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後動者不能觀敵而制計,則禍愈於先動。
——《武經總要》
梁興進了東水門,他猛地又回頭,一眼瞥見城門洞外一個灰衣男子猝然止步,隨即轉身走向旁邊的護龍橋欄杆。
梁興站住腳,斜盯向那男子,那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瘦長臉,很精幹,應該是習過武,以前並沒有見過。他似乎知道梁興在看自己,便扒在橋欄上,裝作看河水,一直沒有回頭。
梁興納悶起來:他跟著我做什麼?難道剛才瞧見我殺人了?瞧見我殺人,該報官才對,偷偷跟著我做什麼?想找見我的住處?想訛詐?
他本想過去質問一番,但一想,自己已經惹禍在身,莫要再生事。何況也許是自己多疑了。於是,他轉身離開,向香染街走去。到了梅家醫館,他停住腳,回頭望了望,那人並沒有跟來。他這才放心走進門去。
「梁教頭去吃酒,這麼早就回來了?」一個清瘦中年男子朝他點頭笑問,是梅大夫。
梁興不想多話,只笑了笑,徑直走到後院,進了自己的屋子,關起房門,躺倒在床上發悶。蔣凈臨死前的面孔神情,不斷在心頭閃現,揮都揮不去。他煩躁起來,猛地坐起了身子。起身的同時,心底像是有根細弦微微一顫,覺著似乎有什麼不對,他忙定神去想,卻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不對。
他站起身,在屋子中踱來踱去,用力想著。半晌,心底那根弦又一顫,他猛地頓住腳,想了起來——蔣凈的神情不對。
剛才在那船上,自己將蔣凈逼到壁板邊,蔣凈拔出刀,突然發力動手時,臉色先忽然一變,怪叫一聲。蔣凈是來應武舉的舉子,武功自然不會太差,而且聽說刀法極快准。他出招進擊,該趁敵不備悄然動手,為何要先怪叫一聲?
不過,許多人進擊時,為提氣、懾敵,也會大聲喝叫。怪不在他的叫,而在那神色。
梁興凝神回想當時情形,但事情發生於轉瞬之間,很難清楚憶起。只記得蔣凈齜牙咧嘴怪叫著出手,頭似乎一仰,身子似乎一挺。
梁興反覆模擬蔣凈當時的動作神情,覺著的確有些古怪彆扭,但怪在哪裡,一時卻想不出來。難道是自己亂想,這只是蔣凈脾性習慣?每個人發力出招時,哪怕招式相同,姿勢神態也都各自不同。
梁興有些泄氣,卻始終放不下,加之回來途中有人跟蹤,這事似乎藏著些古怪。雖然顧震讓自己回來靜候,但這畢竟是自己的事,何況又誤殺了人,這一個「誤」字極難究明,一旦罪名坐實,便再難解脫。他再坐不住,出門又往虹橋趕去。
一路上,他仔細留意,並沒見跟蹤他的那個灰衣漢子。路邊人們三五成群,都在議論剛才河上發生的異事,梁興卻沒心去理,他快步上了虹橋,朝下面一望,剛才水灣邊泊著兩隻客船,現在卻只剩後面那隻,蔣凈那隻船竟不見了。
他忙下橋趕到岸邊,想問人,但左近一個人都不見,水邊那後面一隻客船也靜悄悄沒有人聲。他又回身望向米家客棧,店裡也沒有人。
怪事,那船上的人已經發現了蔣凈的屍首,也把後來上船那人誤當作兇手揪住,該等候官府來勘查才對,怎麼會把船划走?難道是顧震派人划走的?
他正在納悶,見一個年輕女子從米家客棧里走出來,身穿舊布裙,左臉上有一大片紫癍。梁興立即想起,剛才這女子和另一個婦人在那船的船艄。
他忙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剛才在水邊那隻客船上?」
那女子一愣,惶然點了點頭。她臉上生著紫癍,又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甚是秀美清亮,似曾見過。只是這女子有些怯生,不敢抬頭看人。
「請問那隻船去哪裡了?」
「划走了。」女子低著頭,聲音很小。
「划去哪裡了?」
「該是回家去了吧。」
「你不是那船上的人?」
「不是,我只給鍾大嫂打打幫手,接些雜活兒。」
「鍾大嫂?剛才和你一起在船尾的那個婦人?」
「嗯,她是鍾船主的娘子。」
「船主叫什麼?」
「名字我不知道,人都叫他鐘大眼。」
「他家在哪裡?」
「我不知道,聽說在下河灣。」
「那船上沒出什麼事嗎?」
「沒有啊。」
「哦?你什麼時候下的船?」
「剛才鍾大嫂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好,交給我,我就抱下船了。」
「我剛才上下那船,你看見沒有?」
「沒留意。」
「哦,多謝姑娘……」
那女子低著頭走了,梁興轉身望著空空河面,越發納悶兒,剛剛那場殺人事件,竟像是一場夢一樣,無聲無息就散了。
雷炮慌忙躲到了溫家茶食店的廚房裡。
剛才他趕到鍾大眼的船上,本來是去尋一個姓牟的人,看見的卻是一具死屍。那個年輕船工竟把他當作兇手,拽住他大叫大嚷。接著上來了一個冷青著臉的怪人,叫來三個兇悍幫手,要將他和船上那幾人一起捆起來。雷炮見事情不對,趁那幾個人和船工爭執扭扯,忙一躥身,翻過船窗,跳進了河裡,儘力往對岸游去。
當時那白衣道士剛剛漂過不久,兩岸到處是瞧稀奇的人,船上那幾個凶漢沒敢跳下水追他。雷炮一口氣游到對岸,岸上的人都忙著望那「仙人」,沒有誰顧得上去睬他。雷炮濕淋淋慌忙爬上岸,回頭一看,那船靜悄悄的,窗戶里竟看不到一個人影,像是只空船一樣。
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忙擠過岸邊的人群,跑到溫家茶食店的側門。他妹妹兩口子在這店裡廚房幫工,他來慣了的,直接鑽進了廚房。曹廚子正在砧板邊剁一隻羊腿,猛地見到他,嚇了一跳,手裡的菜刀一歪,險些把手指剁掉。
「大哥?你這是咋了?」
「你趕緊到岸邊去,盯著對面鍾大眼那隻船!」
「幹啥?」
「別多話,趕緊去!」
曹廚子一向有些怕他,雖然剛休了他的妹子,已經算不得妹夫,卻仍答應一聲,撂下菜刀,挪著胖壯身軀,快步出去了。雷炮躲到灶台後,坐在小凳上,心仍驚跳不住。
半晌,曹廚子喘著氣回來了:「那船划走了。」
「往哪邊去了?」
「上游。」
「划船的是什麼人?」
「只瞅見背影,似乎是船上兩個船工。」
「哦?鍾大眼兩口子呢,瞧見沒?」
「沒。」
「船上其他人呢?」
「沒瞅見。」
「怪了……」
雷炮越發納悶,這麼靜悄悄就走了?
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穿著件半舊的藍布衫,寬臉盤,細縫眼,身形微有些胖,是他妹妹珠娘。珠娘抱著一摞碗碟,神色仍舊怯生生的,這幾天更添了些苦郁。一眼看到雷炮渾身濕淋淋的,她微有些詫異,但只低低喚了聲:「哥?」
「有啥吃的沒有?一晌午累折了腰,連口水都沒喝著。」雷炮憤憤脫下濕衣服,搭到灶邊的菜筐上晾烤,光著上身又在小凳上坐下來。
「這兒剩了半碗豬膀肉——」珠娘放下碗碟,把最上面那半碗肉端給他,又抓了兩根客人用過的筷子,用抹布擦了擦,遞給了他,「你這是咋了?」
「還不是為那個酒癆?」雷炮忙夾了一大塊肉塞進嘴裡。
「爹?你找見爹了?」
「找見就好了。剛才王哈兒說瞧見姓牟的在鍾大眼船上,我火急趕過去了。誰知道那船上竟有個死人,不知道被誰殺了,倒在船艙里……」
「姓牟的死了?」曹廚子忙問。
「不知是不是那姓牟的。王哈兒說姓牟的生了對細長丹鳳眼,那死人瞪著眼,我嚇毛了,哪敢細瞧?不過似乎不是丹鳳眼,衣裳也不對,倒像個船工——」雷炮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最後忍不住又抱怨起來,「那黃湯灌不死的酒癆,好活不活,好死不死,累得我跟頭閹驢似的,瞎跑瞎尋,到處撞霉!」
他爹雷安是京城軍器監的工匠,極貪杯。上個月月末,照舊又去河對岸的酒肆,揀了張桌,正喝著酒,不知遇了什麼邪,竟忽地化成了灰,不見了人影。酒肆里連店家及客人,有十來個人,當時都親眼瞧見,全驚傻了。
人們都說他爹遭了妖人妖法,若他爹還活著,只有找見那行法術的妖人,才能找回他爹。但官府查問過,當時那酒肆里十來個人,都是尋常之人,並沒有什麼妖人。有人又說,妖人未必要在現場,有些道術高強的,隔空就能施法。
雷炮正在驚疑不定,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鄰居王哈兒跑來說,他爹出事前幾天,王哈兒幾次瞧見他爹和一個年輕人在一起喝酒,他爹稱那年輕人叫「牟老弟」。那姓牟的一身白衣,瞧著似乎不是常人,渾身一股妖氣。他爹應該是被那妖人劫走了。
曹廚子在一旁睜大了胖臉上那兩道眼縫,壓低了聲音:「那姓牟的一定是鍾大眼殺的。鍾大眼成天陰沉沉的,看人時,那對大眼珠子鼓瞪著,像要彈出來撞人似的。」
「姓牟的會妖法,鍾大眼能殺得了他?管他誰殺的,別賴扯到我身上就成。」
「對了,後來上船的又是什麼人?」
「那人臉色冷青,眼神能割人……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雷炮盯著爐膛想了一陣,卻想不出來,一抬眼,見曹廚子覥著肥臉,直瞅著珠娘,像頭豬,想啃菜幫子,卻又怕人打。珠娘則始終別過臉,不瞧他,將那些臟碗碟放進大木盆里,蹲下來洗刷。
雷炮瞧著兩人這副樣兒,越發來氣。父親才化灰不見,這曹廚子就趕市一般,緊著休了珠娘。這會兒又涎瞪著眼,饞望著珠娘,兩人這是起什麼膩?
他忙問妹妹:「那天那酒癆先來尋的你,他真的什麼都沒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從小到大,他跟我好好說過幾句話?」珠娘低頭洗著碗,聲音有些自傷。
「那天他渾身酒氣,是在你這裡吃的酒?」
「這麼近,他一年也難得來看我一回。我見他來了,趕緊給他溫了一瓶二等酒,切了一碟脆筋巴子,又撈了一碗鹽水豆。前頭店裡客人坐滿了,我就讓他到後院我的宿房裡坐著吃。我擺好酒菜,說了兩句話,爹又不答言,只顧埋頭吃酒。店裡忙,我就出去了,等得空兒回去看時,他已經走了。酒喝盡了,菜只動了幾筷子,桌上還放了些錢,一摞一摞壘得齊整整的,一共五十五文,正好是酒菜錢。旁邊還放了一隻耳墜,就是娘留給我的這副綠松石耳墜,左邊這隻丟了許多天,竟被爹找見了。我想把酒菜錢還給爹,但爹那脾性,一定拗不過。那天店裡正好有蜜燒的鴨子,我趕緊提了一隻攆上了爹。他不要,我硬塞進他手裡,轉頭就回來了。若知道那是……」珠娘聲音哽住,再說不下去,頭垂得更低,似乎流起淚來。
雷炮心裡也一動,竟冒出一陣傷意,他忙用力一咳,狠狠罵了句:「滾娘皮!」
蔣衝下了虹橋,快步往譚家茶肆走去。
他的堂兄蔣凈每回來京城,都要帶許多盤纏,少說也有五十貫。堂兄是去年秋末進的京,正月間出的事,帶來的錢至少應該剩一半。那些錢恐怕也寄放在店主那裡。他若是真的殺人潛逃,恐怕不敢回去取錢。剩下的錢,怕都被那店主吞了。所以,那店主見了我,才會不住聲地唬我,巴望我趕緊離開。
快要走到譚家茶肆時,蔣沖卻猶豫起來,不由得停住了腳:就算堂兄的錢真的被那店主吞了,我這樣去問,他自然抵死不認,我又沒有憑據。萬一惹惱了他,他耍賴使橫,連我那三貫都強吞掉,就不好了。
他正在路口思尋,旁邊一人忽然招呼道:「這位小哥,進來歇歇腳?」
蔣沖扭頭一看,是旁邊的小食店店主,閃著一對大眼,沖他笑著,這店和譚家茶肆正相鄰。蔣沖忽然想起來,堂兄說譚家茶肆隔壁的葉大郎小食店裡煮的筍潑肉面口味極好。
他剛才只吃了一塊糍糕,肚子還半空著,堂兄既然常在這家店吃面,這店主也該知道堂兄的事,正好向他打問打問。於是他走進店裡:「店主,你家賣筍潑肉面?」
「哦?小哥知道我家賣這面?」
「嗯,我堂兄說常來你家吃。」
「你堂兄?」
「他姓蔣,滄州人,來京城考武舉的。」
「原來小哥是蔣公子的堂弟?怪道瞧著眼善。」葉大郎忙請蔣沖坐下,又回頭吩咐廚房裡一個婦人煮麵。
「店主,能否跟你打問一下?我堂兄究竟出了什麼事?」
「哦?小哥不知道?」
「嗯,我今天才到京城。」
「小哥住在哪裡?」
「隔壁譚家茶肆。」
葉大郎一皺眉,看了看四周,店裡只有一個客人,正在那邊桌旁吃面。他便坐到蔣沖身旁,湊近了頭,壓低了聲音:「哎,你怎麼也住他家?」
「怎麼?我堂兄每回來,都住他家。」
「若不是他,你堂兄怕還不會出那樣的事。」
「哦?」
「我是看在小哥你遠路上來的,不容易,才告訴你,你千萬莫要傳給隔壁譚老秋那個酸頭。」葉大郎把頭湊得更近了。
蔣沖忙重重點頭。
「去年年底,你堂兄得了怪症,全身長滿了爛瘡,滿京城尋醫求葯,卻始終治不好。譚酸頭說你堂兄錢花盡了,交不起宿錢,要把他攆出去,多一天都不成。你想寒冬臘月,又是個病人,這不是要逼著你堂兄往死路上去?再說,你堂兄的錢都寄放在他那裡,雖說治病是用了不少,但未必真的就用光了。只是沒了對證,我也不好說什麼的。你堂兄就縮在外頭這牆根,我實在看不過,讓媳婦舀了碗熱湯給他喝,他才沒凍死。」
「後來呢?」蔣沖忙問。
「幸好有個善人路過,看到了你堂兄,向我打問原委。我趕緊說,這不是乞丐,是進京來應武舉的舉子。那善人聽了我的話,就雇了輛車,把你堂兄帶回了自己宅里。若不是我那句話,你堂兄當天就凍死了。」
「後來呢?」蔣沖越發心急了。
「後來,那善人不知從哪裡找的方子,竟把你堂兄的病給治好了。你堂兄調養了一陣子,又健健壯壯的了。」
「後來呢?」
「後來?唉,不知怎麼的,他竟把那善人殺死了,還拐走了善人的娘子。畢竟是小地方來的人,眼淺、心短——哦!小哥,你莫怪,我說的不是你,你一看就是誠厚人……」
蔣沖聽了,心裡極不自在。他堂兄蔣凈雖說從小被父母嬌慣,脾性不太好,但絕不是「眼淺、心短」的人。相反,他堂兄很有些豪氣,時常背著父母,偷拿家裡的錢物幫人。蔣沖自小就得到過堂兄無數幫濟。而別人偶爾出力幫蔣凈一下,他都記在心裡,總要加倍回報。每次他來京城趕考,都託付蔣沖照看自己父母。其實他家有僕有婢,哪裡需要蔣衝去照看?蔣沖也不過每天過去問問安。他堂兄回來,卻總要送他許多京城帶回去的好物事答謝他。那人救了堂兄性命,他怎麼會背恩忘義,做出這種殺人奪妻的事情來?難道那人的娘子十分貌美?堂兄被迷住了?
於是他壓住惱意,勉強笑著問:「店主,您說的那位善人姓什麼?」
「姓楚,叫楚瀾。他父親楚員外是這東郊有名的大財主,過了東河灣,那一兩里地的田產都是他家的。楚老員外已經過世了,子嗣不多,只有兩個兒子。楚瀾是次子,最慷慨,常行善助人。可惜了這麼一個善人,還不滿三十歲呢。」
這時店裡又進來個客人,葉大郎忙起身去招呼。蔣沖叫的面也煮好端了上來,他便抓起筷子,埋頭吃面。堂兄沒有說白話,這家的筍潑肉面果然十分香滑。他吃著面,又想起堂兄傳授給他賠笑、點頭、少說話這三樣出門法寶。堂兄自小就有些直心直腸,依著他這性子,恐怕很難沉住氣。會不會是有人吃准了他這直性子,嫁禍陷害他?但若真是遭人陷害,他該逃回家鄉,躲到家裡才對,他去了哪裡?難道已經被人害死了?
想到此,蔣沖後背一寒,猛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