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辯義行權,然後能以窮通。
——王安石
暮色中,馮賽匆匆向鮑宅趕去。
替汪石擔保的三大鉅賈中,就只剩糧行行首之子鮑川了。
糧行行首鮑廷庵於正月間剛剛亡故。關於鮑廷庵的死,當時還鬧騰了一陣。鮑廷庵有兩個兒子,長子鮑山,幼子鮑川。正月間,由於京城鬧糧荒,鮑廷庵派幼子鮑川去河東一路尋糧。鮑廷庵受了春寒,痰症舊疾發作,長子鮑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眾糧商聚在一起,緊急商議糧荒的事情,將鮑山也請了去。等鮑山商議完回去時,鮑廷庵已經病故。死狀極其猙獰,眼珠凸出,臉色黑紫,七竅滲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鮑山急忙報了官,糧行行首在京城地位顯赫,開封府立即緊急查問。問遍了上下內外人等,卻找不出兇手。最終無意中發現一個疑竇——
糧行那天緊急商議,赴會的二十幾位大糧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約口信,甲是從乙那裡聽來,乙是從丙,丙是從丁,丁又是從甲……繞了一個圈兒。見面時,大家都只顧著商議糧荒的事,誰都沒有提到這事。後來開封府查問時,幾個糧商才說起這事,彼此一對,二十幾個糧商全都說,自己並沒派人傳口信。再一問,傳口信的都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廝,以前並未見過。
什麼人會做這種事?這件怪事啟發了開封府,不由得疑心起鮑廷庵的長子鮑山。所有糧商中,那次商議結束後,只有他家中發生大事,而且是毒殺案。服了毒的人,劑量不同,毒發時間長短也不同。鮑山早晨服侍父親吃過葯後,急忙趕去赴會,她母親和兩個小妾守在病榻前。鮑廷庵是接近午時毒發,這期間只喝了兩口水,屋中也始終至少同時有兩人,那隻喝剩的水杯一直放在小桌上,放下後再沒有動過,裡面並沒有毒。
毒藥自然是投在早晨的葯湯中。劑量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讓毒藥在一兩個時辰後才發作。
另外,開封府在盤查過程中得知,鮑廷庵兩個兒子中,長子鮑山資質平平,性子卻有些執拗;幼子鮑川則很有才幹,性情也活泛靈通。因此,鮑廷庵一直更疼幼子鮑川,曾數次流露將來家業恐怕得由幼子主持才成。
開封府斷定,鮑山怕家業被弟弟奪去,趁弟弟遠出,毒殺父親。並買通一個傳信小廝,給自己及糧行各大商人傳出召集口信,讓自己出門赴會,以避開嫌疑。
開封府羈押鮑山,雖然鮑山抵死不肯招認,開封府仍判其毒殺親父、罪當棄市。案卷上報大理寺,大理寺核准判決,又交由刑部最終裁決,刑部卻認為此案尚有諸多疑竇,將案子駁了回來。
這時鮑川也得到家中急信,從山東火急趕回。為救哥哥,到登聞鼓院擊鼓鳴冤。開封府只得重新推查,但此後再找不到其他證據,鮑山也一直被監押在獄中。
孫獻把管桿兒、黃胖、皮二支開,讓他們分頭去查是誰背後做局陷害藍猛,吊著他們。他自己慢悠悠往虹橋那邊走去,是時候去拜訪拜訪藍猛的哥哥藍威了。
暮色漸起,藍威那小酒肆在汴河北街中段,又不臨河,孫獻走進去時,見店裡空落落的沒有客人。藍威坐在一張桌上,他媳婦打側坐在旁邊,桌上擺著兩碟菜、一瓶酒、兩隻酒盅,夫妻兩個正在對飲。不知藍威說了什麼,那婦人咯咯咯地笑著,伸手在藍威額頭戳了一下。
孫獻見他們兩口子如此親熱,想到自家那碎嘴叨叨婦,不禁有些羨慕。兩口子笑得歡暢,他進去都沒發覺。孫獻咳了一聲,兩人才被驚動,一起回頭望過來,都有些發愣。那婦人忙先站起身笑著迎問:「客官吃酒還是吃飯?」
「先吃些酒。一角小酒,切半斤肝時件,再要一碟波絲姜豉……」各類鹵煮涼切出來叫「時件」,下酒最好。
孫獻說著坐在另一張桌旁,見藍威一直望著自己,似乎是認得自己。他想了想,藍猛倒是見過兩回,他哥哥藍威應該沒有。
「相公可是姓孫?」藍威忽然開口問道。
「是。店家認得我?」
「孫相公常在這一帶往來,見過不少回。舍弟也曾多次言及孫相公和孫老相公呢。」
「店家弟弟是……」孫獻本要繞彎打探,見他主動提起話頭,輕省不少。
「他是孫老相公的下屬,叫藍猛。」
「藍庫監?」
「是。舍弟時常感念孫老相公的厚待。」
這時,那婦人端著酒菜出來了。孫獻仔細打量,見她年紀三十上下,比藍威年輕許多,而且眉彎眼媚,頗有些姿色風情。
「店家既是藍庫監的兄長,得好生敬幾杯。這位嫂嫂,將酒菜擺到你們那桌,如何?」
婦人一愕,端著托盤望向丈夫,藍威局促一笑,起身道:「不好叨擾孫相公的,該我敬孫相公才是——再去切盤羊肉來。」
婦人似乎有些不情願,擺好酒菜後轉身進去了。藍威過來坐到孫獻對面,拿起酒瓶替孫獻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承蒙孫老相公多年看顧之恩。這一杯,代舍弟敬孫老相公和孫相公。」
「藍兄說到哪裡去了?亡者為大,該先敬藍庫監一杯……」孫獻舉起杯望天一祝,隨即將酒灑到地下。
「舍弟當不起的。」藍威忙道。
「平日看藍庫監,體格也還康健,沒想到竟走得這麼倉促。」
「他本就有這風症,又突然遇到那等驚嚇……」
「說到那事,我父親也是無辜受了冤屈。」
「是啊,想想就不由得人不氣悶。那老天要收庫錢,干庫監巡卒什麼事?這些年朝廷糟踐多少錢?金塗牆,銀鋪地,一棵東南竹木運到京城,耗的錢,便是上百上千百姓一年的衣食。那些庫錢飛走,是上天警示,若再這麼下去,恐怕連這天下都難保。那些官兒卻不自己反省悔過,只知道拿下面這些人遮掩擋罪……」
孫獻見他起先始終拘拘謹謹的,這時卻越說越激憤,忙打斷:「藍店主,你真的信那些錢飛走了?」
「那天連孫老相公在內,十幾個人親眼看見,難道還有假?」
「會不會是什麼障眼法呢?」
「什麼障眼法能讓那麼多錢全都飛上天去?」
「這我不知道,不過我始終有些不信。」
「今年各樣奇事不斷,清明那天一隻大客船不是憑空也沒了?上千人親眼瞧見的,孫相公沒聽說?」
「聽是聽說了,不過……」
「仍是不信?這樣的異事,古書上記得不少,天下將興,必有祥瑞;天下將亡,必有災孽。」
「呵呵,照你這麼說,這天下要完了?」
「現今還只是警示,若還不悔罪,那就連上天也救不得了。」
孫獻來打探藍猛和庫錢的事,卻被藍威引到這些話頭,忙笑著道:「這天下的事,你我都管不到,還是喝酒。」
「嗯、嗯。」藍威也自知言過,神色倏然回到拘謹,低下頭,很不自在,不時用手摸弄著唇髭鬍須。
這時,店裡進來兩個客人,那婦人正端了一盤羊肉上來,忙笑著招呼。
「孫相公,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家慢用。今天這酒菜算我東道。」
「不必,不必。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孫相公第一次來,該當的。」藍威唯唯致歉,起身去招呼那兩個客人。
孫獻什麼都沒問出來,有些喪氣,店裡又來了客人,更不好再問。酒菜捨不得浪費,便悶頭喝酒吃菜。藍威進到後面去置辦客人要的菜,那婦人在前頭招呼,不時望向孫獻,眼神隱隱有些不喜。女人家心小,她恐怕是心疼這些酒菜。
孫獻心想,白耗了小爺我這些工夫,聽你丈夫泄憤,這頓酒菜算是貼補。想到此,他狠狠夾起一大塊羊肉塞進嘴裡,大聲嚼起來。
馮賽來到城北榆林巷鮑家宅院。
鮑廷庵雖然家財如山如海,錢財上卻極苛吝,任何一筆小賬都算得清清楚楚。一把年紀,為省轎夫錢,出門都是自己騎馬。因此京城人背地裡都叫他「鮑運算元」。唯獨在這房宅門庭上,他卻極捨得。他曾向邊關供奉糧草,捐了個七品朝奉郎的散官官階,建起高大門屋,宅門漆成朱紅。雖然禮制明令,官民屋宅都不許彩繪棟宇,樑柱窗牖也不許漆成硃色或黑色,但近些年來,官員豪強都紛紛越制,競相奢侈,朝廷也禁不住。鮑宅也不例外,雖然門前掛著孝幔、垂著白燈籠,一縷殘陽映照下,仍掩不住樓宇耀彩、台閣宏麗。
馮賽下馬拴好,走上台階,門前四個僕役正在閑談,見到他,都認得,忙一起拜問。馮賽一問,鮑川不在宅中,去東門外別院了。
馮賽又騎馬向東門外趕去,雖然周長清開導他要信心信己,但獨行於暮色中,看著沿路歸家的人,念起妻女,他心裡又升起一片凄茫。不知道自己這樣奔波有沒有用,能不能找見汪石,尋回妻女?
趕到鮑家別院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一通報,鮑川果然在。京城糧草主要由汴河運來,鮑家為求近便,在汴河北街後面買下一大塊地,建了這座別院。僕人引著他穿過庭院,走到前廳。這座宅院不似主宅那麼宏壯,雜植花木,多了些鄉野趣。
「馮二哥。」鮑川站在廳前台階上相迎,他四十齣頭,面容端雅,穿著一身素白孝服,越發顯得風神俊逸,絲毫不見商人市儈之氣。
「鮑兄。」馮賽也忙還禮,燈影下,見鮑川左手包著白紗布。
「我聽說你的家宅都被抄沒,著實擔心,派人到處找你不見。」
「多謝鮑兄記掛。我剛去了榆林巷主宅那邊……」
「今天運來一批糧食,幾個糧商起了爭執,把我強拉過來。剛剛才平息了事端。唉,連孝都守不安寧……」兩人進去落座上茶,鮑川問道,「馮二哥找見那汪石了嗎?」
「沒有。我正是為這事來。有件事要請問鮑兄……」
「我為何替他作保?」
「嗯。」
「馮二哥也知道,正月間京城鬧糧荒,我家中又遭了那些橫禍,里外亂得收拾不住。朝廷一天催幾道,逼著糧行出糧。那些糧商原本就彼此不服,這時誰也不肯出頭,他們便強逼著我出來主事。我本在守孝,哪裡能顧得上這些?卻百般推脫不掉,只得頂著不孝大罪出來理事。若不是汪石,這囤積糧食、妄造糧荒的罪名便得由我一人來擔了。」
「但汪石是越過了糧行,直接將糧食賣給了太府寺。」
「外人不知道,汪石私底下先來找過我,我怕他那十萬石糧食交給糧行,那些糧商必定要爭搶。我又沒有家父那等威嚴,鎮不住他們。若收了那十萬石糧,不但壓不下價,反倒會添出許多亂來。因此,我就讓他越過糧行,將糧直接交給了朝廷。」
「原來是這樣……」
「還不止。當時市面上糧價已經漲到一斗近五百文,我們收價也至少得四百五十文。我懇請他稍稍讓些利,把價降十文錢,好把糧商們囤積的糧食逼出來。沒想到他竟降了五十文。十萬石讓了五千貫的利。這等豪舉,恐怕汴京城沒有一個商人做得到。」
馮賽只點了點頭,並不作聲。
「後來他求我替他擔保,不論為私恩,還是為公義,我都沒法不答應他。」
「除此之外,鮑兄和他還有什麼往來沒有?」
「沒有。我和他一共只見了三回,第二回是咱們在潘樓相會,最後一回是去市易務替他擔保申領官貸。」
「他的來歷,鮑兄可清楚?」
「他說一向在河北、山東販運糧食。」
「他那十萬石糧食是從河北、山東運來的?」
「嗯。他說從未到汴京做過生意,這次聽了朋友提議,才運過來碰碰運氣,卻不知正好碰到糧荒。」
「鮑兄可曾到河北、山東收過糧食?」
「只去過幾回。」
「去那裡聽說過這人嗎?」
「沒有。」
「眼下鮑兄打算怎麼辦?」
「恐怕只能等汪石回來了。」
「他若不回來呢?」
「他若真的不回來,這事就難辦了,貼上三十萬貫,我鮑家幾代元氣恐怕也就喪盡了。」鮑川露出憂色。
暗室的門又開了,進來的不是那送飯的老婦,而是一個纖細的女子身影。那女子進來後,門又被鎖上了。
「姐姐——」是柳碧拂,她恐怕不適應屋中漆黑,站在門邊不動。
「嗯……」邱菡輕輕應了一聲。
「姐姐還好嗎?」
「嗯。」
「你險些連我也燒死。」
邱菡沒有應聲,當時她心裡的確這麼想過。
「相公若知道,不知該有多傷心呢。」
邱菡一聽,心裡一顫,又一陣酸楚。這麼多天了,不知道馮賽在做什麼,為何不來救我們母女?他恐怕巴不得遠了我們,又去尋什麼奴去了。可憐我關在這黑屋裡,玲兒和瓏兒又不知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她越想越傷心,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幸而柳碧拂看不見,她便任由淚水淌著。
「姐姐不為自己想,難道也不替玲兒和瓏兒想想?你若死了,她們怎麼辦?」
「她們在哪裡?你瞧見她們了?」邱菡忙站起身。
柳碧拂卻不應聲。
「碧拂,怎麼?」邱菡等了片刻,仍不聽見回應,不由得走到門邊,摸著黑觸到柳碧拂的手臂,忙一把抓住,「你看見玲兒、瓏兒了?」
「沒有。這兩天,他們把我關在另一間屋裡,我偷偷向那個老婦人打問,外面有人看著,老婦人不敢出聲,只苦著臉搖了搖頭。」
「他們究竟把玲兒、瓏兒怎麼樣了?」
「我也不知道,不過,她們應該還活著吧。」
邱菡一聽到最後那個「吧」字,心裡一揪,忍不住又哭起來,抓著柳碧拂手臂始終未放開,心裡惶懼無依,想抱住她狠狠哭一場。柳碧拂卻伸手將她的手撥開,稍稍向後挪了些。
「一切都還不知道,姐姐自己得保重。你做娘的一旦有什麼不測,她們兩個就算能活下來,沒了娘,該倚靠誰?」
邱菡聽了,伸手扒住牆,哭得更大聲了。
柳碧拂並不勸她,等她哭夠後,才輕聲道:「姐姐歇一歇吧。」
兩人摸到桌邊,默坐良久,柳碧拂忽然輕聲說:「那天晚上也是這麼黑,我娘讓我跑,我不跑。她就狠狠擰了我一把,我只得哭著跑開。接著又下起大雨,又黑又滑,我不知道該跑去哪裡。跌到泥坑裡,爬起來又跑,不知道跌了多少回,最後再也跑不動了,就縮在一個爛草棚下面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雨卻仍在下,我又冷又餓又怕,哭著往家裡走去。大門從裡面關著,怎麼拍、怎麼喊,我娘也不來開門。我只得拖了根枯樹枝靠在牆邊,當梯子,爬上了牆。牆那麼高,我卻顧不得怕,跳了下去,落地時,腳疼得要斷了,我大聲哭著喊娘,娘卻不應,爹和兩個哥哥也都不出來。我咬牙瘸著一步一步挨到門邊,一推門,卻見爹、娘、兩個哥哥全都倒在地上,全都不動。眼睛卻都圓睜著,眼角、嘴角都是血,那時我都還不知道他們已經全都死了,還在拚命搖、拚命叫……我嘗過這滋味……所以,姐姐,記著——別讓你的女兒回來時,看到你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