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危人之親,而人不危其親者也;害人之身,而人不害其身者也。
——司馬光
「你是馮賽?」
「是。」
「你得跟我去開封府衙,有官司。這是傳票。」
「什麼官司?」
「去了就知。」
「能否容在下進去換件衣裳?」
「推官大人嚴命,即刻就得去。」
馮賽昨晚在吳蒙別宅外面蹲守一整夜,弄得一臉灰、滿身土,這些年他從來沒這麼邋遢不整過。清早趕回家來看,卻見這個公差守在門外,聽他這麼說,只得重新上馬。僕人阿山夫婦和阿嫻、小茗聽到聲音,一起跑了出來,都一臉驚惶。
「她們可回來了?」馮賽忙問。
「沒有。三相公也沒見人。」阿山苦著臉。
「你們看好家。」
「快走!」那個公差也上了馬。
馮賽只得隨著他快馬向內城趕去。這個公差騎了馬,看來事情真的緊急。但會是什麼官司?難道是炭的事?臧齊昨晚並沒把炭運到宮裡?話已經說明,他應該不敢啊。馮賽暗暗懊悔,昨天該看著他把炭運過去。
昨晚蹲守在吳蒙別宅那裡,一個人影都沒見到。天剛亮,崔豪另去尋了三個會拳腳槍棒的力夫朋友,分別挑個挑子,裝作賣菜蔬、果子的,在那裡繼續監守。他們幾個回去睡覺。馮賽又疲又困又焦悶,看來是自己估計錯了,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否被譚力劫走、是否會送到吳蒙別宅,都成了疑問。這裡不知又攤上什麼官司,禍事連連,這是怎麼了?
他心裡焦苦無比,跟著那公差由梁門進到內城,向南沿太平興國大街奔到開封府衙。府衙分左右廳,他們趕到左廳,門吏見到他們兩個,遠遠就叫道:「快些!推官大人已經催了幾道了!」馮賽忙跳下馬,將馬拴在街邊馬柱上,跟著那公差急步進門,穿過庭院走向公堂。
這裡馮賽來過許多次,早已熟稔。公堂高闊巍然,自五代沿用至今,已近二百年,雖然修繕過許多回,看著卻仍十分古舊。頂瓦是新換的,牆磚泥灰卻布滿雨痕苔跡,椽梁也已有些朽裂,布滿蛀洞。太陽才升起,只斜照到門裡一小塊地,公堂內有些郁暗。二百年是非曲直,似乎化作一股肅然之氣,滲滿每一磚、每一椽,除了皇城,全天下恐怕就屬這座高堂最能攝人心神。
「牙人馮賽傳到!」一個門子高聲道。
馮賽忙微垂著頭急步趨入,偷眼一看,兩邊各站著一排衙吏,堂中站著兩個人,是雜買丞婁輝、內柴炭庫丞盧晨,都身穿綠錦官服。馮賽心裡一沉,臧齊真的沒有交炭。
再一看,地下另跪著三個人,中間是行首祝德實,兩邊是臧齊和吳蒙。這三人在京城商界已是一等人物,然而見了官,都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馮賽已經來不及多想,忙也跪到三人旁邊,膝下那不知被幾千幾萬人跪過的青磚光滑而冰硬。
「開封府右一廂牙人馮賽叩拜推官大人。」
「馮賽,炭到哪裡去了?」推官聞廣德身穿綠錦官服,坐在黑漆木案後,聲音有些焦躁。
馮賽一聽這話,忙偷眼看身旁,跪在他身側的吳蒙果然神色慌怒。馮賽心中急轉:臧齊不交炭,自然是不怕吳蒙告發自己,看來他昨晚已經偷偷將那些炭運到了別處,反用其計,回擊吳蒙。
「馮賽!」聞推官喝道。
「小人也不知道。」馮賽急急在心裡尋找對策。
「你們都不知道,這炭難道化成煙了?先不管那些炭去了哪裡,你們趕緊想法子把宮裡的炭送去!」
「大人,請容小人細稟——」祝德實正聲道,「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炭行百年來早有成規,宮裡的炭由京城幾家炭商輪流交納。有了這規矩,宮裡的炭才得以按期足量、常年供應。若亂了這規矩,往後……」
「我豈不知這個道理?!但眼下宮裡急等著用炭,你們幾個就是現去挖,也得把宮裡的炭趕緊湊齊!其他該罰該判的,我自然一個都不會漏過!」
「大人,不算萬戶宗室,僅宮裡每天至少得兩千秤炭。若是吳蒙昨天晚上早些說話,今早小人和臧齊兩家的炭運來,還能設法湊出來。他又沒有說,我們的炭照舊全都發賣出去了。這急切間實在是找不到這麼些炭來。」
「昨天我們不是催過幾回了?這時候又說這話?!」雜買丞婁輝在一旁怒問。
「婁大人說的是,這要怪小人疏忽。昨晚兩位大人走後,小人因為足疾犯了,沒有親自去催問,只派了家人去問吳蒙,吳蒙回話說不用憂心,宮裡的炭已經備好了。小人信以為真,哪裡知道他今早都還沒送去。」
「吳蒙!」聞推官怒喝。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吳蒙拖著哭腔連連磕頭。
「你死不死值什麼?你昨晚為何說宮裡的炭已經備好了?」
「小人本來找見了那庫炭,可今早那庫炭卻又不見了!」
「大人!」一個公差急急趕進來,「稟告大人,小人去了吳蒙說的新曹門外那個場院,裡面果然堆過炭。小人查問看院的三個人,那三人都說,那些炭是寒食深夜,譚力、吳蒙和馮賽三人運過去的。昨晚,又是他們三人帶了幾十個力夫把炭運走了。」
「大膽刁商,連官家都敢欺!先將吳蒙和馮賽各杖二十!」
「大人!冤枉啊!小人絕沒有運走那些炭!」吳蒙大喊起來。
「你既然發現了那些炭,為何不當夜運往宮裡?」
「小人該死,昨晚喝多了酒,一覺睡過去了!」
「那就更該打!來人!杖五十!」
兩個粗壯衙吏將吳蒙拖過去按倒在地,另一個衙吏手執荊杖,照準吳蒙的臀部狠擊下去,吳蒙頓時慘叫起來,他聲音本就粗礪,這時聽著更是刮耳割心,連屋瓦都簌簌震動。馮賽一直沒敢回頭,只聽著這聲音,就已經心顫不已。打到三十杖時,吳蒙的嗓音已經喊啞,到五十杖滿,就只剩牛喘一般的呻吟。馮賽扭頭偷眼一看,吳蒙穿的上等好綾已被抽裂幾道口子,滲出些血來。他正在暗暗驚心,聞推官忽然大聲問道:「馮賽?」
「小人在。大人請容小人細稟——」馮賽一直在急想對策。那個場院的三個看院人之所以謊證,自然已經被買通。昨天我看破各人計謀,雖未點破,卻已觸到祝德實和臧齊的忌諱,兩人記恨在心,才連我也牽扯進去。看來以德報怨不成,只能以直報怨。
於是他正聲言道:「大人,此事有幾處疑點,第一,吳蒙延誤宮中之炭,自然有罪,但新曹門外那個場院中昨晚有炭,證見俱在,此事不虛。那些炭去了哪裡?」
「看院人不是說了?被你和吳蒙、譚力三人半夜運走了?」
「此事小人暫時不能自證清白,但小人在京城做牙人已經十四年,始終謹守兩條,一是守法,二是守信,十四年來絲毫不敢有所違犯。小人雖也曾多次身陷生意訟案,但有京城大小商人可證,也有官司簿錄可查,從未做過一件違法失信之事。延誤宮中之炭是大罪,而一萬秤炭,牙費就算百分之五,也至多五十貫。就算小人再貪利、再無信,也不至於為幾十貫錢做這等冒犯皇威、自陷囹圄之事。」
「你說那三個看院人誣陷?」聞推官語氣緩和了一些。他家中親屬有兩樁生意都是托馮賽做成,私底下很倚重馮賽,也清楚馮賽為人。
「那三個看院人每月酬勞最多不過三五貫錢,但據小人猜測,三人身上必定有不少銀錢,大人派人一搜便知。」馮賽望向祝德實和臧齊,兩人都忙垂下頭,神色大變。
「你這麼確信?」
「小人不能自證清白,但自知清白。因而能斷定他們三人是作偽證。他們絕不會平白作偽證,自然有人用錢買通了他們。」
「你們去那場院,可曾搜過那三人?」聞推官問那報信的公差。
「搜了,每個人身上揣著五兩銀子。卑職問他們,他們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卑職緊著來報信,便先騎馬過來了。他們三人隨後帶到。」
聞推官望著馮賽微微點頭:「看來你說得不錯。你剛才說有幾處疑點,這一條等那三人帶到,自然明白。還有呢?」
「第二條是——吳蒙明明知道有那些炭,卻仍延誤了宮中之炭,他會如此大膽,必然有其大膽的原由,只等大人細問。」
「大人,小人是被人陷害!」吳蒙趴在地上哭喊道。
「嗯,這一條我自然會問。還有呢?」
「第三條,昨夜偷偷運走那些炭的人是誰?吳蒙若有罪,偷運炭的人也同樣有罪。只憑大人公斷。」
「好。這條仍得等那三個看院人來,才能查明。還有沒有?」
「還有一條,便是那個炭商譚力。大人查明前三條之後,自然會明白,譚力才是幕後元兇。而且小人正要報案,昨天小人家中妻妾女兒四人被人綁架,至今不知下落,小人猜疑,綁架者也是譚力。」馮賽想,再不能暗查,必須得藉助官府力量了。
「哦?他為何要綁架你妻兒?」
「這場石炭糾紛,小人是中人,他恐怕是為要挾小人。」
聞推官忙吩咐一個衙吏:「你速去將此事告知右軍巡使,讓他查找馮賽妻兒下落!」
那衙吏答應一聲,快步跑出。馮賽忙道:「多謝大人!」
「依你看,這宮裡的炭該如何處置?」
「那一萬秤存炭急切間恐怕難以立時找見。由於譚力作怪,吳蒙已經斷了兩天的炭,的確拿不出。以小人愚見,恐怕還得祝、臧二位想辦法,各自尋幾百秤,把今天的炭先送到內柴炭庫救急。明天若能查問出那一萬秤炭的下落最好,若仍查不出,還是由他們兩位暫時救急。至於譚力那邊,小人雖然不知道他人在何處,但汴河一路斷貨之憂,三天之內,應該就能解決。」
「好,你們二位看這樣成不成?」聞推官轉頭問雜買丞和內柴炭庫丞。
「我們不管如何處置,只要宮中不斷炭就成。」內柴炭庫丞盧晨道。
「你們兩個呢?」聞推官又問祝、臧二人。
「小人這就回去尋炭,中午之前一定把炭交到內柴炭庫。」祝德實忙道。
「好。這樁案子先就這樣。你們各自趕緊先去尋炭,其他的明天再審。」
「聞大人,宮裡等著回話,不才先告辭。」內柴炭庫丞盧晨先走了。
祝德實和臧齊也苦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告退,吳蒙則被衙吏架起來,拖出去暫時收監。
馮賽長舒了口氣,也起身要走,聞推官卻道:「馮賽,你的事還沒完,還有兩樁要命官司,也得問你。」
邱菡被一陣窸窣聲吵醒,屋子裡燈吹滅了,一片昏黑,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那些人似乎把暗室上面的蓋子揭開了,門縫裡透進些微光,應該是天亮了。
聲音正是從門那邊發出,昏暗中,她辨認了半天,才認出是柳碧拂。柳碧拂手裡扯著一張帕子,正往放在門後的馬桶沿兒上鋪,可就算把帕子對角扯開,也只有那麼長,只能蓋住小半圈。柳碧拂左試右試,最終還是沒辦法,只能把帕子鋪在前半圈上,這才撩起裙子,小心坐了下去,翹著後臀,顫巍巍,生怕皮膚沾到馬桶沿子。
其實邱菡昨晚已經看過那馬桶,里外都是新的。到這地步,柳碧拂竟還這麼裝嬌貴樣兒。邱菡轉過臉,鄙夷冷嘆了一下,伸手摸摸身邊熟睡的兩個女兒,又忍不住愁起來。
昨晚,小屋的門打開,一個老婦人端著一盤飯菜慢慢走了進來,擺到桌上。邱菡一看,四碗羹、四樣菜,飯菜器皿比自己家中都精貴。她微有些詫異,見那老婦轉身要走,忙拉住問道:「婆婆,這是哪裡?為何要把我們關在這裡?」
那老婦搖搖頭,並不作聲。邱菡還要問,那個黑壯漢走進門裡,手裡托著盞油燈,朝邱菡瞪著眼。邱菡發覺他眼中除了威嚇,似乎還隱隱藏著些說不清的東西。
邱菡已不願再怕,也回瞪著那人:「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那人卻不答言,伸手要拉開邱菡的手,邱菡不願被他碰,忙放開了手。老婦忙走出門去,竟然向上走去。燈影下,隱約見門外是一道窄階梯。邱菡這才發覺這屋子沒有窗戶,是間地下暗室,難怪如此憋悶。
四人吃過飯,兩個女兒鬧著要回家,邱菡只得柔聲安慰,讓她們躺到床上。累了一整天,兩個女兒很快便睡去。邱菡想跟柳碧拂商量一下,柳碧拂卻只垂著頭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邱菡一惱,也不再開口,躺在女兒身邊,也是累極,雖然心裡憂懼,卻也不久便睡著了。
此刻醒來,覺得這屋子比昨晚更加憋悶,透不過氣,她又憂躁起來,不由得恨起馮賽,一定是他得罪了什麼人,否則我們母女哪裡會遭這個罪?
昨天下午,楚三官帶著邱遷先到皇城東邊潘樓街的瓦子去尋馮寶,這一帶是京城瓦肆最繁鬧的地方,從南街到北街一連三個大瓦子,桑家瓦子、中瓦、里瓦,共有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其中,中瓦子的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最大,一棚就能容數千人。京城玩樂的人,大半都聚在這裡。邱遷的父親家教極嚴,邱遷只在幼年時跟著舅舅來過兩回,成年後再沒來過。
才走到潘樓東街,就聽見一陣陣鼓樂笑鬧聲,等走進桑家瓦子,人頓時被聲海吞沒,像是跌進了雲霞繚繞的彩陣里,比他幼年所見更加喧鬧繁盛。大大小小的棚子一個挨一個,懸掛各色彩招花簾,每個棚子里都坐滿了人,唱有小唱、嘌唱、教坊樂、諸宮調;戲有諸般雜劇、傀儡戲、喬影戲;說有說史、說鬼神、叫果子、說渾話;雜伎有球杖踢弄、舞旋、弄索、百禽蟲蟻……京中百伎雜藝,全都薈萃於此,聲名技藝稍差一些的,都沒資格這裡做場。再加上賣葯、賣卦、探搏、飲食、剃剪、紙畫等各色小販往來穿插,笑聲、唱聲、呼喝聲、鼓樂聲、叫賣聲混做一團。
一進來,邱遷立刻便眼暈耳震,腦仁發脹,連腳下的路都辨不清,只能緊緊跟著楚三官。楚三官對這裡卻熟絡無比,左穿右繞,隨處和各色人搭話嬉笑,詢問馮寶的蹤跡。連問了幾十個人都說幾天沒見馮寶了。好不容易才出了桑家瓦子,楚三官又引著邱遷穿進中瓦和里瓦,兩家比桑家瓦子更大,人也更多。楚三官又逢人便問,問了近百來號人,都搖頭說沒見馮寶。
等出來時,已是深夜。兩人疲累之極,邱遷記掛著姐姐和甥女,還想繼續找,楚三官卻連聲不肯,說回去這麼晚要被父親打死。邱遷只得先去姐姐家再看看,敲門一問,僕人阿山夫婦和阿嫻都已經回來,卻都苦著臉搖頭,馮賽、馮寶也不見回來。邱遷只能先回家。
今天天才亮,他就爬起來,隨意吃了點東西,跟父親謊稱去看礬到貨沒有,匆忙出來,騎著驢子又趕到甕市子街,門敲開後,僕人阿山仍搖著頭,說連馮賽也一夜未歸,馮寶更不見人。
邱遷越發憂急,忙去尋楚三官。到了街口的楚家藥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正在店裡罵夥計,認得是楚三官的父親。昨晚楚三官特地交代,他父親若在,千萬不能喚他。邱遷只得在一邊等著,瞅見楚三官父親去後面了,才小聲央告一個夥計去喚楚三官。好半晌,才見楚三官打著哈欠出來,說得先借邱遷的驢子送兩擔葯去城南。邱遷只得幫他把葯送到城南。完事後,楚三官才說:「咱們去芳酩院,馮泥鰍一定是鑽到那裡去了。」
「芳酩院?」邱遷一驚,他知道芳酩院是「汴京念奴十二嬌」之一「酒奴」顧盼兒的行院。
「往年他不在瓦子,就在賭坊,可自從他哥哥娶了茶奴,那個茶奴和酒奴又是好姊妹,兩個比別人更親香,他只見了一回顧盼兒,就沒了魂,趁著這個便利,沒事也要找出些由頭,滑皮滑臉拚命往芳酩院鑽。」
邱遷聽了,心咚咚跳了起來,臉也頓時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