對公行的事也早有所聞,覺得這條罪名成立比二百兩金子的壽禮要厲害十倍,但恢復公行是奏請乾隆批准實施的。遠隔萬里的事,自己在北京無從置喙,聽了海寧解說,更是吃定了李侍堯手腳不幹凈,卻不肯明白直說,字斟句酌說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據。如果是風聞,就老老實實寫『風聞』,皇上聖睿天聰,來不得半點虛偽。」
「那我此刻就寫摺子,就請和公代轉!」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點著海寧:「你笨了不是?放著怡親王不用,我一個小校鼻儀衛說話有多大分量?別忘了怡上爺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進軍機,管取你的摺子刊行邸報,皇上召見問話,要是我轉送的摺子我回話無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無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膽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兒,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寧聽著想著,和珅慮事竟是處處高自己一碼,不由翹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體投地!咸安宮學裡那麼多滿洲老人兒子弟,你是頭一號!將來功名准能蓋過阿桂!」說著,回身取過一個油布包裹,就燈下打開了,和珅看時,裡邊齊整碼放著匣子標著紅簽,果然有冰片、鷹香,還有銀耳、蟲草、西洋參、藏紅花、鴉片煙土之類。另有幾封桑皮紙封包兒,一眼便認出是銀子,約可三百兩上下。和珅哪裡看得上這點錢?」笑道:「我們知己同學,還弄這一套!銀子你帶著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盤纏,別的物件留下就是。」又問:「那瓶子里是什麼?」海寧鬼祟地夾眼兒笑道,「這是送給尊夫人的,只要一點點彈到酒里就見功效,你一試就知道靈驗無比!」
和珅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藥,就不再問。穿戴停當,親自送海寧到府門口,待他升轎去了,看看滿府里都熄燈了,經又踅回吳氏房中,吹熄了西屋裡燈又到東屋。吳氏一見他就笑,說道:「你呀——西屋裡說話我都聽見了——見人是人、見鬼是鬼(還不趕緊回議事廳去睡,你還不足?」和珅笑著一口吹熄了燈,黑地里脫得一絲不掛,餓狼般撲上炕去幫著吳氏剝凈了衣服,說著。」這種事兒越吃越餓,越喝越渴!哪有個足?好姐姐,瞧著我的龍馬精神……」吳氏嬌喘著不吱聲,一雙手撫撫他髮辮摸摸他臉,又羞縮著捏弄他下身,忽地一翻身把和珅壓在了身下,恣意盡情淫戲,口中道:「你有一回說,吹了燈都是鬼,我還不信……我也變成鬼了……寡婦一失身,一回一百回還不都一樣?使勁來吧……」聽外頭雪幕迷濛中梆聲沉悶「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時分了……
乾隆當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寧宮裡用餐。貴妃鈕祜祿氏、魏佳氏、金佳氏、陳氏、汪氏陪著進膳。他輕易不在這裡吃飯的,那拉氏叫廚子頭兒鄭家的著意侍候,小伙房裡現炒現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饅頭,中間炭窩子掛爐野意火鍋、燒鹿肉,還有清蒸鴨子、宮爆雞丁、糊豬肉、竹節卷小饅首、蔥椒羊肝、炒雞絲、海帶絲諸如此類堆了滿滿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校臂有餘,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隨意吃著,左右看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已年近五十,雖說加意修飾,徐娘風韻已見凋零,陳氏、汪氏舉止蹇滯,有帝後在上更顯著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面容仍舊姣好,不過她生過兩胎之後,形容發胖,腮邊的肉都鼓了起來,有點像新貼在牆上的灶王奶奶畫像,也不見好處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說,「越是年輕時候標緻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個妖精。」一個要笑,幾乎被鹿尾骨給卡了嗓於,忙掩飾著咳嗽。幾個宮女忙上來替他捶背,乾隆擺手止住了。皇后關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點著了涼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宮到外頭去。您也有年紀的人了,比不得年輕時候兒了,這王廉也忒粗心大膽的,連稟也不稟進來一聲兒。」
「你不要怪著王廉,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宮,連你也不能攔著。」乾隆似笑不笑說道:「我是想起來不知不覺就老了,你們老了我也老了,有點感慨——這個野雞崽子湯不要上來,用棉兜子包了送軍機處賞劉墉。這是皇后賞他的——再過十幾年,我們一群沒牙兒老頭老太太一處進膳,才有意思呢!」
幾個后妃左右相顧,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幾十年跟一場夢似的,醒過來頭髮都白了。皇上還是氣血兩旺的,我們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著皇上精神氣兒一點也不見老1」陳氏也笑:「到皇上一百歲,咱們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圓明園給爺做壽,一群白頭髮老婆子說笑,也蠻有意思的。」魏佳氏卻道:「想那麼遠做什麼?我倒覺得這場雪好,明兒請旨咱們園子里去,堆的那須彌雪山、雪象,坐小轎曲里拐彎游著走著,現得趣,陪主子進膳,說到老境,沒的也喪氣——還有,這雪天順天府必定要出去賑恤窮人的,我打算捐點頭面銀子出去,也是積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這心腸就是菩薩!」乾隆聽得高興起來,「咱們是皇家,天下事無非家事,能慮到這裡就見大了,這功德比進廟裡燒香貼金要實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過來的,這天氣不許我們進院子,躲在門洞裡頭娘帶著我跺腳兒取暖,心裡就想『老天爺,別下了……也別颳風,能叫我們拾根乾柴烘烘身子多好!』哪裡像如今,只盼著雪越大越好,全暖閣子里抱手爐子看著好玩兒。敢情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乾隆道:「這就是格物致知,以己之心詳推物理。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其中就有個『道』在裡頭。顒琰質樸簡約不事奢華,我看你這做娘的還算教子有方。」
五個兒子只誇一個,魏佳氏臉上放光,鈕祜祿氏、金佳氏和皇后便覺心裡酸酸的。陳氏心裡雪亮,便忙著調和,說道:「阿哥爺們都是好樣的!琰兒自然沒說的,琪哥兒上回和皇上說話,先用國語,又用朦朧、吐蕃語,一大嘟嚕兒一大嘟嚕兒的皇上不誇他是『千里駒』么?顒(王+星)開得硬弓,火炮打得准,皇上賞他黃馬褂進來給娘娘請安,走路噔噔的響,誰不羨慕!璘哥兒生就的稟賦,琴棋書畫拿起來哪樣哪樣成,上回在老佛爺那兒彈琵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淚了呢……璇哥兒那是才子,文章好,詩詞更是了不得——上回尹繼善家夫人進來,說他家小女兒怎麼著讀璇哥兒的詩,怎麼著著迷,我見過那妮子,可惜他老爺子竟去了,不然我還真想在主子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來是好一對兒!」
「這倒也是一門好親。」乾隆聽她一套一套誇讚幾個阿哥,自然曉得她的用意,也悔著不該只誇顒琰一人,聽她說到這裡,便看金佳氏,「尹繼善世代簪纓之家,必定調教的好女子,叫人合合八字,只要不衝剋,請皇后懿旨欽定就是。」皇后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爺子去世,可可兒的皇上就派顒璇去弔祭,可不是天緣巧合?方才說園子里去,現在只怕太冷。如今錢上頭雖說寬裕,宮裡頭動土修地龍子火牆,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后也想去游幸的,不如把澹寧居西邊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賞雪,也樂了玩了,也不得太費工費銀子。」乾隆笑著點頭,說道:「還是和珅有辦法,單是太后慈寧宮修整就使了二十多萬,指望內務府,年年都來哭窮——這費不了大錢,交給卜義他們去辦就是了。」那拉氏卻道:「卜義土木上頭本事有限,叫王八恥過去照料幾天,園子里現成的料,從王廉那裡撥些銀子,要緊的是太后的居處,其餘的人只要暖和就成。」乾隆聽了無話。
恰卜義端了綠頭牌子盒兒來,乾隆左右看看,竟沒一個中得意的,想翻陳氏的牌子,上頭蒙著紅布,知道她正在月事里,眼見幾個女人都用目光睨那盒子,胡亂掇起魏佳氏的牌子翻了,笑道:「一個個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誰的好了。」女人們都知道他反語調侃,不禁相視一笑,乾隆便站起身來,除了魏佳氏和皇后,宮嬪們意興闌珊,跪送他出去各自散去。這裡王八恥便張忙著替那拉氏收拾床鋪,展著被子,對外頭太監吩咐道:「今晚我當值侍候娘娘,你們弄點細炭,後半夜冷,偏就你們也挺屍,熏籠里不加炭,地龍子裡頭也不加!」聽外頭答應著,見那拉氏坐著啜茶,賠笑小聲又道:「主子娘娘又照應奴才個肥差,今晚奴才准教您舒坦到雲眼兒裡頭,報答您吶!奴才給您弄來那匹沐浴用的玉馬,您試著好不好?馬脖子上那個玉把手兒,叫玉工們做粗一點,就他娘的不肯,說再粗了像棒槌,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這麼將就了。」
「本來就是將就事兒,哪能那麼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聽得「哧」地一笑,看左近無人,紅著臉啐一口笑道:「說起玉馬還有笑話兒呢!上回鈕祜祿氏問我『做什麼使』,我說浴池子裡頭騎著洗浴,打了胰子又太滑的,做個把手握著不至於跌著,她聽了說設計得滿巧的,也要照樣做一個……」她欲言又止,半響才又道:「你要不叫人閹了,還不知騷成什麼樣兒呢!我可告訴你,人前人後還得像個奴才樣兒,不然我不敢招惹你這壞小子,遠遠打發你打牲烏拉去!」王恥扮鬼臉兒齊浪一笑,咕噥著道:「這叫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瞧著萬歲爺光景,那事兒漸漸不濟了……」說著伏侍那拉氏脫衣上炕,安穩躺了,坐在她身邊接著撩情做興,兩隻手伸在被窩裡摸了乳又摸臉皮,滑著向下……那拉氏被他摸得渾身燥熱臉色紅光,隔被伸出一彎雪臂摸他襠下,喘著嘆道:「又吃那葯了?硬了的,可惜太小,像只蠶兒似的。唉……好好一個人,刀子硬割得殘了——」她像突然想起什麼,縮回了手,問道:「你這殘的,吃了葯還能這樣兒,顒琪阿哥身子那麼弱,能不能給他也配點葯?我現是皇后,子以母貴、要封太子還得是他!」
王八恥也縮回了手,那拉氏做貴妃時就和他有這一腳了,她的心思從來沒有這次說得直白,瞧她巴巴望著自己,也覺雖是貴為天下之母,其實怪可憐的,怔了片刻嘆道:「娘娘,您曉得十二爺身子怎麼作殘了的?就是吃這個葯吃的了,聽老趙說,和親王爺給了阿哥爺個戲班子,裡頭很有幾個狐媚子,小爺向和大爺要了些助戰的葯,就吃傷了身子……這隻可慢慢兒調理,尋個好郎中打補腎上頭著手,也就緩過來了。爺還年輕,好好兒用藥不礙的,只千萬不敢亂用虎狼葯的。不過奴才還得勸娘娘別太痴了,聽萬歲爺說的,咱們大清氣數裡頭皇后的兒子當太子不利——不管哪個阿哥當皇上,您都是排排場場的皇太后,都是您的兒子,何必指定自己親生?」說著,試探著手又伸進被子去摸……
「唉……話雖這麼說,不是自己的肉,終歸貼不到自己身上啊……」那拉氏眨著眼看著黑處,「皇帝待我面情兒上和氣,其實和前頭皇后比,十成里沒有一成好……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問也不能問。」王八恥笑道:「娘娘不用問,繼位詔書早就寫好了,就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頭金皮匣子里!宮裡人傳言,是顒璘阿哥!」皇后身上一顫,按住了王八恥的手,偏轉臉問道:「真的!這麼大事你怎麼知道的?」
王八恥把嘴湊到那拉氏耳邊,用極細微的聲音說道:「……那個高雲從娘娘知道吧?不哼不哈的心眼子靈極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書房筆墨,皇上那天焚香齋戒寫的詔書,折著頁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頭。旁邊就擱著金皮盒子,就眼見皇上放進去,加鎖加封,叫阿桂和巴特爾送進乾清宮去的!」
「那你怎麼指定是十七阿哥(顒璘)?」
「娘娘伸手……」
那拉氏伸開手,王八恥在她手心裡慢慢寫了一個「璘」字,到最後一筆用了點力,說道:「那紙雖然折著,這一筆畫得長了一點,露出一豎來一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顒璋阿哥,哪個阿哥名字最後一筆是豎著寫的?」那拉氏沒有言聲,顒琰、顒琪、顒璇、顒(王+星)、顒璂,直到顒璘……果真只有顒璘名字最後是一豎畫!這就是說,即使顒琪立即康復,能橫槍躍馬,能彎弓射鵰,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兒子身子後頭一口一個「皇上聖明,臣弟無能了」!暖融融的熱炕被窩裡,她突然覺得從腳底下泛上一陣寒意,竟不自禁打了個噤兒,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娘娘!」王八恥忙問道:「您不受用么?哪裡不舒服?」
「沒有。」那拉氏雙目炯炯望著殿頂的藻井,幽幽他說道,「你說得是,顒璘也是我的兒子。」
「那您……」
那拉氏半裸著撐起身子,看看燈,突然一笑,說道:「得過且過,得樂子且樂吧……吹燈上來,聽我跟你說……」
外面的積雪已經半尺厚了,北京的頭場雪很少有下得這麼大的,廣袤黯黑的天穹上濃重的陰雲在夜裡根本看不清什麼顏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還是稀薄,它就那麼浮動著,低低地壓在這座死寂的、闃無人聲的古城上。落雪其實已經不是那樣「崩騰」而下,卻仍在時疾時徐墜落著,落在城垣上、茅屋頂、雕雍獸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衚衕里,這個時候登上景山頂,可以說真的是「眼空無物」,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技魔杖,一揮之間揭掉所有的屋頂,就能看見各個屋頂底下或悲愁或喜樂,或慷慨激昂或蠅蠅狗苟,勃谿口角嬉笑怒罵文章詞賦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什麼樣兒的應有盡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頂下。這裡又是一番光景。王廉送乾隆一進屋,照規矩便要退出,一邊打千兒請辭,口中道:「那幅畫兒要是主子還要,奴才明兒一早過去給您買過來,和大人已經把價錢砍下來了,防著店主急著脫手,去遲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著下巴想了想,說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珅這麼一鬧,令晚他是要苦惱一夜的了——把畫兒買到手,真真實實把底細說給他,給他加五百兩銀子,這麼著朕也安心。」見王廉要走,又叫住問道:「娘娘怎麼知道朕出宮去了?是你稟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腿一軟,看看乾隆不像要發怒,才定住了神,說道:「主子爺呀,您前頭有話,奴才就死了,怎麼敢亂說一句?再說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這裡頭的人誰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為往後還能多巴結,奴才又何苦掰屁股招風自己壞自個的事兒?再說——」
「別說了。」乾隆擺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諒你也不敢。再說皇后是朕的正配,她也該當知道的。朕是詫異,出宮時候兒沒人見著我們呀!」魏佳氏一邊斟茶捧給乾隆,笑道:「這起子賊王八太監眼亮著呢!就是出神武門,也有守門的蘇拉太監和善撲營的人。主子爺大白天大搖大擺出去,還不給人瞧見?」乾隆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擺擺手命王廉退出,嘆道:「宮禁嚴些原是好的,連朕也不得自在出入!聖祖爺當年常出宮訪查的,還在白天觀那邊讀過書。放在今日那還了得?軍機處的、內務府的,還有你們,都炸窩了!」一邊說,笑著打量魏佳氏。
大約因屋裡熱,魏佳氏早已脫掉了外邊褂子,頭上挽著個喜鵲髻,鬆鬆的已經半嚲下來,裡邊的緊身小襖箍在身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著往銀瓶里倒水,見乾隆這麼看自己,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肥環瘦燕,各有各的好處。看你這雙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斷玉藕,皇后倒是每日節食,說是『惜福』,其實是怕胖,摸起來骨頭都一節節兒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伸著被子道:「主子玩笑了,我怎麼和娘娘比呢?連摸……娘娘的話都說出來了!告訴主子一句話,娘娘是個細心的,不像我沒心思,胡吃海喝過日子,三個飽一個倒,怎麼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著魏佳氏退掉外間的金龍褂,順手擰了一下她頰邊,笑道:「天造地設的,就是這等沒心思不算計的才得個大福!你的兩個兒子也調教得好,老四樸拙無華,誠實莊重,老十六才華橫溢英氣勃勃,又方正不輕浮。這都沾了你出身艱難,知道人間疾苦的光兒。」魏佳氏聽他誇兒子,不禁臉上放光,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嘴兒一笑,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六個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圖非分福,討吃化子似的一步兒一步到這兒,還不算大福?還不知足?再有什麼想頭、老天爺也煩了我貪心了!」乾隆點頭道:「都似你這麼想就好了。」
說著二人上炕,少不得有一番夫婦敦倫之舉,輕車熟路的頃刻了事了,聽自嗚鐘響了一聲,才正丑時時牌。魏佳氏意猶未足,偎在乾隆身邊,一邊用手摩弄,輕聲叫道:「皇上……」
「唔。」
「還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務務虛了……」
魏佳氏摟緊了乾隆,小聲道:「不是萬歲爺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這不又……」乾隆也笑,說道:「你這麼鍥而不捨地揉摩,還有個不硬的?」魏佳氏吃吃笑著道:「不是我貪,好容易到我這一次……我聽說兆惠他們在西邊打仗,捉了個回回女人叫和卓,美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兒泡水沐浴,喝花蜜吃花兒長大,渾身自來的花香,說要獻給您。她要進宮,那可真是三千佳麗成糞土、六宮粉黛無顏色了,我就想再見皇上一面兒也難!何況……這麼著呢!」
她喁喁而言,乾隆只笑著聽,被她撫摸得漸次情熱,回身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裡標緻女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麼能『捉了個』就當押寨夫人?三千佳麗六宮粉黛在哪兒?不就你們十幾個人嘛!說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說的這姑娘不叫和卓,和卓就好比我們這裡的王爺、親王貝勒這些名目一樣。霍集占兄弟造反,他們全部落遷到伊犁,現在前線跟著兆惠的大營圍困反賊,她父兄想把她送進宮來,也有點昭君和親的意味。朕這把子年紀了,原也不想再往身邊收女人,也有個聯姻抗敵的心思,人還沒來,你們就『無顏色』、『成糞土』了!來,親親的……現放著你這朵花兒,朕再采一次……」
不知是魏佳氏這次綢繆有方還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調起乾隆興頭,這次翻雲覆雨足足折騰了一頓飯時辰,各自盡興安生,但兩個人都走了睏頭。魏佳氏怕驚他睡不穩,一動不動忽閃著眼,想著-琰、-璘兩個兒子和別的阿哥比,揣摩乾隆說的「大福」,是無心流露還是隨口之言,轉思金佳氏,是個能得一按機簧渾身都動的角色,鈕祜祿氏更是城府深嚴,就是皇后,自也有兒子,誰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陳氏的話,「這宮裡就像龍潭虎穴,能夠料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著那一個人一個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覺可畏可怖,前頭皇后富察氏連生兩胎,百般防著,還是有人進染了天花疾的百衲衣、都沒有保住。又想起乾隆頭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剛生下來的-琰被強行抱離,鈕祜祿氏又要給自己遷宮居住,和親王不避嫌疑,闖宮將自己安置進十貝勒府,孩子染痘症幾乎喪命,貴為妃嬪太平日子居然在外間避難,又令人怕得起傈。她著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著宮外禁城裡陰沉浮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緊乾隆,靠著這個有力的男人她才覺得安全,像暗夜裡走路的行客,不至於被哪裡竄出的鬼魅猛獸攫了去……乾隆也沒有睡著,回想白日遇到和砷,總覺得太巧合了,由和坤想到順天府橫霸欺人,又思量召見來訓斥,轉念「衙門碰衙門」互相不服氣,又是尋常事……由身邊的魏佳氏推想皇后一千嬪妃,都覺得乏了愛戀情慾,是看摺子見人從事太累的過,還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麼美那麼香么?聽說換下的衣裳洗過都嗅著是香的!別真教魏佳氏說中了三千如糞土、六宮無顏色罷?一時又想外頭的雪連綿幾萬里直抵西域,幾萬大軍圍困和卓,主將兆惠海蘭察遠在北京,「敵人要是乘雪踹營呢?隨赫德這奴才獨當一面,能慮得到么?不行,明天就召見兆惠海蘭察,還有阿桂。他們得立即返回大營!」又思及傅恆的病,春闈要開,山東國泰的案於要查……,紀昀居官還算謹慎,家裡人胡作非為逼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請罪!他是這樣,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那麼循規蹈矩?還有李侍堯呢?比來比去還是傅恆好,但傅恆眼見怕是不中用了……新選上來的于敏中又如何……這麼迷迷糊糊的,見傅恆進來,乾隆不覺已經起身,笑道:「正說要你遞牌子進來的,不叫自到了!」又道:「看去氣色還好。」
「奴才已經大好了!」傅恆行了禮,打千兒起身道:「這就要上路,來給主子請安辭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間已經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癮啊!還是阿桂去吧!有功勞也分別人些兒是吧?」傅恆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讓賢!奴才聽旨意,于敏中、李侍堯、和砷、劉墉他們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著再給主子出把力,打仗回來退致上書房去。該是福康安他們這一代辦事的時候兒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請旨讓福康安也進軍機處,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點也不差。他是至親,什麼時候選上來一句話的事兒。太年輕了下頭不服,性氣也得磨一磨,將來用上來才得個長遠平穩。」
傅恆聽著臉上似喜似悲,漸漸的竟變得蒼白起來,良久,勉強笑道:「奴才要去了,國是日非,紛亂繁複,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國》里詩,『試玉要燒三日整,辨才還須十年期。』軍機處諸人新進,良莠請多考察,這關乎社稷氣數的……」說著,便見形容有些異樣,身影漸漸淡漶,猶如一團暗煙。在黝黑的殿中散蕩著湮滅無跡。乾隆驚異得睜大了眼,一手扶著須彌座椅把手,傾著身子叫:「傅恆!傅恆……傅老六!」
……驀然間他醒轉來,但見殿宇如故窗紙清亮,定神移時,才知是南柯一夢,猶自心頭突突亂跳。魏氏正在妝奩台前梳頭,聽見聲息,轉臉見乾隆已經起來,穿著小衣坐著發征。忙丟了梳子三步兩步過來,緊著替他穿衣,跪在炕邊給乾隆系著腰帶,說道:「我的爺!也不怕涼著了?還早著呢,您瞧外頭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點忡怔的模樣,是……夜裡沒睡沉實么?」
「妖夢入懷啊……」乾隆含糊不清他說道。自趿了軟履起身洗涮,青鹽擦牙漱口畢,坐在圓漆桌邊,由著魏佳氏梳頭總辮子,問道:「雪住了沒有?」魏氏小心梳理著,賠笑道:「沒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還是半尺來厚,夜來睡是沒有怎麼大下。天仍舊陰得重,主子放心,還有的下呢!有道是『春蓋三重被,頭枕饃饃睡』。就這個雪,最滋潤小麥的了,縷姑什麼的蟲兒都凍死了,地土墒情兒也好……這裡兩根白頭髮。拔了吧?」
乾隆漫不經心聽著,擺手道:「不要,白頭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問了一句,就絮叨了這麼多——看看養心殿人過來沒?」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說皇上不老是我老了——過來了,窗戶外頭站著呢!叫他東廂里候著,他不敢,說主子在這,不是奴才的歇地兒。」乾隆說道:「叫進來吧。」便聽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鴨嗓子應道:「奴才王廉待候著主子了!」接著趨著步兒進房來,又打千兒賠賀:「給主子請早安!」乾隆道:「王恥有差使到圓明園,朕身邊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著腳尖一呵腰,身子幾乎要飄起來,」這是主子的抬舉,是奴才的福氣!」
「朕的規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曉的!養心殿那邊撒有一把規矩草,千年萬年永不變:一不許過問朝廷的事兒,有干預者殺無赦;二不許結交大臣,有泄露機密者殺無赦;三不許出京城,沒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殺無赦;四不許議論是非,有私議國政者殺無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著臉擺手道:「禍福是非只在你心頭,沒有那麼多道理給你講,一個忠心謹守規矩就成,你沒辦過外差,所以再提醒兒一下——瞧你那樣兒,渾身骨頭沒四兩重——不許輕狂!有指著朕在外頭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殺無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頭,說道:「奴才不敢為非作歹,不敢輕狂!奴才是歡喜的忘了形兒了。」
乾隆不再聽他啰嗦,站起身往外走著,說道;「今兒你們幾個還過慈寧宮多陪陪老佛爺。朕下午辦完事再去請安——王廉去內務府工匠上頭問問金髮塔的事,看幾時能鑄好,催著他們快些兒。到傅恆府看看他的病,順便傳旨兆惠海蘭察立即遞牌子進養心殿。傳於敏中、紀昀、阿桂、劉墉、和坤、錢灃也到養心殿會議——去吧!」
「是!」乾隆說一句,王廉躬身應一聲,又重述一遍,打個千兒倒退一步轉身出房,躡腳兒走幾步放開了跑出去,乾隆聽著腳步去遠,又聽「嗤——騰」兩聲,彷彿什麼重物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頭蓋了層薄雪,賊滑的,準是這奴才跌倒了。」乾隆一想不錯,也笑了,出了屋門,對守門蘇拉太監道:「備轎,去養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門便摔了個狗爬,一個骨碌翻起身來,試了試只是膝蓋碰疼了,別處沒事,倒歡喜起來:太監們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運,常常招促狹鬼忌妒,摔跤於給鬼解了氣也就不再有晦氣——昨兒一跤「自然」,今兒又自然一跤,足證時運不賴。笑著顛出永巷,到侍衛房裡傳旨會議,自到上駟院領了馬,騎了趕往簿恆府,「看望」簿恆,並帶給兆惠海蘭察傳旨。
照別的大臣府傳旨規矩,只要一聲「有旨意」,闔府大小人等都得開中門放炮出迎,跪接聆聽,但這裡是真正的相國公府,一般的閎深森嚴,自有的威勢奪人心魄。旨意是傳給兆惠二人的,傅恆那邊只是「看看」,這份「欽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儀門,王廉便下了馬。裡頭福康安的貼身親衛王吉保出來問道:「是王廉啊!有什麼事?」
「咱是奉旨來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還不到二十歲年紀吧,已經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補服,留著小鬍子一身錚勁,一睨一睥都帶著小瞧人的神氣,咽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要見兆軍門海軍門,叫立即就去養心殿見駕,我還要見見傅中堂,看看病勢兒,好回去稟主子爺。」
王吉保審賊似的上下打量王廉移時,一笑說道:「你照鏡子看看,臉上一塊青一塊紅,額角還鼓起個包,真的不像好人!兆軍門海軍門跟我們四爺去了尹繼善府,我們老爺除非皇上有旨要當面宣,現在不能見人。來,我帶你見我們主母。」說罷,帶了王廉透迤進了西花廳隔壁的書房來,王吉保先進去稟了,便聽棠兒在裡邊道:「既是萬歲爺派來的,快請進來,我身上不適,不能迎了。」王廉這才進屋,低聲述說了乾隆看望問候的旨意。
棠兒扶著椅背艱難起身聽了,說道:「叫賬房封二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我也發熱,身上無力,不能給主子叩安了……煩王公公回去上復皇上,傅恆昨個兒起一直昏睡,脈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還說夢見了主子說話。太醫說這場雪只怕於他身子有礙,要能到立春,陽氣復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請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為傅恆的病多分心……」說著心裡酸楚眼圈已經紅了。王廉見銀子送過來,忙打千兒謝了賞,說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氣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護著些不妨的。要需用什麼,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給我,我就能給您效勞……」正說著,隔壁的家人胡克敬過了這屋,這也是福康安的貼身小廝,也已是六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兒道:「太太,老爺醒了,聽這邊皇上派人來看,叫請過去說話。」棠兒點頭,由兩個丫頭攙著,將手一讓,請王廉到花廳去——花廳書房是打通了的,兩邊夾著兩道屏風,王廉由人導引著,小心翼翼繞屏過門進了花廳。
傅恆雙眸半開半閉,仰面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得像天色將亮的窗紙,面色十分平靜,像是在認真思索著什麼,又像在回憶自己壯闊波瀾的一生,聽見王廉進來,嘴角翁動了一下,竟帶出一絲微笑,極低地極清晰地說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幾句話,就幾句話,趁我心裡清楚,你轉奏皇上,我……沒有氣力再寫摺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著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驚了傅恆,又像怕驚了自己,小心翼翼說道:「謝六爺賞座兒。主子委我來瞧瞧,六爺有什麼事兒,缺什麼東西,只管告訴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給萬歲爺。」
傅恆乾咽了一下,喉結動著說道:「我夢見主子了,主子身體好,我真歡喜。代我給主子再請個安……」王廉欠身說道:「是……六爺放心,這回我替六爺請安,趕明個六爺康復了,請安見面的日子有著呢!」傅恆不答這個話茬兒,自顧接著說道:「一件事是,西北駐軍事權要統一,一個天山大營,一個蒙占察哈爾駐軍,一個西安大營駐軍,還有準葛爾駐軍、哈密駐軍……過去各有統帥,兆惠海蘭察雖是有名戰將,只是在內地和雲貴川聲望高,沒有掌握過這大局面。阿桂在軍機掌總,原是阿桂去前線最好,可主子身邊萬萬不能沒有阿桂——這個話要緊——阿桂不能久在前線,無論兆惠還是海蘭察,主子要給他權,各路人馬、糧秣供應都調得動,升降黜殺有權,權出於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爾的事是連著的,西北通著外國,又信的伊斯蘭,這個仗不是容易打的……」
說著,他便喘息,王廉乘他休息,便在椅上複述他的話,也虧他好記性,一句一頓,竟說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恆滿意地透一口氣,接著說道:「和卓人崇信伊斯蘭教,人民善良、團結,比漢人乾淨,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軍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撫並用。內地回民更要安撫防著內外串連,不妨由五爺出面,修一下牛街禮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並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統,自外於朝廷的,想立什麼伊斯蘭汗國的要剿,其餘平民要撫、要宣布朝廷的德音——這是軍事上的事,求主子體察留意。」
待王廉複述了,傅恆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遺物裡頭已經寫了,有兩條補遺的。一是刑獄,要守住秋決這一關,萬不敢殺錯了人、二是錢糧,要守好春秋兩季,防著急征暴斂,防著八月十五主佃算賬時民事究端,三是鄉試、會試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選極要緊。這話劉統勛在世時候我們反覆談過,什麼時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賄賂、秋季糧倉上場胥吏擠榨得人過不得;什麼時候公開賄賣試卷、人才競進路子堵了,人才就會流向盜賊,就到出大事的時候了……」
王廉聽著聽著,立刻覺得不安了。棠兒在一邊也皺眉頭,這些話都由太監轉奏乾隆,無論如何也是不妥當的。王廉嚅動一下嘴唇,剛說了句「中堂太勞乏,這麼要緊的活,待精神好些,當面——」沒說完,見棠兒擺手,便止住了。棠兒對傅恆道:「王公公是奉旨來看看你,這些軍國大事代奏著不合規例。我在你遺折里再添補個夾片,細細的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請聖安,就說還有遺物夾片奏上來就成,這麼著可好!」
「是我糊塗了……糊塗了……」傅恆驀然憬悟了一下,竟張開眼看了看王廉,略帶失望地又閉上,「我是夢見主子,想說這些話……王廉去奏只會給他招麻煩……給賞王廉銀子,且請去回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