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昏其心,聖賢則去其昏。
——《二程遺書》
趙不尤搭船前往應天府。
章美和郎繁都去了應天府,一死亡,一失蹤,而消失的梅船也來自應天府。目前疑團重重,必須親自去查訪一下。
下船後,隨便吃了些東西,便租了匹馬,騎著前往簡庄說的那個地址——復禮坊朱漆巷。應天府雖不及汴梁繁華,畢竟是大宋南京,也是天下一等富庶之地。走了半個多時辰,才找到朱漆巷,巷子不寬,不過青石鋪路,十分清幽。趙不尤見巷口石墩子上坐著一位老者,正在曬太陽,便下馬向他打問。
「梁侍郎家?巷子裡面那棵老榆樹邊就是。不過你不必去了,他家沒有人。」
「哦?是搬走了嗎?」
「搬走半年多了,全家都回南邊家鄉去了。那院宅子一直空著,托給南街的蔣經紀替他們典賣,至今還沒有合適的買主。」
趙不尤望向那棵老榆樹,樹邊那院宅子大門緊閉,門前積著些落葉,果然是許久沒人住了。他謝過老人,剛要走,但轉念一想,又回身問道:「老人家是住在這巷子里?」
「是啊,就在梁侍郎家斜對過。」
「老人家,我再請問一下,這一陣都沒有人去過梁侍郎家嗎?」
「有倒是有,寒食前幾天,蔣經紀帶了兩個人來,那兩人住了進去,我還問過蔣經紀,他說那兩人賃了那宅子。不過,那兩個人看著有些不尷不尬,並沒有什麼家什,只帶了幾條鋪蓋,才住了沒幾天,就走了。」
「哦?他們是哪天離開的?」
「似乎是清明前一天。」
「他們住在裡面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去過那宅子?」
「有。前前後後好幾個人。」
「有沒有一個身穿白襕衫,太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
「幾個都是年輕男子,太學生模樣的倒沒見。」
趙不尤想章美或郎繁就算來了,穿的恐怕也是常服。便又問道:「老人家,那位蔣經紀住在哪裡?」
老人指著南邊街口:「那裡有家汪大郎茶坊,蔣經紀常日在他家混,你過去一問便知。」
趙不尤又謝過老人,牽馬走到南街口,果然有間茶坊,旗招上大大一個「汪」字。他將馬拴在店口木樁上,剛要走進茶坊,無意間一扭頭,見身後不遠處一個路人猝然停步,迅即閃到旁邊一棵粗榆樹後,只露出一小截身子,穿著石青綢衫。趙不尤心裡微有些起疑,正在張望,茶店店主笑著迎了上來:「客官喝茶?」
「我是來尋一個人,蔣經紀。」
「那就是——」店主指了指窗邊座上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和對面一個老者下棋。
趙不尤便走了進去:「請問你是蔣經紀?」
「是。你是……」蔣經紀拈著棋子抬起頭。
「抱歉,打擾兩位了。我想請問一件事。」
「什麼事?」
「前幾日,是否有人經你的手租賃了梁侍郎家的宅子?」
「是。」
「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只說一個姓胡,一個姓……對,姓楊,名字我也不知道。」
「賃屋都要找保人、簽契書,他們沒有簽?」
「那兩人說是替自家主人尋宅子,他家主人挑剔得很,得先住幾天試試看,還要找道士相看風水,中意了才簽約。他們只交了五天的保銀,我想著反正宅子空著,就讓他們先住住看。清明過後,我去尋他們,竟已經走了,連院門都沒鎖。奇怪——」
趙不尤仔細留意蔣經紀語氣神色,應該沒有說謊。
簡庄是從朋友處得來的梁侍郎家的住址,他恐怕並不知道梁侍郎一家早已南下歸鄉。照蔣經紀所言,那兩個人來租賃梁侍郎家宅子,卻只試住了幾天,日期又恰好是寒食、清明,而梅船、郎繁、章美、宋齊愈……幾樁事件也正好在這幾天內發生,這是巧合?那兩人究竟是什麼來歷?真的只是來試住房子?他家主人又是何人?
趙不尤道過謝,出了茶坊,向那棵榆樹望了一眼,樹後那人已不見了。
趙不尤來應天府前,曾去找過顧震,顧震寫了封引介信給趙不尤,讓他去應天府尋一位掌管船戶戶籍的主簿,姓回,是顧震的故友。
趙不尤到府里打問,找見了回主簿,一個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樣子十分和善。他讀了顧震的信,忙叉手致禮:「久聞趙將軍威名,只是一直無緣得見,幸會!幸會!」
「回兄言重了,」趙不尤回過禮,問道,「在下此次來,是想打問梅船船主梅利強的訊息。」
「幾天前收到顧震的信,我已經去查問過了,梅利強去年就已經死了。」
趙不尤一驚,清明那天死在新客船上的船主並非梅利強?那他是誰?他為何要冒充梅利強?那個叫谷二十七的船工為何要說謊?
他忙問:「去年什麼時候?如何死的?」
「是去年臘月。據他妻子說,夜裡喝醉跌進水裡淹死的。」
「他的船呢?」
「他妻子和兩個兒子都不願再經營那船,已轉賣給他人了。」
「賣給了什麼人?」
「是一位杭州的船商,有賣契,我抄了一份。」
回主簿從懷裡取出一張紙遞給趙不尤,趙不尤接過一看,關於買家,上面只寫了「杭州船商朱白河」,身份來歷都不清楚。再看賣價,竟是八百貫。
梅船並非新船,時價最多五百貫。造一隻新船也不過六百貫,朱白河為何要用如此高價買下梅船?他和冒充梅利強的船主是什麼關係?難道是一個人?
應天府已查不出什麼,趙不尤告別回主簿,把租來的馬還了回去。剛離開鞍馬店,眼角無意中掃過一人,石青綢衫,是個壯年男子,正在斜對街一個書攤子邊翻書。趙不尤一眼便看出,那人的手勢神態,沒有絲毫心思在書上,顯然是在裝樣子。此人應該正是方才茶店門外躲到榆樹後的那人,他在跟蹤自己。
正愁找不到線索,趙不尤裝作不見,抬腳走向碼頭。走了一段路,發覺那個男子果然在後面跟了上來。
應天府去往汴京的船隻都泊在西城門外的河岸邊,趙不尤找好一隻客船,船主還得等客,他便先去岸邊一座茶坊里,要了兩樣菜、一瓶酒。他原本要坐到臨河的座上,但那男子跟到碼頭後,不知躲到了哪裡,應該就在附近,趙不尤便選了靠里一個座,能望見河岸,但岸邊的人不容易看見自己。酒菜上來之後,他一邊吃,一邊偷眼望著河岸,那個石青綢衫果然走了過來,裝作沒事閑逛的樣子,趙不尤忙側轉身低頭吃菜。那男子走到那隻客船邊,向船主打問了些什麼,隨即上了那船,走進客艙里。他竟要跟到船上去,趙不尤放心吃起來。
吃過後,他見店主五十多歲,待人活絡,便問道:「店家,你可是常年在這裡經營?」
「可不是,這店從我祖父算起,已經三代了。」
「你可知道一個叫梅利強的客船船主?」
「老梅?他是我家的常客,跟我年紀差不多,可惜太貪杯,去年臘月喝醉跌進水裡淹死了。」
「他死後這三個多月,你可再見到過那隻梅船?」
「聽說梅船已賣給外鄉的客商了,被買走後,再沒見過,直到前一陣,我似乎看到過一次。」
「什麼時候?」
「嗯……大約是寒食第二天,開始動火了。那船從我門前駛過去,我見船帆上似乎有一大朵梅花圖樣。不過那天生意好,店裡忙,只看了一眼,沒工夫細看。」
這時水邊那隻客船的船主在船頭大聲招呼,船要開了,趙不尤便付了飯錢,謝過店家,下岸上了船。
這船也是兩排六間小客艙,船主將趙不尤安置在左邊中間的小艙里。大艙中沒見那個石青綢衫,應該在小艙里,不過小艙門都關著。
趙不尤便不去管他,走進自己艙里,坐在床頭,斜靠在窗邊,望著窗外又思索起來。目前既無法得知那個冒充梅船船主之人的真實身份,也不清楚郎繁和章美為何要在寒食節來應天府。梅船又憑空消失,船上二十幾個人一起死於另一隻客船,唯一的活口谷二十七又服毒自盡……
自從開始做訟師,他經手過數百個案子,從沒有哪個案子如此離奇迷亂,更未如此茫然,毫無入手之處。
雖然如此,他卻並不氣餒,心想再離奇,也是人做出來的事情,正如程頤、程顥二先生所言,天下之事,無非理與欲。做這事的人,必定出於某種欲,也必定依循某種理。當然二程之「理」是天理、仁義,而趙不尤自家體會,理不但有善惡之理,更有事物之理。比如執刀殺人,其中既有善惡是非之理,也有為何殺人及如何殺人之理,即事物之理,這無關善惡對錯,只是事物真相。若連一個人是否殺人,因何殺人都不清楚,就難以判斷是非對錯。
真相在先,善惡在後。
不過,無論如何,只要順著「理欲」二字,總能查明真相,不同只在於遲速。
他理了理頭緒,接下來,得摸清楚這幾件事——
其一,簡庄究竟是從何人口中得知應天府梁侍郎地址?
其二,去十千腳店查問,寒食節前和郎繁密會之人是誰?
其三,郎繁生前將兩朵梅花藏在墨筒之中,是否有什麼深意?
其四,託人去杭州打問買梅船的朱白河是什麼人?
其五,梅船何以在眾目觀望之下憑空消失?
這五件事,只要查明其中一件,都能找出些頭緒。
他正默默尋思著,忽覺得右肘有些酸痛,他的右胳膊一直支在窗沿上,窗框底沿只有一條窄木,因此有些硌。他放下胳膊,一邊舒活關節,一邊望著那窗沿,想起以前沒有留意到,發現郎繁及二十幾具屍體的那隻新客船的窗底沿不太一樣,鑲了塊木板,要寬一些。他想,還得再加一條——
第六,再去仔細查看一遍那隻新客船。
上回著意於郎繁及二十幾具屍體,沒有親自探查那船。那隻船絕非偶然停在那裡,或許那船上會有些線索。
此外,還有跟蹤自己的那個石青綢衫男子,他是什麼來路?難道也和此案有關?若真是為此而來,那再好不過,正好從他身上探出些蹤跡。
斜陽照進卧房,溫悅坐在床邊收拾衣物,瓣兒在外間教琥兒認字,廚房裡傳來切菜的聲音,夏嫂正在準備晚飯。
溫悅細心疊著丈夫的一件半舊衫子,想起母親的話,不由得笑嘆了一聲。當年父親將她許給趙不尤,一是看重他的宗室身份,二則是相中了他的人品。母親卻有些不樂意,說趙不尤家世人才都不必說,但看著志向大了些,身為宗室子弟,又不能出仕任官,做不了事,自然會鬱郁不得志。到時候嫁過去,他一肚子氣恐怕會撒到溫悅身上。
溫悅只在相親時隔著帘子偷偷瞧了瞧趙不尤,第一眼就中意於他的沉雄之氣,覺著不似一般文弱士子,這才是男兒漢。聽母親這樣說,她反倒更加樂意了。她不願嫁個被朝廷供養、無所事事的宗室子弟。覺著身為男兒,就該像她父親,盡己之才,立一番功業。趙不尤有志氣,自然會去找些事來做。
如今看來,她猜對了。成婚不久,趙不尤就和她商議,搬離了敦宗院,住到了民間,做起訟師的事。成天忙個不住,卻至少有一半的事都是白替人勞累,收不到錢。溫悅出身仕宦人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自小衣食優裕。起初她的確有些不適,但好在她生性隨和,很快也就慣了。看著那些人敬服感激丈夫,她自己也覺著快慰。何況丈夫對她,始終愛敬不減。
溫悅唯一擔心的是,丈夫性子太直,打理訟案時,只認理,不認人,遇到權臣豪門也不退讓。就像眼下這樁梅船案,連開封府尹都壓住不敢碰,趙不尤卻絲毫沒有退意。不知道這案子背後藏了些什麼,只盼不要惹出什麼禍端才好。
溫悅正在默想,忽聽夏嫂在廚房裡驚叫起來。她忙起身出去,快步趕到廚房,瓣兒和琥兒已經站在門邊,朝里驚望著。夏嫂在裡面連聲叫嚷:「爺咯!這是怎麼了?」
她走進去一看,夏嫂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捏著根切了一半的大蔥,望著地上仍在叫嚷。地上躺著一隻貓,齜著牙,嘴邊吐出一些白沫,一動不動。嘴前不遠處,掉了一條被撕咬了大半的鯉魚。看來是這貓偷吃了這魚,中毒而亡。
溫悅忙道:「瓣兒,帶琥兒到堂屋去!」
瓣兒忙應聲牽著琥兒躲開了。
夏嫂驚聲道:「我剖好洗好了這魚,掛在柱子上瀝水,正忙著切菜,這貓不知啥時間溜了進來,這麼高都能把魚叼下來,它怪叫了兩聲,我才發覺,等回頭看時,它抽搐了幾下,就不動彈了。」
「魚仍是在老柳魚行買的?」
「對啊。這兩三年都是在他家,沒換過別家。」
溫悅心底忽然湧起一絲不祥:「你回來路上碰到什麼人沒有?或者把魚放到哪裡了?」
「沒有啊,我先買齊了菜,最後才買的魚,只在魚攤前跟老柳的媳婦說了兩句話,就牽著琥兒回來了。」
「你再好生想想?」
「哦!對了!到巷口時,琥兒跌了一跤,我趕忙把菜籃子放下,把琥兒抱了起來,替他拍了拍灰……其他再就沒了。」
「當時附近有沒有其他人?」
「有!迎面一個漢子急慌慌走過來,琥兒就是被他撞倒的。我抱起琥兒回頭要罵時,那人已經走遠了。身旁還有個阿嫂,也跟我一起罵了那人兩句,還問琥兒跌壞沒有。」
「那阿嫂你見過嗎?」
「從沒見過,她也提著個菜籃子,不過上面蓋了塊布。她說完就往另一邊走了。」
「今天買的這些菜都丟掉!菜刀、砧板都用熱水好好燙一燙。晚飯切點醬菜,將就吃一頓。」
夏嫂聽了一愣,忙要問,溫悅卻沒有工夫解釋,忙轉身走到堂屋,告訴瓣兒:「你帶琥兒到裡屋去!」
瓣兒似乎也已經猜到,並沒有問,哄著琥兒走進自己房裡。溫悅又趕忙去內屋取了三百文錢,回到廚房,夏嫂正挽起袖子,將砧板放進熱水鍋要刷洗。
溫悅道:「這些先放著,等會兒再收拾,你拿著這錢去巷口找乙哥,讓他租頭驢子,趕緊去東宋門外瓦子,找見我妹子何賽娘,讓她立刻到我家來一趟!」
夏嫂忙擦了手,接過錢,快步出去了。溫悅跟著她走到院門,等她一出去,立刻閂好門,回身去堂屋摘下丈夫的那把長劍。
她握著長劍,心裡急急思慮:那條魚一定是有人投毒。
琥兒被人撞倒,是事先設計,跟在夏嫂身後那婦人恐怕一直偷偷跟著夏嫂,買了條一樣大小的鯉魚,喂好毒,趁夏嫂去扶琥兒,掉換了夏嫂籃子里那條魚。
他們為何要下毒?一男一女,如此安排設計,一定是受人指使。一般仇怨絕不至於下毒殺人,難道是由於梅船案?那案子牽連極廣,背後之人恐怕是知道趙不尤不會輕易罷手,因此才趁他去應天府,下毒毒害我們母子,好讓他停手?
溫悅驚怕起來,丈夫去應天府,恐怕也有危險!墨兒去了小橫橋,說不準也要遭人暗算。那些人毒殺不成,恐怕還要來設法加害,眼下,我只能拼力護好瓣兒和琥兒。
她伸手將劍掣出一截,劍鋒在夕陽下閃耀刺眼銀光。她只跟著丈夫比弄過幾回,從沒有認真練過。真要有兇手逼近,恐怕斗不上兩招。她不由得大為後悔,但事已至此,只能儘力而為。
正在慌懼,大門忽然敲響,溫悅驚了一跳,門外傳來夏嫂的聲音:「夫人,是我。」
溫悅忙掣回了劍,過去打開門放夏嫂進來,隨即又閂好了大門。
夏嫂看著她手中的劍,很是詫異,卻不敢多問,小心道:「乙哥拿了錢,立即去了。」
溫悅回身坐到堂屋裡,將劍橫放在腿上,手一直握著劍柄,不時掃視大門牆頭。
夏嫂將廚具都燙洗過後,才另煮了一鍋米,盛了兩碟鹹菜醬豉。飯端上來,溫悅卻絲毫不想吃,讓瓣兒和琥兒出來,跟夏嫂一起先吃,她則一直握劍防備著。
瓣兒吃過後,讓夏嫂帶著琥兒去內屋,她也去拿了把短劍,坐到溫悅旁邊,低聲問道:「嫂嫂,可是有人下毒?」
溫悅點了點頭。
「為了梅船案?」
「應該是。你不要在這裡,進去,不論發生什麼都別出來。」
「若真有人來,躲起來也沒有用。我跟嫂嫂一起守在這裡,兩個人總勝過一個。哥哥也教過我一套劍法。」
溫悅沒再說什麼,露出一絲笑,點了點頭。
兩人默坐著,守候了一個多時辰,天已漸漸黑了。
到了傍晚,趙不尤出去敞風,其他小艙只有兩間開著門,但艙中都不是那個石青綢衫男子。他又去船頭船尾隨意走了走,都沒有見到那人,可能一直躲在小艙里。於是他在船頭吹著風,賞看河景,直到天黑,都未見那人露頭,便回到艙中,默坐了一會兒,才上床安歇。
因防著那人夜襲,他睡得很輕,到半夜,果然被一陣輕微響動喚醒,是門閂滑動的聲音,很輕,有人在門外用刀尖撥動。自然是那個石青綢衫男子。沒多久,門閂被撥開了,隨即響起門軸轉動聲,極慢。趙不尤一直躺著不動,等他進來。看來此人不只是跟蹤,還要暗殺。
艙門打開後,又被輕輕關上,隨後,和著船的搖晃聲,腳踩木板的輕微聲響一點點向他移近。趙不尤偷眼覷探,窗外月輪被一大團雲遮住,漆黑中只隱約見一個黑影朝自己逼近。他身子雖然一動不動,但全身都已戒備。
黑影來到床邊,靜立了片刻,似在運氣。趙不尤不等他動手,自己猝然伸掌,向黑影腰部位置橫砍過去,他這一掌能輕易將磚塊劈裂,然而掌緣剛觸到衣衫,那人便立即驚覺,急忙一閃,那一掌只削了他一下。是個練家子!
趙不尤隨即騰身起來,一拳搗向那人,那人側身讓開,隨即竟俯身繞到趙不尤脅下,雙臂箍住他的腰身,一隻腳絞住他的左腿,而後陡然發力,趙不尤腳下一虛,險些摔倒。他忙用力一蹬,站穩腳跟,同時一肘擊向那人後背。那人卻已經料到,身子一旋,繞到了趙不尤身後。
盤龍絞!趙不尤在京中跤社中曾見人使過這種招數,是相撲絕技,與人相鬥時,盤旋不定,絞纏不止,矯如游龍。使的儘是巧力,稍有不慎,便會被錯骨擰筋。
此人剛才這一絞,功力比京中相撲名家只高不低。趙不尤不敢大意,忙提起精神,不等那人從背後纏定自己,雙拳彎到腰後,重重向後夾擊過去。那人猛一騰身,躲過雙拳,跳到趙不尤背上。「咚」的一聲,應是頂篷太矮,撞到了他的頭。趙不尤趁機扭身一甩,將那人甩開,隨即一拳猛擊過去。那人身未站穩,就勢一倒,接著一滾,滾到趙不尤腳邊,雙手抱住趙不尤雙腿,竟倒豎起身子,雙腳絞向趙不尤脖頸。趙不尤知道這招叫「倒龍柱」,厲害無比,忙摟緊那人腰身,猛一彎腰,那人知道要被倒蹶,忙鬆開雙手,躬蜷起身子,頭鑽到趙不尤腹部。趙不尤不等他換招,雙臂用力一拋,將那人摔到地上。那人倒地之後,輕靈一旋,又站起身子,趙不尤隱約見他掏出一樣東西放到嘴中,正在納悶,那人又一弓身,向自己襲來。趙不尤知道不能讓他近身,抬起左腳,狠力踢去,那人卻側步讓過,繼續逼過來。
這時,月亮移出雲團,光亮透過窗紙照進艙中。趙不尤這才看清,那人瘦長臉,斜挑眼,幾縷細髭鬚。他的嘴前寒光一閃,原來嘴裡咬了一把鋼錐。
趙不尤心裡一寒,這錐刺恐怕是餵了毒,一旦被這人貼身纏住,就很難防備這錐刺。他忙又抬腿一招千軍橫掃,將那人逼開,隨即抓起桌邊那張椅子,用力一撇,卸下一條椅腿,借用霸王鐧招式,橫揮斜砍,暴風一般向那人襲去。艙室狹小,不時擊到牆壁頂篷,不斷發出震耳之響。那人的盤龍絞在這威勢之下頓時喪失功效,他左滾右閃,不停躲避。趙不尤絲毫不給他喘息之機,連連進攻,漸漸將那人逼到門邊牆角。
可就在這時,艙門忽然打開,趙不尤一棍擊中門扇,發出一聲巨震,門外隨即一聲驚叫。月光中依稀可辨,是船上的雜役,斜靠在對面艙門上,滿臉驚恐。趙不尤略一分神,牆角那人猛地躥出,從他身側溜過,隨即聽到窗扇響,等趙不尤轉身時,那人已經開窗鑽出,縱身一躍,一聲水響。
趙不尤忙奔到窗邊去看,月光之下,水波如銀,望了半天,才見對面近岸處水上冒出一個黑影,那黑影急速划水,游到對岸,之後便消失於黑蒼蒼的草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