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設綱布紀,以緝其亂、解其結,然後物得其分、事得其序。
——司馬光
汴京城每天消耗豬肉百十萬斤。生豬買賣聚集於城南郊的豬市,由豬行的行首派人在那裡收齊,等到天黑行人稀少時,十數個人分批押豬進城。浩浩蕩蕩、哼哼哄哄,從正南的南薰門進城,沿著御街到內城朱雀門外,向西一條大道,通往新門外的殺豬巷。這些押豬人都是經年熟手,上萬頭豬並沒有亂行亂跑的。
到了殺豬巷,各殺豬作坊分領自家訂的豬,屠夫們早已點好火炬,磨好刀,捆殺剖割,燙洗分派,豬聲震天,一連兩三個時辰,沒有片刻安寧。因此除了妓館、食店,這一帶的住家皆是屠夫、肉商。
天快亮時,這百十萬斤豬肉,肩挑車載,分送到城內各坊橋早市。肉商們的肉案早已排好,列三五人操刀,闊切、片批、細剁,隨意索喚。豬肉內臟便散入千家萬戶、酒樓食店。
可是清明這天下午卻不一樣。
魏大辛騎著頭灰毛驢子,後面跟幾個夥計,另牽著頭驢子馱錢,照舊出城趕往南郊豬市。魏大辛今年四十來歲,瘦瘦的臉,下巴上一撮細鬍鬚。他在豬行行首手底下做經紀,專管來豬市收生豬,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人都叫他「魏豬倌兒」。
豬市是一大片空場地,用兩尺多高木樁矮欄分成幾百個圈欄,每個圈欄都由豬商包定,有大有小。平常來這裡,所有圈欄里都擠滿了豬,哼叫聲一里外都能聽到,走近時,初來者能被豬屎臭熏倒。然而,今天快到了,都聽不到多少豬哼聲,走近時,只見到了十幾個散商,豬也稀稀落落只有幾百頭。
魏豬倌很納悶,忙問人,人也都在納悶,都說沒見那些豬商送豬來。找了一圈,累得他虛火直冒,滿頭是汗,他便讓幾個夥計分頭再去問,自己走到場院邊的一間鋪屋,這是平日他和那些豬商結賬的地方。他取鑰匙打開了門,把帶的銀錢從驢子上卸下來,放進柜子,坐下來歇息等待。
等了近一個時辰,那幾個夥計陸續回來,都說沒找見。魏豬倌只得讓他們喚來那十幾個散商,一一點豬數,過秤,各自結了賬。
快天黑時,始終等不來其他豬商,他只得讓夥計趕著買好的那幾百頭豬,先慢慢進城,自己不甘心,又坐在鋪屋裡等了半晌。天黑麻後,還是沒見人送豬來,他只得鎖了門,騎驢去追那些夥計。
馮賽趕到東水門外時,夜幕已垂,只勉強看得清路。
他一路疾奔到譚力那座莊院,大門仍關著,他跳下馬奔近那門前,裡面靜悄悄毫無動靜。馮賽不由得心跳起來,後悔該帶幾個幫手來。但想到妻兒,心中急切,再等不得,便抬手用力拍門,拍了許久,院里才傳來楊老榆的聲音:「誰啊?」
「老楊,是我!」
半晌,門縫裡隱隱有些光亮,門打開了,楊老榆手裡端著盞粗陶油燈盞。
「老楊,我妻兒是不是藏在裡面?」
「啥?沒有啊。」楊老榆張著黑洞洞的嘴,一臉愕然。
馮賽再顧不得,一把推開門,大步奔了進去。場院里一片黑茫茫,只有北邊那排房舍的東頭一間亮著些微光。馮賽便先急步走到那間房,楊老榆的渾家站在門首,正在張看。馮賽並不理她,徑直走進屋中。
方桌上點著盞油燈,昏昏燈影中,屋子裡只有一張木床、一個五斗柜子、兩個木頭箱子、一些壇罐。他先抓起桌上油燈,走到床邊,彎下腰照看,床底下只有幾隻舊鞋。他又環視屋中,能藏得下人的,只有那兩個箱子。他過去一把揭開舊木箱蓋,裡面裝著些舊衣裳,再掀開另一隻箱子,裡面堆著些袋子,分別裝著粟米、乾菜、豆子。
他一轉身,楊老榆夫婦站在門口,一起瞪眼望著他。
「她們藏在哪裡?!」馮賽大聲問道,心中已經火起。
「馮大倌兒,你說啥?這莊院里就只有我們兩口子,再沒有外人啊。」
馮賽看楊老榆端著油燈,那張老臉半恭半笑,黑黝黝眼窩裡一點精光隨著燈光不住閃爍,他的老妻神色中則隱隱有些慌怕。他知道兩人一定在隱瞞,便不去管他們,用手護著燈焰,轉身出門,來到隔間,一把推開門扇,一間空屋,地上只有些雜棄物,他又去看第二間、第三間……一直看到第八間,全都是空屋子。
楊老榆和渾家站在院門邊,等馮賽的馬蹄聲遠得聽不見,這才關上了門。
「真的不告訴他?」他渾家壓低了聲音,儘管方圓一里只有他們兩個。
「告訴什麼?他妻兒先被關在這裡,然後又被帶走了?他前次來怎麼不說?」
「他剛才那麼翻找,一定是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那就更不必咱們多嘴多語。」
「他若去告官怎麼辦?」
「那兩個人一定是不會再回來了,他就算告官,也沒憑據。」
「哦……他還幫咱們找這看院的活兒呢。」
「這算什麼?你以為你還是俊娘們?他瞅上你麻樹皮臉蛋了?他不過是幫那姓譚的大財主。再說那姓譚的也不是好貨,未必會長租這莊院,就算長租,也未必會長用咱們兩個。臨了,還不是隨腳就踢開?」
「那兩人給的那兩錠銀子可是真銀?別哄了咱們。」
「是真的,這還能瞞過我的眼?」
「不知道他們把那母女帶到哪裡去了,看著倒也怪可憐的。」
「看看你這孤零老寒樣兒,還可憐別人?姓馮的沒了娘子,能再娶,沒了女兒,能再生。可咱們倆沒兒沒女,將來連死的地兒都沒一寸——不成——」楊老榆忽然停住腳,「咱們留在這兒終究是個麻煩,有了那兩錠銀子,到個小州小縣,儉省著用,也夠了。街市上都在傳母錢,這兩錠銀子就是咱們這輩子最後的錢財奶娘,快收拾東西,今晚就走!」
馮賽走後,祝德實心底一陣陣泛寒。
馮賽雖然是出於好意警醒他,但話說得影影綽綽,自然是看破了自己的居心,只是不好直言戳破。這讓祝德實極不舒服。這些年他身居行首之位,對外總是一團和善,從沒有人能看破他的心思。現在被馮賽一眼看穿,像是一把扯掉了他的褻褲一般,讓他極不自在。錯不該一時心急,聽了譚力的話,少給宮裡送了一天的炭。否則自己便和這事完全沒有干連,只需坐等吳蒙垮掉。
不過,這事只能先放一放,以後再想辦法慢慢對付馮賽。眼下得趕緊處置吳蒙的事。這條野狗,這回竟然把臟嘴伸向了自己。
吳蒙下午將柳二郎送過來,說是怕耐不住脾氣,又會對柳二郎動手。現在回想他說話時的語氣,的確比常日虛軟一兩分,自然是心裡藏著歹意,說話要畏縮些。
吳蒙走後,柳二郎連聲懇求放了他,說他不能留在這裡,又說吳蒙有什麼害人計謀。他的嘴被打腫,說話含糊不清,祝德實也不耐煩聽,命僕人把他鎖進了後面廂房。
馮賽剛才又送飯食,又求自己親自保管房門鑰匙,意思似乎是吳蒙會在這裡害死柳二郎,藉此陷害我。但是吳蒙如何能害死柳二郎?收買了我手底下的人?那會是誰?
他仔細想了想,妻妾兒女自然不會,應該是下人。若是使毒,廚房那幾個男女最便宜,不過殺人是天大的事,而且這計謀應該是這幾天才想出來的,吳蒙就算用重金,倉促之間也難成事。那就是其他僕役。
祝德實又想起另一件事,去年自己放了些貸出去,年底賺了二百多萬。這事是私下裡做的,他不願被人知道,並沒有向外人透露。上個月炭行幾個大商喝酒,吳蒙醉後竟然問起這事。祝德實當時以為是中人說出去的,現在看來,應該是自己的家人透露給吳蒙的。
平日自己出去,一般帶著阿錫和阿銅兩個僕人,只有這兩人見吳蒙見得最多。席間筵後,有很多時機可以私底下說話。放貸的利錢也是他們兩個取回來的。吳蒙應該是買通了其中一個。
祝德實想了一陣,把阿銅、阿錫兩人叫了進來:「我洛陽三弟過節送來了些土儀,還沒回禮,我這裡備好了些禮,你們兩個看誰跑一趟,給我送過去。」
兩人都不願跑腿,互相望望,磨推著,誰都不願先開口。
祝德實又道:「回來賞一貫錢。」
「小的去!」阿銅忙應道。
「阿金!」祝德實立即厲聲喚道,把那兩個嚇了一跳。
阿金忙跑了進來:「相公!」
「你們兩個去搜搜阿錫的房子,看看有沒有銀錢珠寶!」
阿錫一聽,臉色頓變,那張瘦臉如同被毒到的老鼠一般。阿金和阿銅則都有些愕然,但還是立即答應著,趕忙跑去後邊僕役住的那個小院。祝德實不願看阿錫那丑怕樣,低頭品自己的茶。
過了半晌,阿金提著個布包跑進來,放到地上解開,裡面是四錠五十兩的銀鋌:「相公,果然有,藏在床下面,用繩子捆在床板角上,若不是用燈照著細看,根本沒發覺。」
「把這賊人綁起來,仔細看著,明早帶著這些銀鋌,押送到官里!」
阿錫頓時哭嚷起來:「相公,這些都是吳大倌兒給小的的!」
「這些話你留到明天公堂上好好去說。綁下去!」
阿金和阿銅一邊一個,剛把阿錫押了出去,阿銀跑進來回道:「相公,臧相公來了。」
馮賽走後,臧齊也覺著自己的褻褲被當面扯落。
他一生行事小心,沒想到這次稍一心急,便把破綻漏給了別人,這一旦傳出去……他心裡黑火騰燒,暗暗發狠,一定得留心找出馮賽的漏子,讓他沒法在京城立足。不過,眼下則得趕緊把藏的那庫炭了結乾淨。
寒食前一天,譚力深夜忽然來訪,說是有事相求。他不動聲色,沉著臉聽著。
譚力說:「我一心就是要除掉吳蒙那隻瘋狗。我有個族兄原先在城南開個炭鋪,被吳蒙使了一班潑皮,天天上門攪擾,生意做不下去,只好賤賣給吳蒙。我天生見不慣這等欺心使霸的狗,前兩年沒有財力,奈何不了他。上天有眼,今年讓我發了一注大財,總算有力氣可以報這仇。馬上就是十一日,該吳蒙給宮裡送炭,我把他的貨給斷了,讓他吃官司。只是我那庫存炭得先藏起來。臧老叔,我知道您也看不慣吳蒙那狗,我那庫炭沒地方運,就按行價賣給您,求臧老叔幫我一把,為汴京炭行除掉這個禍害。」
臧齊聽了,不免心動,卻不敢全信,便問道:「你另尋一個場院,把存炭運過去不就成了?」
「我本就這麼想的,可您也知道,這一向為了擺布吳蒙,錢全積壓成了炭,還得裝闊氣,好穩住那些送炭的。而且,吳蒙的貨還得斷幾天,才能真正治死他。實在是沒有餘錢再去租賃場院。」
臧齊聽了,信了八分,又仔細想了想,那庫炭九十萬錢,若是真能除掉吳蒙,自然值。但若是假的呢?他思慮半晌,才答應道:「我可以買下那庫炭,不過有三條——第一,不請中人,不過你得給我寫個字據;第二,那些炭你得自己找人搬運;第三,場院你得自己租。」
「成!」
臧齊想,若是譚力使詐,自己手裡有他賣炭的憑據,找人偷偷看著那場院,不許他私自再運走。若事情敗露,他又沒有憑據,自己可以撇得乾乾淨淨。至多那九十萬算是白扔了。
臧齊原以為自己已經考慮周全,誰知剛才馮賽講那鬥雞的事,譚力竟是在他和吳蒙之間兩頭使詐。吳蒙恐怕也知道那炭的藏處。自己雖然可以照原先想的裝作不知,但九十萬石炭就白白送給了吳蒙,這冤枉財無論如何也不能賠。更後悔的是,剛才猝不及防被馮賽點破,失了方寸,竟答應馮賽把炭運到宮裡。
見馮賽走後,那第五個小妾又湊過來喋喋不止,被他一聲吼走。他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從來沒這麼焦躁過。
自己一生小心,這回卻太輕敵,小瞧了譚力和吳蒙。吳蒙若知道譚力那些炭偷賣給了我,又沒有說破,自然是藏著計謀禍心。他是要等著宮裡催得萬分火急,鬧到官府之後,才會詐稱找見了那庫炭,併當作罪證來告發我。不過,至少今晚他應該不會急著揭發。
他忙吩咐古七:「你趕緊去找些人力,天黑後,把那庫炭轉到我們的場院里。還有,你留意一下那條路兩邊和場院周圍,吳蒙一定在派人監看,必須找見那監看的人,綁起來,別讓他察覺是我們做的。另外,譚力找來看場院的有幾個?是什麼人?」
「是現找的三個乞丐。」和譚力交易、監看那個炭庫,都是由古七出的面。
「你拿十五兩銀子給他們,把他們也假意綁起來。若有人問起,讓他們咬死說,寒食那晚譚力是和吳蒙、馮賽三人一起去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運走的炭。」
馮賽趕到朱家橋南斜街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他知道楊老榆夫婦一定是說謊,應該是被綁匪用錢堵住了嘴,再加恐嚇,自然不會說實話。邱菡母女下午應該是被關在那個場院里,綁匪恐怕是怕被發覺,傍晚才又將她們轉走。一路上他恨得連聲痛罵自己。
若猜測得沒錯的話,她們母女應該是被轉到吳蒙這裡來了。不過走近街口時,他一眼看見街邊酒樓的燈籠暗影下蹲著個人,是那個力夫劉石頭。他既然還在這裡蹲看,邱菡母女和碧拂自然是還沒送過來。馮賽沒有停留,騎馬穿過南斜街,來到吳蒙別宅的那小街口,這巷子小,沒有什麼店肆,十分幽黑寂靜,馬蹄踏過,顯得異常響重。
他在街這邊停住馬,覷眼望向吳蒙的別宅,黑幽幽,連燈燭光都沒有。要運邱菡母女四人,得用廂車,若是牛拉,更要慢很多,恐怕還在路上。他正在思忖,忽然感到一人走近,低聲喚「二哥」,是崔豪。
「二哥,至今沒人進那宅子。這裡有我,你放心回去。你這馬若一直站在這裡,別人看著會怪疑。」
「辛苦你們了。若見不著妻女,我回去也難安心,街口那邊有家客店,我把馬寄放到那裡去。」
他重新上馬,到街口將馬寄放好,重新回來,和崔豪一起站在牆根暗影里,不敢說話,焦急等著……
吳蒙回到家裡,什麼心思都沒有。
他叫使女取來一罈子酒,也不要下酒菜,把人全攆走,自己將酒傾在碗里,大大灌了兩口,獨自坐在書房那把檀木秦家的大交椅里,心裡翻騰個不停。這書房是為了養雅氣才專門布置的,使了好些銀錢,兩大柜子內坊印製的經籍、十來幅名家畫卷墨軸、能尋見的最貴的文房四寶:翹軒寶帚筆、陳贍墨、由拳紙、鴝鵒眼端硯。除了坐的這把交椅,書房裡這些東西他幾乎都沒碰過,倒是請的那幾位教授先生樂得享用。
他又猛灌了一大口酒,腸胃燒滾滾,心跳重怦怦,忍不住暢吼了一聲,猛拍了一掌扶手。
祝德實的僕人阿錫已經收了銀子,今晚就毒死柳二郎。臧齊藏的那庫炭也派了四個人晝夜輪流監看。只要熬過這一兩天,就能同時弄倒祝德實和臧齊。
更加心癢的是,譚力說今晚就把柳碧拂送到朱家橋那院宅子里。他恨不得現在就趕過去,不過得忍住,至少得把這一兩天挨過去。想著柳碧拂,他的心不由得就粗猛猛劇跳起來。柳碧拂見了他,一定會驚怕推拒,不過這幾天他早已想好,絕不強來,一定耐住性子,慢慢讓柳碧拂接納。從小他就粗生粗長,沒被誰善待過,也沒善待過誰,但他一定會像愛惜自己眼珠子一般,實心實意善待柳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