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怠,然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王安石
馮賽驅馬趕回了汴京。
他在洛口碰到黃河魚商李帆桿,正如他所料,於富才一天沒有去黃河買魚,黃河四商就已經坐不住,所以一早便催著李帆桿到洛口來找尋於富。既然於富已經違約,黃河四商以錢為重,自然不會繼續守信。李帆桿聽了馮賽的話後,意志更決,答應立即回去找另三個魚商,今天就將魚運往汴京。
不過李帆桿有一個要求,魚價得照於富出的價格。馮賽聽了有些為難,他只是中人,不能單獨答應價格。他略想了想,魚行斷了兩天的魚,這時應該不會太在價格上計較。另外,張賜為和於富斗,也曾主動提過價,問題應該不大。於是他答應李帆桿,今天的魚價照於富定的,不過往後,得和汴京魚行再商議。李帆桿聽了,便也沒再多說,點頭告別,讓船掉頭回黃河。
馮賽回到汴京,先順路來到城西的青鱗坊。
汴河上游一路的魚雖然已經理順,但於富還包斷了金水河、五丈河、蔡河、汴河下游的魚,還得去一一理順。不過回來途中,馮賽又心生一個疑問,他必須得先去查問清楚。
他來到汴河岸邊,見河邊泊著許多漁船,岸上船頭三三五五聚著些人,都戴著魚鱗紋的青布頭巾,腰帶也綉著個魚頭紋樣,知道是魚行的人,便走近岸邊那撮人,叉手拜問:「各位,能否打問一件事?」
「哦,是馮二官人?聽說你去洛口了,找見魚了嗎?」最年長的一個問道。
「嗯,大致辦妥了,最遲今晚黃河那邊的魚就會送來了。」
「太好啦!」幾個人一起歡嚷起來,引得附近其他人也湊了過來。
「我想請問一件事,你們見過那個商人於富沒有?」
「怎麼沒見過?瘦得猢猻樣兒,偏偏要戴個東坡高冠兒,穿件寬大的錦氅子,走起路來都要把胯子擺錯骨,勾欄里耍猴戲都沒有這種滑稽張致。」
「他一般和什麼人在一起?」
「有時是他自個兒,有時和一個姓馮的,人說是馮二官人的弟弟。我如何看都不像,馮二官人這麼文氣謙和,那個姓馮的卻是個滑油瓶。」
「老齊,莫亂說,那真是馮二官人的弟弟。」另一個忙扯這人的衣袖。
馮賽並不介意,又問道:「那個於富沒再跟其他人一起?」
「沒有,除了運魚來時雇的船隻。」
「多謝!」
馮賽拱手告別,心裡那樁疑惑有了五成的定數。
邱遷回家去料理了一下染坊的事情。
父母都犯了春疾,邱遷到後面煎好葯,服侍父母吃了,陪著說了幾句話,安頓他們午歇,而後就到前面來。好在請的一位染作匠人已經十來年,染坊大小事,以及那幾個年輕染工,常日都是由這匠人照管,邱遷並沒有多少事可做,只是把染好的絹帛點算好,雇輛車送到三家絹帛鋪里,算賬收錢。
他把錢送回家裡鎖好後,便急忙離開,臨出門前,那匠人又催問礬的事,說只夠兩天的量了。邱遷答應了一聲,先去礬店問了一圈,幾家都仍然沒貨,都在焦急。邱遷有些納悶,但心裡裝著姐姐甥女的事,便又去尋楚三官。
到了楚家藥鋪,他見楚三官的父親不在店裡,忙向夥計托話,話沒說完,楚三官的父親從後面走了出來,聽到他的話,立即大聲喝罵:「我兒子就是被你們這些不上進的帶邪了!以後若敢再來磨纏勾引,休怪我無禮!」
邱遷從沒被人這樣責罵過,頓時紅了臉,也不敢回嘴,慌忙逃出來,騎著驢子就走。很遠了,才後悔起來,花了十六貫錢,不但沒見馮寶的影兒,反倒遭人喝罵。
他想起楚三官說的,馮寶不在瓦子,就在賭場。便騎著驢去城裡其他瓦子找尋,十幾處大小瓦子找遍,天已經要黑了,卻毫無所獲,只有一個認得馮寶,說:「你去芳酩院吧,這一向他都不來這些地方了,只往她家院里鑽。」
聽到芳酩院,邱遷心裡又一顫,早上去芳酩院,沒來及向顧盼兒仔細詢問馮寶的事,或許該再去問問?
魏豬倌被兩個公人押往了開封府大獄。
中午,他剛推開那間鋪屋的門,就見地上躺著兩個人,驚得他腿一軟,幾乎坐倒。旁邊那個豬市稅監好奇,忙湊過來看,見到後也怪叫了一聲。驚魂稍定,魏豬倌才小聲道:「莫非是兩個醉漢睡在這裡?」
「進去瞧瞧。」那稅監嘴裡說著,身子卻往後移。
「咱們一起進去瞧——」魏豬倌伸手抓住稅監的手臂,不管他願不願意,拽著一起走了進去。那兩個人仰面躺著,都穿著黑衫、黑靴。湊近看時,魏豬倌又不由得驚喚道,「他們?」
「他們!」那稅監也立即認了出來。
「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地上兩人是豬行行首魏錚的兩個兒子。魏豬倌驚望兩人的臉,都青僵著,不像是睡著了。他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近前那個堂弟的手,又冰又硬,死了。
他一個激靈,慌忙撒手,連退了兩步。嚇得那稅監也往後急躲。
「得趕緊去報官!」魏豬倌聲音都有些發不出來了。
「我去!」那稅監急忙逃了出去。
魏豬倌驚在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來這裡的原因,忙往旁邊柜子望去,那是個五斗櫥,五層抽屜都拉得半開。他記得昨天照舊把那兩千萬便錢鈔放在了第二格抽屜里,忙幾步奔過去看那抽屜,裡面空的。再看其他四層,也都空的。兩千萬沒有了!
「天爺!」
他不肯信,又一層層拉開看了幾道,真的沒有。雙腿一軟,他跌坐向身旁的椅子,卻沒坐穩,椅子滑開,將他摔倒在地,他索性坐在地上,眼珠空茫茫急轉,手指不住在地上摳抓,只覺得連天帶地整個塌落。
那稅監什麼時候喚來了坊正、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幾個廂兵將他拽起來押往開封府……這些他一概不知道,只是昏茫茫跟著他們。
馮賽進城先趕到家中,看到阿山開門時的神情,便知道妻女仍沒回來。他還是問了一句,阿山苦著臉搖搖頭。
馮賽心裡又一陣痛,定了定神,才吩咐阿山:「你讓你媳婦備辦些飯菜,送到炭行行首祝德實宅上。柳二郎因炭行的事被扣在他家,我還有許多事急著要辦,暫顧不上他。你好生求告一下祝行首,炭行的事已經經了官,餘下的事我這兩天就去辦,能否請他放了柳二郎,他若不答應,你就把飯送進去。」
阿山行事踏實,常替馮賽跑腿送信,一一聽著答應了。馮賽也不進門,又向東城趕去。他先繞到朱家橋南斜街,來到吳蒙別宅,遠遠就看見崔豪蹲在巷口,他心裡又一沉,邱菡母女和碧拂仍沒送到這裡來。
這事已經驚動官府,那綁匪恐怕不敢再送到這裡來了。這偌大汴京城,幾個人隨便藏在哪個宅院里,魚入湖海一般,到哪裡去找?妻女此刻安危亦毫不知情……
他胸中又翻騰起一陣憂煩,但這種時候越不能亂了方寸,他忙在心裡連擊了幾掌,稍稍平復一些後,才凝神理了理思緒。眼下還不能斷定綁匪一定不會把邱菡母女送到這裡,這裡還得繼續守著;那綁匪至今沒有傳信給我,恐怕也不是為錢綁人,應該另有緣由,恐怕和炭行、魚行、豬行的事有關;綁匪也應該不止是譚力,譚力和於富、朱廣三人恐怕真是合謀;要救妻兒,就得先找見這三人,要找這三人,就得把炭行、魚行、豬行的事情查明、理順,在其中也許能找見三人蹤跡。
他驅馬走近崔豪,崔豪面前仍擺著兩個竹筐,裡面堆著些蔬菜、蘿蔔。他裝作看菜,下馬湊近壓低聲音:「崔豪兄弟,多謝你這麼盡心相助,我這邊又出了幾件要緊事,得急著去辦,這裡還得繼續守著,就託付給你了。」
「二哥,又說這些見外的話。你儘管去忙你的事,你放心,我已安排好兄弟們,這裡一刻都不會缺眼目。劉八和耿五眼下正在城裡四處打問。」
馮賽心裡一陣感激,沒想到在此絕境,竟能得到他們幾人熱心相助。他不知還能說什麼,感激望著崔豪,重重點了點頭,而後上馬,向南城趕去,他是去尋魚商班賀。
班賀是魚行第二大魚商,五條河中他佔了南邊的蔡河。雖然汴河上游的貨源已經說通,但其他四河都還在斷貨,得儘快設法一一理順。對此,馮賽心裡有個疑問,剛才在青鱗坊,已經落實了五成,還得再進一步求證。另外,洛口假冒四個黃河魚商一事,他也想當面確證。
剛才在青鱗坊,馮賽打問到班賀住在上清宮後邊的北巷子里。他騎馬來到那條巷子,找見班賀的宅子,下馬叩門,一個僕人開了門,馮賽報上姓名,那僕人進去通報,片刻一個身穿青錦服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之前並沒見過。
「馮二哥?」班賀卻認得馮賽,臉上微帶笑意,眼神卻在探詢。
「班大哥,冒昧拜問。」
「哪裡?快請進!」
兩人一起進去,裡面緊緊湊湊一座整潔庭院。進了正堂,分賓主坐下。
「馮二哥不是去了洛口,這麼快就回來了?」
「黃河魚商的事已經辦妥了。他們今晚就送魚來京城。」
「哦?」班賀目光一顫,但立即掩住,顯然很意外,更有些慌。
假冒黃河魚商一事果然是他主使。馮賽已經遭過炭行那一遭,不願再觸碰,隨即轉開話題:「眼下連蔡河在內,四條河的貨源卻都得趕緊去疏通,馮賽此來,正是要向班大哥問些事情。」
「什麼事?」
「那個於富截斷了蔡河的貨源後,可是親自來跟班大哥談交易的?」
「不是,他派了個人來。」
「什麼人?以前可曾見過?」
「沒見過,四十來歲,說話極臭。」
「舍弟馮寶可曾陪著?」
「嗯。」
「魚行其他三家呢?」
「都是那人。」
「也都是舍弟馮寶做中人?」
「嗯。」
「交易都是到行首那裡一起談的?」
「這個自然。貨商來談價,都得行首主持。」
「好。班大哥,我先行告辭。你們四家斷貨的事我一定會儘快處置好。」
邱菡又焦躁起來。
雖然那些人看起來似乎沒有要加害的意思,但關在這地底下,除了門縫,沒有什麼透風的地方,待久了越來越憋悶。屋子裡始終點著燈,兩個女兒一直吵嚷著要回家,又不停問這裡怎麼一直天黑,什麼時候天亮。起初邱菡還能柔聲安慰,久了自己先已焦躁難寧,更不知道還能編些什麼理由。
柳碧拂卻始終安安靜靜,絲毫看不到煩亂,她喚過玲兒和瓏兒,輕聲問她們:「爹爹好不好?」
「好!」瓏兒才會說話不久,卻很巴馮賽。
「不好!」玲兒卻說。
「怎麼不好啊?」柳碧拂笑著問。
「爹說給我買風鳶,卻回回都忘。」
「那我們捉弄一下他,好不好?」
「怎麼捉弄?」
「我們就躲在這裡不出去,讓他找我們。我們要多躲一陣兒,爹找不見我們,才會著急後悔,就能記起給你們買風鳶了。」
「嗯!」玲兒和瓏兒都樂起來。
邱菡在一旁看著兩個女兒偎在柳碧拂身邊,眼睛閃著亮,不由得有些嫉妒,便從袖子里取出手帕,疊起兔子來。她從小安安分分,沒怎麼嬉鬧玩耍過,也懂不了幾樣逗人的玩意兒。這用手帕疊兔子的法兒,還是新婚那年馮賽逗她時,才第一次見到。
很快她就疊出了一隻絹兔,用手捏搖著喚女兒:「玲兒,瓏兒,誰來跟我玩?」
「娘!小聲點!別讓爹聽見了!」玲兒噓道。
瓏兒也跟著噓起來,兩人仍偎在柳碧拂身邊,這絹兔兒,她們玩多了,並不稀罕。邱菡見柳碧拂朝自己望了一眼,目光含著笑,似乎是嘲笑。
馮賽又趕往城西南的興國巷,去見魚行行首張賜。
經過浚儀橋時,一眼看見橋邊一家店頭花花綠綠掛滿了風鳶,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風鳶段家。他頓時想起一直說要給玲兒和瓏兒買風鳶,昨天正是清明放風鳶的日子,本該一家人去郊外好好玩耍,卻遭遇這些磨難。他心裡一陣疚痛,暗暗禱告:女兒,你們一定要好好的,等爹找見你們,一定立即給你們買風鳶……
他驅馬上了浚儀橋,望見興國寺前那條大街,不由得停住馬,見了張賜該如何說?他還沒想好。
從洛口回來途中,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個炭商譚力穿著飲食都儘力講闊綽,按理而言,他這樣講排場,身邊至少也得跟三五個侍從。然而,他卻始終獨來獨往,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馮賽從蔣魚頭口中聽到,那個於富似乎也是如此。為了求證這事,他才又向青鱗坊的魚販們打問,於富果然也是始終單桿兒一個,除了馮寶,再沒有其他人隨行。
譚力和於富都獨來獨往,顯然是不願外人知道自己的行止,這樣便不用費力去封人的口,也不必擔心隱情泄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別人很難查找到他們的蹤跡。
繼而,馮賽又想到另一件事。譚力一個人,只截斷了汴河一路的炭。而於富卻能在短短几天內,接連截斷五條河道的魚。剛才向班賀詢問時,班賀又說每條河道都不是於富親自去,而是另派了一個人。這顯然與之前的行徑有些背離,其中似乎有些疑點。
馮賽之前沒和魚行行首張賜交接過,今早在開封府外說話時,發覺張賜表面雖然柔和,但望著手下主管蔣衛時,目光無意中流露出一絲陰冷氣,顯然是個極深沉有謀的人。再聯想到炭行的事,張賜被於富要挾,自然不痛快,但一時又沒有辦法。他這邊的魚販因為漲價,紛紛跑去魚行其他四家買貨,這一定讓張賜更不痛快。
因此,馮賽猜測,截斷其他四條河道貨源的,並非於富,而是張賜。
去其他四條河道截貨和交易都只有一個牙人——馮寶。
馮寶恐怕不是於富叫去的,而是被張賜買通。
張賜在於富這裡吃了虧,一時討不回來,自然會另尋他路。那四家卻沒有遭受於富的刁難,魚價照舊,讓張賜這邊虧上加虧。為找回所受的虧短,他恐怕是照於富的手法,說動馮寶,借於富之名,在別處尋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分別去截斷其他四河的魚源,而後將價格漲起來,正好補上自己所虧的。
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斷,只有找見馮寶才能確證。
想到馮寶,馮賽心裡又一陣氣恨。這頑貨恐怕是自知惹了大禍,躲了起來。眼下魚行的事必須得儘快了結,剛遭了炭行的反咬,馮賽有些餘悸,不知道見到張賜該如何開口才好。
他正在思忖,前面興國寺里傳來黃昏的敲鐘聲,在夕陽里沉沉迴響。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潘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