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王安石
「舍弟給貴行惹了這麼大麻煩,馮賽難辭其咎,一定拼全力解除禍患,還請兩位行首多多海涵。這事來得突然,時間又緊急。晚生大體是這麼想的,兩位行首看看成不成?」
馮賽請兩人走到府衙青磚外牆邊,這兩人他早就聽過見過,只是從未說過話。兩人並不答聲,都只盯著馮賽,等著聽。
「宮中的事絲毫拖延不得,因此——」馮賽望向豬行行首,儘力賠出些笑,「魏老伯能否稍稍寬限一點時辰,讓晚生先把宮中納魚的事儘快設法辦妥,之後,晚生再到尊府跟魏老伯商議豬行的事?」
「要寬限多久?」
「魚行的事今天必須了斷,明早如何?」
「那我就回去等著你。」魏錚冷著瘦硬的臉,叉手一揖,轉身就走。
馮賽忙作揖恭送,等魏錚走遠後,才回身又賠著笑問魚行行首:「張老伯,宮中每天用多少魚?」
「總共得兩千斤,其中蝦蟹蛤蚌這些海貨五百斤,鰻鱔鯧鱭等南魚五百斤,北方各色河魚一千斤。」張賜年近六十,花白的須髯,目光柔和。
「今早納了多少?」
「海貨和南魚是預付了錢包買,每天都有南船送來。方臘鬧事,減了大半,宮裡也知道,並沒有硬行催要,只將北地河魚增要了三百斤,這三個月都是如此。因此河魚是萬萬不能缺,今天卻總共只納了六百多斤,缺了七百斤。鯉魚尤其缺得多。宮裡偏又最愛鯉魚,每天至少得三四百斤,每尾又得三斤以上。這麼大的鯉魚只有黃河最多,卻斷了貨,今天只選出來二十來尾。」
「再補一百尾鯉魚,能不能將就應付過去?」馮賽忽然想起一事。
「差不多。不過這時間哪裡找一百尾三斤以上的鯉魚去?」
「晚生倒是有個去處,應該能借到一百尾鯉魚,先把今天對付過去。」
「哦?」張賜目光閃過一絲驚異。
馮賽卻已經想定主意,心裡稍安,轉而問道:「張老伯,攔截貨源的是什麼人?」
「那人叫於富,以前並未見過,不知什麼來歷。」
又是毫無來歷,馮賽暗暗納悶。又問:「張老伯,黃河魚商一般是在哪裡交易?」
「黃河魚商貪近便,只在黃河、洛水、汴河三河交接處的洛口交易,大半賣給東京,小半給西京。汴京魚商從洛口買齊了魚,沿汴河下來送到城西青鱗坊,再發賣給城裡各處魚市。那個於富跑到洛口以北,到黃河提前截斷了魚商,包買了黃河的魚。我們去洛口,便只能從他手裡買。」
「魚行往常去洛口交易的是什麼人?」
「早些年是我親自去,後來便是手底下總管蔣衛。」
「黃河、汴河這一路最要緊,得去洛口尋見黃河魚商好生談談。張老伯,能否煩請蔣總管帶我去洛口看看?」
「我正要打發他去那裡,你若願去,那更好……蔣衛!」張賜回頭叫道,旁邊拴馬處一個小眼扁嘴的四十來歲男子一直守在馬邊,聽到後忙快步走過來。
「你陪馮二哥一起去洛口。」張賜望著蔣衛時,柔和目光中泛出些冷意。
「是。」蔣衛忙點頭。
「蔣大哥,去洛口是逆流,船行得慢,事情緊,我們騎馬去?」
「嗯,騎馬快一些的話,兩個時辰能到。」
「那好。我先去把鯉魚的事辦好,可能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我們在梁門外碰面?」
「好。」
「這馮泥鰍去哪兒了?」楚三官轉著眼珠納悶道,「還有一個地方,走!」
邱遷牽著驢子跟著他離開了姜行後巷,也沒問去哪裡,心念里全是顧盼兒最後喚他的聲音、望著他的眼波。他平日難得飲酒,量很小,飲一點就醉。但此時比哪次酒醉都更醉些。
一路向北走到潘樓東大街,他的驢子險些踩到街邊一個賣字畫的攤子,聽到攤主的怪叫,他才醒過來,慌忙回神道歉,暗罵自己:姐姐和甥女不知下落,你竟在這裡為顧盼兒痴痴迷迷!
楚三官引著他來到界身巷,這條街兩邊屋宇雄壯,門庭廣闊,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每一交易,動即千萬,是汴京城最富盛的街巷之一。邱遷家只是小染坊,從未和這裡的富商有過交易。
楚三官走到街左邊一間店門前,邱遷抬頭一看,是座三層宏壯高樓,丹楹碧瓦,紅招錦簾。一丈多高、二尺多寬的雕花招牌上幾個泥金大字:谷家銀鋪。
「你在這裡等著,我進去問問。」楚三官縮頭縮腦走進店中。
邱遷牽著驢子在外面望著,見楚三官走到一個中年錦服男子身邊,畏縮縮地問話,那中年男子見到他,似乎有些嫌棄,連著搖頭,隨即便笑著去招呼一位客商。楚三官呆了一下,轉身走了出來,朝邱遷搖了搖頭。
「馮寶和這家有過交易往來?」邱遷忙問。
「前一陣有過一回,我們兩個一起做成的。該我的錢至今也沒給我,這賊泥鰍恐怕不願分我錢,才躲了起來。」
「什麼交易?」
「這你不必管,」楚三官話語有些含糊,「店裡主管說,賊泥鰍再沒來過這裡。我一時也想不起他還能去哪裡,跑了這一早上,我得先回去交差。下午你再來找我。」
馮賽走到開封府邊門的辦事公廨,托門吏傳信,求見司法參軍鄧楷。
不久門吏便出來引他進去,來到司法廳前,鄧楷已經走出來,立在廊下等他。鄧楷身材矮胖,詼諧隨和,和馮賽脾性相投,常和宗室子弟趙不棄等人一起相聚玩耍。
「你惹出大事了?」鄧楷臉上笑著,眼裡卻有些擔憂。
「嗯。那三樁案卷鄧兄已經看到了?」馮賽苦笑一下。
「才看到,三樁事堆擠到一處,似乎不好辦哪。」
「我來求鄧兄給我開具三份公文。」
「什麼公文?」
「攪擾炭行、豬行、魚行的那三個商人,已經觸犯交易法中的『較固』『參市』之律,三樁訟案首先該傳問這三人。我得趕緊去尋這三行的供貨商,怕他們不信我,所以求鄧兄開具公文,證明三人雖未定罪,但已是疑犯。」馮賽剛才已想好了這兩條刑律,「較固」是壟斷其利、障固其市,「參市」是高下其價、惑亂交易。
「我也想到了這兩條。這個好說,你稍等。」鄧楷轉身進去,過了半晌,拿著三頁紙出來。
「多謝!」馮賽接過來一看,是官印的文書紙,三份內文大致相似,只是姓名行業不同。第一頁上寫著:
今有商人朱廣,斷攔汴京豬行貨源,欲專其利。更高下其價,擾亂交易。已觸較固之律、數犯參市之禁。開封府傳召問訊,其人畏避隱匿。若有知情不報,視同匿贓庇盜。
馮賽這才知道了攪擾豬行的那個商人叫朱廣,再一看後兩個名字,他立時道:「這三人姓名都是假冒。」
「哦?」
「鄧兄你聯起來看——炭行譚力、魚行於富、豬行朱廣。」
「果然——姓都和行名同音,這麼巧?」
「這應該不是巧合……」
地下暗室的門打開了,邱菡正在給瓏兒穿衣,回頭一看,仍是那個猩猩樣的漢子。漢子先望了一眼邱菡,隨後朝瓏兒和坐在床邊的玲兒望過來,邱菡覺得那目光古怪,頓時緊張起來,忙用身子擋住了瓏兒,一隻手不由自主護住玲兒。那漢子卻轉過眼,側身站到了門邊,讓一個人走了進來。
仍是昨晚那個老婦人,手上也仍端著個托盤。
她將飯碗菜碟擺到桌上,把邱菡昨晚收拾到一邊的碗碟壘在托盤裡,轉身端出去了。接著一個十來歲的綠衣姑娘走了進來,模樣乖巧,一手提著一隻銅水壺,一手端著個銅面盆,她掃了一眼屋內四人,似乎有些好奇。但隨即便把壺和盆放到門邊,將搭在肩上的兩方乾淨帕子搭在壺把上,接著提起馬桶出去了。那漢子隨手關起門,又鎖上了。
邱菡看桌上飯菜,四碗三脆羹、一籠筍肉夾兒,另有醋鯗、瓜姜、鮓脯、鮮蔬四樣下飯菜,仍然十分精細。她又納悶起來,這些人如此仔細善待,不像是要做什麼惡事。她細細回想那猩猩漢子的眼神,乍看起來十分凶暴,但背後似乎隱約有些不忍,甚而還有些不安。難道這些人並沒有惡意?但又把我們母女軟禁在這裡,究竟想做什麼?
「姐姐,先洗臉吧。」柳碧拂在一旁輕聲道。
邱菡回頭看了一眼,柳碧拂臉上已經全無驚慌,又恢復了常日的清冷淡靜。自從馮賽娶進她來,她就是這樣,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始終以禮自持。你說不出她的好,卻也找不見她的不好。
邱菡不知道該敬、該羨,還是該妒、該厭,只輕輕答應了一聲,走過去提起壺倒水洗臉,心裡想:她還知道讓先,至少還沒失禮數。
馮賽先回了趟家,家中仍沒有任何消息。
屋子裡缺了四個人,頓時空寂無比,全然不像個家了。阿嫻、小茗和阿山夫婦都焦憂不已,圍上來問詢,馮賽強打精神,安撫了幾句,便走進卧房。卧房中東西一樣不少,整潔如常,但一眼望過去,滿屋幽寂,處處冰冷。馮賽不由得呆住,怔了許久,才深嘆了口氣,現在不是傷懷的時候。他脫掉身上的臟衣服,洗了把臉,因為要趕遠路,選了套深青色衣帽、黑色厚底軟靴。穿戴齊整後,他對著大銅鏡照了照,雖然臉色疲憊,神情鬱郁,但至少清整了一些。
阿山已經喂好了馬,並已洗刷乾淨。他吩咐阿山四人,好生看家等消息,莫要亂走。若馮寶回來,讓他一定留在家裡,千萬不要出去。隨即上馬向城裡趕去。來到界身巷,剛到巷口,就見小舅子邱遷牽著驢子走了過來。剛才阿山說邱遷已經知道消息,找了巷口的楚三官一起去尋馮寶,看來還沒有尋到。
「姐夫,姐姐她們找見了嗎?」
「沒有,我正在四處想辦法……」馮賽見楚三官果然在一起,便問道,「楚老弟,多謝你幫著出力,你和馮寶最後見面是什麼時候?」
「都是朋友,謝什麼?我有好幾天沒見他了。」
「他沒說這一向在做什麼?」
「沒呢。只聽說他發了筆好財,卻躲著我們這班朋友,連杯水兒都沒請我喝。」
「改天我好好賠罪款謝你。我還有急事,得先走了,阿遷,這事暫莫跟岳父岳母講。」
「知道。我也繼續去尋三哥。」
三人告別,馮賽驅馬向南,來到秦家解庫的正店。和這街上其他店一樣,秦家解庫樓店也十分宏壯。馮賽是來尋店主秦廣河。
馮賽替秦廣河出過不少力,兩人一向十分親熟。秦廣河在西門外汴河岸邊有一片大園子,叫慈園。他花了幾年時間修造園林,還開鑿了一條曲溝,將汴河水引進園中,迂曲流繞幾彎,又引回汴河。兩處水口都用鐵網門攔著,溝內養了許多鯉魚。他近年信佛,開始吃齋,那些鯉魚一尾都不許打撈,養得十分肥大,至少有幾百尾。
馮賽走進店裡,主管認得,笑著迎上來:「馮二官人!」
「秦老伯在店裡嗎?」
「在二樓齋房裡。」
馮賽慣熟的,便徑直上了二樓,來到左邊最靠里一間房門前,他知道秦廣河每天上午都要焚香誦經,不許打擾。但事情緊急,只能輕輕叩門:「秦老伯,我是馮賽,有件急事相求。」
半晌,門打開了,秦廣河穿著一件素錦長袍,白須白眉,扁胖的臉十分紅潤。
「二郎?這麼急,什麼事?」
「我是來跟您借一百尾鯉魚……」馮賽進去後,站著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可是,我已經在佛前許了願,再不殺生。這些鯉魚送進宮裡,都是去送死……」
「佛祖也曾割肉飼鷹,捨身飼虎。」
「佛祖是以己之肉,代鴿子性命,療鷹虎之飢。那些鯉魚卻也是生靈。」
「佛云:無人我、無取捨、無彼此。秦伯又何必分魚分我?何況,舍這些鯉魚,比割您自己身上的肉更加難得、更加慈悲。」
「一通歪理。」秦廣河笑起來。
「救了這一場急難後,我一定誠心做一場法事,為這些鯉魚超度。」
「這也倒好,救你之難,解它們輪迴之苦,阿彌陀佛。你自己去園子里撈吧,跟阿方說一聲就是。」
祝德實從沒有這麼喪氣過。
不過,他面上絲毫不露,臧齊偷運走那庫炭的事恐怕終究要查出來,眼下必須儘快和他撇清。從府衙出來後,臧齊問他:「祝兄,怎麼辦?」
「能怎麼辦,趕緊先把宮裡今天的炭送去。你我各去尋一千秤。」
「從昨晚那庫炭里運兩千秤不就成了?」
「那庫炭暫時不能動。還是各自另尋吧……」他望了臧齊一眼,臧齊暗沉沉的目光也正好逼過來,臧齊自然知道他的心意。但知道又怎樣,這時只能各自洗各自的霉灰了。祝德實一直壓藏了幾千秤炭,就是留著備患。他不願多言,拜別上馬,「午時之前,一定把炭送到內柴炭庫,我先趕緊回去尋炭。」
祝德實在馬上細想,說起來自己還是勝了。吳蒙已經被打趴,他買通我僕人阿錫投毒的事還沒來得及報官,這一腳再踩下去,他便再難翻身;臧齊自作聰明偷運走那庫炭,又買通看院人栽贓馮賽,這回就算能僥倖逃過,也得受些挫磨。至於我和他合謀的事,並無證見,無須怕他攀扯;那個譚力仍是個麻煩,但據馮賽在公堂上說,三天之內他便有辦法解除,若真如他所言,自然再好不過。就算不成,也是他馮賽自找罪責、自己打嘴,算是替我懲戒他一回。至於汴河一路的炭,遲早還是要運進京城,只要來,就再不能容譚力放肆。
他忽又想到一點:回去得嚇唬僕人阿錫幾句,再許給他些錢,讓他到公堂招供時,把譚力也連帶供出去,這樣就更不必怕那個譚力了。
想到此,他臉上不由得露出笑來。
臧齊回到家,立即吩咐昨晚偷運那庫炭的僕人古七,趕緊收拾些銀錢衣物,乘廂車躲到祥符縣鄉下你那親戚家中,一兩個月內不許露面。
古七忙答應著去後面收拾,臧齊又吩咐另兩個得力僕人趕緊去炭場,昨晚偷運來的那一萬秤炭,今早已經發賣了一多半,還有四千多秤。一個僕人運一千秤送往內柴炭庫。另一個處置剩下的三千秤,趕緊運上船,尋個僻靜處,偷偷傾倒到河裡。
那兩人走後,臧齊關上門,獨自坐在書房裡,心裡仍焦亂不已。剛才古七去收拾包袱時,他暗中吩咐小妾找了兩套新的衣裳鞋帽,並揀了十幾樣貴重珠寶金玉首飾,偷偷塞在鞋子里。臧齊把那包衣物賞給了古七,古七高高興興抱著走了。
臧齊已經想好,再等一兩個時辰,就叫家人去官府投狀,說古七昨夜竊了些主家財寶逃走。等那三個看炭院的人指證出古七,正好扣到一起,把罪責推到古七身上。至於官府能不能捉到古七,就看古七的運氣了。而那一萬秤炭,全都清理乾淨,偷運炭的事也就沒有了證據,大致也能推脫過去。只是——自己從來沒這麼狼狽過,生平大辱。
最可恨祝德實,昨晚與我合謀,今天立刻閃避,裝作萬事與他無關。眼下吳蒙再難翻身,自己和祝德實之戰,全在汴河一路的炭。他已佔了上風,恐怕正在得意。得意最好,得意便有漏子,這一次一定不能疏忽急躁,一定要瞅准他的要害再下手。否則,汴河一路一旦歸他,我便永遠會被他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