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夫搏攫抵噬之獸,其用齒角爪牙也,托於卑微隱蔽,所以能為暴。
——《武經總要》
天快黑了,王哈兒又回到榆疙瘩街,一眼就瞧見一個老蝦般的身影一跛一跛從虹橋那頭走過來,正是欒老拐。
「拐子叔?我到處找您。」
「王承局?啥要緊事?」
「您還沒吃飯吧?我也沒呢。咱們去梢二娘那裡,吃熱肚羹去。」
「敢是好,我一直念著請承局吃碗羹湯,可銅錢跟我有三代冤讎,袋裡只有幾文比我還老的銹錢。」
「哪能讓您老人家破費。」
王哈兒連攙帶拽,把欒老拐拉進街口的梢二娘茶鋪,要了兩碗肚羹,又讓切了二斤白肉。欒老拐像是許久沒有沾葷,王哈兒才讓了一讓,半斤肉已經鑽進他那老喉嚨里。店裡有人,不好說話。王哈兒也餓了,忙抓起筷子。兩人斗快嘴一樣,不一時便吃了個凈盡。吃罷後,才一起回到欒老拐那間小破屋裡頭,關起了門,在昏黑中,壓低聲音說起正事——
「拐子叔,雷炮死前找過您?」
「沒有。」欒老拐忙搖頭。
「咱們是屋檐上的水,一溜子的,您老人家就別遮掩了。我知道雷炮找您是為他爹放在解庫那些錢,我也是為這事來找您。」
「我啥都不知道。」
「您瞧您老人家,關起門還說窗外話。給您瞧樣東西——」王哈兒取出那張契書,小心展開。
「這是啥?沒燈,看不清。」
「您湊近些,這是雷老爹放錢在秦家解庫的契書,這是雷老爹親筆畫的押。整整兩千六百貫呢。」
「真的?」
「您瞧這官印,這是過了稅的紅契,官府里也有副本。雷炮去府衙查問,那些衙吏撒懶裝怪,不給他查。」
「這契書怎麼被你得了?」
「這您就別問了。我只問您,有了這契書,能從解庫討出來錢不?」
「這還用說?指頭伸進喉嚨里,不吐也得吐。」
「那咱們一起做成這筆買賣?」
「你為啥找我?」
「我怕對付不了解庫的人,所以才來請您這位軍師爺。」
「錢怎麼分?」
「您說。」
「你不是正主,解庫輕易不肯吐,得讓他一坨才成……這麼著,你、我、解庫三三開?」
王哈兒雖然已經料到這數目,這時卻有些捨不得了。不過,轉念一想,若不靠他,自己很難辦成這事,坐著白得八百貫,也已很好了。於是笑著說:「您老人家,這把年紀了,牙口仍這麼狠,脾胃大得能裝下一石糞。」
「這事若好辦,你會來找我?雷家還有珠娘,她才是這錢的正主兒。若不使上磨面、榨油、熬骨頭的手段,能從解庫討出一文錢來?」
「那成,就這麼說定了,咱們這就去解庫探探?」
「急個啥?這事如同勾搭良家婦人,得慢磨慢纏,若不下勾踐睡柴薪、蕭何修棧道的功夫,哪能輕易辦得成?你先回去,我好生思謀思謀。」
「好。明天我再來,咱們再去吃肚羹。」
「那梢二娘家的肚是騷羊肚,吃著滿口膻。」
「那咱們換別家。」
王哈兒笑著告別出門,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兩岸店肆都點起了燈燭,水面映著微光,泛著亮。他沿著河灣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心底里隱隱有些悔起來。自己還是沒成算,這事辦得有些急了。該等一等,瞧一陣。若珠娘和她家那兩樁命案並沒有牽扯,她又願意嫁我,兩千六百貫就該我全得,還外加一個娘子。想到此,他不由得捶了自己的腦袋幾捶。不過,隨即他就又笑起來:怕什麼?契書仍在我手裡,欒老拐自然不會透露給別人。他和珠娘,兩頭都沒斷,我就騎著馬兒逛燈市,哪邊亮就往哪邊去。
想到燈市,他不由得憶起珠娘。他們兩家雖然是鄰居,兒時,王哈兒卻只跟雷炮玩耍,珠娘膽小怕人,見到男孩兒,立即就往家裡躲。雷家常會給兒女買些香糖果子、蜜餞糕餅。雷炮得了,總要拿到外面吃,饞其他小兒。王哈兒就在隔壁,被饞得最多,干吞的口水恐怕都有幾桶了。
十二歲那年,有一回,他家的房子漏雨,天晴後,他娘讓他上房頂把瓦片整理整理。他踩著牆角的雜物堆剛爬上牆頭,一眼就看見隔壁院里,一個碧綠衫裙的小女孩兒,蹲在一隻木凳邊,是珠娘。那凳子上擺了些果子,青青綠綠紅紅的,極悅眼。珠娘正在排出一朵花的樣式。王哈兒伸著脖子再仔細一瞧,是李子、金杏、林檎。這三樣果子才上市幾天,一斤得二三十文錢,他家哪裡敢買?尤其可恨的是,這三樣果子都最逗口水,一見就舌底泛酸,他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聲音太響,連院里的珠娘都聽見了。珠娘嚇得一顫,扭頭一看是他,頓時有些慌怯,站起身就要跑。臨抬腳,她又望了一眼王哈兒。王哈兒正羞得一臉漲紅,口水不爭氣,竟又大大吞了一口。珠娘見了,不由得露出些笑,但旋即收住,快步逃進了屋裡。
王哈兒大沒意思,恨恨瞪了一眼那凳子上的鮮果,爬到房頂去整理瓦片。弄了一陣子,身後忽然「啪」的一聲,驚了他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小包東西,圓圓鼓鼓的,用一張淺藍舊帕子包著,不知是什麼。他四下里望了望,並不見有人。他拿過那個小包,解開一看,裡面竟是六個果子,李子、金杏、林檎各兩個。珠娘?他忙朝雷家院子望過去,一個綠衫影倏地縮回到房檐里。果然是,他有些吃驚,再看看帕子里那六個果子,心裡一暖,笑著抓起一顆半青半紅的林檎,一口咬下一半,酸甜清脆,一瞬間,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都被激醒。
自那以後,只要聽到隔壁安靜了,他就扒上牆頭去偷瞧,有時珠娘一個人在家,見了他雖仍然要躲,卻並不驚慌了,偶爾還會羞笑一下。時間久了,他故意逗她,裝作下去,又忽然冒出。珠娘果然扒在門邊偷望,被發覺後,羞得臉比林檎還紅,倏地又躲回去,再不出來。等他真的下去後,珠娘時常會丟件東西過來,或者是一小包香糖果子,或是一塊糍糕、一個脂麻團兒,總之都是他家從來買不起的時鮮吃食。有時會被他爹娘或哥哥發覺,他就謊稱是雷炮丟的。就這樣,兩人從不說話,卻異樣親密,也沒人察覺。
過了兩三年,都到了初初知事的年紀。有次正月十六燈會,兩家人都去相國寺看燈,在州橋上遇見。王哈兒朝珠娘笑了笑,珠娘偷偷回了一笑,就躲到她娘身後去了。看燈的人極多,相國寺又是最要鬧的去處,華燈寶炬,車馬喧闐,整條街的人都緊緊擠挨著。王哈兒趁勢儘力擠到了珠娘身邊,周圍人影擋住了兩邊的燈光,他的肩膀緊貼著珠娘的臂膀,柔柔暖暖的,更嗅到一絲甜香氣。珠娘只偷偷瞧了他一眼,隨即羞轉過頭,再不敢看他。他心猛跳起來,跟著人潮挪了幾步後,在黑暗中鼓起勇氣,伸手摸向珠娘的手,珠娘立即覺察到,慌忙躲開,但人擠得太緊,手臂都抽不開、彎不成。他再次伸手,這次一把攥住了珠娘的手,珠娘的手先掙了掙,隨即便不動了。他狂喜至極,再不鬆手,只覺得那隻小手嫩嫩軟軟,指尖涼滑,掌心溫軟,自出生以來,從沒摸過這麼神妙心醉的物事……
憶起當時那情景,王哈兒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再念起那些年珠娘隔牆給她拋的各色吃食,除了爹娘,其實再沒第二個人對他這麼好過。他忽然發覺,得了珠娘那麼多東西,自己卻從沒給珠娘送過一件東西。想到這,他心裡頓時升起些悔疚來。那天,珠娘問他:「我爹那些錢若找不見,你仍娶我?」他答得有些虛,的確,若在兩千六百貫和珠娘之間選,他自然會選那筆錢,有了那些錢,比珠娘好的婦人不知有多少。但若沒有那些錢呢?他望著燈影流閃的河水,想了片刻,心裡答道:若沒有那些錢,我自然願意娶她,除了娘,再沒有哪個女孩兒跟自己這麼親過。當然,最好是人財都得。
他笑著嘆了口氣,繼續慢慢前行,不覺走到河灣邊、梢二娘茶鋪的後面,雷炮屍首就是在這水岸邊發現的。他不由得站住腳,尋思起來,究竟是誰殺了雷炮?他扭頭望去,梢二娘茶鋪雖然亮著燈,但兩盞燈籠都掛在里街那邊,幾盞油燈都是給食客照亮用,擺在店裡桌子上。後邊朝河這邊沒有一盞燈。雷炮若是在這裡被人謀害,連兇手的模樣都看不清。兇手選這裡殺害雷炮,果然極安全……
想到這裡,他有些怕起來,剛要離開,忽然覺得身後有響動,隨即一根細線從頭上落下,勒在他脖子上,是鐵絲。他忙要喊,卻只發出一點嘶啞聲響……
曹廚子傻了一般。
他坐倒在岸邊濕地上,呆望著河面燈影,聽著水聲,心裡惶惶無助。又想哭,喉嚨卻干啞發不出聲。
世上人比螞蟻還多,可真正跟他親的,唯有娘和珠娘。可這兩個人偏生又像是世仇一般。娘用死來逼自己休了珠娘,如今娘真的死了,珠娘也冷了心腸,連話都不願跟他說,那天竟當著眾人為王哈兒罵他。他覺著自己像是被人遺棄的一個傻兒一般。空中飄落下一些水滴,不知是河水還是雨水。落在臉上,點點冰涼。
他忽然想起珠娘初嫁過來幾天後,也下過一場雨。那天店裡沒客,曹廚子傍晚就回家了,剛要進門,一個人迎頭從門裡出來,險些撞上,是魚兒巷的羊婆。她素日眼如鷹鷂、嘴不饒人,那天見到曹廚子,神色略有些慌,只問了一聲好,就撐開傘,匆匆走了。
曹廚子心頭頓時覺著不祥,進了門,他娘卻仍舊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珠娘也照舊躲在自己卧房裡,不見人。曹廚子試探了一句,他娘說羊婆拿了些珠子、簪子來賣,價太高,一樣都沒要。曹廚子心裡不信,卻沒敢再問。晚上仍舊睡在娘卧房裡支的那張竹床上。睡到半夜,隔壁卧房裡忽然傳來一陣哭喊,是珠娘。
他被嚇醒,忙起身要過去看,卻被他娘一聲喝住,讓他莫管,繼續睡。他娘則點著了油燈,端著出去,拉上了門,走到珠娘的卧房裡。他豎著耳朵聽,珠娘仍在哭喊,而且聲氣越來越慘,像是得了急痛病症。隨後,他聽到腳步聲,兩個人的,似乎是他娘和珠娘去了後院茅廁,珠娘的哭喊聲又從茅廁傳來。好半晌,才停了。珠娘回到卧房,他娘也推門進來了,只說了聲:「你張著眼瞧什麼?娼婦偷吃腌肉,害了肚子。趕緊睡。」之後,珠娘那邊果然安靜了。
第二天,他清早起來,卻沒見珠娘端洗臉水來,廚房裡也沒有動靜。他娘則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一隻竹匾,正在揀豆子。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他心裡卻覺著不對,想起昨晚的聲響,忙走去後院的茅廁,朝坑裡一看,糞土裡混著些血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掩埋了。他拿過鐵鏟,小心翻了翻,果然翻出一樣東西,血糊糊、軟滑滑的,似乎是肉團。他嚇得一顫,但心裡隨即一冷:這是胎兒,只是還沒成型。
他頓時明白了娘為何這麼厭恨珠娘,珠娘未嫁之前就懷了身孕,所以他爹娘才急忙忙把她賤嫁給了我。昨天那羊婆,是給娘拿來了墮胎藥。
他用鐵鍬重新掩住那肉團,心裡卻一陣陣悲涼,活這個人做什麼?從小到大,似乎什麼好的都輪不著自己。自幼就沒了爹,在家始終得小心,不要惹娘罵;從了軍,又得受將校節級們百般刻薄;最終竟淪為一個廚子,整天煙熏火燎,替別人掙銀錢;如今,總算娶了妻子,卻是這樣一個……他本要像娘一樣罵一聲「娼婦」,但想起珠娘那慌慌怯怯的樣兒,終於還是不忍心。自個兒在廁所里,悲嘆一陣,自傷一場,流了幾點淚,擦乾了,才去了前面。
珠娘在房裡躺了兩天,第三天清早,曹廚子起床走到前頭,一眼看見珠娘在掃院子,人似乎瘦了不少,臉色更是蠟黃。曹廚子剛要心疼,隨即想起茅廁里那團血肉,心腸頓時冷下來,扭過頭不再看他。
珠娘見他出來,忙把掃帚擱到牆邊,拿起銅盆,快步進了廚房,不久,端著半盆水出來,放到了牆邊的小凳上。而後又抓起掃帚繼續去掃地。她始終低著眼,不敢看曹廚子。曹廚子過去伸手捧水洗臉,水溫溫的,正好。
這時他娘也從卧房走了出來,一眼看到,頓時喝罵起來:「雀兒都曉得避讓人,你那對糟豆眼生來做什麼的?丈夫在洗臉,你卻在旁邊掃地,這是恨他使喚你打水了?還是想用灰塵嗆死他,你好去外頭尋野漢子?」
珠娘忙停住了手,曹廚子聽到,特意放慢了手,慢慢洗著,洗好之後,也不用帕子拭,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瞅著珠娘。珠娘執著掃帚,一直低著頭候著。曹廚子自小老實懦弱,從沒欺負過誰,這時,心底卻忽然湧起一陣惡意,這樣的婦人,不欺負做什麼?於是,他嗽了嗽嗓子,做出大模大樣的聲氣:「還不趕緊給我拿帕子去?」
珠娘聽後,微有些驚訝,抬頭看了一眼曹廚子,那神情似乎在問:你也這樣?
曹廚子頓時有些惱:「沒聽見?拿帕子給我拭乾凈!」
珠娘重新低下眼,忙走到牆邊又擱下掃帚,從堂屋木柱的釘子上取下擦臉帕子,快步走到曹廚子身邊,卻猶豫起來,不知道是遞給他,還是替他擦。
「還等什麼?趕緊給我拭乾凈!」曹廚子微伸了伸脖子,抬起下巴。
珠娘小心湊近,把帕子展開,鋪到手掌上。曹廚子頭次留意到,她的手指這麼細巧,柔白中微微泛著紅,襯著娶親時才換的雪白新帕子,極悅眼。珠娘托著帕子又猶豫了一下,才小心伸到他臉上,輕輕擦拭。她的手腕蹭到了曹廚子的下巴,一陣柔膩,曹廚子頓時渾身一酥,響響吞了口唾沫,臉也隨即漲紅。他忙閉上眼睛,定定站著,氣都不敢出。只覺得臉上,暖風一般,細細拂過。拭凈了臉,珠娘又替他擦手,曹廚子這才睜開眼,一眼瞅見珠娘的臉,映著朝霞,竟十分嬌艷。尤其是低垂雙眼的睫毛,輕輕顫著,無比撩心。珠娘擦乾他的手,轉身去盆里洗帕子,曹廚子卻呆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一扭頭,見娘冷冰冰瞪著自己,他的臉又頓時漲紅。忙回屋穿好外衫,急匆匆出門去店裡了。
頭一回欺負人,竟嘗到這般滋味,何止是快活,簡直如同做了一回營里的都指揮使。於是,只要回到家,他就不停想出各種法子,和娘比著使喚珠娘。珠娘從來不敢違抗,他娘也似乎不管。這讓曹廚子膽氣越來越盛,從小到大,頭回覺著能直起腰、放大聲,有些人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