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而不驕,勝而不逸,賢而能下,剛而能忍之謂禮將。
——《武經總要》
石守威直睡到天大亮才醒來。
鼻子先嗅到一股濃重膻臭,睜眼一看,被褥枕頭上都是厚厚一層黑油垢,不積三五年,到不得這地步。他忙一把掀掉被子,跳下了那張吱嘎亂響的小破木床,推門出去,對著小庭中的花木大大呼吸了幾口,才透過氣來。
他心裡一陣懊惱,好好的閑暇不消受,跑到這臟臭客店來受罪。可再一想,連著兩次受梁興折辱後,營里那班朋友看他時,眼神多少都有些不一樣了。自己辛苦樹的威望,被梁興輕易搶了去,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得討回來。一直尋不到合適時機,如今梁興自己把短處送過來,這時不用力揪住,還等啥時候?男兒大丈夫,受這一點腌臢臭氣算得了什麼?
他正在盤算,店裡那個尖頭細眼的夥計走了過來,賠著笑問候:「軍爺起來了?洗臉水在那邊水缸里打,木盆就在水缸邊。」
「你家被褥多少年沒洗過?」
「嘿嘿,我家雖算不得乾淨,可房費卻比其他家少許多呢。您住的這樣的房間,別家一晚至少得一百文錢,我家才七十文。」
「這狗窩不如的腌臢地兒,一晚還要七十文?!」石守威瞪著眼叫起來,他一個月俸錢也才三貫錢。
夥計被他嚇到,乾笑了兩下,要逃。
「你莫走!你叫啥名字?」
「賈小六。」
「六蛋子,給梁爺我把洗臉水打過來,梁爺我從不洗冷水臉,給我兌得溫溫的,不許燙手,更不許涼了。再找張乾淨帕子,帕子上若見一點油污,我就只付一半房錢。」石守威順口給自己改了假姓。
賈小六被唬到,忙去庭院角上打了一盆涼水過來,放到庭中一個石台上,說了聲「軍爺稍等」,又飛快跑到前頭。半晌,提了一壺熱水,拿著塊雪白的帕子,快步回來。先將熱水倒到盆里,邊倒邊伸手指在水裡試溫:「軍爺,您自己試試,這水溫還合適嗎?」
「你家白收了我許多錢,卻連溫溫的水該多溫都不知道,還要我教?」
賈小六被唬得臉煞白,又連試了幾回,才小心說:「軍爺,這水溫該是差不多了。」
石守威伸手試了試,陡然虎起臉、瞪起眼,賈小六嚇得一顫。石守威忽又哈哈笑起來:「不錯,下回記住了,這正是溫溫的水。」說著埋頭撈水,嘩啦呼哧洗起臉來。
賈小六一直拿著那張白帕子,候在旁邊。石守威洗完臉後,他忙將帕子遞過去。石守威笑著接過:「好了,你可以走了。」
賈小六忙躬身點點頭,一道煙跑了。石守威望著他,又笑起來。這是跟梁興學的一招,要行事,先立威。唬住了這六蛋子,接下來才好辦事。
曾小羊得得意意地離開了黃家。
自己能替梁興跑腿做事,讓汴京「斗絕」欠我一份人情,這已經極難得了。又能讓黃鸝兒看到我全心全意替她賣力。一張嘴唱兩樣曲,一條路看兩樣景,還無意間多得了梁興三十二文錢,足夠好好吃一頓飯了,有比這更美的事?
他一路樂著,先趕到廂廳應差。廂長照舊讀他的莊子,萬事不上心。書吏顏圓繼續沉著個臉做事,像是誰都欠了他債。他跟廂長說話、出去見人時,卻又是另一張臉兒。曾小羊瞧不上,可也不計較,反正自己明年就能入禁軍、吃軍糧、領軍俸了。
顏圓見到他,又怨他來遲了,數落了兩句,交了幾樣差事讓他送進城去。曾小羊巴不得在外面跑腿,可以偷閑,可以順帶做些私事。何況今天他心裡一直記掛著一件事,楊九欠從河裡撈的那鐵箱財寶。
他飛快進城,先完了那幾樁差事,隨後便去汴河堤岸司尋楊九欠。可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楊九欠又叫楊九賴,那張厚唇大肥嘴慣會流湯滴水、吹風灑雨,若沒有些實在憑據,他一定會滿嘴抵賴。
曾小羊停住腳,在路邊想了一陣,想到了一個人,賣香葯花朵的竇猴兒他爹竇老七。竇老七是汴河堤岸司的廂軍,最貪杯,人都叫他「竇老曲」。竇老曲日常都和幾個廂軍在虹橋一帶修護堤岸,做完活兒,只要有錢,就去汴河北街的白家酒肆吃酒。曾小羊昨晚細問過他娘,清明那天,正是竇老曲和另一個廂軍從河裡撈出的那鐵箱。
醉漢嘴裡,最好掏實話。曾小羊便轉頭回去出了城,路過廂廳時,快步閃過,先到汴河岸邊四處找尋,果然一眼瞧見竇老曲坐在章七郎酒棧前的河岸邊,恐怕又喝醉了。他心裡一樂,忙過了虹橋,趕到那裡。走近一看,卻發覺竇老曲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身上聞不到酒氣。往常不喝酒時,竇老曲最愛和人說笑,極少見他一個人呆坐著。
「竇七叔,閑著呢?」曾小羊笑著湊過去。
竇老曲縮著脖子、望著河面,連頭都不扭,黑瘦的臉苦悶悶的。
「竇七叔這是咋了?」
竇老曲仍不答言。
「我今天得了些錢,請你去吃兩盞?」
「從今往後,我再不吃酒了。」竇老曲忽然悶聲說,眼仍盯著河面。
「哦?為啥?」
「只有我那死了的爹敢打我……」
「啥?」
竇老曲又不答言了。曾小羊心裡有些急,卻又摸不著底里。焦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這醉鬼只有酒能撬開他的嘴巴,便轉身進了章七郎酒棧,要一瓶下等劣酒。那夥計卻說他家沒有下等酒,最賤也是中等酒,一瓶十五文。曾小羊懶得再跑,便數了十五文錢給那夥計。拿著一瓶,走到岸邊,坐到竇老曲身邊,假意喝了一口,讓那酒水沾濕了嘴唇,酒氣頓時散出。他又故意將酒瓶擱到兩人中間。
竇老曲果然瞅了一眼那酒瓶,但隨即就扭過頭,躲閃開了。曾小羊越發納悶,心裡想,我就不信逗不出你肚腸里那些老酒蟲來!於是他抓起酒瓶,大口喝了一口,漏了些在下巴、衣裳上,有意留著不擦,風正好朝竇老曲那邊吹,酒氣全都飄了過去。
「這可不是白家酒肆那種摻了水的下等劣酒,果然殺口,醇得厲害。這一口灌下去,舌頭麻麻的,喉嚨辣辣的,連頭頂囟門都被沖開了一般。竇七叔,您也嘗一口?」
竇老曲咕咚咽了口唾沫,卻用力搖了搖頭。曾小羊又仰脖喝了一口,繼續大聲咂嘴讚歎。竇老曲身子微有些顫起來,卻極力忍著不看他。曾小羊只得繼續喝、繼續饞他。不知不覺,一瓶酒竟喝掉大半。曾小羊平日很少喝酒,酒量極小,這大半瓶灌下去,頭暈眼晃、心頭猛跳。
竇老曲卻始終沒有上鉤,最後忽然扭過頭,顫著聲音吼道:「你莫再逗引我!我死也再不喝這破家、敗倫、亂天常的尿湯!」說著就站起身,扭頭快步走了。
「竇老曲!」曾小羊忙要攔,可才起身,頭一暈,腳一軟,栽倒在地上,再爬不起來。
游大奇趕忙四處找了一圈,都沒見慧娘,恨得他直想捶自己。
其實,他並不知道若見了慧娘,該說什麼、做什麼。在杭州時,他和幾個浮浪夥伴也曾穿花街、走柳巷,和行院里的妓女們廝纏。有時,偶爾見著姿容不俗,又瞧著性子輕浮的良家婦人,他們也會設法勾搭一二。尤其他,生得樣貌又俊,又會說軟話,那些婦人大都願意親近他。
可是,慧娘不一樣。他從未接近過這樣的女子。瞧著性子極親善柔和,似乎很好說話,可那眼神舉止間隱隱透著一絲剛氣。讓他心裡生出一些畏忌,不敢輕慢。這幾天,他時時在想,可始終沒想出好的接近法子。
他繞了一圈,又回到羊兒巷,走進去一瞧,院門仍掛著鎖頭。跑了這一上午,又飢又渴,他便走到巷口的茶肆,要了一碗茶,坐了下來,問店主有什麼吃的,店主說只有蜜糕,他便要了四塊,就著茶吃了。見店裡無人,便和店主閑聊。轉著彎兒,打問慧娘。店主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跑商船的,那小院宅是今年正月初才賃的,除了慧娘,還有幾個男女,混住在那裡。這些人時常進出不定,也難得和鄰里說話。
游大奇又問那宅子房主,那店主說是護龍橋頭川飯店的曾胖子,去年才買下來,並不住,只拿來租賃。游大奇聽了,忙付了二十五文茶點錢,起身去尋曾胖子。他常跟著翟秀兒去曾胖川飯店,和店主曾胖子已經相熟。
到了川飯店,他徑直走進去找見曾胖子:「曾店主,跟你打問件事,你羊兒巷那院小宅子,是不是賃給一幫杭州船工了?」
「你從哪裡知道的?」
「我認得其中一個,姓盛。」
「盛力?跟我簽租約的就是他。你問這事做什麼?」
「我找姓盛的有些事,你知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不清楚。自從和他簽了約、收了錢,我就難得再見到他了。」
「他不是有個娘子?你見到沒有?」
「見過兩回,說是姓明。明白的明,我還是頭次聽到這個姓。剛才我還見她和虹橋賣豆團的那個婦人一起進城去了。」
「哦,多謝。」游大奇心想,至少知道了她夫妻兩個的姓名。若想接近明慧娘,得多知道些她夫妻的內情才成。眼下就等翟秀兒了。
他答應翟秀兒獨自去點個「銅燈盞」,「銅燈盞」至少得割到兩貫錢。他一個人,莫說點「銅燈盞」,就是「陶燈盞」也難。何況他想著自己終是要做大事的人,這種騙劫人財的事,心裡極不願做。好在昨晚回到安樂窩,他加意小心服侍那團頭匡虎,匡虎心裡喜歡,賞了他一塊小銀子,約有一兩多,算起來有兩貫多錢,正好抵了「銅燈盞」的錢。只是這錢晚上得上繳給團頭,若被團頭認出來就不好了。
於是他取出那塊小銀子:「曾店主,能否再勞煩你一件事,把我這塊小銀兌成銅錢?」
曾胖子接過銀子,放在嘴邊咬了咬,又仔細辨了辨,說:「這銀子成色差了些,一兩隻能兌一千八百文。」
「就照您說的。」
曾胖子到柜上小秤,稱了稱:「一兩二錢,還略欠一點,整算你兩貫錢,如何?」
游大奇見到秤上先明明是略高一些,被他用胖手指微一擺弄,就成欠一點了。但求人只能伏低,哪裡好計較?便點頭說好。曾胖子進到裡屋,搬出兩貫錢來,游大奇沒帶袋子,只得脫下外衫,包起那兩貫錢,道聲謝,沉甸甸地提著出去了。
剛走到十千腳店附近,就見翟秀兒東張西望地走了過來,翟秀兒一眼見到他,先望向他提的那包錢,隨即笑著跑過來:「果真被你點到盞銅燈盞?」
「碰巧撞見個鄉里呆貨。」游大奇忙給自己留餘地。
「你要的信兒,我也給你打問到了。咱們去曾胖川飯店好好吃一頓。」
「今天換一家吧,溫家茶食店菜也不賴。」
「也成。」
兩人一起進了溫家茶食店,坐下來後,翟秀兒忙先打開游大奇的那包錢,看了之後,才大聲叫點菜。他家換了個男夥計,額上刺著字,墨跡還新,是新投軍的禁兵,於店裡菜譜還不熟。翟秀兒跟他說了好多道,他才記住,忙去後面報菜名。
翟秀兒這才開口講道:「雖說我和下鎖頭那稅監還算親熟,可這畢竟是官府機密,費了我許多口水求那稅監,又請他去吃酒,足足花了一百二十文錢。他才替我去查了你說的那船。若是不相干的人,便是花一貫錢,能勞動他去跟你吃酒?說好了,這酒錢得記在你頭上。」
「那是當然。你辛苦一場,今天這頓飯,也由我出。」
「來回五里多路,累得腳底生疼,才吃你一頓飯?」
「還有團頭那邊,我也儘快幫你說成。」
「你可別忘了。」
「咋能忘呢?快說說,你問到了些啥?」
「那船是杭州販綢緞的,今年正月初三過的稅關。船主叫牟清。男女船工一共二十三個。其中的確有個姓盛的船工,名叫盛力。有件事倒是很奇怪,你昨天真的見那船往東去了?」
「嗯,我親眼瞧見的。」
「那就怪了,昨天那船並沒有過稅關。而且,從正月到京城後,直到今天,它就再沒離開過京城。」
「會不會偷偷過了稅關,沒被發覺?」
「一塊肉能偷偷瞞過一條狗?那些稅吏專靠這個吃飯,而且日夜輪班守著,莫說一隻船,一隻鴨子也休想偷偷游過去。」
「這就怪了,那隻船這兩三個月來來回回的,去哪兒了?」
蔣沖躺在床上想:難道是老天要我留下來,替堂兄申冤?
但渾身上下無處不疼,這老天耍弄人也太狠了些。而且,自己扮和尚來過這裡,那兩個賊軍漢又認出了自己,不知道賊軍漢和楚家的人有沒有關聯往來?堂兄殺了楚家老二,那兩個賊軍漢又狠命阻攔我查這件事,兩下里恐怕是一伙人。自己傷成這樣,動都不能動,不是把性命白送到他們手裡?
他頓時慌怕起來,想掙著起身,可才動了一動,渾身上下頓時劇痛起來,疼得他忍不住叫出聲來,這一叫,又扯動了嘴角的傷,更是鑽心,淚都疼了出來。他大口喘著氣,再不敢動彈。躺了一陣,痛消去些後,他忽然想到,自己臉上塗滿了藥膏,自然是到處都被獵犬抓爛。自己又已經扔掉僧衣,雖然頭仍光著,那些人未必能認得出自己。那個男僕見過自己,但剛才聽他說話間,應該是沒認出來。
蔣沖這才稍稍放了些心,但隨即想到,他們聽過我的聲音,我恐怕得裝啞巴,就是嘴能說話了,也不能出聲。
他又繼續思忖其他防範之策,想著想著,忽然傷心起來。為了堂兄,受了多少驚嚇、費了多少氣力?如今渾身又被狗咬傷抓爛,便是傷好了,這張臉也到處是疤印,成了花臉鬼,回去恐怕連我娘都認不得我了。堂兄待我再好,情誼再深,能值得上讓我這麼受苦?
他越想越冤,後悔不該攬上這個害死人的差事,兩千多里地跑來受這些苦楚。他忽然無比想家,想自己的娘。想到娘,他忍不住哭起來,可才一哭,臉上、胸口的傷又被扯痛,疼得他咬緊了牙、緊閉著嘴、鼻腔里發出又痛又哀的嗚咽。
正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隨即門被推開了。他忙強行忍住,閉著眼一動不敢動。聽聲音,進來的是兩個人,兩人走到床邊。
「喂!睡著了?」是那個年輕男僕凌小七的聲音,「剛才明明醒過來了,又昏過去了?」
「先讓他好生養養吧。」聲音蒼老,是那個看院的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