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戰兵,常持有餘以待不足。
——《武經總要》
時近中午,繞城一圈,梁興才算摔完了腳。
龍標班今天做了頭前引隊,那些兵士都很榮耀,一起嚷著要去吃酒。梁興卻有些疲乏,從半夜爬起來,領新火、偷佛燈、摔腳,沒一樣事是他願意做的。尤其摔腳,身披著六十斤重甲,行在隊前,任人賞看,堂堂男兒,淪為伎人一般。他推說有要緊事,辭別那些兵士,交還了馬匹,將鎧甲脫下來包好背著,徒步回到香染街的住處。
他原先住在東城外的軍營里,那營房早已朽敗不堪,去年冬天一場大雪,竟把屋頂壓塌,再住不得。朝廷原本有明令,禁軍營房毀壞必須及時修繕,拖延一天便要治罪,延誤三天則是重罪。但近些年來,軍政法令廢弛,京城營房有數萬間,需要修繕的太多。加之方臘在東南生事,朝廷正忙於調遣兵馬、支運糧草,根本顧不上這些。因此,雖然營里報了上去,卻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這風雪寒天,哪裡等得住?梁興正在犯難,他的一位義兄聽說了這事,忙使了個人來,讓他搬到香染街暫住。
那義兄名叫楚瀾,是東城外一位土豪,在京城廣有田地房產。孫羊店右側邊臨街的梅大夫醫館原也是他的產業,因梅大夫常年給他宅里診病,就白讓給了梅大夫經營。那後院里有十來間房舍,楚瀾讓梅大夫騰出一間,叫梁興去住。
禁軍原本只能在軍營居住,不過近些年來,巨卿官僚不斷侵佔營地,私造園林宅邸,軍士中也有不少人樂得混住到民間,行事便宜,少拘管。上逼下逃,搬離軍營的越來越多,上司們也不太計較。梁興的營房被雪壓塌,就更沒有理由攔阻。於是他就搬到了香染街來住。
想起義兄楚瀾,梁興心裡一陣愧疚。他不愛欠人情,在義兄楚瀾那裡,卻不知道欠了多少恩情。這兩個月,為備戰金明池爭標,他一直忙於訓練龍標班兵士,根本沒有餘力去辦義兄的事情。眼下總算有了空閑,高太尉那裡又不必日日去干候著,該全力去尋那兇徒,替義兄報仇。
他默默想著,一路來到東門。今天清明,進出城的人極多,香染街口比往常喧鬧。訟絕趙不尤仍在涼棚下替人說訟案,彭嘴兒也仍在街口店頭說書,今天聽書的人多,他的聲調也比常日精神了許多。
梁興沒心思去理這些,剛拐過街口,一眼就看見有個人候在梅大夫醫館門前,四十多歲,枯瘦文弱,是他的忘年故交施有良。
「總算等著你了。」施有良也瞧見了他,笑著迎了上來。
「施大哥,你等了多久了?一直念著要去看望大哥和嫂嫂,卻——」
「才來一會兒,我是算著摔腳的時辰來的,還怕你被那些人扯去吃酒了。你如今是禁軍里的狀元魁首,見一面不易啊,呵呵。」
「施大哥也取笑我。施大哥稍候,我進去放下東西,兩個多月沒見了,咱們尋個地方好生吃頓酒去。」
梁興去後院房裡放下鎧甲包袱,脫掉軍服,換上那身他娘臨別前縫製的舊便服,黑襆頭、白絹衫、白絹褲、黑面麻底鞋,又從箱子里取了三陌錢揣好,快步出來,和施有良說笑著,出了東水門,一路上了虹橋。
蔣沖跟著譚家茶肆的店主來到後院。
院角搭著個簡陋的小棚子,竹篾、草稈和泥糊的牆,繩子拴的門板,勉強算半間屋子。譚店主雙手扳著,拉開了那門板,裡面又暗又窄,只有一個小土炕,剩下的空地僅夠轉個身子。
「我看你沒帶鋪蓋,等下給你抱來,你也算半個老客,就不另算錢了。」
「多謝店主。我先付三天的錢。」蔣沖嘴上謝著,心裡卻想:這樣半間破棚子,只比狗窩略大些,竟要五十文錢。堂兄在家鄉大堂大屋,來京城住的竟是這樣的狗棚子。而且從沒聽堂兄說鋪蓋還要另算錢的。這京城的人果然心奸嘴滑。
他走進去將包袱放到土炕上,解開要取錢,眼角掃到店主在一旁盯著看,忙用身子遮住,取出兩陌銅錢,趕緊系好包袱,這才把錢遞給店主。
「你用飯么?」店主接過錢。
蔣沖趕了一上午的路,肚子正餓,但想到堂兄說過,住在哪家店,千萬別吃他家的飯,一來貴,二來一旦吃了一頓,不吃二頓,店家就不樂意。與其這樣,不如去外面尋著吃,花樣又多,價錢貴賤也自己選。
他忙道:「我剛吃過了。」
「那好,你先歇歇。」
「對了,店主。我堂兄雖然性子有些急,但輕易絕不會殺人。您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為了圖財。」
「他殺的是什麼人?」
「是個一等富戶的子弟。」
「那人家在哪裡?」
「不清楚。你堂兄常住我這裡,我哪裡敢去打問?不是自惹麻煩?」
「哦。我若要去打問,該去哪裡打問?」
「我勸你莫找麻煩,官府捉不到你堂兄,小心拿你墊罪。」
「哦……」
店主轉身走了,蔣沖坐在土炕沿上,低頭悶想:堂兄為了錢財殺人?應該不會啊!他家裡大田大地,只有他一個獨子,錢都是盡著他使,怎麼會去貪圖別人的錢財?堂兄從小受嬌慣,脾性不大好,恐怕是和人鬥氣,誤殺了人。
堂兄若真的殺了人,自然不會留在這京城,卻又沒回家鄉。這天下這麼大,誰知道他躲到哪裡去了?怕是再難找見了。他那樣一個人,自小就享盡了福,現在淪落成逃犯,恐怕得遭些罪、受些苦了。
想到此,蔣衝心里竟隱隱有些快意。自小他就看著堂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自己,為了一口吃的,跟在堂兄屁股後面,賠了多少小心?
接著他又想到,殺人是死罪,堂兄遲早會被捉住,就算捉不住,這輩子恐怕再不會露頭了。這樣,伯父家便沒了子嗣、斷了後,照理說,得過繼一個養子。要尋養子,自然是從我家兄弟中選,而伯父、伯母最愛的一直是我……
他正尋思著,店主和一個婦人分別抱著被子和褥子過來,他忙起身要接過,但隨即想到一天五十文,該由他們來伺候才對,便走出去讓開了空地。
店主將被子放到炕上,讓那婦人去鋪,他走到蔣沖跟前閑聊:「你頭次來汴京吧?」
「嗯。從小聽人說汴梁城,口水淌了二十來年呢。」
「那你住兩天,就趕緊回去吧。」
「哦?怎麼?」
「你小地方的人,不知道這京城的兇險。京城人專會欺負外鄉人,尤其像你這樣的,木頭木腦的,一看就知道是頭回來。你走路若不小心撞別人一下,不訛你一貫、兩貫錢,絕不放你走脫。就算你不撞人,那些人也要來撞你,照樣賴你撞了他。」
「啊?我堂兄從沒說過……」
「他好好一個人,到了京城,就變成殺人兇徒,自然不跟你講這些。你住在我這裡,算你有福。若換另一家,當即就扯著你去見官領賞了。」
「啊?」
「你堂兄殺人潛逃,你是他堂弟,總能扯上些絲絲繭繭的牽連。這京城裡頭,最屬衙門裡那些人兇狠,不管你什麼人,只要進了那裡,沒有百十貫錢,休想好好出來。」
「啊……」蔣沖越聽越怕。
「所以說,要想囫圇個兒地回去,就別在這裡久留——」
蔣沖望著店主,發覺他目光中似乎藏著些什麼。
施有良選了虹橋西邊的程家酒肆,這裡視野寬,正好看河景。兩人進去坐下,梁興知道施有良愛吃魚,便先要一尾鮮魚,店主卻說這兩天魚行斷了貨,只有腌魚。
「腌魚吃它做什麼?」施有良皺了皺眉,「我看廚房門邊掛的那兩隻兔子還新鮮,配些姜蔥、豉醬燒一隻來,這季節萵苣和西京筍都好,各炒一碟。只有咱們兩個人,這些盡夠了。今天過節,就喝頭等羊羔酒吧,依你的量,先打一角。」
施有良一向節省,梁興也沒有多少錢,相識幾年,梁興常去施有良家吃飯,出來吃酒點菜,則都是梁興付錢。兩人早已默契,沒有什麼爭讓。
店家先斟了兩碗煎茶,施有良呷了一口,問道:「我聽著高太尉差你去領今年的新火了?」
「不過是跑腿幫閑。」梁興苦笑一下。
「怎麼?看來他是真器重你,接下來該會有好差事了,你總算能施展些抱負了……」
「多少人搬金馱銀,候在他府門外,好差事哪裡平白就能輪到我?這一陣,我這肚皮里都要悶出蟲來了,又不好跟別人說去——」梁興把這幾天在太尉府坐冷凳的事說了一遍。
「至少領新火還是差了你去,這也算是件要緊差事——對了,來的路上我聽人議論,說許多大臣從宮裡領的新火,在途中被鬼怪搶了,不知是真是假。你沒遇著吧?」
「哦?其他人也被搶了?」
梁興一驚,剛要講自己的事,店家端了酒菜上來,他便停住了嘴。店家將碗筷、酒瓶、酒盞和一碟麻油萵苣一一擺好,謙笑一聲,轉身離開了。梁興先取過酒瓶斟了酒,和施有良連飲了三杯,這才壓低聲音把新火被搶、偷盜佛燈的事講了出來。
「搶火的真是鬼怪?」
「行動極快,並沒看太清。不過瞧著狗臉狗尾,形貌的確怪異可怖。」
「難道真是年景不好,鬼祟紛紛出來警示?」
「施大哥也信這些?」
「我也惶惑,說不信,卻又做不到全然不信。前一陣京城擄走那些幼兒的食兒魔,聽說形狀就像黑犬。」
「我當時也想到了這個傳聞……」梁興又一陣心悸,不願多想,便笑著又勸了兩杯酒,「施大哥,我用佛燈換御燈,這算不算是三十六計中的『李代桃僵』?」
「呵呵,兵法中,『李代桃僵』是舍小救大。不過從本義來說,是桃李並生,受了蟲害,李樹代替桃樹僵死,是捨己救人之義,佛法也有割肉食鷹。你這計策更近於『偷梁換柱』。而且,這法子太險,萬一被高太尉察覺,這一生前程恐怕就毀了。」
「擔上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也不好過。丟了新火,罪過更大,我也只是兩罪相權取其輕。還好,頂著御賜的名頭,人都難得多想,算是矇混過去了。三十六計中的『樹上開花』便是這個道理吧?做些假花在樹上,花雖然假,樹卻是真,人信了樹,便難得懷疑樹上的花。」
施有良不由得笑起來:「你果真成了兵法痴,要緊關頭,竟還想著這些。」
「哈哈,當初不正是大哥引我入魔?來,敬大哥一盞,感謝大哥引領教導之恩!」
梁興的父親原是個農家之子,卻極想讀書,但鄉里連一張字紙都難得見到。只有一家上等豪戶延請了一位老儒,在家中教養子弟。他父親便時時去山林里打些野味,去孝敬那豪戶,這才得了恩允,農閑時跟著他家子弟一起學習。他讀書極勤,兩三年下來,斷續識了上千的字,熟讀了幾本經書詩文。後來家鄉遭了大旱,為怕饑民生事,賑災之餘,朝廷沿用舊例,招募青壯男子投軍。他父親沒有其他出路,便去應募。他身量還算高,又常年務農,有些氣力,勉強中了格,入了步軍。
娶了妻,生下樑興後,他父親等兒子略略知事,便要教他認字。但梁興生性活跳,一刻都坐不住,只愛爬牆翻梁、舞拳使棒。到七八歲時,執意要跟著軍中教頭學武。他父親沒奈何,只得定下規矩,每天認一個字,才許他去學武。梁興心眼靈,記性好,一個字看過兩三遍,就能照著畫出來。每天為去學武,他清早睜開眼就喚父親教他認字,片刻之間,就完了當天的課。
大宋軍制,為讓將卒習山川、熟地理、慣風霜、識戰鬥,各處禁軍在京城、陝西、河北沿邊及其他路州不斷遷移輪換,叫「更戍法」。梁興的父親時常更戍在外,沒法日日監督,梁興卻生了個耿硬性子,自己答應了的事,決不反悔。父親去更戍,他便四處尋認得字的,每天求人家教他一個字。幾年下來,竟認了兩三千字。只是,這兩三千字只記在心裡,全是死字,難得用到。只和朋友歡聚時,偶爾填寫幾句詩詞耍樂。
直到結識了施有良,勸導他文武並濟,才能有大作為,並送了他一套官定武經七書《孫子》《吳子》《六韜》《三略》《司馬法》《尉繚子》《李衛公問對》。梁興起先還並不在意,但展卷一讀,頓覺極有滋味,從此入了迷。
他敬過酒,斟滿後才又說:「《孫子兵法》開篇就說,『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緊要關頭,正是兵法該用之處。」
「有道理,倒是我只當作死書來讀了。」
「大哥是文士,自然用不到它。我是武人,本該時時琢磨,一旦臨敵,才用得上。對了,這一向忙亂,沒顧上打問,東南戰事如何了?」
「短短三個月,方臘便聚集了十萬之眾,攻佔數十郡縣。朝廷十五萬大軍前去征討,目前只奪回了杭州,勉強贏了幾場小戰……」施有良深嘆了口氣。
梁興本就滿懷鬱氣,聽了更增氣悶。施有良酒力淺,已經夠了。梁興便自己連飲了幾杯:「平日訓練時,那些兵士便軟手軟腳,全都得了癆病一樣。這樣的兵,打得了什麼仗?」
「一個兵卒,一年卻要花費幾十、近百貫。天下財賦,軍費佔了一半以上。」
「一百貫,隨便去街上尋個力夫,好生調教,一個至少頂三個禁軍。」
「這些禁軍,未從軍前,不少人原本便是力夫。」施有良笑起來。
「嗨!倒真是——」梁興嘆口氣,又滿飲一杯,「這些人做力夫時,誰敢使懶?進了軍營,怎麼都成了軟漢?」
「有衣有食,還有錢使,又沒有戰事。便是鐵骨,也要變軟。」
「花大錢、養閑漢。朝廷是怎麼想的?」
「說起來,這倒是我大宋超越前朝之處。歷朝歷代,兵農不分,士兵都是從民間徵用。只要有戰事,不管農民情不情願、能不能戰,都要被強征進軍營。骨肉分裂、農事荒廢。而且那些農夫平日又沒有戰陣訓教,沙場對敵時,自然慌怕怯陣,軍力也就難得強盛。本朝則採用募兵制,只招募自願從軍者,而且嚴加精選。這樣,兵自兵,農自農,兩不妨礙,更不強迫。士兵只要嚴加訓練,上了戰陣,自然比農夫強許多。按理而言,這乃是千古一大善政。」
「政是善政,但養了兵,若不嚴加訓練,就連閑漢都不如。這些年,軍政廢弛得厲害,一年難得一兩回校閱。不養不成,養了又白養。真遇到戰事,便——」
梁興一邊感嘆,一邊抓起酒瓶又要斟酒,一角酒卻都已經喝盡。他剛要招呼店家添酒,卻見一個人從虹橋那頭走了過來,是他在禁軍中的一位朋友,叫甄輝。
甄輝也一眼看到了他,笑著走了過來:「你們兩位快活!」
「快進來!」梁興忙笑著招呼。
「對了,剛才我在橋上似乎看到一個人——」
「誰?」
「你四處找的那人。」
「蔣凈?!」梁興頓時站起身,「在哪裡?」
「嗯,就在那邊——」甄輝回身指向虹橋。
橋洞下有隻客船正慢慢駛過來,剛才它泊在橋東頭,啟航時忘了放倒桅杆,剛才鬧嚷了一陣。梁興忙著說話,沒去在意。
甄輝指著那邊說:「就在那隻大客船後面,橋根米家客棧前的小河灣,有隻小客船。不過,我也只是一晃眼,不知是不是真是他——」
梁興酒勁沖頭,不等他說完,騰身越過木欄,大步向虹橋奔去。
蔣凈正是殺害了他義兄楚瀾的兇手。
直到中午,雷炮和付九才終於把月糧擔回了東城外,腿腳已經軟得爛菜葉一樣。
在路上,雷炮把自己挑子里的米挪了不少給付九。付九怕他,不敢不依。快到軍巡鋪時,雷炮才讓付九把挑子換了過來。那五個禁軍早就先到了。全都靠在牆邊、樹下歇息,他們那五擔米橫三歪四,全撂在軍巡鋪院門外。十將胡赤照舊坐在門首的木墩上瞧街景,他在幾人里最年輕,才二十齣頭,生得也俊氣,脾性卻極劣。看到雷炮兩個,豎起眼就罵:「兩個死賊囚,成日里偷油耍滑,趕你娘的喪去了?這早晚才到?」
雷炮和付九都低著頭,不敢回話,剛要放下挑子,胡赤又嚷道:「放下做什麼?趕緊挑到卜家食店去!曾午,你跟著過去,我已說好了,一斗二百文。你仔細盯著他的斗,那個卜大郎最會使奸。」
「現今市價一斗至少得三百文。」那個叫曾午的禁兵坐在樹下,忙站起身。
「我難道是痴兒?成,你去找好買家賣,多的你得一半。」
曾午不敢再多言,朝雷炮橫了一眼,轉身就往榆疙瘩街走去。雷炮和付九隻得吃力跟著,把米挑到了河灣卜家食店。店主卜大郎見到他們,笑著上來招呼,引著他們走進廚房後頭的雜物房。雷炮和付九這才放下挑子,一起坐倒在門檻上,狗一樣喘著粗氣。
卜大郎拿過一隻木斗,從挑子里舀滿了米,又用一塊木板刮平,嘴裡念著「一斗」,把米倒進旁邊的一口大米缸里。曾午也在一旁睜大眼,記著數。不多時,兩挑米全都量完了。
「最後這斗至少欠兩升,就當一斗滿算,總共四十二斗,八貫四百文。」卜大郎又引著曾午到前面店里,取了四貫整錢和五串散錢。
曾午細細點好了,放在雷炮的挑子里,用舊布遮好,三人一起回到了軍巡鋪。雷炮照舊例把那些錢挑進五個禁兵的宿房,搬放到桌上。胡赤和五個禁兵一起進來分錢,雷炮則忙出去,和付九把院門外的那五挑米一擔擔挑進後邊廚房,這才一起走到院門外,靠在老柳樹下,坐下來歇息。
一個人口糧一天兩升,一個月六斗就夠。軍巡鋪里這些人都還沒有家小,月糧吃不完,胡赤就把多出來的糧賣給食肆。賣的錢他得一半,剩下的一半其他五人平分。至於雷炮和付九的月糧,則全部被充作這軍巡鋪的「公糧」,一文錢都分不著。
每到那幾人分錢的時候,雷炮心裡就如蜈蚣亂竄、群狗怒咆一樣,恨不得拿把火鉤衝進去,每人心窩裡狠扎他幾十個血窟窿。然而,他只能低聲嘟囔著,在心裡一百遍、一千遍地咒罵。由於太累,罵著罵著,就躺展在柳樹下,睡過去了。
夢裡,不知什麼緣由,他竟升成了禁軍都頭,胡赤和五個禁兵全都跪在他面前,不住磕頭哭求。他讓人牽來頭牛,讓那牛屙了一大攤糞,他命胡赤和五個禁兵一起吃那熱牛糞,誰吃得多就饒過誰。六人忙搶著去舔吃牛糞。
雷炮瞧他們的蠢賤樣兒,正在大笑,卻忽然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精精瘦瘦一個年輕男子,身穿廂軍軍服,是鄰居舊友王哈兒。
「哥,我瞧見那個姓牟的了。」王哈兒俯著身,瞪著那對溜閃的眼。
「在哪裡?」雷炮忙爬起來。
「米家客棧前面,鍾大眼的船上。」
「你帶我去!」
「不成啊,我有急事趕著去辦呢。你自己趕緊去吧!記著,那姓牟的穿著件青羅衫,生了一對細長的丹鳳眼,眼角往兩邊斜挑。」
雷炮顧不得向胡赤稟告,忙衝進院里,抄起一把火鉤,急步趕往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