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未發也,慎而已矣;其既發也,義而已矣。
——王安石
汪石竟然曾是江州廣寧監鑄錢的工匠,而據孫獻說,廣寧監去年那一綱十萬貫銅錢運到京城,鎖在左藏俸錢庫後,又全都飛走。藍猛是那個俸錢庫的庫監,他又曾欠下汪石三千貫的賭債。
馮賽告別朱十五兄弟,騎馬返回,路上一直在默想:這其中的重重勾連,恐怕絕不是偶然。江州廣寧監隸屬於江西路,難怪譚力、朱廣、於富三人和汪石恰巧與我同鄉,都是江西人。
他一直擔心汪石等人是專門對著他而來,這一陣反覆回想自己當年在家鄉究竟做了什麼不妥的事,與人結下了仇怨,但始終想不出來。以汪石的財力和手段,要對自己父母兄長下手,再輕易不過。他甚至想汪石已經下了手。從瓷商那裡問出汪石也是江西人後,他更擔憂不已,昨天夜裡還寫了封信,準備託人捎回去向哥哥馮實問訊。
如今看來,汪石几人與江州廣寧監因緣極深,要揭開汪石身世、來由、去向,必須得回趟家鄉,去江州查探一番,只是天遙地遠,眼下事情又萬萬拖不得。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哥哥馮實。
只是,他這位兄長多年來只在鄉里侍奉雙親,耕讀過活,連鎮子上都難得去,讓他去查這件事,恐怕有些難。不過,馮賽又一想,哥哥馮實只是不好生事,但並不怕事。他為人穩重沉著,智識上,也勝過自己。除了他,再沒有別人可以託付。
於是他趕回爛柯寺,向弈心借了紙筆,給哥哥馮實寫了封信,信中略過詳情,只說此事干係重大,得儘快查明汪石几人的身世來由。寫好後,他想這信得火急送到才成。他在樞密院認得一個郵驛丞,專遞軍情急文。眼下東南正亂,每天往來的急信一定不少,幾天便能寄到。只是那郵驛丞極貪財,哥哥若是能查明事情,回信時又得藉助於他。這一往一來,沒有十貫錢,那郵驛丞恐怕不會接。
馮賽忙揣著信去十千腳店找見了周長清,將事情簡要說了一下。
「一往一返,十貫都恐怕未必夠……」周長清聽後,吩咐夥計去賬房取一錠十兩的銀鋌,「這事拖延不得,一旦那郵驛丞不接,就不好辦了。拿銀子去,好遞送。」
「周大哥,這賬先記著,等我忙完這件事,就去接些買賣。」
「我還怕你跑了?」
夥計拿了銀鋌來,周長清又要了塊舊布包好,才遞給馮賽。馮賽說不出謝字,望著周長清重重點了點頭:「周大哥,那我就先去了。」
他急忙進城趕到樞密院,請門吏喚出了那個郵驛丞洪杉,兩人走到牆邊。馮賽先將銀子遞了過去,洪杉微微掀開布角,看了一眼,問道:「這是……」
馮賽忙將請託的事情說了一遍。
「私用軍情郵驛傳遞平信,這罪可不輕,一旦泄露,我這小小職位就保不住了……不過呢,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干涉到太府寺,也不全是私事。好吧,正巧有些急函要發往東南,我就替你送出去。你家兄長回信也仍走我這條道,我讓驛遞給江西那邊也說好。不過,你得再寫封信給你家兄長說明白……算了,這一來又要耽擱,不如我替你寫吧,一起寄給你家兄長。你回去等信就是了。」
孫獻正在和妻子兩個吃晚飯,桌上只有昨天那個阿豐帶來沒吃完的三樣殘菜,幾個冷饅頭。他妻子越來越懶,還不能說,一說便又是一場哭鬧。他正悶著氣,將就吃著,外面忽然有人敲門。出去開門一看,是管桿兒。
「孫哥兒,正吃飯呢。這麼巧?」
「你還沒吃?唉,怎麼不早一些來?我才撂下筷子,家裡又沒有多餘的飯菜。咱們就在院里坐吧。」孫獻心想,早飯也就罷了,若是出去請他吃夜飯,必少不得酒肉,便進去將茶瓶、茶盞端出來,倒了杯半溫的茶水。
管桿兒伸脖朝正屋裡偷望了一眼,有些悻悻不樂,灌了一大口茶水,才道:「孫哥兒啊,為你那事,這兩天我才買的新鞋已經磨穿了。」
「這可不是我自個兒的事,是咱們的事。不過,辛苦管大哥了,你可問出些什麼了?」
「點燈照日頭,瞎找!」
「怎麼?」
「我想著那汪石若要逃走,坐廂車最隱秘,也最快當。租車又比買新車便宜,他若租賃了一輛,必定沒還……」
「沒錯啊。」
「我就滿京城車行挨個去尋。你猜問出什麼來了?」
「什麼?」
「沒有哪家有租了沒還的車。」
「那他也許是買了輛新車?」
「今天一整天我就是滿城又打問這事去了,你猜問出什麼來了?」
「不知道。」
「這兩個月,京城幾十家車鋪賣出去的廂車有上百輛!」
「哦……這就難查了。」
「可不是?只可惜我這兩條細腿兒,還有這雙新鞋子。累到這個地步,連口熱湯水都沒沾一口。」管桿兒脫下他的鞋子,亮出鞋底的破洞,伸過來給孫獻看。
一陣惡臭撲鼻,孫獻忙擺手避開,回身偷眼看屋中,他妻子已經不在桌上,進內屋去了。再看管桿兒沒吃著飯,滿肚皮不樂意,他只好從懷裡掏出今天花剩的小半串錢,大約有三四十文,遞了過去,偷偷道:「你等下自己出去買些吃食。」
「這怎麼好?」管桿兒笑著接過,忙揣進袋裡。
「黃胖和皮二上午也來過了。他們也沒查出什麼來。」
「這麼瞎跑恐怕不是辦法。」
「魚兒進到渾水裡,眼下也只能這麼一點點摸。」
「我們至少還問了些事情出來,孫哥兒,你查出些什麼沒有?」
「我?」孫獻一愣,藍猛的事之前瞞著三人,不好說出來,他忙道,「我也一刻沒得閑。雖沒找見姓汪的下落,不過倒是打聽出來,他是上個月上旬不見了的。」
「上個月上旬?左藏庫那些錢不是月底才飛走的?」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得問出他究竟是哪一天不見的。知道了準確日子,才好再問其他的事。」
「我也是這麼想,才去查問車行的。不過,倒是無意中問到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
「城西北白虎橋那邊有間車馬鋪,清明那天他家租出去兩頂轎子,至今沒還回去。我隱約聽著那個牙絕馮賽的家小被人拐走,就是用兩頂轎子抬走的。」
「哦?」孫獻心裡一動,馮賽對左藏庫飛錢的事似乎始終不太著意,用這個倒可以討些好來。不過他轉念又想,若把這件事告訴馮賽,馮賽恐怕就會專意去尋妻小,對左藏庫飛錢的事就更不上心了,於是他忙道,「別人的事咱們管不到,還是好生用心查咱們自己的。黃胖和皮二已經各自又去查姓汪的究竟是哪一天不見的,管大哥,你也儘力再去打問一下。目前這是最最緊要的一件事。」
「好。不過有句話只能偷偷說。」
「什麼話?」
「我若說了,孫哥兒可千萬別亂傳,我這全是為你好。」
「管大哥儘管說,我豈是穿嘴的人?」
「不像你管哥我,從來都是誠心誠意待人。黃胖和皮二那兩個人,錢少時,只要有些甜頭,都還好說話。但若錢多了,要分賬時,恐怕都不是省事的人。這回事情大,孫哥兒你年紀輕,經得少,得防備著些。」
「多謝管大哥提醒,我記著了。」孫獻心裡卻想,你們三個哪一個是輕省的?
馮賽又趕到孫羊店後院找見了孫老羊。
孫老羊本名孫繕,今年將近六十,乾瘦的臉,稀疏一些鬍鬚。因他開著羊肉店,人便越看他越像只老羊,他才三十多歲時,許多人就已叫他「孫老羊」。孫老羊年輕時獨自來京城謀出路,只有一點小本錢,因善烹羊肉,便在州橋夜市擺個羊肉食攤。他頭腦靈便,只要瞅准什麼掙錢的小空子,便死命地鑽。那時掌管京城酒務的一個官兒也姓孫,他便千方百計四處打問勾連,終於與那酒務丞攀上遠親。不過,他又沒有多少財力可以供奉,雖沾帶上了親緣,那酒務丞也只是哼一聲,哪裡肯正眼瞧他?好不容易才撬開這門縫,他自然不願輕棄,便又繼續儘力探問,終於知道那酒務丞的一個愛妾喜食羊肉。別的他沒有,這卻正巧掉進他井裡。他便每日精心烹一道羊肉菜肴,又買了個小銅爐,溫著那菜肴,端到酒務丞家。他原先只會十來種烹製法兒,久了怕那小妾吃厭,便又四處去偷學菜式,學了幾十上百種花樣。每天一樣,幾個月不重樣。
那小妾被他攏住了心,那酒務丞自然也就待他和氣起來。他並不著急,繼續耐著性子每天送各式羊肉菜肴。
終於,有一天那酒務丞開了口:「你成日這樣擺個小攤子,沒有出頭之日。不如借你一些本錢,買撲一片郊縣小地方的酒務,也好營生起家。」他忙打問價錢,郊縣小地方的酒務要兩三千貫。他卻連二百貫都拿不出來。那酒務丞說:「我可以幫你一千貫,再找個人,合起來買。」
這句話提醒了他,心想,要吃就吃羊腿肉,逮一個羊蹄子有什麼啃頭?他瞅准了東水門一帶,那裡連著汴河,生意最好。於是他繼續沉住氣,不惜借債花錢,連番邀那酒務丞一家到東郊吃喝游耍,有意在路上招招搖搖,大聲喚著「三叔父、三嬸嬸」,讓四周的酒店食肆都聽見。等東城內外的人都知道他是酒務丞的侄子後,他才跟那酒務丞說:「三叔父,我想買撲東城南廂一帶的酒務。」
「什麼?那一帶酒務至少得兩萬貫!我便是再想幫你,也幫不起。」
「我只要知道買撲的實數就成。」
原先,酒務是按片區定下稅額再買撲,到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為增加酒稅收入,又推行了「實封投狀法」,不再按稅額招買,而是由商人自行定價,各自密封起來,投交給官府,出價最高的,贏得酒務。
孫老羊詳細問過酒務丞,東水門一帶的酒務這些年都是由一家最大的酒店買撲,出價是二萬二千貫,別家都爭不過他,因此這價錢一直未變。孫老羊記住了這個數字,便去東水門內外酒家食肆,一戶一戶挨家密談,告訴他們,今年的酒務我一定能買撲到手,若是願意提前預付酒錢,酒價就讓低一些。
那些店主雖然知道他是酒務丞的侄子,卻都不太敢信,只有一家答應預付五十貫試試,他立即答應每角酒讓利五文錢,並立即催著那個店主簽了契。拿到這契書後,他便有了底氣,重新又挨家去說服,那些人見了這契書,果然開始動心,又有幾家跟他簽契。這一帶有三四百家酒店食肆,他不怕勞苦,反覆勸說,最終勸動了一大半,湊足了兩萬貫。
那酒務丞看到後,吃了一驚,隨即答應幫他三千貫,拿下這一帶酒務。於是,那一年的酒務,被他順利買到了手。
孫羊店原先的那家店只是一間普通小酒店,店主生意做賠,將那店典當到秦家解庫。孫老羊早就眼饞這店的位置,便拿著官府酒務的契書去秦家解庫借貸五千貫,其中兩千貫典買了那家店。
剩下的三千貫本錢,他開起大羊肉店,一邊釀酒,一邊賣羊肉菜肴。用了三年時間,還清了所有債務。之後將小店擴建為現在這座三層高樓的大店,順利升成正店。
馮賽是經由秦廣河與孫老羊結識,這些年若有大的東南客商來,馮賽一般都帶到孫羊店來吃酒。
「馮二哥,你的事如何了?」孫老羊見到馮賽,忙關切問道。他經多見廣,並沒有像其他人,因一時浮沉,便看輕了馮賽。
「多謝孫老伯記掛,這回事情有些棘手,不過已經有些眉目了。」
「那就好,有什麼要用到的地方,儘管講。」
「我今天來,正是為打問一件事。」
「哦?你說。」
「這個月月頭上,舍弟馮寶曾和一個官員來過孫老伯店裡,不知道孫老伯是否知道?」
「店裡的事,這兩年我難得經管了。你等等……」孫老羊讓僕人去喚來店裡的主管張會。
張會想了想,道:「馮三相公似乎是來過,不過和他一起來的是誰,我記不得了。我去問問店裡的人。」
張會轉身走後,馮賽想起答應過對面酒店曹三郎的事,這一陣忙亂至極,一直沒有工夫說,便道:「孫老伯,另外還有件事——這一帶的酒店店主們都在抱怨今年酒價太高,客人來了,都不願意買店裡的酒,不少客人還從別處帶酒過來。」
「嗯,我也聽到些言語。只是你也知道,今年東城南廂這一帶的酒務,被那個汪石搶買了過去,他又不釀酒,找人又回賣給我。我本不想接,但做了這麼多年,又有些捨不得。這樣倒了兩道手,價錢就漲了不少,酒價也只有跟著漲。」
「汪石竟連孫老伯也坑到了。」
「是啊。所以你的事,其實也是我的事。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千萬不要不說。」
「好。不過,孫老伯,您漲酒價雖然的確是不得已,但那些買酒的客人卻不管這些,看到這一帶酒價比別處都高,自然不願買。那些酒店酒賣不出去,您這裡也得受損。」
「是啊,這幾天酒出的明顯減了很多。我也正在想,恐怕只能折本把價降回去。」
「這東南廂幾百家酒店全都仰仗著您,您一點仁心,便是幾百戶酒店的活路。」
「呵呵,我這頂帽兒戴得甚好,馮二哥莫要再給我疊一頂。不過,你說的這理,我何嘗不知道?只是讓生意人折本,比割肉放血還疼,因此仍在猶豫。聽你這麼一說,我等下就吩咐他們把價降回去。」
馮賽剛要讚歎,主管張會回來回話:「月頭上,馮三相公的確來過,是祝九在一旁侍奉的,跟他一起來的另一個人,祝九說是看著像是個官員,不過認不得。」
「你不讓祝九自己來說!」孫老羊有些惱。
「他正在侍奉客人,脫不開手,我已讓萬小三替他,他馬上就來。」
正說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酒店大伯急匆匆走了進來,躬了躬身。
張會忙道:「祝九,你把那天見到馮三相公的事,給馮二相公好生說一說。」
「是。那天馮三相公和一個人來了咱們店裡,上二樓要了個小間。那個人看著文文雅雅,應該是個官兒,不過小的從沒見過,認不得。」
「他什麼模樣?」馮賽忙問。
「中等身材,微有些發福,鬍鬚又黑又濃。其他的……過了這些天了,小的記不起來了。」
「他們說話你聽到了嗎?」
「小的在時,他們不太願說話。酒菜上好後,那個官員就讓小的出去,也不要唱的。因此沒聽見什麼,只有中間上菜時,聽見那人說到應天府什麼的。」
「應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