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苟傾焉,則物以其類應之。
——司馬光
古七走後,臧齊又想到那庫炭只能堆在自己炭庫,這時再另找隱秘場院已經來不及。吳蒙明天發現炭不見了,自然會咬定我。攀扯起來,運炭的人多嘴多,不可能全都封住。到時候必定會查到我的炭庫,一萬秤炭不是小數目,很難遮掩住。這事還得借祝德實的力做圓它。
於是他帶了個隨從朱三,騎馬去見祝德實。祝德實迎出門來,和和氣氣請他進到堂屋,分賓主坐下。臧齊隱約覺得祝德實似乎有些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吳蒙有關。
「祝兄,我找見譚力藏的那些炭了。」
「哦?在哪裡?」
「新曹門外一個莊院。另外,我從看院人的嘴裡問出來,那些炭是譚力和吳蒙、馮賽三人合起來藏的。」
「嗯?沒道理啊,宮裡緊著要炭,他們為何要這麼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來向你請教。」
「這吳蒙真是胡鬧。宮裡中旬的炭雖說是該他交,但雜買務和內炭庫卻只認炭行,先找的總是我。等下恐怕又要來了,這不是讓我難處?」
「要不要派人喚吳蒙來問明白?」
「他既然有心藏那些炭,自然不肯認賬,來了也白來。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
臧齊見祝德實盯著自己,眼神中藏著猜疑,不只是疑心吳蒙,更在疑心自己。他深憚祝德實心機深沉,便將話頭拋回去:「上個月我們兩個替他墊支了宮裡的炭,這回他恐怕又想這樣。你是行首,該怎麼辦就看祝兄你了。」
「哪有這個道理?只沾炭行的光,不擔炭行的責。他這樣就不只是為難我,而是為難我們兩個。我能怎麼辦?等下內柴炭庫的人來,讓他們去問吳蒙就是了。」
「他既然藏起炭,自然不會交出來。」
「那就等著吃官司。」
「真吃了官司,他有炭,再交就是了,至多罰些錢。行規卻被他踩踏壞了。」
「他那炭庫有幾個人看守?」
「只有三個人。」
「得懲治他一下,把那些炭運走!」
臧齊終於等到這句:「我跟你想到一處了,不能任由他胡為亂來。我已經找了些力夫候在那裡,祝兄既然也有這個意思,我就立即讓他們制住那三個看守,把炭都運走。」
「好。只是,要真這樣做,就莫讓吳蒙知曉。」
「我也是這麼想。只是——祝兄,那些炭運到你的炭庫里穩便些?」
「你的炭庫離得近,就運到你那裡吧。」
「好。朱三,你立即騎我的馬去新曹門外,讓古七立即動手!」
朱三照臧齊吩咐的,假意答應一聲,飛快跑出去了。
「幸好臧老弟留心,不然這回咱們就被吳蒙耍了。」
「吳蒙本該懲治懲治了。另外,那個馮賽跟他們合起來欺瞞我們,也得讓他嘗嘗味道。」
「嗯!馮賽——」
祝德實話未說完,僕人阿金跑進來稟報:「相公,雜買務和內柴炭庫的兩個官兒一起來了!」
祝德實忙起身去迎,臧齊也跟了出去。來的是四個人,前面兩個是雜買務和內柴炭庫的丞,都是正八品,穿著綠錦官服。兩人職雖不高,卻是壓在炭行正頭頂的官。兩邊分別跟著兩個主簿,頭一個便是中午見的內柴炭庫主簿吳黎,已經大步跨進庭中。臧齊跟著祝德實忙上前躬身拜迎。
宮裡所需貨物都是由雜買務承辦。雜買務向各行採買。採買有兩種,一種是科配,另一種是和買。和買是商人自願賣給宮中,科配則不能拒賣。炭不像其他貨品,宮裡每天都需用,因此是科配物。聽起來並非強征,價格也是按每一旬的時價估定。但畢竟是官買科配,絲毫不能推拒。這兩年多宮中的炭錢一直欠著未付,卻也只能照舊準時交納。
「老祝,炭呢?」雜買丞婁輝生得圓圓胖胖,聲音卻很高亮,嘴又快,「宮裡的晚飯等著火,至今等不來。除了官家、皇后和幾位貴妃,大伙兒全都繼續過寒食呢。你們想明早的御膳也上冰水涼糕?」
「罪過,罪過!」祝德實忙連連作揖,「吳主簿知道的,中旬是該吳蒙納炭,不才已經安排好,吳蒙也說炭已經備齊,恐怕正在往內柴炭庫運送。」
「胡扯!」內柴炭庫丞盧晨嚷起來,他身材高大,聲音厚實,平日祝德實設宴款待時,他倒也隨和,這時卻鐵冷著臉,「我們就是沿河過來的,哪裡有炭船?」
「兩位大人請先在敝廬稍坐片刻,不才這就命人去喚吳蒙。」
「我不管你們誰送炭,我只要炭!」
「是,是!不才這就去催問!」
「我們就在內柴炭庫等著!今晚亥時之前若還見不到炭,就休怪我們沒情面!」
兩位丞說著一起拂袖而去,兩個主簿緊步跟在後面,祝德實和臧齊也忙陪送出去。四人頭也不回,各自上馬,雜買丞婁輝抱怨道:「今天是怎麼了?四處鬧鬼,盧晨兄,你就去柴炭庫等著,他們今晚若還不送去,就不必啰嗦了。我還得趕緊去興國巷問魚行的事!」兩丞作別,各自驅馳而去。
「祝兄,怎麼辦?」臧齊有些驚懼。
「事已至此,挨過去。」
蔣魚頭騎著驢才走進興國巷,就見暮色中許多人吵吵嚷嚷,圍在魚行行首張賜的宅門前。走近一看,全是魚商魚販。其中一個扭頭見到他,立刻嚷道:「蔣魚頭來了!」其他魚商聽見,全都圍了過來。
「蔣總管,有魚了?」「生意已經白撂了一天了,再這麼下去,我們只有跳河餵魚了!」「不能這麼耍弄我們啊!」「你說句話呀,究竟怎麼一回事?」
蔣魚頭平素都是被這些魚商魚販擁捧著,這時大家都眼中冒火、話語燒人,他哪裡應對得過來?只能下了驢拽著,低著頭儘力地躲。正在擠嚷鬧騰,後面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閃開!莫擋路!」
大家回頭一看,一馬一驢,馬上綠錦官服,是雜買丞婁輝,驢子上則是雜買務主簿回智。魚商們趕緊讓開一條道,兩人驅馳而過,蔣魚頭忙也趁機跟了過去。他見宅門緊閉,忙丟下驢子,趕到門邊,用力拍門:「阿尺!是我!快開門,趕緊去告訴老員外,雜買務婁大人來了!」
門打開一道縫,裡面探出一個頭,是門仆阿尺,見到是蔣魚頭,他才把門打開。這時婁輝已經下了馬,蔣魚頭忙過去接過韁繩,恭聲道:「大人請進!」
婁輝並不看他,氣哼哼進門去了。另一個僕人跑出來拴馬和驢,蔣魚頭忙交給他,快步攆上婁輝、回智,進了院子。庭中有幾個人也已急步迎了出來,當頭是魚行行首張賜,身後四個人是京城四大魚商。
「勞動大人親自過來,不才之罪。」張賜躬身拜問。
「知道就好!今天你們給宮裡一共納了不到二百尾魚,連喂那幾隻御貓都不夠,我都快被罵成條泥鰍了……」
「讓大人擔過,實在不該,萬死萬死!不過這事來得突然,我們幾個正在緊急商議……」
「我不管你們商不商議,我只問你,明天能不能足數?!」
「能,能!」
「好!莫要再耍弄我!」
「不敢!不敢!」
婁輝哼了一聲,帶著主簿轉身就走,張賜和四大魚商忙一起送出門外,蔣魚頭也緊跟在後面。婁輝二人才走,門外那些魚商又圍過來嚷道:「行首!您得給我們一句踏實話啊!」
「大家莫急,都先回去。我們也一樣焦急,正在商議……」張賜高聲解釋。
「都一整天了,這要商議到什麼時候?」
「是啊!你們都是大財主,坐得起,我們這些空一天就得餓一天!」
張賜見說不通,趕緊和四大魚商躲進門裡,蔣魚頭稍一遲,後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掙脫,鑽進門去,門仆慌忙把門關死。
「這一整天,你躲到哪裡去了?」張賜轉身怒問,目光冷劈向蔣魚頭。
「我……」
魏豬倌急急忙忙去見行首魏錚。
天黑後,他帶著僕役將那幾百頭豬押到殺豬巷。今天豬數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只能照減下來,分給各家屠戶。屠戶們都是預交了錢的,量少這麼多,自然都大不樂意,吵吵嚷嚷了半個多時辰。魏豬倌解釋得喉嚨都要著火,也沒人聽得進去,他只得瞅個空子,騎上驢子飛快逃開。
魏豬倌今年四十七歲,他原是蜀地鹽礦上的礦工,因是行首魏錚的遠房侄子,沾了些親,才被帶攜到這汴京城。當年在鹽礦,一年最多掙四五十貫。那時他想著若是一年能掙一百貫,那就是活在天上了。可是到了京城一看,一年百貫,在這裡只是餓不死的窮漢。像他的叔父魏錚,為叔祖備了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貫,添了匹馬也是一百貫,今春給妻妾各置了兩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貫。而他,替叔父收豬,每個月八貫錢,一年也近百貫,但能值什麼?一家五口,除去賃房錢,也只是每頓都能見葷而已。這還是沾了身在豬行的光。像羊肉,貴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幾頓。
到了這個年紀,他也沒有多餘念頭,只想著安安穩穩把這差事做下去。一對兒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紀,好在已經分別和果行、鞋行的兩個經紀定了親,大家門戶都差不多,於奩妝聘資上,私底下已經說好,互不為難。不過就算這樣,一個至少也得五十貫,才勉強算像個人樣。來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積攢了八十貫錢,還少二十貫,一直在為這犯愁。
這種時候,偏偏遇上這樣的事。一想到要見叔父,他就滿心地怕。叔父雖然是豬行行首,卻生得乾乾瘦瘦,為人又冷利刻薄,絲毫錯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凶,連嬸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個字。這事該怎麼交代?
他來到叔父宅前,下了驢子,拴在門邊,猶豫了半晌,才抬腿進門,看門的僕人見是他,小聲問候了一句。在這宅里,誰都不敢高聲。他點點頭,小心走進去。宅子不寬,但很深,有七進院落。這時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沒點燈,第二層院子正屋裡才透出些燈光。他放輕腳步,穿過前堂,來到第二層庭院,撲鼻先聞到一股香氣,肉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了口口水,今天遇到這事,忙亂得一直沒顧上吃飯。
正屋裡燒著幾對高燭,很亮堂,那張黑漆大桌上擺了十幾樣菜,魏錚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兩個小妾站在他身邊靜悄悄服侍著。
魏錚正夾了一筷子鹿脯放進嘴裡,他一直愛獨自慢慢進餐,雖已六十多歲,牙卻堅牢,咬得嘎吱嘎吱響。
魏豬倌知道叔父吃飯時最恨有響動,便站在院子里不敢進去。
「大辛嗎?」叔父忽然高聲問道。
「叔父……是我。」他驚了一跳,黑暗中叔父怎麼瞧見的?忙快步走到門邊。
「這麼大的事,不趕緊來報,瘟死在城外了?」
「叔父,」他一愣,「您已經知道了?」
「找兩個人,把那個姓馮的瘟崽子給我綁來!」
「馮寶?」
「還不快去!」
「是!」
邱遷又趕到甕市子街橫巷,楚三官躲在街邊那棵大柳樹下等他。邱遷看他那副輕滑樣兒,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裡說一聲。」
他騎驢先進巷子來到姐姐家,家裡仍只有小茗一個人,其他人一個都沒回來,什麼信兒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找人要緊,只得信一回楚三官了。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進到旁邊一間茶肆,茶肆主人和馮賽往來親熟,邱遷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為人忠厚,便從袋裡取出回家時寫好的契書:「崔伯伯,我和這位楚三官人有樁交易,能否請你做個中人證見?」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頓時露出猶疑,給邱遷遞話:「什麼交易?現今人心浮亂,買賣不好做,當心為上。」
「嗯,多謝崔伯伯提醒,不過這事已經說好了。」邱遷將契書遞過去。
「尋馮三郎?對啊,我也有幾天沒見到他了。他怎麼了?不過,尋個人要二十貫?」崔店主連聲問起來。
「老崔,說那麼多做什麼?」楚三官不耐煩了,「你願意就做,不願做,我們找其他人去!」
「崔伯伯,我有件極緊急的事要尋見三哥,等不得。」邱遷忙解釋。
「你當真想好了?」
「嗯。」
「那我也不好多說了。」
邱遷和楚三官分別簽了字,崔店主最後才皺著眉簽了。邱遷收好契書,這才從驢子上取下兩大袋銅錢,一共十六貫。其中六貫是去舅舅那裡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來沉穩規矩,不亂使錢,兩家也時常互相周轉銀錢,沒多問就取給了他。邱遷又回家謊稱找見礬了,將那十貫錢也搬了出來。
「沒有假錢吧?」楚三官把錢袋放到地上,歡喜打開查數。
「放心。都是自家用的錢。」
「你在這裡等等,我把錢先放回去,然後再陪你去找馮寶。」
一袋錢有三四十斤,楚三官費力拎起來,搖搖蕩蕩走進街對角自家的藥鋪。半晌,才拿了塊麥糕邊咬邊晃了出來:「咱們先去桑家瓦子,他常日都在那裡頭混。」
馮賽一直在吳蒙別宅的對面守候著。
他和崔豪時而在一處,時而分開,不過都躲在暗影里。站累了就靠牆坐一會兒。一直到後半夜,都沒見人來。崔豪看著還成,他卻疲乏之極,幾次險些睡過去。這些年,他周旋於富商大賈之間,只靠言語吃飯,哪裡受過這種累?但除了守在這裡,他也再想不出找見妻女的其他辦法。
難道是我們在這裡被發覺了?應該不會。難道是送到吳蒙本宅去了?為防這一著,他已經讓劉八和耿五去那邊守著了。不過吳蒙應該不會這麼沒成算,敢把碧拂直接送到自己本宅里,更不必說邱菡母女三個。或者說,譚力本就沒打算把邱菡母女送到吳蒙這裡?但他和我無冤無仇,又比我富得多,若不是要陷害吳蒙,何必要綁架我妻女?難道綁架者不是譚力?除此之外,還會是誰?
他越想越亂,越來越沒有頭緒。
箱子蓋忽然打開,那個猩猩一樣的黑壯漢站在外面,俯身一把攥住邱菡的胳膊,把她抓了起來。隨後將玲兒和瓏兒也從藤箱里拎了出來,替她們母女解開了勒在嘴上的布條、綁住雙手的繩索。柳碧拂已在屋裡,繩索也已解開,正呆坐在床邊。
邱菡趕忙一連聲地問和求:「你們想做什麼?你們要抓,就抓我,把我兩個女兒放回去!」
那黑大漢卻像是沒聽見,只漠然看了一眼,拎起那個大藤箱走出門去,從外面將門鎖上了。兩個女兒忙撲到邱菡的懷裡,邱菡摟緊女兒,四處一看,身在一間小屋,四周牆上糊著白紙,靠里一張大木床。此外,屋中只有一張圓桌、四個綉墩。桌上一套紅瓷茶具,點著一盞油燈。器物床褥看著都精貴,只是屋裡有些憋悶,讓人氣窒。
剛才她們母女在那個場院沒能逃成,又被綁起來丟進大藤箱里,搬上了車,一路晃蕩來到這裡。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麼,她一陣慌怕,又看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仍是那副全然聽命的清冷樣兒。邱菡想起剛才在炭院里丟下她不管,心裡一陣不自在。
柳碧拂碰到她的目光,輕輕站了起來,輕聲道:「姐姐,坐一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