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門正中的暖幕中說笑,見他三人魚貫而入,太后便笑了,說道:「辦事人來了!叫他們免禮。裡頭暖和,只管坐著說話。」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邊回來,只陪駕出城時見著老佛爺慈顏一面,無論如何要請個安的!」說著便行禮,于敏中、紀均便跟著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來賜坐,乾隆問道:「說是外頭下雪了,妨礙不妨礙?人多不多?」
「回主子話,」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說道:「只是稀稀落落,楊花兒似的,地下還蓋不滿一層兒。下頭外城的人約有十萬,內城有七八萬,都還忙著領老佛爺的賞。這回是里里外外都熱鬧,老天爺也湊趣兒,給場小雪。雪地里看燈,一來沒火災,二來關防也好辦,瑞雪兆豐年——都喜到一處了!」
太后笑得滿面開花,說道:「阿桂說的是——咱們就是圖這喜慶氣兒!方才我還和皇帝講,我給阿桂出了難題兒,那麼多人,怎麼賞錢吶?別擠壞了人罷?」阿桂又忙陪笑,說道:「這是老佛爺慈悲心腸,奴才們怎麼敢辦砸了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樣兒辦。散了燈市,有些鄉里來的老頭老太太,都由順天府的人分發湯圓兒,帶一小刨兒回去煮著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這麼著,就合了我的意了。鄉里人大老遠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們三人絮語閑話,起身踱至箭樓門口。仰臉看著,經阿桂又一番布置,整個正陽門城樓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黃紗燈布滿了,金山似的黃光燦爛,燈光映照著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黃色的蝴蝶,沿著斗拱飛檐前游遊盪盪飄飄搖搖,不肯輕易往下落似的滑動著、盤旋著、游戈著,追逐著忽起忽落,漸漸沉在了堞雉下頭。他孩子氣地接了一片,看著那團絨一樣的雪花化了才回屋裡,笑道:「這雪下得好!明早是誰當值?黃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進來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應「是」。太后道:「民諺說『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最愛雪——這是咱們大清的瑞氣嘛——你們三個笑什麼?」紀昀忙陪笑道:「老佛爺高興,臣子們自然一樣歡喜。」
說著閑話,聽得紫禁城那邊景陽鐘聲遙遙傳來。阿桂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時牌到了。奴才三個先出去,讓百官上城樓。文官東邊,由紀昀帶領;武官西邊,是于敏中為首。安排定了,就請太后、皇上大駕臨幸。」乾隆說道:「使得!這裡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還由朕陪著出去,臣子們遙遙跪了行禮就是——去吧。」
這裡三人出來分頭行事,阿桂指揮東西堞雉上兩條彩虹龍燈一齊點亮,隨著三聲炮響,正陽門從東到西十八掛萬響鞭炮一齊燃放,都垂向城外,頓時,那硝煙伴著密不分點的噼噼啪啪聲蒸騰而起,整個正陽門像被電火紫光、煙花雲霧托起來的黃金樓閣,瀰漫在煙火之中,把暢音閣的樂聲湮沒得一些兒也聽不見。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乾隆攙著母親從箭樓正門出來,皇后率宮嬪徐徐隨後,接受東西兩廂文武官員稱賀,憑著臨時修起的軒欄向下眺望,只見自東便門一帶到崇文門、宣武門至西便門外寬約數百丈,綿亘十數里已成了一片燈海,火樹銀花淬在燈火煙花之中,黃龍一般橫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調著觀望,只見「黃龍」中櫛比鱗次,彩棚連陣,各店鋪樓肆懸燈不斷,爭奇鬥勝,花樣窮出翻新,人流滾動的街衢兩邊還擺著不少地攤兒,商彝周鼎、秦鏡漢畫貨色齊全,大柵欄好大一片空場上,格子界的擺著八台大戲,台上名班演劇,台下百戲雜陳,笙歌之聲、金鼓之樂不絕於耳,在城上都能隱隱聽到。蘭麝枷南之香氤氳馥郁,城上都能隱隱嗅到。乾隆伴著母親,紀昀、于敏中隨駕侍從,走一處一處吹呼騰躍,看一處一處景緻新異。紀昀、于敏中隨口承歡說笑,信手指點下頭富貴繁華文彩風流,直把太后高興得合不攏口來,不時招一下手,城下立時一片歡呼應和。
阿桂在席棚坐鎮,卻是半點隨喜玩賞之心也沒有,一時要聽王廉等太監報說皇上觀燈行止,樓北樓南都要照應,一頭要聽李侍堯報告城下踩街放煙火情形,看著滿街旱船高蹺扮戲,龍燈火蚰蜒般翻飛滾流,眼瞪得不錯珠兒,只關心哪裡人流擁擠,何處不慎燒了燈棚。哪裡敢有一毫分心?將近亥正時,內城領過賞的人也漸次流入外城,那人越發多了,只見燈海中萬頭蟻鑽,人流東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墜入紫漫漫的微靄之中,起火、煙花、平天雷、地老鼠,種種花樣,對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顧不過來,忽然大柵欄口不知誰家放了個「高慶雲」彩花兒,那彩花直升入半天雲里,迸開,又迸開,紅紫萬千映天奪目;不及消散,又是兩筒打上來,緩緩八方流散。阿桂最怕這些玩藝,沒準哪一筒子打到城樓上就是大麻煩。正要叫人去傳知李侍堯「五十丈以內不許放焰花」,忽然覺得脖子上一疼,以為是被風裡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識用手摸了一把,從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裡看:竟是民間土銃用來打獾狐兔雞的那種鐵砂子!
阿桂大吃一驚,頭「轟」地一鳴脹得老大,連耳鼓都吱吱直響。他霍地立起身來,幾步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陽門下太亂了,煙霧瀰漫,燈火渾濁,淆亂成一團,兩隊舞獅子的,四條龍燈,還有十幾條旱船,打夯式的在密不透風的人流中攛舞著時走時停,只是綽約可見大致,要細辨認竟是萬萬不能。他的望遠鏡已呈給太后使用,且看形勢,就有望遠鏡,也未必看得出個什麼名堂,只好憑經驗審量察看。一邊派人去叫李侍堯上城,一邊心中緊思量。好一陣才得了主意,徑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來。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設御座上,身後薄紗帷幕後邊是太后和官中后妃,他剛剛接見了雲貴總督和洛陽大營提督,見阿桂過來,笑道:「你那邊沒有箭樓擋著,風大,冷壞了吧?諒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緻,這千里眼你還拿去,得便瞭上一眼,也不枉了這一夜熱鬧。」王廉便呈上望遠鏡。
「這雪下得大了點。」阿桂接過鏡筒捧在手裡,笑嘻嘻說道:「奴才那邊好歹還有盆火烤,主子這兒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后又有歲數的人了,娘娘們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膽勸駕,且回樓裡頭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還宮,到時候再出來打個照面。奴才還預備的有焰火,放起來,今晚可真是圓圓滿滿!」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經有旨,哪個冷了累了,不必硬陪著,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誰敢歇著?依奴才見識,進屋歇一會兒,暖和了再出來看。如何?」
乾隆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聽你的!」連紀昀、于敏中都陪侍著進了箭樓。阿桂踅返身回來,已是臉上沒了笑容,見李侍堯站在席棚口等著,開口便問:「怎麼半日才未?」李侍堯道:「崇文門口的人太擠,倒了兩間棚子,燒了衣裳,兩造里打起來,我去了一下剛回來。內務府方才來報,說五爺和二十四爺都歿了,問要不要報奏皇上。他們還在下頭等著呢!」見阿桂臉色,又問道:「出了什麼事么?」
「下頭有人沖城上開火打槍!」阿桂壓低了嗓子說道,見李侍堯嚇得愣在當地,一把扯過他到垛口,說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亂,聽我說,皇上還不知道——我看仔細了,對面大柵欄那邊遠,一般土槍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樓下頭禁放鞭炮,公然打銃子也萬不能夠。遊人裡頭誰帶槍一眼就看見了。所以,只能疑到這幾隊龍燈獅子,十拿九穩裡頭有人作逆!」李侍堯起初唬懵了,此刻才回過神,咬牙看著漸漸東去的幾隊龍燈,說道:「中堂解析得是!槍可以藏在獅子肚裡,也可以當龍燈把兒舞弄——這好辦,一下子就拿了他們!」
阿桂咬著牙關不言聲,死盯著下頭,焰火一明一滅映在他臉上,瞧去時紅時青時紫,煞是猙獰嚇人,許久才從齒縫裡蹦出一句話:「不成!這裡不能拿人。派人跟上他們,東便門外下手!」李侍堯道:「明白!這用著青幫,叫他們上去打群架,順天府一古腦全都拿了!嘿,這狗東西們,油炸了他們!」阿桂呵呵冷笑,說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堯又瞄了下頭一眼,腳步匆匆去了。阿桂沿著垛口邊軒欄外邊周匝巡視,一邊察看下面動靜,一邊等待李侍堯的消息;又怕乾隆出來,擔心著還有逆民朝上打槍,幾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類衝起空中,都是一個驚乍,用望遠鏡仔細瞧一陣才罷。但下邊卻再也沒有打上槍來。城樓上東文西武交串著指點燈火,箭樓內乾隆一撥一撥不時召見外省大員,城下頭萬眾歡騰燈火如沸,算來只阿桂一人急得熱鍋螞蟻般焦灼難耐——又不能對人說。
將到子時,終於有了動靜,崇文門東約里許,突然幾間燈棚同時著火,像是煙花爆竹鋪子也燒著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遠鏡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頓時提起了精神,眯著一隻眼仔細用手調旋望遠鏡。卻見不少文武官員也往東頭聚,傻眼兒看,一個太監驚乍著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橫目喝道:「放屁!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見了?你要驚駕,我板子抽死你!」嚇得那太監忙抽自己嘴巴告饒:「中堂恕我的罪……」
「滾!」阿桂斷喝一聲,攆去了太監,鐵青著臉逼視著一群趕過來看熱鬧的官員。他年紀雖不算大,這多年從來都是出將入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位置、威望僅次於傅恆。在他目光逼視下,一眾官員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訕笑著乾笑著諛笑著頷首點頭、打躬作揖,紛紛散去。再用望遠鏡看,火勢已經減小,漸漸澌滅,正陽門下的人們似乎連著火的事都不覺察,依舊從容涌流。阿桂放下望遠鏡,眯著的一隻眼閉得太久,已睜不開,揉了揉,才兩隻眼一般大,一顆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睜一眼閉一眼訓人形容兒,肚裡也好笑。因乾等李侍堯不來,阿桂一邊派人打探,自己過來,要進樓請旨下城巡視,卻見乾隆踱出來問:「聽說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見紀昀、于敏中身後還跟著太監、侍衛,一邊陪乾隆到軒欄邊瀏覽,邊陪笑道:「東便門西南上頭有家煙火鋪子著火了,李侍堯、郭志強已經帶人撲滅——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掛心。」說著便遞望遠鏡。乾隆笑道:「就這麼也瞧見了,不妨的。寧可無事就好,下頭棚連著棚,火燒大了就不成燈市,成了火海了。」紀昀道:「方才也有幾家燈棚走水,我還奏老佛爺,這種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卻道:「年年都是順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揮。也這個樣子!事先划出格子,棚和棚不連,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著沒有遞聲,紀昀幾次信中言及于敏中「嚴剛細心明察」,讀懂了就是個「苛刻薄情」四字。剛剛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領教了。李侍堯在下頭忙得要死不能活,他站干岸說這看河漲的話,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絕不是爭辯時候。正此時聽見了景陽鐘響,阿桂笑道:「該請太后、皇后娘娘鳳駕出來了,又要熱鬧起來了!」
話音剛落,魏隹氏和金隹氏一邊一個扶著太后顫巍巍出來,後頭那拉皇后也依次出來,城上頭供奉們忙就舉樂。一曲《慶昇平》剛剛開頭,城下四面八方爆竹聲轟然炸響成一片,把音樂一下子就湮沒了。東便門、西便門、廣安門、廣渠門、左安門、右安門,正中的永定門,似乎號令統一,同時舉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聲中「咽——咽——」一個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這一陣喧騰都是竭盡全力不留餘地,更比御駕登樓時熱鬧十倍。連下頭的腰鼓抬鼓都全然聽不見。天上萬紫千紅霓光流彩花散花開,菊、梅、牡丹、大麗花、西番蓮、葵花……數不盡的花樣爭奇鬥妍,前花未消後花又開,城上城下無貴無賤君臣民商,萬眾仰頭看那滿天煙花,足有一頓飯時候才算興盡。
阿桂直到把車駕送迸***,因於敏中要進軍機處當值,自己和紀昀跪了辭駕,這才舒了一口氣,遣散了從駕百官,抹著頭上的冷汗對紀昀道:「總算辦完了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見李侍堯,來不及說話,我還要聽聽他和郭志強說差使。」紀昀笑道:「那就偏勞你了。我也有幾封信要寫,皇上旨意交待的,雖然沒有急務,還是今日事今日畢的好。」說著便辭去了。阿桂在華表前站了移時,呆愣著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陣風吹過來,裹著雪花鑽進脖子里,這才發覺雪下大了,幾十個書辦、師爺、親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著。看正陽門一帶,燈火漸次闌珊,滿地的雪約有寸許來厚,在燈火的余光中像鋪了一層蛋清樣泛著淡藍色的微靄,正要說「太冷,我們回正陽門說事」,見遠遠幾盞燈籠過來,卻是順天府的衙役們簇擁著李侍堯過來,郭志強也陪在旁邊,看樣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腳步蹣跚。阿桂便沒動,直待他們走近,問道:「怎麼樣?」
「這一伙人共是十一個人。」李侍堯搓著手道,「拿到七個。下餘四個,青幫的人正帶衙役們追捕——九節龍燈,用了四支烏銃當龍燈把兒。開了三槍,有一槍啞火兒沒打響,槍膛里的葯、鐵豌豆都塞得滿滿的。」
「招了嗎?」
「現在還嘴硬。」郭志強笑道,「說告示裡頭沒講不許帶槍進城,說想放鳥銃湊熱鬧兒,說用鳥銃作龍燈把兒舞著順手。我問他們:『槍裡頭裝鐵砂子兒什麼意思?』就都封口兒。放心,這種案子好審,逃掉的四個也準定捉得到!這種人到大堂上,夾棍、繩子一收就下軟蛋!」
阿桂抿著嘴聽完,點點頭說道:「那就交給你順天府。要連夜熬審,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問:「我們的人有傷沒有?我看當時起火了。」李侍堯笑道:「我的兵有個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別的人沒傷。東西兩個便門設燈棚我還不以為然,青幫和他們打起架燒了幾家燈棚,引的人都往東邊擠,焰火燒起來滿天飛花,算把這事遮掩過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審!」阿桂剎那間改變了主意,不願再耗時辰詢問東便門捕拿犯逆情由,說道:「一是查問誰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惡;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亂,還是另有其人,是僅僅北京一地,還是數地共同舉事;三者尤其查清這些人與軍隊、京師各衙各府有沒有瓜葛——我不到順天府,在刑部等信兒,審案情形每隔一個時辰報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補了一句:「偏勞你們了。這事不能遷延,我擔心的不單北京這一處。紅果園剿了,仍有這樣的事,南京前報也有異動,加上山東鬧事,都要聯到一處去想。」李侍堯道:「我勸中堂一句話,這件事明日您就遞牌子請見,奏明了皇上最好。」見阿桂盯著自己不言語,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槍,上頭多少文武官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軍機處也今非昔比,都是單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從您這知道信兒,要比別人說出去好得多。」阿桂聽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過,原定審訊結案之後統一卷宗,再報乾隆的打算頓時覺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軍機處的事你是多心了一點,歷來從張廷玉、訥親、傅恆過來,有議論有商量,沒有決議的規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給皇上看。明早辰時我進去,在西華門口等你回話。」
這些大人物說話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機械,齒含貝珠,一頭心照不宣,一頭「光明正大」。郭志強先聽在「刑部」,又聽在「西華門」,猶自發懵,還要李侍堯在旁一拉他褂襟,笑道:「把轎子叫過來,咱們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隹氏都牽掛著顒琰,但顒琰卻顧不得思念他們。顒琰、王爾烈、人精子和魯慧兒在兗州府建了欽差行營,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縣實地踏勘。平邑縣到兗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們騎著毛驢,王爾烈和顒琰扮作去棗莊採辦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沒宿店。起初也還如常,但一過泗河入平邑縣界,便覺氣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絕少單行客人,時而過道的少則十幾個人一夥,多則百十人一群,家丁、長隨俱都綁腿短扎,帶著刀棍、矛槍、土銃,夾護著騾車,立眉瞪眼,氣勢洶洶,匆匆往西走,問個道兒攀談幾句,都像防賊似的死盯著人翻白眼,操著傢伙隨時準備大打出手的模樣。沿途山溝、河邊的村落里都像死絕了人似的荒寒蕭索,村巷裡弄里連出來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見,家家關門閉戶,巷落冷靜,彷彿連雞狗也都塞住了口,偶爾吠鳴幾聲,旋又默聲如噤。問了幾個出門打水的老漢,說話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縣裡衙門已經「沒了管事的」,「縣太爺上吊了,縣太爺一家子都死了」,有的還說「龜蒙頂的龔寨主已經佔了縣城」,「朝廷派了福大將軍來剿匪,要把平邑人斬光殺凈,雞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種種謠諑紛紛。
這樣的情勢,別說王爾烈、魯慧兒,就是人精子也沒見過沒經過沒聽說過,都覺得兇險萬端。縣城劫毀,土匪盤踞,護著這位金枝玉葉,實在勢單力薄,王爾烈愈走愈覺心頭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頭負著朝命一頭擔著師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見前頭到一個鎮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時錯時分,站住了腳,說道:「十五爺,王師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個人同時勒住了驢韁繩。他們幾乎一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聽這一聲,都有些受驚,顒琰腮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仍舊沒言聲,皺著眉頭盯視人精子。人精子的臉色有點蒼白,指著東邊說道:「前頭這鎮子叫惡虎村。」聽到這個名字,三個人同時驚悸得一個冷噤兒,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兩山夾峙,猶如石門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亂木累卵高矗,逼窄的狹道兩邊烏壓壓鬱沉沉的老樹,亘卧著一座鎮子,鎮口一塊虎皮斑紋石,也是古藤怪樹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彷彿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惡虎石
字也寫得張牙舞爪,跋扈猙獰。因離得遠,看不清題跋署名——一望可知,惡虎村得名緣由此來。
「十五爺,瞧這山險,」人精子叉手不離方寸,臉色陰鬱里微微帶著一絲驚恐,「從這裡正東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聖水峪,東南是抱犢崮,東北六十里就是龜蒙頂。無論走哪條道都是越走越險,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澗石棧,樹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單身客人也是萬不敢走這條道兒的——這山裡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連著,家家都有土銃,也打獵,防著人劫也用來劫人。有句俗語兒說『過了惡虎村,勸你莫單身,白日豺虎當道卧,夜宿黑店命難存,就算你命大,鬼門關里嚇軟筋!』我倒沒什麼,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師傅是何等樣人物?我敢帶你們沖險犯難?」
顒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顫了一下,又轉望來路光禿禿沓無人跡的官道。許久,從鼻子里透一口長氣,決絕地說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們要怕,只管帶慧兒回兗州去。我今晚宿這鎮里的驛站,明兒四十里道兒,白天就趕到平邑了。」魯慧兒道:「我跟爺走!這一道上逃難的都是富戶,並沒聽說誰叫人劫了去的。我們扮成窮人,白天走道兒還會出事?」人精子白了慧兒一眼,說道:「我沒說不跟爺走,我是說爺別涉這險地!這叫『惡虎村』,我師父當年就在這和竇爾敦你死我活拼過一場。我也想在這兒掙塊侍衛腰牌戴戴呢!」
王爾烈一直皺著眉聽,用眼不住審量那山和影影綽綽的鎮子,見他們拌嘴,說道:「你們別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說。」慧兒道:「您原來會算卦?我這裡有乾隆歌子,我們那裡程瞎子都用這錢。」王爾烈一笑,說道:「這隻講究意會默運,我用蓍草——是孔林里專門採的。」
當下眾人看他作用,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油布包兒,裡頭是一束碼得齊整的蓍草棒兒——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鋪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隨手將蓍草分成兩堆,各按奇正之數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兒看著東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顒琰跟著紀昀學了個皮毛,已看出是個「圭」,便道:「是個『無妄』卦象。」
「十五爺說的是,是『無妄·隨』卦。」王爾烈噓了一口氣,「往前走於性命無礙,是個有驚無險的象數。卦有小心謹慎之意,妄動則有災,『上九,無妄行,有眚,無順利』,《周易通義》註:『無妄行!有眚。』陽爻第一就是『上九,潛龍勿用』。這些話在兗州府沒有動身就說過。」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說下去。
這是正宗的用《易》理論釋卦象,與民間的「金錢搖」六壬象數之學大相徑庭,唯其沒有六神、官鬼死絕、小人勾陳、騰蛇、青龍白龍、朱雀玄武那一套搗鬼弄神,測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實,反而更顯得正大肅穆。慧兒和人精子都頓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說著妄行有災,我們何苦硬往『眚』裡頭撞呢?回頭五里,靠路邊那個村子人都遷走了,尋間空房子我們住起來。福四爺大約走的是北路蒙陰,等有了他的信兒,我們到他營里會合,多少是好!」魯慧兒道:「我也不是攛掇您往險地里去,我是說您走哪我跟著侍候到哪。阿彌陀佛!孔聖人的點化還能有錯兒了?我們爺屬龍,明說是『潛龍勿用』么!」
「潛龍勿用不是你那個說法。我不是『潛龍』,」顒琰盯著卦象道,「且我們也不是妄行。如果說,吉凶悔吝生乎動,從北京一開頭已經『動』過了,見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是『妄』。這不是王師傅在青宮講過的書么?」王爾烈默然不語,他心中其實極賞識顒琰這種執拗堅毅的性格,然他是扈從臣子,自有應份的責任,不能拿著主子的安危試自己的運氣。魯慧兒新攀龍鳳,主僕雖無名分,對這少年一則以愛,一則以托靠有望,自然顒琰說什麼是什麼。四個人其實是一樣心思,各人身份、責任不同,意見也就有異。人精子道:「主子原來屬龍,那這鎮子更不好住了。」顒琰冷冷回問一句:「你敢說鎮中居民沒有屬龍的?住到這裡就是龍虎鬥了?」王爾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經死了縣官散了衙門,不知是亂成什麼模樣,有點身份的鄉下土財主都往境外投親靠友,我們硬要進去。所謂『妄』字就是不當而行,十五爺還要深慮。」
他們言來語去勸顒琰,顒琰心裡卻另有一本賬。平邑城外就有兩千駐軍,不能剿賊,自保綽綽有餘。別說幫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奪寨,戰畢善後料理平邑;即便旁觀,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內坐鎮」,就是一件震動宮掖、令乾隆賞心悅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發,只要掛一掛名字,「十五阿哥」立時便在阿哥里鶴立雞群一連帶而來的結果那就更難說了!他「到兗州」,沖的就是「去平邑」,這一份熱辣辣的心思自從得知平邑事變便愈燃愈熾,折騰得他白天迷糊夜裡翻燒餅,豈是他們幾個口舌辭辯所能動的?但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盤兒端,只好撿著可說的說道:「平邑出事,我在兗州不動,皇上將來申斥,你們誰來對答?別說兩千人的大暴動,平日哪縣幾十人饑民騷擾,皇上睡夢裡還要起來批硃批料理,從後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慮善後。我這不是為皇上分憂?他除了是皇上,還是我的阿瑪!平邑衙門壞了,人們井沒有起反,我敢說城裡沒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裡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這一條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說真的是氣壯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擲地有聲。王爾烈已經若明若暗想到了顒琰心底里的深藏之秘,自己心裡也是撲地一動,說道:「壯哉!十五爺這是忠貞為國分憂,器宇閎深,人所難及!既然決心已定,今晚我們夜宿惡虎村,明日進平邑!」魯慧兒道:「既這麼著,把欽差旗號打出來,派兵護著進平邑豈不更好?」顒琰笑道:「我想讓人精子立一功,補個旗籍就能保出個侍衛來。」王爾烈道:「魯姑娘,你想過沒有——欽差鹵簿儀仗半道上讓逆匪給砸了劫了,張揚出去,十五爺體面哪裡擺?」人精子一時也大悟過來,精神一振,朗聲說道:「爺既說是這麼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場,我也跟著得個彩頭!」
「不是彩頭,是頭彩。」顒琰笑著上驢,策鞭就走,見慧兒騎著驢一臉迷惘,說道:「不用多想了。你雖伶俐,眼下還想不明白這個理。」王爾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縝密清晰,一頭想一頭說道:「平邑亂了,不但朝廷亂,原來的土匪也亂了方寸,這個時候大約只會有劫財的,不大會有綁票的,我們只要全身進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隨意動手,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遇到強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
顒琰笑道:「王師傅說的是。要錢還是要命的事還要猶豫,那就笨透了。」想著前途吉凶未卜,他臉上倏地斂去了笑意。王爾烈又對慧兒道:「前頭一落店,你把十五爺的欽差關防縫進你鞋子里,印信你帶著,所有帶明黃色的物件全都銷毀了……聽著,寧可性命不要,十五爺要緊,印不能丟了!」慧兒道,「我怕也得用草灰把臉抹了,或者扮個男人。太平世界,忽然變得這麼嚇人巴巴的,跟唱戲似的,『八府巡按還丟了印!』」顒琰想笑沒笑出來,只說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個人一面低語商計著走路,半頓飯辰光,已是進了惡虎村。
他們在村外談「虎」色變,猶如身臨生死大難般畏懼恐怖,待到進村,卻都鬆了一口氣。這村子外頭瞧著崢嶸獰惡,待轉過石門,裡邊卻是山明水秀。這村子外鄉人多稱它為「鎮」,其實也只二百多戶人家的模樣,比之平原地方尋常大村還頗有不及。南邊山勢陡險,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懸冰如柱,積雪盈尺;北邊山坡卻是上陡下緩,坡頂斷崖壁立千仞,直插雲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幾頃地若許大的一片河灣都是向陽地,有北山這道高高的「牆」擋了風寒,不但日色溫暖,村落明媚安詳,河灣的水也沒有結冰,清水澄碧,藻綠新染,淌流東下,扶風柳絲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間或可見茵草向榮。乍從一派晦暗蒼涼的「村外」進來,幾個人頓時眼前心頭一亮:這是什麼「惡虎村」?一旦新春草樹榮茂,準是個「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邊,依著山勢官道只東西一條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過來,各村各鎮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樣活氣光景,和人說不上三句話就變貌失色,防賊似的躲開你。這村子看上去卻異樣平安祥和,沿街各類雜貨、竹木作坊,瓷器、綢緞店,飯店、客棧、酒肆都照樣開業。街上人不多,來來往往長袍馬褂的體面人,運煤的騾夫,趕牲口的老人,帶孩子的老婆婆,賣煙葉、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來來往往;北坡上遙遙可見放羊放牛的舉鞭吆喝,河灘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棒槌搗衣。這裡離「出事」的縣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過來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這裡反而一片太平!四個人一邊沿街尋找打尖歇腳處,互相用目光詢問著,心裡都不得要領。
幾乎從西到東走了一遍,問過來所有的店都是「客滿」。未了在村子盡東頭才尋到一處店落腳。這是過去一家騾馬乾店改的客棧,運煤的運瓷器的車夫住的。房子大,都通連著,中間用蘆草編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牆」,前頭也沒有飯店門面,只東邊一個大車門。進院東北角設著煤火爐子,燒水做飯,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樣一點,還得繞到街上另尋飯鋪。店夥計將他四人引進北屋大間房裡,顒琰見那房子煙熏得烏黑,洞窗破紙敗壞,房梁蛛網灰絮塵封,一根大杉木連通的木板鋪,鋪上鋪下草節席片狼藉,連屋門都是用草苫搭著當「帘子」,不禁苦著臉皺眉頭。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爺別嫌棄,就這樣的也是城東雜貨鋪塗四爺號定了的,原說昨兒個就過來的,或許城外頭太亂,過不來。爺要長住,明兒叫扎作房來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當新房!不想做飯,小人們到老祥和那邊給您端食盒子,走時候多賞幾個乾隆子兒就什麼都有了……」
「我們就在這住一夜。」人精子一邊打量房子,左右顧盼著看這干店出入門路,一邊對店夥計說道:「你只管弄熱水來,再弄盆子炭火夜裡取暖,再拿把管帚,我們自己打掃一下,明兒賞你雙份子房錢!」聽著西隔房有幾個男人聲氣划拳猜枚,滿口污言穢語議論女人,說笑著吃酒。人精子又問:「那屋子住的什麼人?」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詭秘地扮鬼臉兒笑道:「是從縣城過來的軍爺。爺們原來不知道?有個叫王炎的外省蠻子砸了縣城,上山投靠了龜蒙頂的龔寨主,扯旗放炮跟朝廷作起對頭來了!縣城邊上蔣千總的兵打了幾仗都攻不上去,一頭到省城告急,一頭各路口布哨加兵,防著別的山頭也反了。這村裡派了二十多個,吃住都在我店裡——好房子都是城裡老財們佔了,這些爺們滿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爺們千萬別招惹他們!」
夥計說著退了出去。聽著隔壁十幾個兵吃醉了酒,有捏著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摟抱著親嘴打呃放酒屁的,比雞巴說長道短論粗言細的,講說自己偷寡婦睡尼姑的,夾著惡臭酒氣,嘔吐聲、笑聲、哭聲、吵鬧聲嘈雜不堪入耳,陣陣傳來。顒琰、王爾烈都覺得噁心,慧兒紅著臉不言聲,低頭跪在床上打理鋪蓋。王爾烈無可奈何一嘆,說道:「想不到每年幾百萬軍費,花到這些人身上!」顒琰聽著隔壁的話愈來愈臟,直想掩耳朵的樣子,也不知口中念叨些什麼,盤膝坐著,閉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將就些兒吧,這種地方這種人就這種樣兒。」因見店夥計端著火盆子進來,腋窩裡還夾著把條帚,過來幫他安放了,問道:「一路過來,都沒有你這鎮里平安,敢情是因為駐了兵?」
「指望他們?」店夥計瞅了西屋一眼,一哂,低聲道,「土匪來了,他們比兔子逃得快!咱這鎮子三十年土匪不進來,是沾了村名兒好的光!」這一說連魯慧兒也聽住了,顒琰、王爾烈都注視著店夥計說話,「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黃總鏢頭和龜蒙頂的竇寨主就在這外頭河灘上搭擂比武。當時刑部劉統勛老爺也在,約定黃總爺輸了,劉老爺脫黃馬褂另尋道路下江南,皇上賜的御馬奉送竇寨主;竇寨主輸了,無論蒙山哪個山頭的綠林英雄不許進惡虎村一步,不許劫過路皇綱。打了三天,竇寨主一勝兩負,算是敗了,留下了這條規矩。說起來也蹊蹺,頭兩年抱犢崮的王寨主、聖水峪的劉大麻子,還有微山湖的水寨胡克強還來闖過惡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場,放了票退了銀子病就好了。王倫大前年帶兵打這裡過,回去就中了埋伏,讓官軍給拿了,剮在濟南城——這鎮子風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頭人的忌地兒。其實竇寨主本事比黃天霸還強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鏢,也為他犯了這忌——『惡虎鎮邪』,這是當年賈神仙進京路過說的話。這時候你出鎮試試看,東西都是不平安!」
他這麼繪聲繪色活靈活現一說,眾人這才恍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來是託了風水的福!顒琰雖厭惡這群污糟兵痞,但他們畢竟是朝廷治轄的人,土匪又視這裡是忌地兒,一時也放了心,由慧兒侍候著洗了腳,站起來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吃過飯再回來,不要聽這些醉漢胡唚。」又對慧兒道:「王師傅的身量小,你換穿他的袍子,再扣頂瓜皮帽,暫且充個小子吧。四個人擠一間房子,也免得別人說閑話。」
四個人其實是為了避囂出店轉悠的。鎮子不大,轉回西頭又轉到東頭,又繞村轉,沒人處就議論著算計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處就搭訕閑話,說風景講生意。直到天黑才等了一處飯鋪,閑聊著吃飯消磨時辰,待起了更才回店裡。聽隔壁那群兵,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嚕、說夢話、咬牙放屁的,聽著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陣胡嘈要好聽些。此刻也無由說話,鋪褥展衾,吹燈睡覺。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鬧起來。王爾烈睡覺警醒,聽得有人吵架叫罵,還夾著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雙眸炯炯。接著一聲響,像驀地有人放了個爆竹,又像什麼東西突然倒在地上。這下子連慧兒也醒了,睜眼看時,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諦聽。但那些女人的哭叫聲似乎被噤住了,一陣死寂過後,才聽一個粗嗓門兒道:「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拿人?你們聚眾賭博,還玩窯子嫖女人!」
「軍爺……」稍停移時,聽得一個男人聲音顫顫地說道:「她們都是我一家人哪……閑著沒事,自家鬥鬥雀兒牌……這,這……這犯的哪門子法呢?這……這是我家裡的,這是我妹子,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頭……沒,沒外人……」正說著,一個尖嗓門兒失驚地叫道:「啊哈!你這龜孫滿有艷福的嘛!這小娘們嫩得一掐就出水兒,你太太也是個活西施——」但他的話立刻被一個人打斷了,嗓音卻甚沉渾:「你說你們是一家子,誰是證人?」
「長官……我們是打縣裡逃這避難的,哪來的證人吶……」
「哨長。別聽他胡雞巴扯!我們進去捉賭,他們嚇得亂竄。是他媽一家人,躲你媽的什麼?」
「軍爺……我們以為是強……強人。」
還是那個渾嗓子說道:「軍爺沒工夫跟你窮嘮叨!這幾個婊子留下,你取二十兩銀子來,沒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