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於彼,誠動於此。
——周敦頤
墨兒等人忙聚到門邊,門開了一道縫,墨兒抻頭看見一隻小篷船停在了康家門外的水岸邊,一個中年艄公放下船櫓,跳下船,朝岸上走去,他忙開門出去,見康游也開了門,站在門邊望著那艄公。
那艄公走到康游面前,微彎著腰,帶著謙卑問道:「請問官人是不是姓康?」
康游點了點頭。
那艄公仍謙卑笑著:「這船我給您停在岸邊了,傍晚我再來取。哦——對了,那租船的客官讓我代句話,說銀子要五十兩一錠的,還得是開封府今年的新官銀。」
康游忙問:「那個租船的是什麼人?」
艄公道:「他是昨晚去我家租的船,只在門邊交了五百文定錢,又吩咐了這些話就走了,那時天已經黑了,看不清他的臉,似乎臉上受了傷,大半邊臉貼著藥膏。」
墨兒在一旁聽了,知道那藥膏一定是假的,那人乘黑去租船,都是為了遮掩自己面目行藏。
康游又問道:「銀子就放到你船上?」
「其他我就不知道了,那位客官讓我把船交給您,就遠遠走開,說餘下的事您自然曉得。那我就先走了。」艄公說著就轉身走了。
見他沿著河岸走遠後,墨兒才問道:「康二哥,你們準備的銀子對不對?」
康游道:「銀子倒是兩錠五十兩的,但是舊銀。他為何非要新銀子?」
萬福、武翔、武翹兄弟也聚了過來,萬福皺眉道:「這人又耍弄什麼詭計?」
墨兒忙道:「眼下也只能聽他的安排,只是急切間到哪裡去換新銀?」
武翔在一旁道:「我有個朋友在市易務,那裡應該有開封府今年的新庫銀。老三,你趕緊拿銀子去老瞿那裡問問看。」
康潛忙進去將銀子取來交給武翹,墨兒道:「武三哥騎我的驢子去。」
武翹裝好銀子,騎著墨兒租來的驢,急急進城去了。墨兒和萬福諸人則走到岸邊,向那船里望去。那是只極普通的小篷船,船尾放了一隻竹簍、一捆麻繩,船篷內兩條木凳、一張小木桌,除此外並無他物,沒有什麼可看的。幾人猜測了半天,也猜不透那人的詭計。
武翔倒是認得那個艄公,姓黃,家就在小橫橋那邊,人很老實本分,常日駕著這隻小船在五丈河上舶客。
等了半個多時辰,武翹騎著驢急急趕了回來,跳下驢子道:「銀子換到了!」
他喘著氣從袋子里取出那個褐色布包,打開布,裡面是兩錠鋥亮的新銀鋌。
萬福道:「那就照密信里說的,放到船篷里的小桌上。」
武翹望望眾人,包好銀子,走到岸邊跳上船,鑽進了篷子,隨即又鑽了出來,走回來道:「放好了。」
萬福道:「咱們還是照原先的安排,各自回去,關起門看他怎麼玩?」
武家兄弟回自己家,墨兒和萬福、康游則走進廚房,關緊了門,分別趴到兩扇窗戶邊去監視。
那隻小篷船一直靜靜泊在水中,河裡並沒有多少往來船隻,偶爾才會有一隻貨船經過。對岸是田野,河岸邊柳枝靜垂,後面青草蓬蓬,只有鳥兒不時鳴叫飛掠。
一直從上午監視到下午,河岸邊那隻船始終靜靜泊在那裡,一絲一毫異常都不見。只有貨船經過盪起水波時,才會搖漾一陣。不見有任何人接近那隻船。
萬福皺眉道:「這賊人莫是要變妖法,想隔空取物?」
墨兒悶悶道:「不可能有什麼隔空取物的法子,只是一直猜不透這人的用意,他真是想要銀子?或者只是拖延之計?」
太陽落到半山時,那個艄公老黃回來了。
萬福忙開門叫住老黃,讓他先不要靠近那隻船。
墨兒、康游也急忙出門,和萬福一起走到岸邊,跳上那船,見船篷內毫無異常,那個包著銀子的褐色布包仍擺在小木桌上。康游鑽進篷子,打開布包,裡面兩錠銀鋌也仍在。
萬福皺著眉對墨兒道:「恐怕真的像你所說,那賊人並沒有想要這銀子,只是脫身之計,把我們拴在這裡,他好逃走。」
墨兒並沒有應聲,望著康游手裡兩錠銀鋌,心裡急急思想:若真是脫身之計,那人一定怕我們懷疑到他,所以才會使這計謀。他既有這擔心,那一定是近旁之人,這幾天就在眼前,我們卻都沒能察覺。這人究竟是誰?
這時,武家兄弟也走了過來,站在岸邊,諸人彼此對視,都十分沮喪。
那老黃走過來小心問道:「眾位客官,這船我能划走了嗎?」
萬福道:「你划走吧。」
他伸出胖腿,費力下了船,墨兒和康游也只得跳下船,老黃朝眾人躬身卑笑著點點頭,上船搖櫓,船迎著夕陽,徐徐向小橫橋那邊駛去,船櫓吱呀聲也漸漸遠去。
萬福帶著四名弓手走了,臨走前他對眾人道:「你們再好好想想,若想出那賊人是誰,儘管來喚我。被這賊人白耍了這一天,不管他逃多遠,我也得捉到他。」
墨兒見這裡無事可做,便也告辭。
夕陽如金,路上只稀疏幾個路人。他騎著驢,疲然歸家。忽然很想念哥哥趙不尤。從小到大,他事事都靠著哥哥,有任何繁難,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哥哥。這件案子雖說是他獨自在查,但每晚回去,都要和哥哥商議。然而此刻,哥哥去了應天府,他頭一次覺著完全沒了倚靠,心裡空落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想起那天哥哥所言:「憑你的才能見識,就是獨自開一家書訟攤也拿得下來。」
真的嗎?他自己不太敢信。
不過他隨即想到,不管信不信,眼下是沒辦法靠哥哥,只能靠自己。
於是他不再亂想,凝神思忖起案子。夕陽耀得人睜不開眼睛,他眯著眼,仔細思慮。除了柳氏,還有誰既能從尹氏那裡偷到香袋裡的東西,又能打探到春惜母子的藏身之處,還能哄騙走他們?
武家兄弟妯娌應該不會;康游更不可能;尹氏雙眼已盲,即便想做也做不到;餑哥?他倒是有可能偷換香袋裡的東西,但應該很難騙得春惜母子半夜跟他逃走;餑哥的弟弟孫圓?他至今不知下落,也有可能貪財偷走了香袋裡的珠子,但也很難騙走春惜母子……除了這幾人,還有誰?彭家兄弟?他們緊挨著康家,倒是有可能偷偷跟蹤武翹,找到春惜母子的下落,哄騙他們逃走,但他們絕難偷到尹氏柜子里的香袋。
這些關聯到的人似乎都不是,那還有誰?
一對燕子在夕陽下輕翔,掠過墨兒眼前,又輕盈飛遠。
墨兒忽然想到,為何非得是一個人?若是兩個人呢?一個偷換香袋,另一個劫走春惜母子,這樣兩頭便能扣起手!
他心裡一亮,那會是誰和誰?
偷換香袋的,應該是尹氏家的人。柜子和木盒都鎖著,只有尹氏有鑰匙,她自己偷換最方便,但從她的話語神情來看,她是真心憂急,應該沒有偷換;餑哥從康潛手裡取到了香袋,是經手人,不過尹氏鎖起香袋時還摸過,至少那時餑哥沒有偷換香袋裡的東西。香袋鎖起來後,他沒有鑰匙,怎麼偷換裡面的東西?至於孫圓,一直都不見人,但出事那天下午,他曾拿著尹氏盒子里的銀子,去會過春棠院的吳蟲蟲,他的嫌疑最大。
而騙走春惜母子的,恐怕是彭家的人,不過彭家三兄弟和曹氏,究竟是單獨作案,還是合謀?彭家老大彭影兒清明那天據說去人家作場,又說是回鄉了,難道是他?但從兩家的情形來看,他們並不親熟,能用什麼法子騙得春惜半夜翻牆逃走?
目前都只是猜想,沒有任何實據,看來還得再到尹氏和彭家分別去查探一下。
到了東水門,他先去梁家鞍馬店還驢子,到了那店門前,一個胖丫頭迎出來挽住驢子,並不是原先那個丫頭小韭。墨兒心裡一動,問那丫頭:「你是新來的?原來那個姑娘呢?」
那胖丫頭道:「是啊。你問小韭啊,她說家裡有事要她回去,昨天已經走了。」
墨兒想起那天餑哥在對街痴望小韭的樣子,據尹氏說,她已把多年的積蓄全都給了餑哥,不知道餑哥能不能如願娶到小韭?
他迴轉身,出了東水門,走到虹橋,這幾天尹氏心裡焦慮兒子孫圓,沒再出來擺水飲攤。他走到后街,見尹氏家的房門虛掩著,便輕輕敲了兩下,推開門,尹氏呆坐在椅子上,他輕聲問候道:「尹嬸?」
尹氏聽到聲音,急忙站起來,大聲道:「趙兄弟?我一早託人去找你,到處找不見,你總算來了!我說是他偷的,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墨兒忙道:「尹嬸你莫急,慢慢說,你說的是誰?」
尹氏咬牙切齒道:「那隻耗子!那隻癩頭啞耗子!」
「餑哥?」
「就是他!昨晚他就沒回來,至今不見人,一定是逃走了!」
墨兒立時想到鞍馬店的小韭,難道兩人約好一起逃走?這麼說,真的是餑哥偷換了香袋裡的東西?但尹氏盒子里那一兩碎銀是被孫圓拿走,這又如何解釋?難道是他兄弟兩人合謀?
墨兒猛地想起,孫圓迷戀春棠院吳蟲蟲的事情,是從餑哥口中得知。難道餑哥是有意說出來的?他偷走了珠子,順手拿了那塊銀子,知道孫圓正缺錢,就給了孫圓,造出誤導線索。那麼孫圓去了哪裡?被餑哥藏起來了?一個大活人怎麼能藏得住?難道……
墨兒心底一陣發寒,但急忙又回到最初的疑問:柜子、盒子都鎖著,餑哥用什麼辦法偷換掉香袋的?
尹氏仍在厲聲叫著:「就是他!就是他!」
墨兒則在心裡急想,如何不撬壞鎖頭,卻能換掉裡面的東西?常理!記住常理!
依照常理,唯一的辦法是用鑰匙打開。但鑰匙一直在尹氏脖頸上掛著,不可能偷走。除非有另一套鑰匙!
他忙問:「尹嬸,柜子和盒子的另一套鑰匙真的丟了?」
尹氏聽到,猛地收聲,臉色微變,片刻後才道:「那套鑰匙他爹一直帶在身上,死後屍首一直沒找到,鑰匙自然跟著沒了。」
墨兒看她臉色微變,心裡一驚,難道尹氏丈夫之死另有隱情?她丈夫是黑夜在虹橋頂上失足落水,並沒有人看見,是第二天從橋欄邊遺落的一隻鞋子斷定。失足落水之人怎麼會留下一隻鞋子作證?難道……她丈夫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河中?
墨兒忙道:「尹嬸,那套鑰匙是關鍵,您是否隱瞞了什麼?」
尹氏微張著嘴,神色越發慌張,空茫的眼珠急急轉動。良久,才忽然狠狠道:「好!只要你答應找回圓兒,我就全都說出來!」
墨兒一聽,知道自己猜對了。丈夫嗜賭成癖,眼看將家業敗盡,尹氏將丈夫推下了河。
望著尹氏急劇顫動的一雙盲眼,他既有些怕,又有些哀,不知該如何對答。
尹氏又厲聲問道:「你不肯答應?」
墨兒忙道:「無論如何,我都會盡最大力氣去找回孫圓。」
尹氏陡然鬆弛下來,略垂下頭,盲眼朝著牆角,放低了聲音:「我親眼見到那串鑰匙落進了河裡——
「剛嫁到孫家的時候,大房大田,人人都說我命好。才過了五年,房宅店鋪沒了,田也眼看要賣光了。那時圓兒還不滿六歲,他爹的賭癮卻絲毫不見收斂,再賭幾場,這幾間矮房、最後幾畝地也必定輸盡。我娘家又沒有倚靠,就算我受得了窮,也不能讓圓兒淪為乞兒。
「那套鑰匙他一直帶在身上,家裡只剩盒子里那點我陪嫁的首飾。我怕他連那點東西也賭掉,晚上趁他睡著,偷偷把他的那套鑰匙藏了起來。第二天他發覺後,強逼著要走了我的那套鑰匙,又取了兩根簪子去賭。
「那天晚上,都深夜了,他還不見回來。圓兒和勃兒已經睡了,我本也想熄燈去睡,但看外面下起大雨,心裡又騰起一陣火,再按不下去,便挑了一隻油紙燈籠,打著傘出去。虹橋對岸的章七郎酒棧每晚都開賭局,我知道他一向在那裡賭,卻從沒去過。但那晚,我再也忍不住,決意去那裡當眾狠狠痛罵他一場。
「那天雨很大,夜又黑,才上虹橋,就聽見他醉哼哼的聲氣,唱著啥『銅錢去,金寶來,財是一粒種,運到百花開……』他賭贏的時候,就會哼這歪詞。我聽見,越發氣惱。賭局中那幫潑皮閑漢一向就是這樣釣人,你輸得多了,想要歇手,他們便讓你小贏一把,勾住你的魂,讓你繼續去輸。
「他搖搖晃晃走過來,認出是我,從懷裡摸出兩陌銅錢,伸在我眼前盪悠,攪著舌頭說,『你不是嚷著沒米錢了?這是什麼?嗯?看清楚,這是什麼——』嘟囔了幾句,他忽然停住,趴到橋欄上,大聲嘔吐起來。看著他那副軟爛模樣,我再也受不得,只有一個念頭:一了百了!
「我心一橫,扔掉手裡的燈籠和傘,燈籠遇了雨,隨即就滅了,正好。我蹲下身子,攥緊他的褲腳,用力一抬,他慌叫一聲,想抓緊木欄。我又一咬牙,拽牢他兩條腿,狠命一推,他的大半截身子滑出木欄,一隻手卻死命抓著欄杆,我記得很清,他腰間那串鑰匙碰得丁當亂響……」
尹氏略停了停,長舒了口氣,才緩緩道:「最後,我咬牙死命一推,欄杆水滑,抓不牢,他手一溜,頭朝下,倒栽進河裡。雨聲、水聲很大,把他的叫聲沒掉了,我只聽見他落水的聲響,從那晚起,這個家才算安寧了……」
墨兒睜大了眼,像是自己跌進了黑河裡。半晌,才低聲道:「這麼說,那串鑰匙真的沒有了……」
尹氏忽然哀求道:「墨兒兄弟,我藏了十五年的話都掏出來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回圓兒啊!」
墨兒不知道是該怕、該厭,還是該憐,怔了片刻才說:「我會盡全力。」
尹氏忙連聲道謝,他不願再久留,默默離開了尹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