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
——周敦頤
梁家鞍馬店外,墨兒見餑哥在痴望著那個小韭姑娘。
餑哥自從父親死後,就變了一個人一般,獨來獨往,悶悶少言,後來沿街賣餅,言語神情也直來直去,始終沒學會說甜話油話來巴結買主,遇見墨兒也始終避著。但此刻,他眼中閃著歡悅,如同常年陰沉的天忽然透出一縷霞光。
墨兒知道餑哥是對那小韭姑娘動了情,不敢打擾,正想避開,但還沒轉身,就已被餑哥瞧見,只有笑著走過去。
餑哥臉漲得通紅,慌忙彎腰去搬餅籠。墨兒雖還未經歷過這等情事,卻也知道自己無意中撞破了餑哥隱秘心事,得小心說話。不過,一旦存了小心,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倒是餑哥很快恢復平靜,沒事一般問道:「你去見過那個姓康的了?」
墨兒點點頭。
「他怎麼說?」
「香袋交給你的時候,裡面東西都在。」
「他也懷疑我換了?」
墨兒頓時語塞,良久才小心道:「這也難怪他。你是經手人,人們通常會這麼想。」
「你呢?也懷疑我?」
「我……我暫時得不出結論。」
兩人都沉默起來。
半晌,墨兒才小心開口:「有件事得問你,不過你聽了不要生氣。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才能找回香袋裡的東西。」
「你問吧。」
「取了香袋之後,回來路上,你是不是在這裡停過?」
「誰告訴你的?」餑哥眼裡一驚。
「這個……暫時不便說。」
「我是在這裡停過,但和那個香袋無關,我只是買了包榛子,送給了一個人。」
「是不是對面那個小姑娘?」
餑哥又一慌,盯了墨兒片刻,又不由自主望向對面。這時,鞍馬店門口那客人已騎著驢走了,小韭站在店門口望著這邊。餑哥似乎怕她知道,忙轉過頭,略想了想,才點了點頭。
「那姑娘……很好。」墨兒想了一會兒,才憋出這句。
餑哥眼中又露出方才的愛悅,但一閃而過,隨即又沉下臉:「我只買了榛子送給她,並沒有碰過那個香袋。」
墨兒看他眼神鎮定,甚至有一些怒意,知道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沒有說謊,那怒意除因自己清白外,更有惜護那姑娘,不願她也牽連進來的情意。
於是墨兒點了點頭:「我信你。」
餑哥忽然鄭重道:「求你一件事。」
「你說。」
「不要把這事告訴我娘。」
「好。放心,我不會說——對了,還有件事要問你。」
「什麼事?」
「那包榛子是從哪裡買的?」
「賣乾果的劉小肘。我走過來剛好碰到他。買榛子的錢也是我自己攢的,有時候碰到有錢的主顧,每個餅我會多賣一兩文,慢慢攢起來的。」
墨兒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相比而言,餑哥出生時家境原本很好,理當一生快活自在。而自己,才出生,父親便因袒護過蘇軾,名字被刻上「奸黨碑」,貶到了嶺南,母親隨行,雙親相繼受瘴厲病亡。自己和瓣兒幸好被義父偷偷收養在京,才免於夭折。然而現在,自己跟著義兄趙不尤,親勝手足,衣食無憂,餑哥卻為了點滴小錢,整天東奔西走,好不容易私攢些錢,自己卻捨不得用,又花給心儀的姑娘……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答,一時間沉默不語。半晌,想起正事,才又問道:「今天你見到你弟弟孫圓沒有?」
「沒有。」
「他一般會去哪裡?」
「這一向都跟著一個姓仇的香料商人。就在這街北口,向東拐過去第三家。不過我剛才經過時,仇大伯向我埋怨說這兩天都沒見到他了。」
「哦?除了香料店,他還會去哪裡?」
「常和一班朋友混在一起,我都不太熟。不過,那天碰到他一個朋友,說他迷上了第二甜水巷春棠院里的一個妓女,叫什麼吳蟲蟲。但去那些院里要花大銀錢,弟弟並沒有那些錢去那種地方。那朋友可能是在亂說。」
「我去查查看。」
墨兒去梁家鞍馬店租了頭驢子,騎著趕回家中。
進了院門,卻見瓣兒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杏樹下,似曾見過,卻想不起來。猛然撞見女兒家私會,墨兒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上前拜問,還是該裝作沒看見回身出去。
瓣兒看見,笑道:「墨兒,做什麼呢,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快來拜見我的朋友,她姓池,叫了了。」
墨兒忙走過去,低頭不敢抬眼,叉手致禮:「池姑娘好。幸會。」
池了了也忙起身,萬福回禮。
「我回來取點東西,馬上就走。」墨兒說罷,忙走進自己卧房,從箱子里取出兩塊各一兩的小銀餅,這是嫂嫂按月給他的零用錢,他一直沒有什麼花銷,都攢在這裡。揣好銀子,出去後,他又低頭向池了了叉手道:「池姑娘好坐。」
池了了也忙又起身萬福。
瓣兒在一邊笑著擺手:「快走快走!」
墨兒忙又出了院門,騎上驢,進城向第二甜水巷趕去。
到了第二甜水巷,墨兒躊躇起來。
他從未到過妓館,一想便怕。但餑哥說孫圓或許會去春棠院,而尹氏的木匣中又少了一兩舊銀餅,難道是孫圓為了會那個叫吳蟲蟲的妓女,迫於無錢,偷了尹氏的銀餅?看到香袋裡的珠子,又順手換走了?孫圓一夜未歸,無論如何得去查證一下。
他鼓起勇氣,向路口一個錦服男子問春棠院,那男子卻渾不在意,想都未想,就抬手往巷子里指去:「吳蟲蟲?就是那家,牆裡種了幾棵海棠的那個小院。」
墨兒騎著驢行了過去,來到那個庭院外,牆頭露出的海棠,雖已半殘,但枝頭仍有許多花瓣粉白似雪。他向里望了望,院內寂靜無聲,庭中立著一塊大青石,形狀峻秀,掩住視線,石邊栽種了些蘭蕙,甚是清幽,並非他想像中那般糜艷。
他正在猶豫,卻見一個小女孩走出門來,約十二三歲,一身藕色衫裙,面容嬌嫩,見到墨兒,笑著問:「公子來會我們家姑娘?這時候太早了些吧,姑娘還在午歇呢。」
墨兒低聲道:「我……我是來向吳姑娘打問一件事。」
「哦?什麼事?」
「一個叫孫圓的人是否來過這裡?」
「孫圓?是不是那隻小耗子啊。」
墨兒一愣。
小女孩兒笑著道:「是不是二十歲左右,瘦瘦的,和你差不多高,走路抬不起腳,噗噠噗噠的。還說自己是東水門外虹橋口茶食店的富少爺。」
「對,就是他!」
「昨天他還來過。」
「哦?現在他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昨天他拿了一塊小銀餅來,連一兩都不足數,還要見我家姑娘。這點錢,只夠一杯茶錢。那會兒剛好沒客人,姥姥就讓他進來了,茶還是我給倒的。姑娘坐在床邊,讓他坐在門邊小杌子上,他話也不敢說,說了姑娘也不理。就這樣,他還坐了半個時辰賴著不走,看著天要黑了,姥姥就把他攆走了。」
「那一兩銀子是什麼樣?」
「我看著髒兮兮、黑秋秋,像是從哪個墳里刨出來的。」
「小姑娘,能否求你家姥姥讓我看一看那塊銀子?」
「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小蟋!」
「哦,是東西的西?」
「你才是東西,是蟋蟀的蟋!」
墨兒一愣,看來這家坊主喜歡蟲子,當家藝妓名叫吳蟲蟲,小使女又是蟋蟀。不由得想笑,但怕惹到這小姑娘,忙忍住笑,又問道:「小蟋姑娘,能否讓我看看那塊銀子?」
「那可不成,姥姥出去了。再說銀子哪裡有白看的,看丟了怎麼辦?不過……我看著你生得挺俊的,這樣吧,你身上有沒有一兩的銀子?」
「有!」
「你給我一陌錢,再把一兩銀子給我,我去把小耗子的那一兩給你換出來。」
「謝謝小蟋姑娘。」墨兒趕忙掏出一兩銀子、一陌錢,一起遞過去。
小蟋皺著小鼻頭笑了笑,拿著錢轉身跑了進去。
墨兒等在外面,渾身不自在,怕裡面出來其他人,便將驢子牽到一邊,在牆邊等著。等了許久都不見小蟋出來,正在想是不是被騙了,卻見小蟋輕靈靈跑了出來,到了跟前,將右手白嫩的小拳頭一張,掌心一塊小銀餅,果然有些臟舊。但小蟋隨即又握住了小拳頭。抬起頭,用黑亮的眸子盯著墨兒:「你知不知道,幫你換這銀子,要是被姥姥發覺,我就得狠狠吃一頓竹板?」
墨兒忙點頭道謝:「多謝小蟋姑娘。」
「我不要你謝,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許你去會我家蟲蟲姐姐。」
墨兒忙又點頭:「我不會。」
「還有,再過兩年,我就梳頭了,那時候你再來。」
墨兒一聽,驚了一跳,頓時漲紅了臉。
「一定要來!答應我!」小蟋緊緊盯著墨兒的眼睛。
墨兒慌忙胡亂點了點頭。
小蟋繃緊的小臉兒忽然笑起來,宛然仍是個天真小女童。她抓住墨兒的手,把那塊銀餅放進墨兒掌心。
墨兒連聲道著謝,飛快騎上驢,慌慌逃走了。
出了東水門,墨兒這才停下來,將驢牽到護龍橋邊。
他從懷裡取出那塊銀餅,果然很臟舊了,積了一層黑垢,銀餅兩面依稀有殘餘銘文,正面是「中靖」兩字,各缺了一半,背面是半個「匠」字。
墨兒猜測,這塊銀餅應是從一錠銀鋌上截下的一小塊,銘文大概是:建中靖國元年,某監匠所制。距今已經二十年了。
這塊銀子竟和自己同歲,墨兒騎上驢背,不禁微微一笑。
那一年,不只對他重要,對天下而言,也極關鍵。
那是當今天子繼承皇位的第二年,皇太后駕崩,天子初御紫宸殿,正式親政。當時,這位新官家躊躇滿志,引用《尚書》「懋昭大德,建中於民」,立了這個新年號,意圖調和神宗、哲宗四十多年新法舊法之爭,中道而行,讓國家得以靖安。但次年就換了崇寧年號,任蔡京為相,大興新法,清除元祐舊黨。第二年,墨兒的父母也被貶到嶺南,從此骨肉永訣。
北邊的大遼,這一年也發生了大事。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病薨,耶律延禧繼位,這位新皇帝荒於遊獵,政令無常,揮霍無度,二十年來耗盡大遼國庫,散盡北地人心……
墨兒邊想邊行,不覺已到虹橋口,拐到尹氏家,見尹氏倚在門邊,睜著空茫雙眼,側耳聽著路口動靜。
沒等墨兒開口,尹氏便問道:「墨兒兄弟,是你嗎?」
「尹嬸,是我,」墨兒忙下了驢,走過去,取出那塊銀餅遞到尹氏手中,「尹嬸,你看看,是不是這塊銀子?」
尹氏接過銀餅,拇指才一摸,便臉色大變:「是!是這塊!你從哪裡得來的?」
「第二甜水巷的一家……一家妓館裡。」
「這銀子怎麼會跑到那裡去的?」
「是孫圓。」
「不會!圓兒怎麼會去那種地方?他從沒去過!」
「尹嬸,是他。他是昨天傍晚去的。」
「就算他去了那地方,又是怎麼拿到這塊銀子的?他沒有鑰匙,根本打不開柜子和匣子。」
「這還得再查。」
「圓兒人在哪裡?」
「昨晚他就離開了那家妓館——」
「那他去了哪裡?」尹氏空盲的眼珠急急顫動。
「尹嬸不要過於擔憂,那取貨的人既然給了三天期限,三天之內應該不會加害孫圓。」
「他雖然頑皮,卻從來沒有夜不歸家,到現在還不見人……」
「尹嬸,有件事我還得再問一遍。」
「什麼事?」
「昨天你將香袋鎖起來之前,摸裡面的東西和取出來之後再摸,真的不一樣?」
「今天我一直在回想,之前摸香袋裡的東西,除了碎香料,那顆藥丸要硬一些。還有樣東西,有點滑韌勁兒,估摸應該是耳朵。後來取出來,因那人在等,就沒仔細摸,不過味道聞著略有些不一樣。」
「哦?」
「之前,香味重,藥味輕,後來聞著藥味似乎濃了一些。」
墨兒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晚,夏嫂早已備好了晚飯。
今天大家似乎都有心事,飯桌上不似往日說說笑笑,哥哥默默喝著酒,很少動菜;嫂嫂夾了塊哥哥素日愛吃的煎魚,放到哥哥碗中,見哥哥不吃,也沒有勸,她自己也神情倦倦,似帶悲容;瓣兒則一直低著頭,吃得很慢,不言不語,似乎在思忖什麼;琥兒病雖然好了,卻仍沒精神,坐在一邊小凳上,夏嫂輕聲喂他吃飯,他也不願多吃;至於自己,一直在想那香袋的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哥哥。
正吃得沒情沒緒,忽聽院外有人敲門,墨兒忙放下筷子出去,開門一看,是二哥趙不棄。
「吃過飯沒有?還有剩的沒有?我可餓壞啦!」趙不棄還是那般喜氣洋洋,無拘無束。
夏嫂去拿了副碗筷,墨兒和瓣兒挪開座椅,讓趙不棄坐在中間。趙不棄坐下便大吃大嚼,一邊吃一邊得意道:「哥哥,我也要開始查一樁案子啦,這案子極有趣。弄不好會驚動天下!」
只要趙不棄在,便是想悶也悶不起來,座中其他人全都抬眼望向他,趙不尤問了句:「什麼案子?」
趙不棄猛刨了兩口飯,才放下筷子道:「前任宰相何執中的孫子何渙。這話只能在這屋子裡說,萬萬不能傳出去。你們知不知道,他是個殺人兇犯?而且他瞞住罪案,不但參加省試,今早還去殿試了。」
趙不棄講起他遇的這樁案子,的確十分離奇,大家聽完後,談論了一番。
墨兒在一旁聽著,也忍不住道:「我今天也接了樁案子——」
他將香袋疑案也講了一遍。
趙不棄聽後笑道:「你這案子也有趣。」
趙不尤卻道:「這案子關涉到幾個人的性命安危,不能輕忽。」
墨兒本就有些心虛,一聽此言,忙道:「這件案子還是哥哥來查吧。」
趙不尤道:「我手頭有這梅船的案子,這一陣恐怕騰不出手來。我聽你剛才講,想的、做的都不錯,而且當天就查出了那塊舊銀子。你就繼續放手去查,若有什麼難題,咱們一起商量。」
墨兒本已心生退意,聽哥哥這樣講,重又有了些底氣,忙道:「眼下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照尹嬸所言,那香袋鎖起來前,聞著藥味淡,再拿出來,藥味變濃了些。香袋裡原先是一顆珠子外抹了些葯,所以藥味淡;後來換成了真藥丸,藥味自然重了。這麼說來,餑哥交給尹嬸的時候,的確沒有換裡面的東西。沒有鑰匙,沒撬鎖,也沒弄壞柜子和木匣,卻把裡面東西換了,這像是隔空取物變法術一樣,怎麼做到的?」
趙不棄笑道:「除非是鬼。」
墨兒道:「今天臨走前,尹嬸也問我,會不會是有鬼作祟?」
趙不尤道:「莫信這些。始終記住,萬事萬物皆有其理,越鬼怪,越要往平常處想,莫要被面上這些障眼術迷住眼睛。」
「理……」墨兒低頭默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