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
——周敦頤
趙不棄騎馬來到酸棗門外,向街口賣水飲的老婦打問到姓費的竹木匠人家。
兩間矮房,門口堆著些竹匾木凳之類的家常器具,一個老漢正在鋸一截木頭,一個老婦坐在矮凳上編竹筐。
趙不棄下馬問道:「老漢,你姓費?」
費老漢打量了一眼趙不棄,忙放下鋸子,彎著腰點頭應了聲:「是。」
那老婦人也停住手望過來。
趙不棄笑著道:「我是來打問一件事,關於你女兒香娥,她可在家?」
費老漢一愣,張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道:「她在婆家。」
「哦?她已經嫁人了?」
「是啊,嫁出去一個多月了。」
「那我就跟你打問一下,正月十五你女兒變身那件事。」
老兩口神色微變,一起望著趙不棄。
趙不棄問道:「那天她果真在家裡?」
費老漢忙點著頭道:「是啊,是啊,那天她在後院編竹簍。」
「而後就忽然不見了?」
「是啊,是啊。」
「真的?」趙不棄盯著費老漢的雙眼。
「是啊!」
費老漢眼裡閃過一絲慌張,雖然極隱微,卻沒能逃過趙不棄的眼。
他又問:「你女兒嫁到哪裡了?」
「洛陽一個船工。」
「嫁得這麼遠?」
「是啊,是啊。」
趙不棄原打算直接問他女兒,人卻已經在洛陽,便跟費老漢道聲謝,騎馬迴轉。走到街口,看到方才問路的那個老婦,那老婦人十分活絡,又愛說話,他便來到水攤邊,下了馬,坐到小凳上:「阿婆,來碗梅湯。」
老婦忙舀了碗梅湯,笑著遞過來:「我這攤子雖寒酸,煎的湯水這北城外沒有誰家敢來比,大官人嘗嘗。對了,大官人可找見那老費了?」
「果然好梅湯——哦,找見了。」
「大官人找他是要買木器?」
「嗯——對了,他家女兒嫁到洛陽去了?」
「嫁了個跛子。」
「跛子?」
「也不算什麼,只是左腳有些跛,能走能跳。他家女兒臉生得那樣,能嫁這樣的人已算不錯了。不過呢,說起來那跛子也算有福,香娥臉面雖生得不怎麼好,但那副腰身還是頂好的。夫妻兩個吹了燈,誰還看得見眉眼?腰身好才是頭一件。何況,費家的陪嫁在那條巷子里也算上等了。出嫁那天光衣裳就裝了兩大箱籠,那副珠翠頂戴少說也得值幾百貫。要不是這陪嫁,他家女兒只有老在家裡了……」
趙不棄又騎著馬去找何渙。
一進門,他就問道:「阿慈那天變身的事情,你得再給我細細講一遍,越細越好。先從出門前說起——」
何渙請趙不棄進屋坐下,齊全端了茶上來。坐定後,何渙才又重新講起那天的經過。
阿慈每年正月十五都要去廟裡燒香還願,她雖未明言,何渙卻覺察出,阿慈這回去許的願應該和他有關,便說自己也要去。阿慈只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她換了身素凈衣裳,又給萬兒穿好正月新買的衣服。
才穿好,朱閣和冷緗夫婦就來了。他們兩人正月初五就曾來過,那天商議好了十五一起去大相國寺。冷緗見阿慈穿的是平日衣服,說大年節的,穿這麼素做什麼,硬拉著阿慈去內屋,幫她換了身鮮亮的衣裳。
趙不棄聽到這裡,打斷問道:「阿慈衣裳多麼?」
何渙搖了搖頭:「我聽老娘說,張志歸出家後,阿慈將自己稍有些顏色的衣裳全都典賣了,只剩了幾件素色的,幾年都沒再添買過新的。後來招贅了丁旦,老娘才強給她添了件新褙子,那天換的就是這件,我記得是藕荷色素緞面,鑲了淺桃色的錦邊。」
「好,你繼續講。」
何渙又講起來——他抱著萬兒,五個人告別了藍婆,一起出門,並沒有租車馬,慢慢逛著進城。自從和丁旦換了身份後,何渙這是第一次白天出門。那天街上人很多,城外的人全都趕著進城去看燈、燒香,東水門進出的人、車、驢、馬擠作一堆,半天動彈不了,天雖然冷,人卻擠出汗來,萬兒也被擠哭了。冷緗有些不耐煩,說城外都這個擠法,大相國寺就更別想進去。
於是他們退了回來,護龍橋邊擺了許多吃食小攤,朱閣說早起沒吃東西,都走餓了,大家便在一個餶飿兒攤上坐下來,各吃了一碗。那湯里韭末放得有些重,吃過後,冷緗從荷包里取出金絲黨梅,一個人分了一顆含著,然後才折向北邊,打算改去東北郊的觀音院。
經過爛柯寺時,朱閣見寺門半掩著,便說燒香何必跑那麼遠,就近燒了就是了,他過去推開寺門,正巧住持烏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問烏鷺能不能燒香?烏鷺說自己要去大相國寺開法會,但佛門不能拒信客,便請他們進去了。
烏鷺陪著何渙和朱閣觀賞兩廊壁畫,冷緗和阿慈去燒香,兩人就在梅樹邊追著嬉鬧了幾圈,而後分開,阿慈獨自進了佛殿,之後便變身了。
變身之後,何渙和朱閣夫婦起先都不信,前院後院都找遍了,禪房、廚房甚至茅廁都沒有漏過,但的確不見阿慈蹤影。
趙不棄聽完後,問道:「冷緗和阿慈嬉鬧的時候,你真的一直都看著?」
「嗯。我第一次見阿慈這麼歡悅,所以一直扭頭望著。阿慈生性柔靜,忍著不敢大聲笑,臉上看著有些羞窘,那神情比梅花更明艷動人。冷緗又在後面追,她不得不儘力躲避,只是她平日難得跑動,腳步都有些虛浮。一直到阿慈進了佛殿跪下,我才要回頭,就見她忽然倒下,忙趕了過去。從頭到尾眼睛都沒離開過。」
「哼……我再好好想想。」趙不棄仍沒發覺有什麼入手之處。
阿慈當天在一起的幾人中,還有朱閣的妻子冷緗並沒有見過,趙不棄便別過何渙,又往第二甜水巷朱閣家行去。
到了朱閣家門前,他想朱閣恐怕不會讓自己面見冷緗,勒馬猶疑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謝婆,便騎馬繼續前行,剛到街口,就見一個胖老婦人坐在茶坊門口,正在擇揀青菜,正是謝婆。
謝婆是個牙人,平日幫人說媒傳信、雇尋僕婢,專愛穿門越戶,遠近人家裡里外外的事情知道得極多。趙不棄曾找她幫忙雇過一個使女。
趙不棄騎馬剛走近,謝婆已經瞅到了他,忙撂下手裡的青菜,扶著門框費力站起來,笑得像個甜饅頭:「趙大官人,多久沒見到您了,又要尋使女?」
趙不棄下了馬,笑著走過去:「上回找的那個使女仍在我家,還算好,不用尋新的了。我來是向你打問一些事情。這幾文錢給你孫兒買點零嘴吃。」
他抓了十幾文錢遞給謝婆,謝婆雙手抓過,笑眯了眼:「我孫兒不知道在哪家等死,還沒投胎呢。大官人要問什麼事?」
「這街上新搬來的姓朱的那家你可知道?」
「怎麼不知道?他家一個男僕、一個使女、一個廚娘,全是我幫著雇的。」
「這麼說,他家娘子你也見過了?」
「何止見過?她的手我都摸過好幾回了,生得跟白孔雀似的。論風流標緻,我瞧這條街上所有行院里的姐姐們都不及她,就是待人冷淡些。我們這些人去了,她難得賞個笑臉兒。其實何必呢,她那點彎彎拐拐的事,別人不知道,卻難瞞得過我——」
「哦?說來聽聽?」
「這不好,我可不是那等背後隨意說人隱私的豁嘴婆娘。」
趙不棄忙又抓了十幾文錢遞過去:「我最愛聽這些事,剛吊起了興頭,謝媽媽好歹說一說。這幾文錢給你那沒投胎的孫兒買個撥浪鼓預備著。」
謝婆扭捏著抓過錢塞進懷裡,壓低聲音道:「你可不許出去亂說——憑姓朱的那點三不著四的本事,就能白得了官階,又搬進這院精貴宅子?」
「哦?難道靠的是他家娘子?」
「可不是?每個月至少有半個月,他娘子都不在家裡住。前天我還見一頂小轎把她接走了。」
「她去哪裡住?」
「這我可不敢說。」謝婆撇了撇嘴,坐回到小凳上,繼續擇起菜來。
趙不棄只得又抓了兩把錢強塞進她手裡:「謝媽媽別讓我這麼噎著回去啊。」
「那好,我可不敢直說出名姓來,你能猜出來就猜。」
謝婆從那把青菜葉里捉出一條青蟲,拈到趙不棄的眼前:「就是這個。」
趙不棄看著那青蟲在謝婆指間扭動,略想了想,忽然明白,笑著問:「菜花蟲?」
「菜花蟲」正是蔡京的長孫,名叫蔡行,嗜色成病,京城人便給他起了這樣一個綽號。
謝婆點點頭:「是了。朱閣這買賣比行院里那些龜公還划算,他只是把自己娘子舍了一半給菜花蟲,菜花蟲不但賞了他官階和房宅,前幾天還把自己一個婢妾給了他。好了,我得去煮飯了,其他我再不知道了。」
「多謝!」
趙不棄上了馬,慢悠悠又來到爛柯寺。
下來拴好馬,他走進寺門,院子里極其清靜,住持烏鷺和小詩僧弈心都不見人。趙不棄走到左廊壁畫邊,站在何渙所說的位置,又向佛殿那邊望去。雖然庭中央有梅枝掩映,但並沒有遮住視線,何況冬天梅樹沒有葉子,更稀疏些。阿慈從梅樹邊走進佛殿,全都能看見。
他佇立良久,反覆回想何渙講過的每個環節,卻仍無一絲頭緒。
一陣小風拂過,庭中央那顆梅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那葉子盤旋著落到香爐後面。趙不棄忽然想起,當時冷緗裙子被鐵香爐掛住,阿慈回身蹲下幫她理裙角,只有那一小會兒,何渙的視線被鐵香爐遮擋。
變身只能在這一小會兒發生!
他又走到那香爐邊,上下左右仔細查看了一遍。由於這香爐原是個鐵箱,風吹雨淋,周身全都生了銹。而且上回他就已經查過,香爐里盛滿了香灰,根本沒有地方藏人。
趙不棄見那鐵箱邊沿上都釘著一排鉚釘,他伸出手,用指甲摳住其中一顆,試著拔了拔,沒想到那鉚釘有些鬆動,再一用力,竟拔了起來!
他心裡頓時一亮:我怎麼這麼傻?
香爐現在雖然盛滿了香灰,但變身是在正月里,那時未必是滿的。
只要騰空這個鐵箱里的香灰,定做一個長寬相同的鐵托盒,嵌套在香爐頂上,只要幾寸深,裝滿香灰,能插香就成,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箱子裡面便足以藏個人進去。再把朝里一面的箱壁鉚釘全都從裡面卸開,虛扣住,這樣藏在裡面的人便可以自如進出!
隨即,之前一連串疑竇如同珠鏈一般穿到了一起——
首先,那個醜女香娥。他的父親只是個窮竹木匠人,並沒什麼家底,卻能拿出許多奩資將自家的醜女嫁出去,而且是在變身之後不久。自然是有人出了錢,買通香娥玩這場變身把戲。
據賣水飲的那個老婦說,香娥雖然臉面生得丑,身材卻不差,恐怕和阿慈身材接近,看來那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用香娥的背影來矇混。
其次,朱閣夫婦。朱閣為攀附蔡行,連自己妻子冷緗都獻了出去。但那「菜花蟲」出了名的心濫貪多,縱便眼下沒有厭倦冷緗,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朱閣為了固寵,才設下這「變身計」,劫走阿慈。
其三,變身真相。冷緗一定是有意讓鐵箱角鉤住裙角,喚阿慈來幫忙。阿慈在鐵箱這邊蹲下來,何渙看不到。而那醜女香娥早已藏在箱子里,她趁機推開箱壁,鑽出來,和冷緗一起把阿慈塞進去,再扣上箱壁。冷緗裝作凈手走開,香娥則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她背影和阿慈相似,走路姿勢冷緗恐怕也事先調教過。
另外,那天臨出門時,冷緗非要讓阿慈換一身衣裳,她熟知阿慈境況,知道阿慈只有那套好衣裳,應該是預先照著給醜女香娥也縫製了一套,而後那天早上強迫阿慈換上那套衣裳。衣裳、背影、行姿都相似,何渙毫無防備,很難看得出來。
只是——
香娥猛地從鐵箱里鑽出來,阿慈一定很吃驚,冷緗和香娥把她塞進鐵箱里,也自然要反抗。但當時毫無聲息,為何?
趙不棄又低頭凝神想了想,猛地記起何渙所言,那天他們進寺前先吃了碗餶飿兒,冷緗又取出金絲黨梅分給諸人。回回國有一種叫「押不蘆」的葯,人吃下去不到一刻,就會昏迷,比中原的蒙汗藥效力更強。冷緗恐怕是在阿慈那碗餶飿兒里偷偷投了葯,或是事先將一顆金絲黨梅用那葯熬過。
她一定是事先掌握了迷藥的時效,知道阿慈大致多久會暈倒。進到寺里,冷緗追著阿慈嬉鬧,應該是想讓藥力儘快發作,看準藥力要發作時,又裝作裙子被掛,喚阿慈去幫她。對!何渙說阿慈跑起來腳步有些虛浮,他以為那是由於阿慈平日不常跑動,其實恐怕是由於藥效已經漸漸發作。
阿慈幫冷緗整理裙子,蹲下去再起身,藥力更易猛地發作,她恐怕很快就昏迷了。這時冷緗只要裝作繼續和阿慈說笑,醜女香娥便能趁機鑽出來換掉阿慈,然後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跪下來裝作昏倒。
等何渙發現「變身」,送醜女香娥回家後,朱閣再找人將阿慈從鐵箱里拖出來悄悄拐走!
不過,做這事瞞不過寺里的僧人,難道烏鷺和弈心師徒是合謀者?不對,弈心說那天師父派他送信去了。這麼說,是住持烏鷺自己和朱閣夫婦合謀,因此才支走了弈心。
趙不棄正在急速思索,忽聽到身後一個低沉聲音:「阿彌陀佛!」
回頭一看,是烏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