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程顥
溫悅這一向都不敢出去買吃食,只能將就家裡存的米麥醬菜。見案子終於結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買了許多菜蔬魚肉,置辦了一大桌菜肴。讓趙不尤請了顧震來,大家好好慶賀一番。
天氣好,桌子擺在院子中間,顧震並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圍坐在一起。顧震帶來一壇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動筷,大門忽然敲響。
何賽娘「騰」地站起來,粗聲大嗓問道:「誰?」
「門神娘娘開門,你家二爺來討飯了!」趙不棄的聲音。
墨兒忙去開了門:「二哥,到處找你找不見。」
「哈哈,才去了結了何渙那獃子狀元的事,怎麼?這麼一大桌子菜?」
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兒搬來張竹椅,大家重新落座。
顧震舉起酒盞:「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該是我來宴請大家,反倒讓弟妹費心費力。只好先欠著,改日再請大家。各位奔忙了這些天,這梅船案總算是告破了,來!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舉杯飲盡。
趙不尤道:「這案子只揭開了面上一層,元兇還藏在背後,並沒有逮到。」
顧震道:「你是說林靈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馬行街一個宅子里,率人去捉時,老道已經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總能逮到。」
趙不尤道:「林靈素只是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應該不是他毒殺的。幕後元兇另有其人。我在應天府查到,買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這姓朱的,才能查出設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橋東頭起航時,船上有兩個縴夫跑到橋頭去拉縴,另還有個船工不知去向,這三人並沒有死。」
「這一陣,我派了兩個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終沒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經逃了。」
「梅船其實同時在做兩件事,一件是造出天書祥瑞的神跡,另一件則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麼來歷,我們並不知曉,但有幾路人馬都要殺他。看來干係重大,不是個尋常人物。」
墨兒道:「章美、董謙、丁旦都穿著紫衣,懷揣珠子,他們誰是真的紫衣客?」
趙不尤道:「章美頂替了宋齊愈,董謙是誤中了侯倫的計策,丁旦只是一個無賴漢,他頂替的是何渙,這五個人雖然身份不同,但都沒有什麼大來由,就算想殺,也不需要費這麼大陣仗,他們應該都是替身,並非真正紫衣客。」
顧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裡?」
趙不尤搖搖頭:「目前一無所知。」
瓣兒摸著耳垂上蘭花銀耳墜,輕聲道:「幾個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難道是個女子?但讓大男人裝女子,又說不通。」
趙不尤道:「這也是費解之處。」
顧震猛喝了一口酒,嘆道:「我才說案子已經告破,這麼看來,這案子才開頭?」
溫悅聽了,才舒展的眉頭又蹙了起來。趙不尤扭頭歉然望去,溫悅回了他一眼無奈。
顧震卻沒留意,問道:「還能從哪裡查?」
趙不尤道:「我這邊,古德信還未回信,章美查出來禮部員外郎耿唯和簡庄密謀,不過我想,古、耿兩人雖然知情,但應該不是主謀。」
趙不棄道:「我這裡,何渙殺死閻奇,發配暴斃,又被救活,這一連串怪事恐怕都是設計好的,背後主事的是個員外,這員外看來來路不小。」
墨兒道:「脅迫武翔的人是誰,香袋交給了誰,目前也不清楚。」
瓣兒道:「董謙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倫一個人能辦得了的,背後也一定另有主謀。」
顧震道:「這幾路人馬,又都是為紫衣客而來。」
眾人默默沉思起來。
趙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裡一驚,沉聲道:「我們疏忽了一條線索。」
「什麼?」諸人一起問道。
「高麗。」
「嗯?」諸人越發納悶。
「武翔十一年前偷傳圖書給高麗使者,這事極隱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麗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誼深厚,絕不會外傳——」
墨兒驚道:「寫密信脅迫武翔的,是高麗使者?」
趙不尤點點頭:「有可能。還有一條佐證。清明那天,我經過虹橋時,見到樞密院北面房令史李儼陪著一人在橋東茶棚下,那人漢話口音有些古怪,我當時疑心他是高麗使者。後來無意中遇到李儼,他上來搭話,隨口又打問起梅船案,並勸我不要再查。現在看來,他似乎並非隨口而言……」
趙不棄笑道:「這戲越來越好看了,連外國人也擠進來扮暗鬼?」
趙不尤道:「不過目前尚不能斷定。」
瓣兒忽然道:「咱們這幾樁案子里的這些人合起來,倒像是一幅《士子圖》呢。」
墨兒道:「還真是。哥哥那邊東水八子,有隱逸,有太學生,有魁首,還有已經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趙不棄笑道:「我這邊有狀元,有府學生,還有縣學破落戶丁旦。」
瓣兒笑著接道:「我這邊是待缺的進士。」
墨兒嘆道:「我這裡——武翔是出仕,武翹是太學外捨生,康游是武轉文,還有餑哥,是從童子學輟學。」
趙不棄笑道:「這《士子圖》花色果然齊全。」
趙不尤道:「士農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風化,朝政得失,都系之於士。士正則天下正,士邪則天下邪。僅從咱們這幅《士子圖》來看,正氣仍在,但邪氣亦不弱,或出於陋見,或由於私慾,互爭互斗,損傷了多少元氣?外敵未至,內傷已深。」
趙不棄笑道:「不止互斗,這《士子圖》整個看起來,又是一場傀儡戲。所有這些人,連我們幾個在內,都不過是木傀儡,被人操弄著跑腿奔命、顛來倒去,二十幾個人還丟了性命。背後操弄的那些人卻至今連影都不見。」
趙不尤嘆道:「那天田況跟我說起一個話題,『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個意思。不過,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動,能思,能選。同一個局,只看每個人作何選擇。就像簡庄和章美,兩人起先不但主動入局,更造出局,來害宋齊愈,但到後來,簡庄仍執迷不悟,章美卻幡然悔悟,並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兒道:「香袋案也是,武家兩兄弟,武翔便不聽命,不入局,武翹卻為了兄長,成為造局者,害了康潛、康游兩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為了嫂嫂和侄兒,卻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趙不棄笑道:「何渙那獃子也是,葛鮮和丁旦設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實上鉤入局。而丁旦,為錢設局,卻不知道,別人又把他設進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賭,結果把性命賭進去了。」
瓣兒笑道:「何渙幸虧遇見二哥這個專愛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來。倒是侯倫,別人設局害他,他又設局害董謙,董謙是十分僥倖,才從局裡逃出來。」
顧震皺眉道:「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層局?」
趙不棄笑道:「人生無往而非局。」
趙不尤道:「是。有人必有爭,有爭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點不忍之心。像章美、餑哥、冷緗,都先設了局,因為不忍,又主動解了局,讓宋齊愈、孫圓、阿慈得以脫局。一點不忍之心,便能給人一條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簡庄修習仁義之學,卻不知道『二人為仁』,仁不在言語文字間,而在人與人之間。一個『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顆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傷人者先傷己,縱便如願,己心已殘,又何能得安?」
趙不棄笑道:「你們尋安,我只求趣。咱們已經攪了他們的局,這些背後提線設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們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們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難看;越難看,這事便越有趣。」
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顧震舉起杯:「這事先扔一邊,今天咱們先痛快喝他一場!」
天色陰沉,看著又要落雨。張擇端卻背著畫箱,獨自又來到虹橋橋頂。
今天他是來確認橋東頭、河北岸店肆房頂的瓦片數目。多年來,他早已養就一絲不苟的脾性,被召進御畫院後,見當今官家觀畫極苛細,鳥羽上細紋都絲毫不許紊亂,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橋頂,先數左近店肆房頂的瓦片,數完一間就趕忙取出紙筆記下來。等他數到章七郎酒棧,忽然想起前兩天遇見趙不尤,趙不尤跟他大略講了講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牽連其中。而且據趙不尤言,眼下這案子也才揭開一小片,背後藏了些什麼,深廣莫測,還難以預料。
當時,張擇端幾乎脫口要將那件事告訴趙不尤,但隨即還是強忍住了。
其實,早在清明那天正午,親眼看到梅船消失,張擇端先是被那「神跡」驚到,但隨即就察覺了另一樁隱秘,讓他頓時驚住,遍體生寒。當時橋上的人都忙著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沒有誰留意他,他卻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來。自那天起,那樁隱秘他一直強壓在心底,不敢告訴任何人。
他反覆告誡自己:你只是一個畫師,除了作畫,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說,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樁隱秘,心底也再次湧起一陣寒意,冷透全身。這時,天上落起雨來,他卻絲毫不覺,怔怔望著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兩岸的柳樹、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陣悲涼,不由得低聲吟誦昨夜聽雨難眠時,填的那首《醉木犀》:
筆下春風墨未乾,城頭已似近秋寒。燈窗夜雨幾人眠?
一紙江山故人遠,半生煙火世情闌。落花影里認歸帆。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