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變不常,動靜無端,轉禍為福,因危立勝之謂智將。
——《武經總要》
天剛黑,梁興又離開了黃家,向東邊趕去。
楚滄的死尚有許多疑竇,他必須得再去求證,尤其是想當面問問楚滄的妻子馮氏。一路大步疾行,來到楚家莊院,院門仍關著。梁興上前抬手敲門,半晌,門開了,仍是老何。他舉著油燈照見是梁興,微有些詫異:「梁教頭?」
「老何,我是來求見嫂夫人,有件要事向她請教。」
「哦,梁教頭請進,我叫人去後面回報大娘子。」
老何先引著梁興走進前廳,而後便去喚人。梁興獨自站在廳前,見院里仍一片寂靜,看不到一個僕役。廳中楚滄靈位前雖點著燈燭,卻沒有人守靈,顯得異常昏暗凄冷。梁興看了,心裡一陣愴然。往常,梁興每回來楚家,這裡總是坐滿各色賓朋,吃酒談笑、比武聽曲,何等熱鬧?楚滄才過世幾天,這個家竟蕭索到這般模樣。義兄楚瀾若地下有知,更不知會痛惜到何種地步。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將整樁事查問到底,這時,越發堅定了義不容辭之志。活到如今,空耗柴米,尚未做過一件真正有用之事。於情於義,於心於理,這樁事都無可避讓,便是把一條性命搭上,也算死得其值。
他心潮正在洶湧,老何走了進來:「梁教頭,我剛叫人去了後面,大娘子傳過話來了,說染了風寒,咳嗽不止,不方便見客。失禮之至,還望梁教頭海涵。」
「哦……嫂夫人言重了,是梁興冒昧唐突了。」梁興越發起疑,卻沒說什麼,轉而問道,「老何,那個兇徒蔣凈可有下落?」
「有就好了,我日夜盼著能親手剮了那負恩忘義的賊漢。」
「對了,你上回講,親眼看到楚二哥躺在地上,那時他已經氣絕身亡了?」
「沒。我醒來後,聽其他人說,隔壁院里幾個男僕聽到叫嚷,跑過來看時,二官人還有些氣,他們趕忙叫了大官人來。大官人見二官人這樣,雖也驚得了不得,卻還能沉住氣,立即叫人取來金創葯給二官人敷上,又趕緊吩咐人騎快馬進城去香染街請梅大夫。梅大夫趕來時,卻已經晚了,二官人……」
「蔣凈和藍氏是從哪個門逃走的?」
「他們查看了前後幾個門,都閂著,只有西邊那個側門,原先一直鎖著,那時卻被打開了。他們應該就是從那側門逃出去的。」
「楚大哥沒叫人去追?」
「哪裡會不追?除了那個去請大夫的,大官人趕緊把宅里所有男僕分成四撥,分四面去捉那賊漢。這片鄉里,二官人是都保正,常日都是他率領甲丁捉賊防盜。二官人遇了害,剩下的只有副保正。大官人一面急讓人去喚了副保正來,一面又叫人敲響了捉賊梆子,召集了這一帶村舍里的百十個甲丁,一起打著火把搜尋。連汴河上下和對岸都找過,可那賊漢不知逃到哪裡去了,根本不見人影,二娘子也沒找見。」
「官府的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那時已經快半夜了,第二天一早,大官人就派人去開封府報了案。查案的官吏和仵作來時,已經要中午了。」
「楚二哥的屍首一直放在西廂那間房裡?」
「嗯。大官人知道規矩,沒有搬動屍首,就留在那地上,還把門鎖了。又請副保正搬了張椅子,一直在那門外守了一夜。官府的人來了,才打開那門。其他人沒讓進,只有大官人陪著進去驗的屍。」
「老何,可有紙筆?這事頭緒雜亂,我得記下來,回去好生想想。」
「哦,有。在旁邊書房裡。」
老何端著油燈,引著梁興,去了旁邊的書房。這書房梁興曾隨著義兄楚瀾進過幾回,那時屋中圖書滿架、桌几明潔,這時進去一看,到處蒙滿了灰塵,加上燈光昏昏,更覺幽暗蕭索。
梁興環視屋中,心裡又一陣傷感,卻不好在老何面前流露,便說:「有勞老何了,你先去歇息,只有百十個字,我寫好就走。」
曾小羊知道他娘一定不許他貪財生事,回到家裡,便沒敢把從竇老曲那裡打問到的事告訴他娘。
夜裡,他獨自躺在床上盤算。自爹過世後,娘雖然一直在節省攢錢,可我們娘兒倆每天賺的就那些錢,除去吃穿雜用,能剩幾個?這幾年攢的錢,往脹死算,最多也超不過五十貫。這個錢數要娶黃鸝兒雖說勉強得過,可黃鸝兒這樣的女孩兒,哪能照著最低的數去對待?自己就算入了禁軍,頭幾年也不過是個長行,一個月三五百文錢、一石糧,只比現在做小吏稍強一些。真把黃鸝兒娶過來,照舊沒法讓她過得寬活自在,買件好些的衫裙都吃力。她那樣貌,跟了我,仍只能穿些布衫舊裙,這不是瞎糟踐了她?
最要緊的是,黃鸝兒和他爹對我雖說不賴,可我從沒去提過親,這事始終沒挑明,真要去提親,他們未必真就能答應。以黃鸝兒的樣貌人材,就算嫁不了官員富商,選個中等以上人家,有什麼難?世上萬般情,全憑錢做媒。得趕緊謀些財路才成。
竇老曲說那鐵箱撈上來時,裡頭東西至少有百來斤。那自然不是衣裳雜物,若是銅錢,一貫四斤半左右,那至少有二十貫錢。若是金銀寶器,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楊九欠常年到處騙借人錢,得了這麼一大筆,卻自家獨吞了。這樣的人,不詐他些出來,老天都不容。
只是,楊九欠積年只賴別人的錢,要從他袋裡討一文錢都極難,得想個上好法子才成。
他躺在床上,瞪著眼,想了大半夜,卻想不出一條好計謀。最後,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有這人相助,這事恐怕才做得成。
游大奇不知道自己臉上被划了多少刀。只能感到每一刀都又重又深,從額頭直到下巴,沒一處沒被割到,而且那些傷口交錯縱橫,傷上累傷,痛上加痛,血不住地往外涌,流到眼睛裡,蜇得生疼。他的嘴一直被捂著,雖發不出聲,喉嚨卻早已經喊啞,胸口幾乎喊爆。等割到嘴巴處,那手鬆開時,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干聲嘶喘。
「成了,扔走!」割到沒處割時,團頭匡虎才發了句話。
那兩個護衛拖著游大奇,沿著河岸走了很遠,將他丟到一片草坡上。游大奇躺在那裡,嘶聲呻吟著。四下一片漆黑,草露打濕了後背,一陣陣透寒。幼年時,他曾見里巷的幾個男孩捉住一隻野狗,又踢又砸,更尋了塊破麻布纏在狗身上,點著了火。開始,他還覺著好耍,也跟著踢了兩腳,可聽到那狗的嗚咽號叫聲後,便不敢再靠近,等見到那狗裹著火嘶號著打滾,他再聽不得,轉身逃了。此刻,他知道,自己便是那隻野狗。
他不知道翟秀兒恨自己竟能恨到這個地步,更沒料到匡虎待他,竟不如腳底的泥。人世的寒涼,如同後背的草露,遍布天地。臉上的灼痛,更如人心的狠辣,鑽髓透骨。他忍不住哭起來,淚水蜇得傷口更加割心。
石守威氣沖沖離開崔家那腌臢店,去溫家茶食店飽吃了一頓乾淨飯,而後打著嗝,慢慢穿城,一路耍著,往西城外的營房走去。
自贏了金明池爭標後,龍標班便散漫下來,再沒有了演練教習。隊將首先連著幾天不見了人,節級、長行也跟著跑到各處去玩耍,剩下的一些也是整日吃酒賭錢,酒賭不入營的禁令早就被丟到了金明池底。
石守威走進營里,幾排營房都安安靜靜,只有最頭上一間傳來哄鬧聲。他走進去一看,滿屋酒氣,十幾個弟兄圍著一張方桌,正在長呼短叫地擲骰聚賭。以往營里偷偷耍賭時,石守威從來都是頭一個。他不是為賭錢,而是為了賭爽快,賭桌之上最能顯出人的爽快氣。不過,賭全靠運氣,為了賺爽快的名兒,又使不得詐。他常常一場便把一個月的錢糧全都輸盡,別人這時都要著急、發狠、耍賴,他卻總是笑得很大聲:「哈哈,家底全被你們這些吸錢鬼吸盡了!一文都不剩了,痛快!」僅靠這笑聲,他就很快在營里賺到了爽快名兒。
不過,若想出頭,苦先吃夠。為了賭桌上的爽快名兒,他常常十天半月沒有飯吃,又不能在別人面前露出飢饞相,敗壞自己的爽快樣兒。於是,白天他一邊爽快笑著,一邊暗自硬挨。到了晚間,就偷偷溜到附近農田裡偷人的莊稼吃,有麥吃麥,有菜吃菜。最苦是冬天,田裡沒有莊稼,他只能去偷雞偷狗,或去農家廚房裡偷米菜。有幾回,什麼都偷不著,只能去金明池用石頭砸爛冰塊,嚼著療飢。
所謂苦盡甘來,熬過了那一年多飢餓,賺足了爽快名聲後,眾人便都樂意與他結交,爭著和他做兄弟。他爽快,別人就跟他拼爽快。沒飯吃,兄弟們搶著請他吃酒吃肉,沒錢了,兄弟們的錢袋任由他取用。回頭一算,自然是賺了。
望著那賭桌四周擠在一堆的腦袋,他心裡暗想:爽快是你的存身之本,是命根子,便是損了性命,也不能損了它。
那些人全都盯著碗中的骰子,誰都沒覺察他進來。於是他運了運氣,拿出看家本事,發出一聲爽快之笑,笑聲震得賭桌上的那隻碗都顫了起來,碗里的骰子正轉著,「啪」地停了下來。贏了的拍掌大笑,輸了的頓時罵起祖宗爹娘來。但隨即,大家回過神,一起扭頭望過來,一見是他,全都忘了輸贏,紛紛「旗頭」「哥哥」「兄弟」「石大哥」地叫起來。
「哥哥,你咋一整天不見影兒?到哪裡爽快去了?你不在,大伙兒的興緻都減了一半,昨晚十來個人,酒才喝了四五角就散了。今天賭了這一上午,我連一文屁都沒贏到。」
「哈哈!你這是想哥哥我,還是想我腰間這錢袋?怕什麼?有哥哥在這裡,還愁沒手氣?我這個月的俸錢全都在這裡了,儘管取!」石守威見自己仍這麼受眾人擁戴,心裡暢極,一把解下腰間錢袋,「啪」地丟到桌上。
石守威和眾人一起賭起來,正在歡暢,其中一個忽然問:「許多天沒見梁教頭了,他去哪裡了?若有他在,就更加提興了。」
另一個說:「高太尉點名要了他去,他如今上了高堂,哪裡還能跟咱們在這矮屋裡廝混?」
「可惜……」
「可惜啥?我看梁教頭不是那等逐高忘低的人。那幾回一起賭錢,他連著贏,贏的那些錢,不是全拿出來,自己又貼了不少,請咱們一起去京城正店挨家痛吃了?」
「嗯,梁教頭不讓我說,因此你們都不知道。上回我那渾家病了,我的錢卻全輸盡了。那時離金明池爭標只有半個月了,演練正緊,梁教頭教我們陣法時,見我連著出錯。演練完後,他私底下找見我,我照實說了,他當時聽了沒言語。晚上回家時,我那渾家卻說,傍晚有個大夫上門來給她看過脈,又給她抓了葯,卻一文錢都不收。她執意詢問,那大夫才說自己姓梅,是梁教頭託人給他捎信,並拿了一貫錢給他做出診抓藥的錢。」
「唉,梁教頭才真正是熱心爽快人啊……」
石守威原本興緻正高,聽到幾人忽然你來我往地誇讚梁興,心裡頓時騰起一團火,等聽到最後一句,像被狠扎了一刀般,再聽不下去,也爽快不起來了,悶聲說:「對不住各位兄弟,我忘了件事,得趕緊去辦,你們先耍著!」
眾人盡都納悶,紛紛詢問阻攔,他卻不願多言,一把抓起錢袋,悶頭離開了那裡,去自己房裡換了身布衫布褲,將被褥打了個大包裹,背在身上,就朝崔家客店趕去。
丁豆娘離開雲夫人家後,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雲夫人哀求她,不要將誤殺庄夫人的事說出去,說這不是顧惜自己,而是想留著性命找回兒子,不止自己的兒子,還有庄夫人和董嫂的兒子。並用自己的兒子賭咒發誓,說若能找回三個孩子,她一定把三個都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好好撫養成人,以贖自己的罪過。
丁豆娘沒法分辨雲夫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她想,雲夫人至少應該會守住自己許的誓。庄夫人的丈夫已經自盡,她家已經沒人了,她的死因就算說出去,恐怕也沒有多少用了。倒是她的兒子,若能找回來,由雲夫人撫養成人,也算一命抵一命吧。
丁豆娘勉強說服了自己,默默往家裡走去。想到庄夫人,她不由得嘆起氣來。
這世間什麼都要拿來比,連做娘的心,也要比個真假深淺。庄夫人的死,固然讓人哀憐,可她心疼焦念兒子,便拿自己的樣兒來比照別人,似乎只有她才是親娘,人人都不及她。不但不及,還成了罪證,任由她責罵。
丁豆娘苦嘆了一下,我自己也洗臉、梳頭、換乾淨衣裳,是不是也不是親娘該做的?想到這,她心底里忽然閃過一絲慌怕。我的確沒像庄夫人那樣,忘了所有,一切都不管不顧,一顆心全都被兒子扯去。我還能吃得下,睡得著,有時還能露出些笑。我是不是不配做贊兒的娘?
庄夫人雖已死了,可她那些話語卻像陰魂冷風一般,從她心底里浮起來,不住刮割著丁豆娘的心。
她越想越愧,越愧越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才好,走了近三十年的路,忽然連腳步都不會邁了,險些絆倒在路上。她忙伸手扶住旁邊一棵柳樹,盯著地下,慌亂找尋解釋。可這解釋越想尋,就越尋不到,慌急之下,她猛地蹲下身子,抱住雙膝,埋著頭哭了起來。
「贊兒,娘對不住你,娘沒看好你,天黑了,還讓你跑出去,才被那食兒魔擄走了……嗚嗚……」
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沒了力氣,才漸漸止住。
她抬起眼,見天已經黑了。
洪山只望了一眼董氏的屍體,那院門就關上了。
他趕到三槐巷那個發生兇案的宅院時,門外圍了些人,把那巷子都堵死了。他剛要擠到人群中,身後有人高喊:「讓開!快讓開!」回頭一看,是個官府衙吏和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手裡提著只木箱。旁邊有個人低聲說:「仵作來了。」
眾人讓開一條道,那衙吏引著仵作,大步走進了院子,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後,和瞧熱鬧的鄰人一起擁了進去。穿過前堂,他擠在門道里探頭朝後屋望去,後屋的門大開著,午後太陽光斜照進裡面,正照到門邊地上一具屍首,雖然只能看到側臉,洪山卻一眼認出,是董氏。
這時,那個衙吏大聲吆喝著,將眾人攆逐出去,「咣」地關上了院門。周圍的人都紛紛議論起來,洪山卻一句都聽不見,他驚怔在那裡,像是獨自站在寒風冰野中。而剛才那一眼,如同廟壁上畫的陰間一角,看過便再忘不掉。
董氏的臉色青黃,她原就纖瘦,臉頰越發凹陷了一些。原本柔細烏亮的髮髻又暗又枯,亂草一般散在地上。唯一鮮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綾長襖,洪山從沒見她穿過。那襖面被太陽光照得亮閃閃、紫幽幽,磷火一般。
洪山不由得想起上個月臨行前,董氏在劉婆茶肆的裡間,拉著他的手,哭著說:「你可要早些回來,幫我尋回兒子,也得幫我救他!」他卻什麼都沒答應,連頭都沒點一下,轉身就走了。董氏追了出來,又補了一句:「你欠他們父子的!」
他不是不願答應,是自恨自厭,身為男兒,卻毫沒用處,任何事都做不得主、使不上力。若知道那是最後一面,便是天塌了,也不該走。至少,也該好好安慰兩句啊。
悲和悔,一起在心裡巨石崩塌了一般,不住亂滾亂砸,卻不能在人前流露。他低著頭,快步離開了那裡。租來的那匹馬拴在旁邊樹上,也早已忘記,沿著街邊,急步狂走。穿過一條街,一條街,又一條街,又一條街。走了不知有多久,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邊,全身最後一絲氣力都走盡後,他跪倒在河岸邊青草叢裡。
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半天黑雲,透出一縷血一般的餘輝。四周早已沒了人影,整個世間似乎都已死寂。他再忍不住,一頭埋進草叢,叫了聲「十七娘」,號啕痛哭起來。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喉嚨早已哽澀,哭聲像是礫石一般,硬生生掙破喉管,和血帶淚地沖了出來。雖然自小便身世艱難,但他從來沒覺得命這麼苦過。好事從來難得輪到他,就算輪到,也要七折八拐,受許多磋磨。這回好不容易抓住一點好,不等你安穩,便連皮帶肉全都奪走,將你打回原先那根孤零零的苦竹竿兒,風一吹就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