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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篇 空倉案 第六章 壯志、遺願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非勇不可以決謀合戰。

——《武經總要》

離開楚宅,梁興踏著月色往回趕路。

楚滄的死,他已經有了大致判斷。發覺其間隱藏的險惡後,他自己都被重重驚到。這樁凶事,不單單是楚滄一條性命,也不止關乎楚家,關聯之大,遠遠超過他所預想。

震驚之餘,梁興胸中也湧起一股鬥志。自己始終悵憾,空有一身本事,卻從沒真正施展過。這回終於碰到一場大戰。不過,振奮之餘,他又有些忐忑,不禁自問,你有這氣力和本事應付嗎?

這一問,心裡立即有些發虛。自己這些年學到的那些所謂本事,在這場大戰前,似乎都變作了微末伎倆,甚而如同螳臂當車。以往,無論遇到多強的對手,他都從未怕過,這時,卻有些惶然自失。

他不由得停住腳,抬頭望向月亮,月亮原本一派清輝,卻被半天烏雲移來,很快便被遮蔽,只在雲隙間透出一些微暗之光。四野隨之暗沉,夜寒也跟著升起。他心底忽而湧起一陣孤弱無助之感,孩童時才有過此種慌怕。他不喜自己這般虛弱,喉嚨里不由得發出一聲嘶喊。就在這時,那片烏雲移開,明月煥然而出,四野也隨之遍灑銀輝。

他望著明月,不由得笑起來,心底也重新湧起一腔豪情壯志。

便是萬馬千軍,又能如何?梁爺在此,儘管過來!

上午,丁豆娘來到三槐巷庄夫人家的後面,敲開了隔壁那婦人的門。

「又是你?」那婦人驚訝地看著她,那個小女孩燕兒擠在後面望。

「大嫂,又來麻煩你。我有件事想求求你。」

「啥事?上回我讓你扒到牆頭望隔壁的院子,我丈夫回來知道後,數落了我半夜,說那是兇案,兩條人命,咋能隨意讓人窺看?還說來窺看的說不準就是兇手,來瞧瞧自己有什麼遺漏沒有。」

「你丈夫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你看我像個兇手嗎?」

「那可說不準,你沒聽說?酸棗門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和自己老漢鬧了氣,夜裡用納鞋底的錐子把老漢扎死了呢。還有,我丈夫說庄夫人是陝西人,從沒聽說在這汴京城有啥親戚,你究竟是她啥親戚?」

「庄夫人的姨娘跟我娘是表姊妹。」

「當真?」

「親戚還敢亂認?」

「對了,你這回來有啥事?」

丁豆娘本來是想求她,讓自己翻牆進到庄夫人家看看,見她這麼說,只得改口:「我是來問問,這兇案查得如何了?」

「能查啥?開封府只派了兩個懶腿子府吏來問過兩回,啥也沒問出來,已經許多天沒見那兩個懶腿子了,這案子估計就這麼撂下了。」

丁豆娘只得道謝離開,可心裡終是不甘。要弄明白庄夫人的死因,首先得去她家裡看一看。說不準那兇徒不小心留下了什麼蹤跡,官府的人又不盡心,沒發覺。

她走開一段後,躲在河岸邊遠遠瞅著庄夫人的後院門,那院牆並不太高,墊些東西,就能爬上去。可這大白天,鄰居不時會出來,河對岸又有許多店肆人家。萬一被人發覺,恐怕真得被當作殺人兇徒了。

她想了好一陣,都沒想出個主意,忽然轉念一想:若我猜的沒錯,兇手事先藏在庄夫人家裡,等著庄夫人回來,卻把董嫂誤當作莊夫人殺了。那兇手也跟我一樣,得先想辦法進到庄夫人家才成。董嫂是傍晚天已昏黑時進到庄夫人家的,這麼說,傍晚之前,那個兇手就已經進到了庄夫人家裡。翻牆會被人看見,兇手是怎麼進去的?

兇手若是鬼怪,這自然沒有什麼難的。但丁豆娘覺著,兇手應該是個人,否則使個妖法就能殺了庄夫人,何必費這些周折?而且還誤殺了董嫂。

她又仔細想了想,覺著要進庄夫人家,又不被人察覺或疑心,只有兩個法子:第一,從庄夫人家鄰居的院牆翻進去;第二,有庄夫人家院門的鑰匙,趁著左右沒人,打開鎖進去。對岸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會在意。

若說鄰居,左邊這位大嫂,聽她言語,看她為人,應該不會隨意讓人進家去翻牆。右邊鄰居只見過那個老翁,瞧著也不會輕易讓陌生人從自己家院牆翻進鄰居家。他說起庄夫人家的事,那痛惜應該不是裝出來的。除非其中一家和庄夫人有仇。但就算有仇,一般也不會用這笨法子。隔壁死了人,自然會首先懷疑鄰居。官府也盤問了左右鄰舍,右邊鄰居若是和庄夫人有仇,應該已經查問出來了。

剩下的便是鑰匙。庄夫人的鑰匙帶在身上,董嫂就是用那鑰匙開的院門。此外能有鑰匙的,應該只有庄夫人的丈夫。難道是兇手從庄夫人丈夫那裡偷到了鑰匙?可惜庄夫人的丈夫第二天回家後就自盡了,沒法問了。就算他活著,兇手若是悄悄偷的鑰匙,他也未必知道是誰。

不過,他頭天不見了鑰匙,或者會發覺,發覺之後,一定會四處尋找,甚至問身邊的人。這鑰匙是如今唯一的線頭,得去庄夫人丈夫的營里打問打問。

丁豆娘轉身離開了那河岸,剛回到前面巷口的大街,就見一個人站在新橋上,望著河水出神,看著有些眼熟,再一細瞧,是洪山。她心裡有事,便沒有喚他,扭頭望南城外走去。

洪山其實在橋上先瞧見了丁豆娘。

他怕丁豆娘問東問西,忙轉過身,低下了頭。幸而丁豆娘轉身往南去了。他和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丁豆娘的丈夫韋植原本在同一營。程得助和韋植有些像,都不愛言語。只是韋植待人始終冷淡淡的,程得助卻要淳樸熱忱一些,兩人有些對不上,一向只是點頭之交。洪山卻看重韋植為人謹細、辦事可靠,有事願意和韋植商議。時日久了,韋植也信任了他的人品,兩人成了朋友。

洪山怕韋植兩口兒知道他和十七娘的事,因此才不願讓丁豆娘瞧見他來這裡。等丁豆娘走遠後,他才下了橋,穿進三槐巷,走到兇案那家院門前。門上仍貼著封條,裡頭死寂寂的。洪山怕人看見,不敢停步,經過時只偷眼朝門縫裡望了一眼,卻什麼都沒瞧見。哪怕這樣,他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悲痛,眼淚忍不住又滾了下來。

他和十七娘從頭到尾都這麼見不得人,怕人知道,更怕人撞破。如今生死兩隔,自己連好好生生拜祭一下都不成。自從程得助的父母知道了他們兩個的事,他就再不敢登程家門。只從茶肆劉婆那裡得知,十七娘死了一直沒錢安埋,後來有個軍官娘子發善心,把屍體搬走,幫著安埋了。至於是哪個軍官娘子、埋在了哪裡,劉婆都不知道。洪山只能來這裡再看一回,在十七娘的亡地,心裡偷偷拜祭一下。

回想起兩人在劉婆茶肆那間小屋的頭一回情景,他心裡一陣陣絞痛。上蒼把十七娘給了他,卻從沒讓兩人有一刻安心。如今,又一把奪走。

那天,當十七娘一把將他抱住的時候,他先是震驚之極,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看到十七娘眼裡的渴慕,他頓時忘了一切,忙伸出手也緊緊抱住十七娘。兩人身子急劇顫抖,心魂全都迷亂,就勢倒在了旁邊那隻小竹床上,胡亂抓扯開衣裳。他已孤曠憋悶了許多年,加之又是暗慕許久,卻又從不敢奢想的十七娘,極度狂喜戰慄之下,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麼,便一瀉而出。

他頓時呆住,忙望著身下的十七娘。十七娘緊閉著眼,滿臉紅潮,尚在迷醉中。他越發不知該怎麼才好,羞愧惶憾一起湧起,正在無措,門外忽然傳來叫聲:「十七娘!」是個老婆子的聲音。

他又驚了一哆嗦,慌忙爬起身,胡亂穿系好衣褲,都沒顧上看十七娘一眼,便急步走了出去。劉婆正顛顛地走了過來,迎頭撞上。劉婆驚叫了一聲,身子便倒仰過去。幸而他在軍營中還認真練過身手,忙一把抓住劉婆衣襟,扶著站穩。劉婆頓時嚷起來:「你這漢子,這般蠍蜇狗躥地做什麼?」他卻全都顧不上,慌忙鬆開手,飛步逃走了。

一連幾天,他都失了魂,吃不下,睡不著,心裡抓抓撓撓、燒燒燎燎。人前還得儘力裝作沒事,人後則不住痛罵自己、捶打自己,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了事。

就在這時,兵卒來報說,一位叫程得助的軍頭來看他了。他一聽,頓時像挨了一刀,哪裡敢見?可又哪裡敢不見?慌了半晌,才橫下心,上刑場一般走到營門口去見程得助。遠遠望見程得助站在營門外,正仰著頭看旗杆上的營旗,身形神態都輕鬆,似乎毫無異常。他一愣,難道那茶肆的婆子沒瞧出來?更沒傳出去?

他略略放了些心,儘力裝作無事,擠出些笑,迎了出去。程得助見了他,笑著走近:「大哥瘦了,看來押運官這差事不輕省。你那天去我家,剛巧元豐倉又運來一批糧草,營里差我去守,便騰不出工夫來看你……」

回想起程得助那天的誠樸笑容,洪山心裡又一陣愧疚。隨即想起上個月臨別時,十七娘最後說的那句話:「你可要早些回來,幫我尋回兒子。也得幫我救他!」

他當時沒敢答應,那孩子剛被食兒魔擄走那幾天,他也焦心之極,早晚不歇,四處跑著尋找打問,連軍中開春發的新鞋鞋底都磨破不能穿了。他先還不信食兒魔之類的鬼話邪說,可絲毫找不見孩子的蹤影,而且又有許多人家的孩子被擄走,滿城都在傳說食兒魔。不由得他不信了。等押運軍糧回來,他打問了一下,隔了近一個月,被擄走的孩子竟又多了許多,聽說有幾百家。只有一家的孩子半夜被送了回去,可送回去時孩子早已死了,而且被蜘蛛網包裹著,像個大繭一般。洪山聽到後,既驚又痛,繼而心底冰透。隔了這麼久,被擄走的所有孩子恐怕早都沒命了。

十七娘死了,孩子也找不回來,至少該替她了一個遺願。

她那句「也得幫我救他」的「他」說的是程得助。最後她又追出來補了一句:「你欠他們父子的!」

是,我欠他們太多。其他的力再使不上,至少該儘力去救救程得助。

洪山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兇案院門,隨即轉身往開封府大獄走去。

鄧紫玉換了一身常日捨不得穿的精貴衣裙。

這套衣裙是花了二百二十兩銀子在周皇親家綉坊剪裁的,裡頭是建陽小紗淺紫抹胸,蘇州緋色芙蓉隱紋的絞花羅交領衫子,下身是成都薔薇紋的深紫綾裙,最外頭套了件綾錦院官制梅花瓔珞紫綾裁的窄袖翻領長衣,僅領襟上那一條貼金印花敷彩的纏枝紋紫緞邊,就費去了三十兩銀子。頭上戴了頂銀絲嵌珠的魚枕冠子,又斜插了一支鑲了紫水晶的銀雀釵。

穿戴好後,她在那面大銅鏡里一照,只覺得自己裊如春柳、艷似紫菊,便是站在汴京那念奴十一嬌叢中,也絕無遜色。連站在一旁的丫頭翠鬟都睜大了眼睛,嘖嘖嘆個不停。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俏然一笑,而後取過那方綉了一塊紫玉的新絹帕子,扶著翠鬟的手,出了劍舞坊,走向對街的紅綉院。一個僕婦忙抱著兩盒糕點跟在後面,這是鄧紫玉特地讓人去京城最好的觀橋孫娘子糕餅店買的,一盒甘露餅、一盒玉屑糕。

她不願再假借人手人眼,決意自己親自去紅綉院探一探。雖然兩家對街,這卻是她頭一回來紅綉院。抬頭見歡門上綴的錦繡彩旗燈籠,處處都仿照著劍舞坊的樣兒,卻又處處露著小家氣,她不禁暗暗發笑,將頭昂得更高了。

時候尚早,紅綉院門口只有一個僕婦拿著根拂塵,在撣門窗花格上的灰。那僕婦扭頭一看到鄧紫玉,像是見到了皇家御使一般,頓住驚住,隨即便轉身朝里跑去,腳下一滑,險些絆倒。看到她這慌蠢樣兒,鄧紫玉越發覺得好笑。她昂首走到門前時,一個五十來歲的錦服婦人已經小跑著迎了出來,是紅綉院的崔媽媽。

「九天菩薩喲,是紫玉姑娘?怪道我家後院牆角那一架紫薇花今早忽然開了,我還納悶呢,原來是應到你身上!這可真真是紫氣入門、珠玉照堂呢。」

「什麼應不應的?咱們這些丑花賤草,原也只配開在牆角。」

「你聽聽,紫玉姑娘這俏舌頭跟舞劍似的,再沒有誰伶俐得過。往常百請千請的,紫玉姑娘從不肯賞臉,今天怎麼忽然有了興緻來我這草棚子?」

「我聽著梁姐姐身子不好,就過來瞧瞧。」

「哦,她呀,自進了這門,左扭不順,右擰不慣,百般地不稱願。給她添衣裳、置頭面,又尋丫頭又尋婆子的,掙的銀錢還不及花掉的一星兒零頭,就這樣,還病倒了。」

「這也難怪,她是半道上船,自然嬌貴些。誰一生下來就會順水推舟的?倒是她的病如何了?我去瞧瞧。」

「已經好些了。她是個名冊里排不上號的雛兒,哪裡敢勞動紫玉姑娘去看她?萬一染上些穢氣,我這紅綉院連人帶物整個典賣了,也贖不過這罪責。」

「崔媽媽說話慣會扯彎兒拉縴,我若能跟上樑姐姐的腳跟子,就算感天謝地了。咱們南城這些行院全都指著她領梢子、開頭花呢,她若是有個長短,還能指望誰?」

「呦啰啰,她若能站上梢子,紫玉姑娘不成九天仙姑了?」

「別,我怕高,還是平平實實站在地下望天穩便些。崔媽媽也莫要再拿這些雲山霧海的高話擋著門,我既然來了,偏要瞧一瞧。」

「這樣啊……也好,讓紫玉姑娘給她沾帶些喜福氣,說不準就好了呢。」

崔媽媽只得賠著笑,引著鄧紫玉穿過前堂,走進後院。鄧紫玉見她家後院左邊一大片池子,右邊一大片花樹,水清林碧、石奇花幽的,比自家住的那個小院要敞闊清逸得多,心裡頓時有些不樂。及至穿過花樹林,一眼望見那座秀雅小樓時,更是大不自在。

崔媽媽似乎察覺了,笑著說:「我這草棚子不像你們劍舞坊有年月、有根基。這園子去年才修整的,到處都潦潦草草的,讓紫玉姑娘見笑了。倒是那座樓,我想著振作振作這紅綉院,狠花了些錢,用了些好木料,還特地請了『相絕』陸先生來相看過風水,又請了『作絕』張先生構畫。除去皇家的那些園子樓殿不說,這汴京城,請得動雙絕一起謀劃的,怕是沒兩家。紅玉好福氣,這樓才修好,她就來了。她又怕生怕鬧,就讓她住這裡了。」

鄧紫玉聽了,越發地脹氣,卻只能隨口接了句:「瞧著是不差。」

崔媽媽一邊誇耀著那樓的各樣工藝講究,一邊引著她慢慢上了樓。一個綠衫婢女從旁邊一間房裡迎了出來,叫了聲「媽媽」,而後掃了鄧紫玉兩眼,隨即低頭屈膝拜迎。鄧紫玉瞧她身上那件綠衫是上好的青州細絹,暗暗後悔只顧自己打扮,沒讓丫頭翠鬟穿得更好些。

「紅玉今天怎麼樣了?」崔媽媽問。

「今早已經能坐起來了,剛吃了小半碗奶房玉蕊羹。」

「對面的紫玉姑娘來瞧紅玉,你進去讓紅玉略收拾收拾。」

「我又不是外人,梁姐姐病著,哪裡有這些講究!」

綠衣婢女望向崔媽媽,崔媽媽只得點了點頭。綠衣婢女忙掀起綉著芍藥花枝的紅緞門帘,鄧紫玉搶先一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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