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始於自強不息。
——王安石
「眼下你打算怎麼做?」周長清問。
「自然是想儘快找見汪石。不過,他若是真的逃躲起來,短時間恐怕難以找見。」馮賽嘆道。
「凡事先得看清,才能辦好。咱們先來理一下。對這個汪石,你發覺什麼疑點沒有?」
「有四處。」
「哦?說說看。」
「首先,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面善,似乎在哪裡見過,卻想不起來。」
「記不記得其他情景呢?」
「昨晚我一直在回想,似乎和銀錢有關,至於什麼銀錢,則根本想不起來。」
「這個不能急,先放著,或許一時觸動,便能記得起來。第二處呢?」
「他的來歷——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卻有數萬貫資財。一般而言,當是富家子弟,繼承了祖業,但是……」
「他不像富家子弟。」
「嗯。他皮膚黝黑,那形貌一看便是自幼辛勞、風吹日晒。」
「應該是暴得了大財。」
「第三,京城鬧糧荒,東南水路又受阻,他從哪裡得來的十萬石糧食?」
「嗯。當時我也在疑心。那麼第四處呢。」
「第四處就是百萬貫官貸如何能借到?」
「這百萬貫官貸倒也說得通。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創製了朝廷生利之法,將官錢貸給民間已是一項政績,像『青苗法』,本意的確好,青黃不接之際,農民的確需要借錢買種、補助耕作,官貸只收二分利,比向富戶借錢低得多。但這事一旦和官員政績相掛,便生出許多強迫貸錢、催逼還債之弊。汪石能貸到這百萬貫,也是同樣道理。太府寺掌管國庫,貸出得多,生的利便也多。但民間最怕和官府做生意,能不貸則不貸。汪石剛剛救了京城糧荒,財力又雄厚,太府寺巴不得多貸些給他。而汪石也是瞅准了這一點。」
「但他又是如何說動京城三大鉅賈聯名作保?」
「最讓人費解的正是這一處。那三人中,老秦看似面慈心善,但於生意上卻十分精到老練,絕難讓他上當;絹行的黃三娘,雖是女流,卻心思細密機敏,遠過男子,更不會輕易讓自己落進陷阱;只有糧行行首之子鮑川,稍弱一些,不過也是自幼受其父鮑廷庵調教,又在生意場上歷練多年,輕易也不會受騙,何況是百萬貫巨資。」
「我只問過秦老伯,他並沒有細講,只說此人信得過。」
「現在看來,汪石的來歷,一時難以查清。這三位,倒是該再去仔細打問一番,或許從中能找出些因由線索。」
「嗯。我這就先去拜問秦老伯。」
「好,飲了這杯你就去……」周長清又斟滿了酒,舉杯前先問道,「最後我再多言一句,剛才我們說了第一層信,第二層信你可還記得?」
「記得。第二層信是『信己』。大哥曾說,信己,有真信,有假信;有深信,有淺信。更曾說,信幾分,便安幾分。」
「眼下,你信自己幾分?」
「今天見到大哥之前,對自己恐怕信不到一二分了。說過這番話後,能信回五六分了。」
「好。這便是真信與假信的分界了。無事時,人大多都能自信,遇事後,這些信便大半散失。真信己者,並非盲信,而是明白哪些當為、哪些能為,至於不當為、不能為者,則付之天命。如此,心才能安,行事也才能不憂不疑。這杯酒,大哥祝你在此大難中,仍能真信己。」
「多謝大哥,小弟一定謹記在心,絕不許自己再頹喪自失。」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周長清送馮賽下了樓,賬房提著一個袋子迎了過來,周長清道:「這裡有幾貫錢,你先拿去用。」
「大哥,我身上還有些錢,現在又寄住在爛柯寺,這些錢拿去沒處放。等需要時,自然會向大哥要。」
「那好。不過我正要說住的事。等下我就讓夥計去爛柯寺把你的行李搬過來,你就住在我這裡。」
「大哥,我之所以住在爛柯寺,一是因那裡清靜,正好凝神靜心;二來……」馮賽猶豫了片刻才道,「我妻兒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受苦,我自己怎好貪圖安逸?寄住在寺里,多少能心安一些,也算一家人兩地同心,共渡難關。」
「那好,我就不多說了。不過,你若有需要處,卻不跟我說,那便是看低了我,也有負於你我多年之交了。」
「小弟知道,大哥放心。」
孫獻默默思忖:那飛錢若真的並非神跡,而是人謀,就一定繞不開藍猛和那十個巡卒,他們一定牽涉其中。十個巡卒中,六個查得著的,出事前都得了筆外財,想必其他四個也一樣。死了的庫監藍猛,應該得的更多。
不過,十萬貫庫錢,一人哪怕只分到百分之一,也有千貫,在汴京十等坊郭戶中,也算五等中富之財。然而那六個巡卒所留錢財數目雖然不知,但似乎沒有這麼多。他們所得之財,恐怕未必是從左藏庫飛錢中得來的。而且,庫錢飛走時,至少有十幾個人親眼目睹,很難騙得過所有眼目,何況自己父親當時也在場。
孫獻原本一片歡喜,這麼一想,頓時有些喪氣。不過他隨即又想到庫監藍猛之死,他死於謀害應當確定無疑。若這庫錢真是飛走,庫監就算有過,也不至於死,什麼人要急著殺他滅口?其中一定有重大隱情。
於是他取出袋裡的三貫錢,分別放了一緡在黃胖三人面前,三人看到錢,立即一起笑呵呵,眼裡冒光。
「三位老哥這幾天辛苦了。接下來,有件事還得繼續再查問一下——就是那六個巡卒意外之財的來路。這極要緊,若錢是各自從其他地方得來,這事就沒有什麼可查的了,但若都是來自一路,便值得繼續挖下去。」
「我查的兩個中,一個不清楚,另一個叫朱四的,我們自小就在一處廝混,根底全都清楚……」皮二一邊摸弄著自己面前那緡錢,一邊道,「那朱四從小就是個渾貨,什麼都做不來。他在風鳶段家做學徒,我去瞧過兩三回,就已經學會扎風鳶了,他卻花了兩年多才學會,學會了又不好生做活,耍懶偷錢,被攆了出來。後來靠他姐夫的門路,才去左藏庫做了巡卒。除了每天去左藏庫輪值,就只愛一個賭。他的錢若不是從庫里偷盜來的,便是賭桌上贏來的。」
「我查的車輪鋪的梁二也是好賭。」黃胖道。
「我查的齊小七也是!」管桿兒道。
「哦?」孫獻猛然想到從力夫店打問到的事,「力夫店單十六說,曾見過庫監藍猛在章七郎酒棧門前犯過羊角風,那章七郎酒棧開著汴河一帶最大的賭庄,難道藍猛也好賭,才去的章七郎酒棧?」
「若他們的錢都是賭桌上贏來的,那這事便瞎了。」黃胖咂著厚嘴唇嘆道。
「不對!」皮二卻忽然道,「若真是賭來的錢,那朱四的娘洪婆就不會那麼鬼藏鬼掖,怕人知道。」
「嗯,劉家沉檀店的齊小八說起他哥哥,似乎也不願人知道。」
「無論如何,咱們再都分頭去探一探,看看他們的錢究竟從哪裡來的。至於飛錢這件事值不值得再查,等探明白了,咱們再商議。」孫獻道。
「好!」
馮賽騎著柳二郎的馬,往爛柯寺走去。
經過周長清一番開解,他心裡踏實明朗了許多。汪石百萬官貸的事,儘力去查,查到什麼地步,算什麼地步。至於結果,不必多想。他心裡始終墜念著的是邱菡母女和柳碧拂。綁匪是誰至今不知,去向更是沒有絲毫蹤影。昏亂了這兩天,一直沒見到崔豪三弟兄,不知道他們是否查出些線索了?自己家已被封,他們找我都不好找了。崔豪說過,他們在爛柯寺後邊賃住了一間舊房,先去找一找試試看。他撥轉馬頭向爛柯寺後邊行去,剛繞過寺角,卻見崔豪三人迎頭走了過來。
「二哥!」三人快步奔過來。
「三位兄弟。」馮賽忙下了馬。
「二哥,我們到處找你不見,你可還好?」崔豪忙問道,耿五和劉八也都滿眼關切,看來他們已經知情。
「有勞三位兄弟記掛,我還好。」
「遭了這麼大的事,二哥竟還能這麼不慌不怕,果真是好漢!」崔豪贊道。
「哪裡……」馮賽苦笑了一下。
「二哥,吳蒙別宅那裡,我們又守了兩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吳蒙現今也仍在開封府獄裡沒放出來。你的娘子們恐怕是不會送到那宅子里去了。我有個兄弟倒是打問到一件事。」
「哦?什麼事?」
「清明那天,有兩頂轎子丟在杏花岡,藏在一片杏樹林里,那裡是什麼李丞相園子的後牆外,不通路,極少有人去。看園子的有個老漢姓方,見牆頭樹上掛了好些沒燒的紙錢串,看著不吉利,便讓自己兒子爬上去扯下來,他兒子爬上牆頭才發覺了那兩頂轎子。等了兩天都不見人來抬走,他便找了三個朋友悄悄抬進城賣了。其中一個就是我剛說的那個兄弟。我讓他帶我去瞧了瞧,你娘子們那兩頂轎子從那條小路上到杏花岡,剛巧能走到那裡。」
馮賽聽了,心裡又一沉,這兩頂轎子應該正是抬走邱菡母女和碧拂的那兩頂,看來綁匪的確謀劃周密,將轎子丟在那裡,換成其他車轎再轉移走,便再難追查。這綁匪為何要花這麼多心思?意圖何在?
「二哥,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繼續找尋。不找見你娘子和女兒絕不歇腳。」
「三位兄弟如此熱心,馮賽實在無以為報。」馮賽胸中一陣暖熱。
「二哥說什麼呢。還有,二哥前次給我們的錢,一時收不住手,花掉了一半,還好,這兩錠銀子沒有破開。二哥你眼下正要用錢,還是拿回去。」崔豪取出兩錠五兩的銀鋌。
「崔兄弟,這錢我萬萬不能拿回來。你們放心,我家產雖被抄沒了,但人還在,多接幾樁生意,錢就又來了。這錢你們一定要留著,否則我也再沒臉求你們相助了。」
「二哥既然這麼說,我們就先留著。」
「這才是好兄弟。關於我娘子她們,你們現在怎麼看?」
「我們三個這幾天一直在核計,一般綁匪綁人,只為錢財,這起綁匪卻一直沒來索要錢財;另一些,是為了報仇,但若是報仇,一般都會讓仇家知道,他們也始終沒有露面,連個信兒也沒給。所以這兩樣恐怕都不是。剩下的,就是一些不明不白的緣由。二哥,若想找著綁匪,恐怕得先想明白,這綁匪綁人的原由。」
「嗯,我也是這麼想。這幾天我接二連三遇到大麻煩,恐怕都和綁匪有關。」
「嗯!就是!我們三個聽到二哥被抄家時,立即想,二哥你身為汴京牙絕,名頭這麼響,莫非招惹了什麼人?」
「我反覆回想,卻始終想不出會是什麼人,竟然會招致這麼大的怨仇。」
「難道是搶了別人的生意?」
「生意場上難免爭競,不過我向來最留意這一點,一般不會去搶別家的生意。」
「這就怪了。這些人看來不把二哥整死不罷休,二哥你要多提防啊。」
「他們若想我死,再容易不過,隨便找兩個人,就能在路上弄死我。他們若真是針對我而來,目的便不是要我死,而是要我難受。」
「除了綁架,二哥這幾天遇到的全是生意行中的麻煩,這人應該是生意行中的人?」
「生意行中?」馮賽猛然想到汪石。
他只覺著炭行、魚行、豬行甚至礬行惹麻煩那四人是同夥,卻沒想到汪石與譚力、於富、朱廣、樊泰四人可能有關。據曹三郎的妻子說,那四人言談間曾提及「五弟」,難道汪石是他們所說的「五弟」?
應該是,汪石借了百萬貫官貸,而那四人財力雄厚,出手豪奢,一人就能傾覆京城一行。只有騙來的錢,才會這麼隨意揮灑。上萬頭豬、上萬秤炭、幾千萬的魚,隨手丟棄……
馮賽倒吸了口冷氣,不由得呆住。
邱遷終於等來天黑。
今天他被阿七支使來支使去,又得時刻輕手輕腳,防備吵到吳銀匠。一天下來,累得幾乎沒了氣。
晚飯是外面兩個僕婦端進來的,雖不是什麼上好飯菜,卻也魚肉齊全,足見谷家銀鋪家財根基。吳銀匠吃飯時也板著臉不說話,三人默默吃完,阿七忙支使邱遷將屋裡一把椅子搬出來,放到檐下,又抬出一張小方桌,將爐子上煎好的茶斟在一隻烏瓷茶盞里,端到小桌上。吳銀匠這才坐到椅上,望著晚霞,慢慢呷著茶出神。
阿七搬了個小凳,湊到吳銀匠旁邊坐下,笑嘻嘻陪著說話。邱遷見他們終於開始擺談,正好探聽探聽,便坐到門檻上聽著。可是那師徒兩人所說的都是銀器手藝上的事,他大半都聽不懂。聽了一陣,竟打起盹兒來,直到被阿七拍醒,睜眼一瞧,天已經黑了。
阿七又使喚邱遷點燈,燒水,伺候著吳銀匠洗過腳,去左邊房裡,給吳銀匠鋪床展被,照料他躺下睡好。這才一起走到右邊的房裡,這房裡只有一炕一櫃一桌,炕是半間通鋪,下午外間的僕役已經給邱遷送來了一套被褥。
阿七說他靠里睡,邱遷忙替他先鋪好,才展開自己那套被褥,燈下一看,被褥雖舊,卻還算乾淨。邱遷等阿七躺好後,才吹滅燈爬上炕,躺了下來,好好伸展了腰背。自小以來,他常幫家裡做事,但似乎從沒這麼乏過,更沒這麼伺候過人。
阿七在炕那頭有一句沒一句閑扯著,問邱遷的身世。邱遷怕說漏嘴,小心應對著,儘力把話頭往谷家銀鋪拉。阿七卻忽然放低聲音,說起吳銀匠的女兒來。說他曾跟著吳銀匠回過幾次家,吳銀匠的女兒出來倒茶,見過兩回,那標緻模樣比桃花還嬌艷。邱遷都能聽見阿七喉嚨里大口咽唾沫聲,不由得在黑暗中笑了。若不是吳銀匠這桃花一般的女兒,自己還進不到這裡。不過,他隨即又想到:好不容易進來了,卻只是被人當奴役使喚,一絲兒消息都沒打探到。念及此,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卻被阿七聽到。
阿七嘲笑道:「你嘆什麼氣?連我這樣,跟了吳師傅幾年,到別家已經算得上一等銀作匠了,吳師傅還瞧不上眼,你就別生這個瞎念想了。好生睡吧,明天得早起。」
阿七很快呼呼睡著了,邱遷卻睜著眼睡不著。他側耳聽外面,四下極靜,巷道里不時傳出來來回回的腳步聲,看來夜裡也有巡值的。他本想半夜偷偷出去窺探,聽到這腳步聲,只能死心。他暗暗叫苦,若這樣下去,自己便不是來打探消息,而是來服苦役。
邱菡為逼那些人要回女兒,終於想出放火的主意。
她用油燈將床點著後,又將桌椅全都推倒在床邊,大火熊熊燃起來。火還在其次,這屋子四處密閉,濃煙一陣陣冒出來,沒處發散,只在屋子裡翻滾。熏得兩人一起劇咳著,眼淚不斷被熏出。
邱菡推著柳碧拂,讓她縮到牆角蹲下來。隨後奔到門邊,上午洗過臉的濕帕子還在,她抓起那帕子又過去塞進柳碧拂手裡。而後才用袖子掩著鼻子,用力拍打著門,在咳嗽間隙,不斷高聲叫喊。
然而,半晌都不見有人下來。屋裡的煙越來越濃,她已經咳得喘不過氣,頭腦也越來越昏悶,手臂酸軟,已經拍不動門了。
昏沉中,一個念頭從心底升起:難道我就這麼死了?
另一個念頭隨即回答:這麼死了也好,你已經活得很乏很乏了。
她癱倒在地上,如釋重負,一絲一毫都不願再動。正要陷入昏沉中,忽然隱隱聽到一聲清嫩的叫喚:娘!
是玲兒的聲音,玲兒在叫我。沒找見玲兒和瓏兒,我不能死!
她猛然驚醒,伸出手,又拼力拍門。然而,依然沒有人下來。她又拍了十幾下,手底再沒有一絲氣力,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