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李清照
瓣兒滿以為已將范樓案梳理清楚,開心得不得了。昨天下午,嫂嫂溫悅回來後,她忙說給嫂嫂聽,溫悅卻問道——
「其中有三個疑點,其一,殺董謙的若另有其人,那個人為何不選個僻靜的地方動手,而要選在范樓?那裡當街,人來人往,雖然小間的門可以關上,但酒樓大伯隨時會敲門進來;其二,他選曹喜在場的時候動手,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想嫁禍給曹喜,否則趁董謙單獨一人時,更好下手。但若想嫁禍給曹喜,就該在曹喜身上做些手腳,比如將血抹在曹喜的手上,可是他卻沒有這樣做,曹喜也因為身上沒有血跡,才得以脫罪;其三,他殺了董謙,為何要將頭顱割下帶走?」
瓣兒一聽,頓時萎了,自己太輕敵了,開封府推官查了一個月都未能找到線索,自己才兩天怎麼能理得清楚?
溫悅笑著安慰道:「不必氣餒,這案子不簡單,就算你哥哥來查,我看也得耗些心神。」
瓣兒點點頭,回到自己屋中,坐到綉座前,拈起針線低頭繡起來。無論有什麼煩心事,她只要繡起活計,就能靜下神來。手頭正繡的是四淑圖的最後一幅,這是一套綉屏,她選了自己最心儀的四位漢晉佳人,卓文君、蔡文姬、謝道蘊、衛夫人,合成文、琴、詩、書四屏。不用當世盛行的精麗纖巧院體畫風,而是研習本朝線描第一的李公麟,將龍眠白描線法用於綉作,力求簡淡洗鍊,清雅高逸。又題了四首詩,以簪花小楷綉於畫間,前後已耗費了大半年,昨晚一直綉到深夜,才終於完工。
今早,她將這套綉作細細捲起來,用一塊素絹包好。范樓案她是鐵了心要查個清楚,出去四處查訪,必定要花錢,這是她自己承擔的事情,不願向哥哥嫂嫂要錢,平時攢的雖還有一些,但不多,怕不夠,於是她打算把這套綉作賣掉。
幾年前,宗室住地之禁鬆弛,哥哥見親族人多房少,住得窄擠,便將受賜的房子讓給人丁最多的一位族兄,自己在城郊買了這座小宅,當時還借了不少錢。瓣兒為幫助哥哥,就將自己綉作拿出去賣,她的綉風全然不同於坊間綉工之作,深得文臣雅士喜愛,賣了不少錢,還得了個雅號——「瓣綉」。
臨出閨房,她重又打開絹包,展開四幅綉作,細細賞看撫摩了半晌,一絲一線,都極盡心血,真是捨不得。
「哇!四個姑姑!這個在念書,這個在寫字,這個在抓雪,這個抱了根糖棒子在咬……」琥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指著綉作一個個認著。
瓣兒見他把蔡文姬吹的胡笳認作糖棒子,頓時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良久,她才收住笑,細細捲起綉作,嘆道:「這四位姑姑要走啦。」
「她們去哪兒呀。」
「一個好人家。」瓣兒心裡暗想,但願她們能遇著個有眼力識貨的人。
她包好了綉作,牽著琥兒出去,向嫂嫂拜別。
「戴著這個吧,出門方便些。」嫂嫂手裡拿著頂帷帽,是新買的,帽子用細竹篾編成,極精細,里外蒙了層淺綠的細絹,綉著一圈柳葉紋樣。帽檐垂下一圈淺青的紗,柳池青煙一般,好不愛人。
瓣兒忙連聲道謝,嫂嫂笑著幫她戴好了帷帽,將紗罩住她的臉,才放她出門。
她先去租了驢子,進了城,趕到大相國寺南的綉巷,巷口有家周綉坊,是京城頭等綉庄,瓣兒先前的綉品就是賣給他家。坊主周皇親見到瓣兒,笑彎了眼,忙迎了上來,連聲問好,及見到四副綉作,更是放聲驚讚:「這何止逸品,簡直仙品!前日鄭皇后的弟弟、樞密院鄭居中大人給女兒置辦嫁妝,看遍了我店裡的綉作,都瞧不上,若見了這套,恐怕再說不出話來!」
「鄭居中?」瓣兒本來始終有些不舍,聽他這樣贊,而且居然已經有了下家,心頭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曾聽哥哥說起過鄭居中,此人雖然是當今皇后胞弟,倒也不曾仗勢做過什麼惡事,要嫁的應該是他家幼女,傳聞也是位才貌俱佳的仕女,這套綉品落到她手裡,也算物得其所。
於是她問:「周伯伯,這套你出多少錢?」
周皇親想都沒想:「這套綉品我不敢出低了。這樣吧,一幅十貫,因是一套,再加十貫,總共五十貫!」
「成交!」瓣兒大喜過望,她原想最多不過一二十貫,也已是一般朝官一個月的俸祿,沒想到賣出兩三倍價來。不但自己花的足夠了,還能給家裡添置些東西。
「還是換成銀子?現今時價,一兩銀是兩貫錢,總共二十五兩。」
周皇親隨即將銀子取了出來,五兩一錠,五錠小銀鋌,亮鋥鋥排在桌上。瓣兒又請周皇親將其中一錠換成一兩一塊的小銀餅,她來時帶了個漆盒,將那些銀子大小分開,用錦袋仔細裝好,放進盒子里,又用包袱包好,告別了周皇親,騎著驢,高高興興趕往城南外。
出了城門,來到范樓,遠遠看見兩個人站在樓外路邊,一男一女,是姚禾和池了了,兩人已如約等在那裡了。
「我來晚了!這位是仵作姚禾。這是我的姐妹,池了了。」
瓣兒笑著將姚禾和池了了引薦給對方,兩人互相致禮。池了了仍然素色打扮,端潔中透出些英氣。姚禾則似乎特意換了件淺青色褙子,配著白布衫、黑布鞋,素樸而清朗。他望著瓣兒,微微一笑,牙齒潔白,滿眼春風。瓣兒也還他粲然一笑。
三人一起進了范樓。進到門廳,比在外面看寬敞許多。迎面是一道樓梯,通到二樓。左右兩個大堂,各擺了一二十張桌子。地鋪青磚,桌椅皆是黑漆烏木,四牆粉白,齊整掛著幾十幅筆墨丹青,格調不俗。不過這時上午客少,只有兩三桌上零落幾個客人。瓣兒抬頭望向二樓,樓上房間原來不止臨街一排,而是「回」字形四合環圍,一圈紅漆雕花欄杆護著,前後兩排各十間房,左右兩側稍短一些,各六間房。
一個身穿青布短衫、頭戴青帽的酒樓大伯迎了上來,他先看見池了了,笑著點點頭,而後招呼瓣兒和姚禾:「兩位客官,坐樓下還是樓上?」
池了了接過話:「我們是有事來找穆柱大哥。」
另一個酒樓大伯從樓後走了出來,二十來歲,瘦瘦高高:「了了姑娘。」
「穆大哥,這是趙姑娘、姚仵作,他們想看看上個月發生案子那間房。」
穆柱臉色微變:「上個月就查了很多遍了,怎麼還要看?」
瓣兒正要開口,姚禾已先笑著道:「那案子至今未破,推官大人說有些疑點,命我帶了人證,再來踏勘一下。」
穆柱面露難色:「這個我做不得主,得請店主來。你們稍等——」
他剛要轉身,那店主已經走了過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穿著褐色錦褙子、青綢衫,兩縷稀疏髭鬚,他用一對大眼掃視三人,臉上有些厭色。酒樓生意最怕這些凶事,這店主顯然不勝其煩。他望著姚禾問道:「姚仵作?屍檢上月就做過了,屍首也隨後搬走了,怎麼又來查?來查也該是司理參軍的事吧?」司理參軍主管獄訟勘查。
姚禾忙道:「屍首當時擺放的四至方位沒量仔細,推官大人讓我再來確證一下。」
店主又望向瓣兒:「了了姑娘是證人,這位姑娘呢?」
姚禾道:「她是死者的親屬,算是苦主,推官大人讓她一起來監看。」
店主似乎有些疑心,不過還是吩咐穆柱:「你陪姚仵作上去。」
穆柱點點頭,在前面引路,上了樓。樓上過道不寬,勉強容兩人並行。穆柱引著瓣兒三人走向左邊過道,繞過左廊,來到前排房間。樓上房間門都開著,並沒有一個客人。來到前排左數第六間房門前,穆柱停住了腳,側身請瓣兒三人進去。
瓣兒臨進那門時,忽然有些生畏。
這無頭屍案雖有些血腥,但哥哥這幾年查過不少這樣的血案,她聽多了,也就不再怕懼。這兩天反覆思索這案子,心裡時常會想像無頭屍體的情景,也只是略微有些不適。此刻,真的站到凶間門前,要走進去時,才發覺自己這是生平第一次走進兇案實境,一陣寒意撲面而來。
她屏了屏氣,邁步走了進去。房間不大,中間擺著張烏木大方桌,至少可以坐八人,配了四把烏木椅子,桌邊椅角都雕著梅花鏤空花樣,很是雅緻。門邊一張烏木小櫃,裡面沿牆還擺著四把烏木椅子備用。此外,便不剩多少餘地。面街兩扇大窗戶,窗格上也是梅花鏤空圖樣,漆得烏亮,窗紙也乾淨。三面牆上,只要夠得到的地方,都寫滿了墨字詩詞,行楷草書都有,應該是來店裡的文人墨客們所留。
瓣兒回頭看池了了,見她盯著桌椅,眼中悲懼閃動。瓣兒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池了了澀然一笑,回握了一下。
姚禾走到桌子和窗子中間,指著地上說:「屍首當時就在這裡。」
瓣兒走了過去,見那條窄道只比一肩略寬,她左右看看,抬手推開了窗戶,下面是街道,對面也是一座兩層樓房,底層是一間衣履店,上面可能是住家,一個中年婦人正從左邊一扇窗戶里探出半截身子,手裡扯著件衫子,正要晾到外面的橫杆上。她回頭問站在門邊發獃的穆柱:「穆大哥,那天你最後進來時,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
穆柱皺著眉想了想:「似乎是開著的。」
池了了道:「那天已經開春,中午太陽又大,很暖和,曹喜把窗戶打開了,說把悶氣曬掉。」
瓣兒點點頭,但隨即想:那天他若是有心殺人,恐怕不會去開窗戶,開了又得關,何必多此一舉?
她存下這個疑問,又問穆柱:「你進來時,桌椅是什麼樣子?」
穆柱又想了想,才慢慢開口道:「桌子……沒動,還是原樣,左右兩張椅子……因那兩位公子坐過,又出去過一次,所以搬開了些……靠門這張……原是了了姑娘坐的,但……我進來時,曹公子坐在那裡……」
「他們出去過一次?」
「嗯……是下樓去解手……我正給那邊客人端了菜出來,他們在我前面下的樓。」
瓣兒發覺穆柱說話極小心,像是生怕說錯一個字。給這種兇案作旁證,誰都會怕,但穆柱除了這一般的怕以外,似乎另外還在怕些什麼。但她一時看不透,便隨著穆柱,也放慢了語速:「他們兩個……是一起去解手?」
「嗯……茅廁在樓下後院,我看曹公子可能……可能是醉了,腳步有些不穩。董公子扶著他……」
若真的醉得這樣,還能殺人嗎?難道是裝醉,故意讓董謙扶著,做給別人看?
瓣兒又存下疑問,繼續問道:「曹喜最初是坐哪個座椅?」
池了了說:「右邊這張。」
「他先坐右邊,然後下去解手,回來後坐到了靠外這把椅子……」瓣兒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坐到靠外邊那張椅子,桌子略有些高,坐下後就只能看見桌面,看不到窗邊那條窄道的地面。屍首倒在那裡,又沒了頭,若非側身低頭繞開桌面,根本看不到。
曹喜回來後,為什麼要換到這裡坐?是因為醉了,順勢坐下?或者,坐在這裡就可以推託自己沒看見屍體?
她又扭頭問:「穆大哥,你最後進來時,曹喜是什麼姿勢?」
「他……他一隻胳膊擱在桌子上……頭趴在臂彎上……」
瓣兒照著做出那個姿勢:「是這樣嗎?」
「是……」
「你進來後,他是很快抬起了頭,還是慢慢抬起來的?」
「這個……我進來後,先沒發覺什麼,見董公子不在,就近前幾步,想問一下曹公子,結果……見到桌腳那裡露出一雙腳,就走過去看,結果發現董公子……我就叫起來,連叫了幾聲,曹公子才抬起頭,醉得不輕,眼睛都睜不太開,望著我,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他真的醉了?」
「嗯……應該是吧……我當時嚇壞了,也記不太清……」
若是醉成這樣,自然殺不了董謙,但真的醉到了這種地步?有人進來殺董謙也毫不知情?瓣兒又想起這個疑問。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對面一排房間門都開著,房內桌椅看得清清楚楚,她又問穆柱:「那天對面客人坐滿沒有?」
「嗯……朝陽這面十間、東邊六間都坐滿了,南面十間和西面六間背陰,都沒坐滿,只坐了五六間。」
「對面坐了客人的有幾間?」
「我記不太清了……兩三間吧。」
這樣說,那天客人不算少,若兇手另有其人,正像嫂嫂所言,他進出這房間,難保不被人看見,他又何必非要在這麼熱鬧的地方殺人呢?除非……瓣兒不由得望向穆柱,穆柱也正在偷瞧她,目光相遇,他立即躲閃開去。
除非是這店裡的人!尤其是端菜的大伯,進出任何房間都絕不會有人留意!
瓣兒被自己的推斷嚇到,她忙又望向穆柱,穆柱則望著外面,心事重重,目光猶疑。難道是他?!
瓣兒嚇得挪開兩步,忙轉過頭,裝作看牆上的題詩,眼角卻偷看著穆柱,心怦怦亂跳。
「那應該是董公子題的——」穆柱忽然道,「出事那天才題的,董公子以前替我寫過一封家信,他的筆跡我認得。」
「哦?董謙?」
瓣兒慌忙回眼,牆上那些字她根本沒在看,這時才留意到,上面題了首詞《卜運算元》:
紅豆枕邊藏,夢作相思樹。竹馬橋邊憶舊遊,雲斷青梅路。
明月遠天涯,總照離別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