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孫當各念自立,何必田宅?置之,徒使爭財為不義耳。
——司馬光
馮賽想起柳二郎關在大理寺獄中,替自己受難,不知眼下如何了。
要見柳二郎,得打點獄吏,他身上本只有邱遷給的一貫錢,這兩天在外面吃飯、喂馬,只剩了幾百文錢,恐怕不夠。他略想了想,便騎馬去找見自己的老主顧,尋了兩樁快便的生意,賺了三貫多牙錢。等事情辦完,天色已經暗了,他忙趕往大理寺獄。
到了獄門前一問,那兩個門吏說,上頭下令不許探視,以防串供。馮賽懇求了好一番,給兩個門吏各五百文,門吏才答應進去問問,不過還得給獄中節級和獄卒錢。馮賽忙問數目,門吏說節級至少得一貫錢,還有四個獄卒也得各五百文。馮賽將賺到的那些牙錢整袋交給門吏,門吏這才提著進去了。半晌,出來一個獄卒冷著臉讓馮賽進去。
牢獄中十分幽暗,只有過道牆邊吊著幾盞油燈。那獄卒帶著馮賽走到一間囚室前,叫了一聲,一陣窸窣聲後,柳二郎的臉從木欄中露出來,他本就有些清瘦白皙,這時臉色蒼白、頭髮凌亂,全沒了常日文雅清秀,目光也變得滿是憤郁。
馮賽看了,心中一陣疚痛:「二郎……」
「姐夫,你來接我出去?」柳二郎目光一亮。
「這……汪石還沒找見……」
「若始終找不見他呢?」柳二郎目光重又暗冷下去。
「不管找不找得見他,我一定儘快設法救你出去。」
「姐姐們呢?」
「也沒找見……」馮賽等那獄卒走開後,才低聲將這幾天查問出的事情簡略講了一遍。
「你還是查出了些東西。」柳二郎語氣似乎帶著些嘲諷。
「對了,正月里你賣礬引,那個樊泰是自己找來的?」
「嗯。」
「他沒說什麼?」
「沒有。」柳二郎垂著頭,雙手不住摳著木欄,不願多說話。
「讓你受苦了,我一定儘快找見汪石,設法救你出去。」
柳二郎卻像沒有聽見,連眼都沒有抬。
服侍吳銀匠睡下後,邱遷才跟著阿七回到他們的卧房。
兩人只有這時,才能說些話。邱遷心裡裝著昨晚的事,賠著笑裝作閑聊,想打問出巷道左邊最後一間究竟是做什麼的。可是他連說了幾句,阿七都氣哼哼不回聲。邱遷有些納悶,忙爬上炕,鋪好阿七的被褥,笑著道:「七哥,早些睡吧。」
「我睡不睡干你什麼事?」阿七惡聲惡氣道。
邱遷越發納悶,不敢再出聲,默默鋪好自己的被褥,正要脫衣服,阿七忽然道:「洗腳水呢?」
邱遷忙跳下炕,去外面將吳銀匠用剩的半壺熱水倒進腳盆里,又兌了些冷水,端了進去,阿七坐在炕沿上,甩著兩隻光腳。邱遷將腳盆放到他腳邊,阿七伸著腳趾試了試水,猛地一腳將盆子踢翻,水潑了一地:「這麼涼,要冰死我?害我得傷寒死了,你好佔了我的位?」
邱遷這才恍然,吳銀匠成日都板著臉,跟阿七說話時也始終冷冰冰的。可剛才邱遷服侍吳銀匠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吳銀匠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對邱遷溫聲說:「你們也累了,早點歇息。」當時阿七站在一旁,恐怕是瞧見了。
阿七竟是在吃醋,邱遷明白過來後,心裡哭笑不得,又不敢多說什麼,忙拿著腳盆出去,重新燒水。等水燒熱再端進去時,阿七已經睡著了。邱遷嘆了口氣,自己洗了腳,悄悄鑽進了被子,半天都睡不著。自己進來查探谷家銀鋪的內幕,內幕沒查到,竟無意中惹怒了阿七。這裡恐怕再不能久留了。
他悶想了好久才昏昏睡去,半夜又被巷道外的腳步聲驚醒,仍是在抬東西……
潘樓燈燭熒煌,人聲喧騰,生意正熱鬧。樓前兩廊邊坐滿了濃妝歌妓,約有百十個,等待酒客召喚,個個服飾明艷,繁花爭春一般。
馮賽回爛柯寺之前,先順路來到潘樓,他走進懸燈綴彩的歡門,東西兩廊頭上各有一人立著迎客,向里呼喚座次。那兩人都認得馮賽,一起笑著招呼。馮賽忙說自己來尋酒樓主管問件事,兩人讓他去西廳。進了西廳,裡面已坐滿了客人,杯盞交錯,肴饌豐盈。廳中幾十個行菜人往來穿梭。有的行菜人左手捉數碟,右臂由上至下壘著二十多個碗,卻行走如飛。
馮賽望了一陣,才看見酒樓主管正在裡面一張桌前和客人說話。他等著說完後,才走了過去。那主管姓杜,胖胖的,見到馮賽,忙迎了過來。
「馮二哥,你還好么?我聽說你著了事,可忙得抽不出身。」
「杜大哥,我還好。有件事要向你打問。」
「什麼事?」
「是正月間的事,錢行行首秦廣河、絹行行首黃三娘分別來過潘樓,你可還記得?」
「記得。倒不是因他兩個,而是因那汪石。我聽人說你遭的事與汪石有關,昨天還和人講,那汪石來過我們這裡四回。頭兩回就是和你說的那兩位,最後一回馮二哥不是也來了,你和汪石、秦廣河、黃三娘、鮑川四人聚的一次?你們那回就是商談百萬貫官貸的事情?」
「嗯。還有一回汪石是跟誰來的?」
「糧行行首鮑廷庵。」
「哦?」
「四回都是汪石事先訂好,都在樓上那間雲鶴閣。」
「他和那三人相會時,還有個唱曲的,杜大哥可記得?」
「怎麼不記得?那唱曲的不是我們這裡久駐的,是那汪石自己帶來的。」
「那唱曲的叫什麼?」
「不知道,之前從沒見過。我看那衣裳、做派和容色,應該不是頭等行院里的。每回來,汪石都讓她守在雲鶴閣外。她也不跟人說話,進去唱完,就自家悄悄離開。我也問過我們店裡那些歌妓,她們都不認得。」
「多謝杜大哥。」
「跟我說這些?你若有什麼要用到的,儘管說。」
「我知道。我先回去了。」
馮賽道別離開潘樓,在路上反覆思忖:看來汪石的「母錢」騙局在糧行行首鮑廷庵身上也搬演過一道。
汪石的目的自然仍是打動鮑廷庵,替他擔保官貸。但鮑廷庵沒幾天就死了,他這工夫說起來算是白費了。後來替汪石擔保的是鮑川,而鮑川又不知道「母錢」的事。難道鮑川是裝作不知?
但看他今天說起時,似乎不像在說謊。而且他當時去了山東尋購糧食,鮑廷庵正月二十死後幾天,他才趕回汴京奔喪,又替他哥哥喊冤,其間十分忙亂。而汪石的「母錢」騙局要編造得像,就不能急,前後至少也得三五天。到月底,汪石請我們四人到潘樓時,鮑川已經答應了擔保。短短几天,「母錢」騙局恐怕來不及再度施行。
那麼,汪石是如何說動鮑川的?難道是我想多了?鮑川真的是由於汪石救了糧荒,便被打動?
但鮑廷庵之死,始終有些古怪。據他家僕人老段所說,鮑廷庵病得就有些古怪,本來是要出門商談糧荒大事,途中卻碰到個陌生人,說了幾句話,看了一樣小東西,之後鮑廷庵就得了重病。
那人是誰?說了什麼?又給鮑廷庵看了什麼東西?
馮賽想了許久,都猜不出來。出了東水門,要拐向爛柯寺時,見街口曾胖川飯店燈籠下站著個人,是鮑家僕人老段。
「馮相公。」老段也看見了馮賽,忙迎過來。
「老段,你在這裡等我?」馮賽忙翻身下馬。
「嗯。我又仔細問過阿封,趕緊來跟馮相公回個話。阿封說那天那個人攔住老相公說話,他當時站得遠,那人拿的那個盒子只有巴掌大,根本看不清裡面有什麼東西。」
「哦,辛苦你了。」
「不過,阿封還想起一件事……老相公生病前頭幾天,因為糧荒的事,一直在城裡議事廳,有個人來找過老相公,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看衣著,很豪貴。他邀老相公去潘樓談事情,阿封送老相公過去,照規矩沒有上樓,就在下面等著。大約半個多時辰,那人和老相公一起下樓來了。阿封不認得那個人,馮相公,那人會不會就是汪石?」
「是汪石。我剛剛去潘樓打問到了。」
「其他的,阿封就再想不起來了。」
「好,多謝老段。」
「馮相公說謝字,就折煞老漢了。我只盼著馮相公能把這樁事查明白,給大相公洗掉殺父罪名,讓老相公瞑目。」
「我一定儘力——」馮賽忽然想起一事,忙問,「老段,你家小相公正月間去了山東?」
「嗯,去了半個月,收了兩千石麥子回來……哦?馮相公是說……」
「不、不,我只是隨口問問。」
「這一點馮相公倒不必疑心,小相公並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了五個經紀。」
「哦……他的左手似乎受了傷?」
「那是途中受的傷。夜裡船歇泊在考城,小相公和那幾個經紀在岸邊酒肆吃酒,他出去解手,天黑,不小心躥出一隻野狗,把他小手指咬掉了。」
「是這樣……我記得他被咬掉那根小指上有片黑痣?」
「嗯,娘胎裡帶來的。」
「對了,還有一件事,鮑老伯生前有沒有公開說過,將來家業由鮑川來主掌?」
「沒有,老相公只是有過這個念頭,但始終猶豫不決。老相公也曾私下裡問過我,我當時勸老相公,兩個兒子至少該公平對待,這樣,等老相公仙逝,他們兄弟才能和和睦睦。若不然,倒是老相公挑起他們爭鬥。老相公聽了,雖然沒言語,但以後再沒提起過這事。」
「好。天黑了,路不好走,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走就成了,哪裡敢勞動馮相公?」
「我也正好要去虹橋那邊見個朋友。」
馮賽將老段送過虹橋,才迴轉來走到十千腳店,進去一問,周長清在後院。馮賽便走進後院,見院角那間書房窗扇開著,周長清正在燈下讀書。他過去輕輕叩開門。
「雲水?」
「周大哥,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來向你請教。」
「看你臉色這麼差,恐怕連飯都沒吃吧。」
「嗯,忙得沒工夫吃。」
「那咱們就在這院里喝幾杯,正好賞月。」
周長清吩咐夥計先煮了碗面給馮賽,又讓置辦了些酒菜。兩人就在院中那棵大杏樹下小桌邊對坐。明月清輝,夜涼宜人。馮賽已經疲乏不堪,吃過面才覺得有了些氣力。他將鮑廷庵、鮑川的事細細講給周長清聽。
「這其中的確有古怪。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
「鮑廷庵之為人。」
「哦?」馮賽先是愕然,隨即恍然。
鮑廷庵視財勝命,人稱「鮑運算元」,對於「母錢」,恐怕比秦廣河、黃三娘更容易輕信。然而,他不像秦廣河、黃三娘恩德必報,想要用弄丟「母錢」再歸還給他的法子,決計打動不了鮑廷庵。汪石想要藉此讓他擔保百萬貫官貸,幾無可能。
「汪石施行『母錢』騙局前,自然是深入打探過這三位的底細。他不會不知道鮑廷庵這貪吝性情。」周長清繼續道。
「鮑廷庵的『母錢』也的確沒有丟失,至死都攥在手裡。」
「但鮑廷庵的死,一定與『母錢』有關。」
「鮑川?」馮賽似乎發覺了什麼,心中急閃念,卻始終捉不住。
「你懷疑鮑川?」
「最終答應替汪石擔保官貸的是鮑川。」
「但他當時去了山東。」
「原來如此……」馮賽猛然想到鮑川缺了的手指,頓時呆住。
——汪石一開始針對的便是鮑川,而非鮑廷庵!
汪石最擅長找人的弱處下手,他事先必定打探過,知道鮑山、鮑川兩兄弟彼此不和,而鮑廷庵則偏愛幼子鮑川。鮑川才幹遠在兄長之上,獨吞家業的野心自然也遠過其兄。鮑家父子三人中,鮑川之野心無疑是最大的弱點,最好下手。
汪石恐怕是先去和鮑川密謀過,答應替他除掉兄長,獨掌家業。而條件則是完事之後替他擔保那百萬貫官貸。鮑川雖然聰明過人,絕不會輕易上當,但若聽了汪石周密謀劃,恐怕很難不動心——關鍵在於他那根生有黑痣的小手指。
第一步:搬演那套騙局,讓鮑廷庵相信「母錢」。
第二步:讓鮑川借尋購糧食,遠離汴京,同時也遠離殺父嫌疑。
第三步:鮑川到了考城,夜裡和幾個經紀一起吃酒,借故出去解手。汪石的同夥應該已經等在外面,恐怕就是那個炭商譚力。鮑川自己動手,或讓那同夥幫忙,砍下他那根生有黑痣的手指,再故意惹狗咬叫,讓同行的那幾人相信他的手指是被狗咬掉。
第四步:汪石同夥將那根手指連夜帶到京城,裝在小盒中。第二天等在路上,攔住鮑廷庵,讓他看那手指。鮑廷庵自然認得自己兒子的手指。汪石的同夥這時便可以要挾——鮑川在他們手上,鮑廷庵必須在「母錢」、鮑川和鮑廷庵自己性命三者之中,選一樣,期限是三天。鮑廷庵隨從阿封遠遠看見,那人臨走還握了握鮑廷庵的手,那恐怕不是握,而是給了鮑廷庵一小丸毒藥。
第五步:到第二天晚上,汪石找人裝作送信的僕役,召集糧行各大糧商次日議事,其中也包括鮑山。
第六步:鮑山早上服侍鮑廷庵吃過葯,出門去糧行赴會。而鮑廷庵則知道三天期限已到,他愛財如命,自然捨不得交出「母錢」;至於鮑川,是他最愛之子,更不忍拋棄;剩下的,便是自己一條老命。那三天,鮑廷庵心裡恐怕經過了百般熬煎,最終才下了決心——
自己服毒,保住兒子,留住財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