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明善,明善在乎格物窮理。窮至於物理,則漸久後天下之物皆能窮,只是一理。
——程頤
趙不尤想了一夜,終於大致明白了梅船消失的真相。
清早起來,他先給顧震寫了一封簡訊,交給乙哥送了出去。而後吃過飯,帶著墨兒、瓣兒一起來到汴河邊,過了虹橋,走向梅船消失的地方。經過樂致和的茶坊時,趙不尤朝里望了一眼,樂致和正在後面燒水,抬頭也看到了趙不尤,但隨即躲開了目光。看來那樁假信事件,讓他們幾個都不好過。
趙不尤心裡想,孰能無過?尤其是善惡是非,哪裡有那麼直截明白?唯願東水諸子經由此事,能深省人心事理,於德業上更進一步。
他們三人來到岸邊,梅船和新客船當時相撞的地方並沒有泊船,水面空著。
瓣兒問道:「哥哥,你真的猜出來梅船是怎麼消失的?」
趙不尤笑了笑:「我只是想出了其中之理,是否對,還得實物來驗證。」
這時顧震帶著萬福和十二名弓手趕了過來,顧震大聲道:「不尤,你真的查明白了?」
「還需要驗證——」趙不尤望著那些弓手,「各位有誰會水?」
兩個弓手搶著道:「我會!」
趙不尤指著那天新客船停泊的水域:「那就煩請兩位到水底去撈一撈,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
顧震忙道:「我當時就懷疑那梅船沉到了水裡,已找人到水底探過了。」
趙不尤搖了搖頭:「那天你探的是梅船的位置,當時這裡停著那隻新客船,它下面並沒有查。」
「新客船下面會有什麼?」
「去探探就知。我估計下面有東西。」
「好吧,你們兩個潛下去看看。」
兩個弓手脫了外衣,一起走進水裡,潛了下去。一口氣時間,兩個弓手先後從水裡冒出了頭,其中一個叫道:「大人,底下真的有東西!」
顧震忙道:「那還不趕緊撈上來?」
兩人吸了口氣,又一起潛了下去。半晌,水面嘩響,兩個弓手又浮出來,一起拖著件東西遊到岸邊。陽光照耀下,那東西閃著黃亮光芒,是件銅器。兩個弓手將它拖上岸後,眾人才看清,似乎是一架銅爐。
那銅爐大概三尺長,一尺寬,兩尺高,分成兩層。底下是爐膛,裡面還有些燒剩的石炭;中間隔著層銅絲網,周邊則是一圈水槽,頂上則是鏤空的爐籠。
顧震納悶道:「這是什麼?」
趙不尤揭開爐蓋,從絲網角落裡拈出一顆殘渣,摳破外面的黑焦,裡面露出些未燒盡的黃褐粉粒:「那天梅船被煙霧罩住,那些煙霧就是用這個燒出來的。」
「這個?」
「應該是混制的香料。」
萬福也從爐角拈出一粒殘渣,用手指捻碎後,嗅了嗅:「還有些殘餘氣味,對!那天我在橋上聞到的就是這個香味,有些像木樨香。」
顧震越發納悶:「這銅爐怎麼會跑到新客船底下?還有,那天梅船被煙霧全部罩住,這個銅爐能燒出那麼多煙?」
「絲網周邊是水槽,連蒸帶燒,煙霧混著水汽——」趙不尤說著望向那兩個潛水弓手。
其中一個道:「大人,水底下還有不少銅爐,大約有十幾個。」
顧震瞪大了眼:「這麼多?你們全都撈上來。不尤,你怎麼知道有這些銅爐?」
「下鎖頭稅關簿錄上記載,梅船當時載了些廚具和香料。要造煙霧,自然少不了爐具。但這些爐具始終沒有查到。」
「梅船消失了,船上的東西自然也就跟著沒有了。」
「這世上除了水與氣,豈有憑空消失的東西?」
「這麼說,你真的知道梅船去了哪裡?」
「銅爐既然找到了,我的推斷應該不差。我們現在去汴河船塢,到了那裡,你自然會明白。」
顧震留下那兩個弓手繼續打撈銅爐,其他人一起趕往汴河船塢。
到了船塢,趙不尤先向塢監要了把釘鎚,而後引著眾人來到那隻新客船邊。
新客船仍停在水邊,船頭一根粗纜繩,拴在前面一根粗木樁上。趙不尤先在岸上仔細看了看,船的尾部懸空虛伸出去一截「虛艄」,比實際船身長三尺左右。趙不尤記好虛艄和船身相接的位置,而後上了船,走進尾艙。
尾艙一半在船身,一半在虛艄,卻是一整間,本該用整長的木板縱列才堅固。這隻船卻不是,船身和虛艄的船板分成兩截,分界處是一條橫木板。而且,正如趙不尤所料,那塊橫木板兩邊各有一個大釘頭。
趙不尤用釘鎚去撬那兩顆釘頭,很松,輕易就拔了出來。隨後,他又去撬那塊橫板,果然是活板,應手而起。他搬開那塊橫板,下面是空的,能看得見水和船尾板。
顧震、萬福、墨兒、瓣兒等人站在他身後,全都彎腰看著,都很納悶。趙不尤俯身向下面探看,見船尾板中間頂端果然有個洞。他微微一笑,回頭讓墨兒將窗腳的那條繩鉤掛到頂篷木樑的滑輪上。墨兒搬來一個木凳,踩上去,將繩頭穿過滑輪,趙不尤接過繩鉤,鉤住船尾板的那個洞,讓墨兒用力拉。
墨兒拽緊繩頭,萬福也過去幫忙,兩人一起用力,一陣吱嘎聲,船尾板居然被吊了起來,像閘門一般。眾人看到,都驚呼起來。
趙不尤讓兩人繼續拉拽,很快,船尾板完全被拉了上來,像一堵木牆一樣,將尾艙隔為兩間。趙不尤過去將繩頭拴牢在窗欞上,而後笑著道:「我們再去外面。」
眾人又一起下了船,來到船尾一看,裡面竟還有一層尾板,不過要舊得多。
趙不尤見後面不遠處泊著一隻遊船,就喚了幾個弓手,一起上了那隻遊船,劃近新客船船尾,他站在船頭,查看新客船船尾「門扇」裡面那一層船板,選好中間稍右的位置,舉起釘鎚,用力敲砸,砸穿了船板,砸出一個洞。顧震等人在岸上看著,全都驚詫不已。趙不尤透過那洞,看清船尾縱梁的位置,在縱梁另一側又砸出一個洞。
隨後,他從遊船上找來一根粗麻繩,將繩頭穿過兩個洞,牢牢拴住那根縱梁。繩子另一頭則拴在後面遊船船頭的木樁上。
眾人越發納悶,趙不尤卻只笑了笑,請十位弓手全都上到後面那隻遊船上,每人拿一根船槳或船篙,倒著劃那遊船。弓手們準備好後,趙不尤站在遊船船頭,大喝了一聲:「劃!」
弓手們執篙握槳,一起用力,那隻遊船迅即向後滑動。新客船船頭、船尾的兩根麻繩很快繃緊,前後拉扯之下,發出一陣吱嘎聲。趙不尤大聲吆喝著指揮弓手們繼續用力劃,新客船發出的吱嘎聲越來越響,船尾和船身似乎被扯裂,竟慢慢伸了出來。
弓手們繼續用力,新客船被拉出的船尾越伸越長,竟像是這船有個內身。
顧震等人在岸上看著,全都睜大了眼睛。趙不尤繼續吆喝,那些弓手也一起喊著號子,拼力划船。忽然,每個人都感到手底的拉力猛地一松,遊船也像是掙脫了束縛,猛地向前一衝。
趙不尤大喝了一聲:「好!」
弓手們停住手,大家一起望向水中,只見新客船和遊船之間竟憑空多出一隻船來。
從外殼看,那是只舊船,船身、船艙俱在,只是沒有頂篷和桅杆。
趙不尤跳上岸,指著那隻船沉聲道:「這就是那隻梅船!」
顧震和墨兒他們驚了半晌,才忙向新客船裡面望去,除了前後艙,新客船中間只剩下一個空殼,連船底都沒有,露出一方水波。只有兩舷底部有兩條長木箱,它之所以不沉,靠的便是這兩側的空箱。
顧震大驚:「梅船是鑽進這裡面了?」
趙不尤道:「正是。他們之所以用那些銅爐燒出煙霧,一是為了造出神仙假象,二則是為了遮掩耳目。我那天又來查看過這隻客船,見它外面的船板全是新的,而裡面的船板則是舊的,昨晚才終於猜破這船套船的抽屜戲法。」
「這麼說梅船上那些屍體根本不用搬運,他們其實一直就在梅船上,只不過套上了這個新船套?」
「我去應天府查問,說有人重金買下了梅船,我估計買船之人量好了梅船尺寸,在汴京照著造了這個新船殼,清明那天趕早等在了虹橋上游。」
「他們既然能造這個新船殼,連裡面的船一起造只新的,不是更好?何必花錢買梅船?」
「恐怕是覺著新船容易令人生疑,舊船消失則更像真事,也更神異。」
「他們為何要花這麼多心血做這種事?」
「為討官家歡心。平地都能壘起一座艮岳,這點又算得了什麼?我估計梅船在虹橋東邊起航時,是有意沒有放下船桅杆,好引橋上兩岸的人全都來看,這樣,這出煙幕大戲才不枉鋪排這麼大陣仗。」
「這倒是。林靈素被貶之後,恐怕不計代價想重新邀寵,看的人越多,傳得越廣,於他便越有利。只是梅船上那些人用銅爐燃出煙霧,煙熏火燎,他們難道不被熏死?」
趙不尤從懷裡取出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那條紗帶:「他們用這紗帶在水裡泡濕,蒙在臉上,上半截塗了清漆,既不怕眼睛被熏,又能看清東西。下半截則可以堵住口鼻。」
顧震笑起來:「原來這紗帶是做這個用的。但除了郎繁,他們都是中毒而亡。這麼多人是被下了毒,還是一起服毒自盡?」
趙不尤又取出那個小瓷瓶:「當時十分忙亂,很難下毒殺掉所有人。我估計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這樣一個小瓷瓶,裡面原本裝的恐怕該是蒙汗藥,讓他們一起昏睡過去,醒來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那幕後之人怕泄露機密,給他們時,換成了毒藥。這些人卻不知情,完事之後各自按照計劃喝下了瓷瓶里的藥水。梅船船主應該是最後一個喝,為防止留下證據,他將所有瓷瓶和紗帶收起來,扔掉後,才喝下自己那瓶。因此,谷二十七從暗艙里出來後,看到那些同夥倒在地上,並不如何吃驚害怕,他恐怕以為他們只是昏睡過去。後來,聽到同夥們全都死了,他才明白過來,或是過於傷悲,或是怕被幕後之人加害,所以也服毒自盡。」
「那些瓷瓶扔到水裡了?」
「我估計是在河底,或者在某個銅爐里。」
顧震呆了半晌,才又問道:「還有,那天上午,有人看到新客船里有不少人在說笑唱歌。後來那二十四具屍體,據谷二十七、張擇端這些人指認,除了兩個,其他都是梅船上的人。新客船里原來那些人去哪裡了?」
趙不尤笑著望向墨兒:「這個倒要多虧墨兒,他無意中解了這個謎題。」
墨兒茫然不明所以:「我?」
「你查香袋案的時候,去打問過彭影兒。清明那天,他沒有去勾欄瓦肆,說是接了個大買賣。」
墨兒納悶道:「可他和這事有什麼關聯?」
趙不尤答道:「新客船那天窗戶全都關著,附近那些人說看到裡面有人說笑唱歌,其實不是看到,而是聽到。彭影兒既會影戲,又擅長口技。他藏在新客船里,能學出十幾個人的聲音,再加上影戲。外面的人隔著窗,只看見人影,聽到人聲,很難辨別真假。我猜他可能察覺事情不妙,害怕惹禍上身,或者真的要被滅口,就潛到水底,溜到上游,趁沒人,上岸躲了起來。當時虹橋一帶一片混亂,很難有人留意他。」
顧震問道:「只有他一個人藏在新客船里?這船中間是空的,他站在哪裡?」
「那另兩具死屍。他們得拉起船尾板,接應梅船,否則梅船很難順利套進來。他們應該是在兩舷木箱間搭了根木板。用完正好給道士林靈素用。梅船的桅杆、船篷、窗扇都拆掉了,連那木板一起快速紮成木筏,再用帆布蓋在上面,兩隻船套起來後,拋進河中。林靈素跳到木筏上,演他的神仙戲。」
「兩個小童撒的鮮梅花呢?」
趙不尤又從袋裡取出郎繁的那個小瓷筒:「這是郎繁死後,他妻子在書櫃里發現的。裡面有兩朵乾梅花。答案就在這裡。」
「乾梅花和鮮梅花有什麼關聯?」
「郎繁是在禮部膳部,掌管宮中冰窖。」
「那些鮮梅花是冰凍冷藏的?」
「嗯,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其他辦法能存住鮮梅花。雖然本朝以來,豪富之家也開始藏冰,不過從郎繁收藏這兩朵梅花來看,這些冰凍的梅花恐怕是來自宮中冰窖。」
「看來,至少從冬天起,他們已經在謀劃這件事了。」
墨兒在一旁忽然問道:「哥哥,還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章美上了梅船左邊中間那間小客艙,董謙進的也是那間,他們怎麼會互相沒有見到?」
眾人都望向梅船小艙左中那間,梅船已經沒有了頂篷,那間小艙一目了然,很狹窄,兩人同處一艙,不可能看不到對方。更何況郎繁和康游先後進去行刺,這間小艙里便有四個人。
趙不尤道:「我起初也納悶,先以為兩個人一前一後,剛好錯過。但聽兩人所言,黎明前,他們都在這船艙里。而且,郎繁和康游先後進去刺殺他們,彼此也沒有撞到。想了一夜,今早回到常理,我才明白過來。」
墨兒忙問:「什麼常理?」
趙不尤道:「同時同地,兩個人卻沒有看到對方,其中至少有一項是錯的。既然同時沒有錯,那麼錯的便是同地。」
「他們不在同一個艙室?」
趙不尤搖了搖頭:「小艙左右各只有三間,這位置應該不會記錯。」
墨兒和其他人都皺眉思索起來。
瓣兒忽然道:「他們不同船!」
趙不尤笑著點頭:「對。有兩隻梅船。」
墨兒忙道:「這怎麼可能?」
趙不尤道:「我們疏忽了一點。董謙是午時上的船,而章美則接近未時,相隔近一個時辰。」
墨兒忽然想起來:「對了,武翔接到的密信上,寫的的確是三月初十未時。武翹轉寫給康潛的密信也是照抄了這時辰。不過,據董謙說梅船午時就起航了,章美和康游怎麼能上得了梅船?」
「章美上的是假梅船。」
「假梅船?」
「牽涉到梅船的一共有五個人:章美、郎繁、康游、董謙和丁旦。每個人背後藏著一路人馬,後四路人馬都是為了紫衣客,只有章美這一路,目的是除掉宋齊愈。因此造出一隻假梅船。這很簡單,武翔、康游都沒見過梅船,只需要在假船帆上照著綉一朵梅花,密信上挪後一個時辰,等真梅船開走之後,再停到岸邊,將康游誤導到假梅船上。這樣,就能借刀殺了宋齊愈。只不過幕後之人並沒有料到,章美又頂替了宋齊愈。」
眾人聽了,都睜大了眼睛,望著水中那隻無篷無桅的梅船,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