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善未必盡義,徒是未必盡仁;好仁而惡不仁,然後盡仁義之道。
——張載
回去路上,暮色漸昏,墨兒心裡發悶,許久才收回心神,繼續思索案子。
餑哥和小韭昨天一起離開,應該不是偶然。香袋裡的東西恐怕也是餑哥偷換掉的。但尹氏親眼看到另一套鑰匙和她丈夫掉進了河裡,沒有鑰匙,餑哥是如何做到的?
墨兒又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尹氏這裡問案情,餑哥冷冷瞪著尹氏,那目光滿是恨意,現在想來,那恨意已超出對後母的不滿,另外,還隱隱有些快意。
對,是快意,復仇的快意。
難道餑哥知曉自己父親的死因?
父親死後,餑哥幾乎變了個人。若他父親的死真是尹氏所致,而餑哥又知道內情,他自然深恨尹氏。那麼他偷換香袋,藏匿甚至謀害孫圓就有了更深的緣由。
但若沒有鑰匙,餑哥絕換不掉香袋裡的耳朵和珠子。
或許他父親死前身上那套鑰匙是另一套,並非從尹氏那裡搶走的那套。不知何種原因,落到了餑哥手裡。那是父親的遺物,餑哥自然很珍惜,難道一直藏著?只有這樣,他才能打開鎖,換掉香袋。
餑哥昨晚沒回來,他去了哪裡?難道已經和小韭一起私奔了?
不過——餑哥得了香袋裡的珠子,為何不早早逃走,非要等到昨天?他和康潛妻兒被劫一事應該沒有關聯,但昨天武翔收到的那封密信,既提及春惜母子,又說到香袋,看來餑哥偷換到香袋裡的東西後,交給了別人。他為何不獨貪了珠子,卻要交給別人?
墨兒想起康游下午曾說,他在梅船上拿到香袋之後,打開去尋那顆珠子,裡面卻只有顆藥丸,用刀在藥丸上划了道縫,才見裡面藏著珠子。餑哥取到香袋後,康游扮作乞丐一直跟在後面,途中餑哥只打開香袋看了一眼,恐怕沒有發覺那藥丸里會藏著顆珠子。等到後來武翹去取香袋,才說出藥丸里藏著珠子,那時餑哥恐怕已經將香袋裡的東西交給了另外那人,充其量只能得些賞錢。
尹氏為求餑哥,將平生積攢的錢全都給了餑哥,但也只有十五兩銀,若要獨自去他地謀生恐怕不夠。餑哥之所以一直未逃走,應該是在等錢。
這麼說,昨天那密信里勒索一百兩銀子並非虛晃拖延,而是真想要。但若真是想拿銀子,為何要雇一隻船在岸邊空等了一整天?
不對——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計謀,我卻沒有看出來。
墨兒不由得停住腳,望著地面急急思索起來:空船、銀子……
他反覆回想今天所有的事情,尋找遺漏之處。良久,他忽然記起那勒索之人讓艄公老黃代了句話——銀子要今年開封府新造的銀鋌,五十兩一錠。
勒索之人為何非要新銀?這裡面一定有玄機!
他又急急想了一陣,心裡忽然一震:糟糕,調包計!
那並非一隻空船!船篷內的船板可以揭開,裡面可以藏人,銀子放在桌子上,雖然兩岸都有人監看,但船艙內有船篷擋著,裡面藏的人可以悄悄爬出來,換掉桌上的銀子!後來那桌上放的是假銀!
汴京城有些金銀鋪在鑄造鍍金鍍銀的假貨,勒索之人之所以非要新銀不可,是由於舊銀銘文樣式差別太大,開封府今年新銀則好造假、好掉包。
這也是餑哥為何昨晚才逃走的原因,他身材瘦,昨晚等艄公老黃睡著後,偷偷溜進船艙下面躲起來,只是得吃一天一夜的苦頭。
墨兒連連嘆悔,見夜幕已臨,天色漸漸昏暗。
老黃早已將船划了回去。不過,餑哥此時一定還躲在船艙里,至少得等天黑才敢從船艙里爬出來!
墨兒忙轉身急急趕到梁家鞍馬店,這次他租了匹馬,跨上馬背就往小橫橋飛奔。心急之下激醒神思,他在馬背上忽然又想到一點——登州!
彭影兒三兄弟家鄉在登州,康潛妻子春惜也是登州人!
難道他們曾是同鄉,早就相識?彭家兄弟來汴京已經多年,為何去年要賃住到康家隔壁?這恐怕並非偶然。春惜若和彭家兄弟是舊識,她和柳氏商議逃躲一事便有可能告訴彭家兄弟,彭家兄弟也便能跟蹤武翹,找到春惜藏身之處,並乘夜哄騙她逃離船塢!
此人應該是彭嘴兒!
這幾日只要碰見他,他都要湊過來找話說,一定是在打探訊息。今早他還在詢問康家事情查得如何,難怪那笑容含著些嘲意。
想到此,墨兒越發心急,不住拍馬急趕。趕到康潛家時,天已經昏黑,勉強可辨十幾步遠。康家古董店的門關著,他忙跳下馬,抬手用力敲門,沒人應門。
右邊武家的門卻開了,武翔走了出來:「趙兄弟!太好了,你竟來了!」
墨兒忙走過去,武翔急忙忙道:「康游去追彭嘴兒了,我家三弟武翹去報官了!」
「康二哥察覺彭嘴兒了?」
「是啊。」
「武大哥,今天那個艄公老黃家住在哪裡?你快帶我去!」
「就在小橫橋那邊。」
墨兒讓武翔騎了馬,自己跟著跑,急急往橋那邊趕去,他邊跑邊問:「康二哥是如何察覺彭嘴兒的?」
武翔在馬上說:「他沒有細說。只讓我們趕緊去報官,兩句說完就往東邊追去了。」
過了小橫橋橋口沒多遠,拐進一條伸到河岸邊的小巷,老黃家就住在岸邊。
墨兒幾步奔到河邊,黑暗中借著點水光,隱約見那隻小篷船系在水邊一個木樁上。他忙跳上船,船篷里一片漆黑,他彎下身子伸出雙手,往船板上摸去,摸到小木桌那邊,一塊船板被掀開在一邊,露出下面黑洞,餑哥已經逃走了……
康游沿著河岸急急追趕。
這兩天,他心裡只剩愧罪:我若早一些將武翱死去的實情告訴武家,武翹和柳氏便不會想到要嫁禍於我;而我若沒有對嫂嫂生出那種不堪之情,我們兄弟之間便不會生出嫌隙,嫂嫂也不會疑心錯會哥哥要賣她母子。幾下里的誤會全都是由於我。
下午墨兒走後,他垂著頭,正準備進屋,見彭家老二彭嘴兒從後門走了出來,扭頭看到他,招呼道:「二郎,你嫂嫂還沒回來?」
康游不想答,只搖了搖頭,抬腿要進門,彭嘴兒湊過來兩步,又問道:「我看今天官府公人還有疤面判官趙不尤的兄弟都聚在你家裡,她母子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康游越發不耐煩,又搖了搖頭,隨即進了門,正要回身關門,卻聽見彭家大嫂曹氏在隔壁後門邊喊道:「彭二,家裡鹽要沒了,你去買一斤回來!」
彭嘴兒在門外答道:「今天的還夠吧?我去會個朋友,晚些才回來,大嫂就不要等我吃飯了。」
「莫忘了鹽,不然明個兒吃白水撈菜!」
「記著了。」彭嘴兒答話時,已經向東邊走去了。
聽他們叔嫂對答,康游似乎被觸動了一下,卻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他關好門,回頭看屋中昏暗幽冷,實在難以久留,就又打開了廚房門,對著門坐在椅子上,望著夕陽河水發悶。
以往這時候回哥哥家,是最心暖的時候,哥哥在喝茶讀書,侄兒在鬧,嫂嫂忙著煮飯燒菜,而後嫂嫂輕喚一聲:「吃飯啦!」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時不時笑一陣……
對,吃飯的「吃」!
康游猛地想起來,嫂嫂春惜來汴京幾年,說話已經大致是汴梁口音,但說到吃飯的「吃」,口音稍有些怪,隱約帶著些「嗑」音。剛才彭嘴兒說這個字時,也帶著「嗑」音,比嫂嫂的更明顯!康游手下有個軍士是登州人,說「吃」時,也是這種發聲。
嫂嫂是登州人,彭嘴兒難道也是登州人?
康游想了一陣,隱約記起去年彭家兄弟搬到隔壁後,哥哥似乎說起過,他們原籍是登州。
隨即,他又想起一件事。有兩三次,他去外面井邊提水時,碰到彭嘴兒也在打水,彭嘴兒看到他,隨口笑著問:「今天是你來替你家嫂嫂打水?」
康游一直不喜彭嘴兒一副油葷樣,不太願意跟他多話,都只是隨意應付一下。但現在回想起來,彭嘴兒那句問話似乎另有含義,那笑容里也似乎藏著些失望,難道彭嘴兒每天專門去井邊候嫂嫂?
康游心裡一震,彭嘴兒剛才湊過來難道是在打探?
嫂嫂藏在船塢內,並沒有外人知道。武翹除了第一天送過去後,一直沒敢再去,直到前天晚上才去了一趟,只有偷偷跟蹤他的人才能得知那個藏身之處。一般人,嫂嫂絕不會帶著侄兒跟他半夜逃走,除非是熟人。彭嘴兒自然是熟人,而且一張嘴十分油甜,最能套近蠱惑。
彭嘴兒剛才說去會朋友,不回來吃飯,難道是去見嫂嫂?但嫂嫂一向謹守婦禮,難得和外面男人說話,就連武家兄弟,已經十分熟絡,也都盡量迴避,她怎麼會跟著彭嘴兒逃走?
無論如何,彭嘴兒十分可疑。
康游忙跑出去敲開隔壁武家的門,開門的是武翹,康游急急道:「我估計那賊人是彭嘴兒,我去追他,你趕緊去報知萬福主管,帶人朝東邊追!」
說完,顧不得武翹愣懵在那裡,就急忙向東邊追去。
追了一陣,見彭嘴兒正大步前行,便放慢腳步,悄悄跟在後面。
彭嘴兒沿著河岸走了一段路,不時回過頭張看,康游險些被發覺,因此不敢跟得太近,幸而河岸邊隔幾步就栽著榆柳,多少還能遮掩。
走了一陣,彭嘴兒似乎想起什麼,穿過一條小巷,走到正街上,康游忙跟了過去,遠遠看見彭嘴兒來到一家饅頭熟肉店,買了一大包吃食,又去旁邊酒店買了一罈子酒。之後提著酒食又折回到河邊,沿著河岸繼續向東行去。
這時天漸漸昏黑下來,十幾步外景物已經變得昏茫,這下更好跟了。只是四周也越發安靜,康游不敢輕心,盡量放輕腳步不發出足音。
走過五丈河船塢,彭嘴兒仍繼續向東,沿著河岸大步走著,腳底發出唰唰的聲音,暗寂之中格外響。康游便不再往樹後躲藏,拉開一段距離,跟著彭嘴兒的足音,輕步追隨。
又走了一陣,前面河中隱約亮出一盞燈,是船上的燈籠。
難道彭嘴兒是要去那隻船上?嫂嫂和侄兒也在那裡?
康游繼續小心跟著,漸漸走近了那盞燈籠,船身也漸漸能辨認得出了,那是只小篷船,停在一片小河灣處。船頭燈光下似乎站著個人,是個男子。
天已全黑了。彭嘴兒果然走向了那隻船,他走到船頭邊,和船上男子對答了兩句,聲音壓得低,聽不清楚,只隱約見船上男人點了點頭,隨後伸手將彭嘴兒拉上了船,兩人一起掀開帘子,鑽進了船篷。
康游忙加快腳步,趕到那船的附近,躲在岸邊一棵柳樹後面,探頭去看,船簾里透出一些燈光,但看不見裡面的人,只聽見彭嘴兒和那男子的說笑聲,隨後有一個女人聲音也跟著笑起來,不是嫂嫂春惜的聲音。
三人在說什麼,隔得有些遠,聽不太清楚,只隱約聽到彭嘴兒說「餑哥」,康游心裡一動,難道是那天取貨的賣餅郎?他正在思忖,忽然又聽見船里傳出一個孩童的聲音:「我爹呢?」
是棟兒的聲音!
康游再顧不得藏身,急步梭到船邊,躲在黑暗裡側耳又聽。
又是棟兒的聲音:「娘,爹不跟咱們一起去?」
「嗯。」
雖然極小聲,但康游心頭猛地一顫,是嫂嫂春惜的聲音。
康游再忍不住,直起身子,朝船篷里喊道:「嫂嫂!棟兒!」
船篷里忽然靜下來,連棟兒的聲音都沒有了,他的嘴一定是被捂住了。
康游又喊道:「嫂嫂!是我,我來接你和棟兒!」
船篷里仍毫無聲息。
康游不耐煩,一步跳上了船頭,伸手就去掀船簾,才掀了一角,他猛地想起自己向哥哥盟過的誓:「這輩子絕不再看嫂嫂一眼。」
他忙收回了手,猶豫了片刻,直起身子,轉過背,面朝著船尖,放緩了聲音,向船篷里道:「嫂嫂,請帶棟兒出來吧。」
半晌,身後船篷里才傳來嫂嫂春惜的聲音,極低極弱,有些顫:「叔叔……請……請稍等……」
「好——」
一個字才吐出一半,他猛覺得後背一陣刺痛,隨即感到一把尖刀刺進了自己的後背,疼得全身一陣痙攣。
他曾在邊地征戰戍守數年,早已無畏於刀兵戰陣,回來之後,做了縣尉,雖然偶爾也去緝捕盜賊,卻哪裡及得上邊關分毫,覺得這京城如同一大張軟床,至於彭嘴兒之流,只如蟣虱一般,哪裡需要防備。
然而,後背又一陣劇痛,那把尖刀從後背抽了出去。康游費力轉過身,見昏昏燈光之下,彭嘴兒手裡攥著一把短刀,刀尖還在滴血,他狠齜著牙,臉斜扭抽搐著,嘴唇不住發顫,雙眼則閃著驚怕……
康游又望了一眼船篷,船簾遮著,仍不見嫂嫂和棟兒,他知道自己又錯了一回,而且錯得永無可贖之機。他心裡一陣痛楚,隨即仰頭栽倒,最後低聲說了句:「哥哥,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