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善制戰者,必先審於己。
——《武經總要》
郭沉雇了輛車,去收斂兄嫂的屍身。
進到三槐巷,他頓時有些局促起來。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門前,見門上貼著封條,他心裡一陣翻騰,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宅子他已經有幾年沒來過了,巷子並沒有變,宅門院牆也都照舊,只是那白紙黑字紅印的封條,像是一道顯豁的傷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報知他來收屍的那個府吏等在院門前,見他來,小心揭下了封條,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郭沉一看那雲雷紋的銅環,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裡又一刺。環上有好幾把鑰匙,那府吏連試了兩把,都不對。郭沉低聲說:「那把梅花柄的。」那府吏忙挑出那把擰開了鎖,推開了院門。隨後把鑰匙交給了郭沉:「這鑰匙就交給您了。」
郭沉伸手接過鑰匙,眼睛卻望向院里。院子也沒有變,只是左牆邊種的那株石榴,當時才是棵小樹苗,如今已經有杯口粗,綠蓬蓬一人多高了。他費力邁步,慢慢走了進去,堂屋門大開著,桌椅陳設仍如從前,只是似乎暗舊了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紅木雕花方桌旁邊的空地上,並排擺著兩具屍首,都蒙著白布。他身子一顫,隨後僵住,再挪不動腳。
「您來認一認。」那府吏小聲說著,走近那兩具屍首,蹲下身子,先揭開了左邊那具頭上的白布。
郭沉不敢靠近,卻又不願那府吏多話多想,只得咬牙走進了堂屋,強忍著畏怕望了過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張著,臉有些扭曲,像是心裡在惱恨,要罵人一般。
這神態郭沉再熟悉不過,哥哥脾性不好,常愛罵人,要罵人之前,便是這副模樣。然而,哥哥再罵不出一個字了。
郭沉這才切實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了。心裡猛然衝起一股悲酸,眼睛隨即發熱。他不願在人前落淚,忙轉開了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負的。從小到大,每回哥哥罵他,他雖罵不過,卻會拗著脖梗兒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罵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惱怒,總要揮起拳頭,作勢要打他。他卻從來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進退不是,只能狠狠甩下一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隨後惱沖沖地走開。這場戲,他們兄弟兩個從小到大不知演練過多少回,回回都是這麼收場。
那個府吏隨手蓋起了哥哥臉上的灰布,郭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臉仍凝在那個表情上。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著父親學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動拳鬥武,隨意一拳就能將他打翻在地。哥哥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鬥氣,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快三十年了,他竟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
父親過世早,哥哥自小便肩過父親之責,教他武藝騎射,一直護他、縱他,才養成了他這不肯示弱服輸的性子。
想到這,他覺得心底里有什麼東西忽然碎了,是極貴重、極要命的東西,看不見,甚而覺不到,但這一碎,便永難復原。
他身子頓時顫抖起來,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來或哭起來。
「再看看這具?」那個府吏小心說著,揭開了嫂嫂庄氏臉上的灰布。
他強抑住顫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黃,神情倒是和常日無別,緊抿著薄唇,一樣冷傲傲的。只是從頭頂到額一大片血痕,已經發黑,大損了她生時的白凈端莊。
他們兄弟自小雖然時常鬥氣,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了這個婦人之後。郭沉那時雖已經募入內殿值,做了御前親兵,但一直跟著哥哥過活。這個嫂嫂似乎一開始便不喜歡郭沉,卻又從來不明說。郭沉也有些看不慣她那冷傲樣兒。兩人極少言語,哥哥夾在中間,也是百般不順意。他也曾想過搬出去另住,但心裡始終氣不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了你。於是,他便硬是住了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裡,坐下來鄭重其事跟他說:「你已經長大成人,該自己成家了。你嫂嫂相中了步軍萬捷營一位都指揮使的女兒……」他聽到這裡,「騰」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了個捲兒,就離開了哥哥家。去外面賃了一間房住,住址也不告訴哥哥。哥哥來班值里尋他,他也總是避開不見。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了許多女子,卻始終沒有高過嫂嫂說的那個,直到尋見一位馬軍都指揮使的妹妹,人才樣貌都不差,他才應允了婚事。成親之後,他才帶著新娘子去拜見兄嫂。哥哥自然喜出望外,嫂嫂卻仍舊冷淡淡的。他娶的這位妻子也是個硬性子,當天就和嫂嫂鬥起氣來,兩家人不歡而散。之後兩三年,兩妯娌只要見面,總要生出些是非來。怨氣越積越深,他們兩兄弟也跟著有了嫌隙,不時發生口角,最後竟對罵了一場,兩家人從此再不相見。
然而,此刻回過頭去看,這麼多年的是非恩怨,郭沉竟已想不起究竟發生了哪些要不得的事,能讓他們兄弟冰火一般無法相容。能說得出口、擺得到桌上的,更是一樁都找不出。然而,至親之人仇起來,竟比仇人更痛也更絕。
他唯一能記得清的,只有哥哥自小說過無數回的那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
望著地上哥哥蒙著白布的屍身,想起哥哥當年說這話時的神情。哥哥說這話時,雖然氣極,卻從未當真過。而他自己,從來都沒顧忌過這話真不真。如今,這話真的成了真。
他心裡一陣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單與傷悲,如同被舉世遺棄了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屍身旁,放聲哭了起來。
許多年沒哭過了,喉管像是枯了許多年的泉洞,又干又澀。每哭一聲,都像有石塊滾過喉嚨,能磨刮出血來。
丁豆娘跛著腳趕到了新鄭門外的蓮花樓。
蓮花樓雖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橋東,樓後引了金明池水,開了一大片蓮池,頗有些風亭花榭景緻。是河東、陝西五路官員的別館,官員出任,常在這裡餞行。丁豆娘剛剛懷孕那年春天,正好趕上皇家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照例要遍賞三軍。她丈夫韋植得了三十貫賞錢,心裡歡喜,格外揮霍了一回,租了輛車,帶她來金明池賞春。兩口兒玩累了,正好經過蓮花樓,她丈夫說,常聽這蓮花樓酒菜全是江南風味,極精緻,咱們也去領略一回。
兩口兒進去,揀了個臨池的座兒,要了幾樣從沒吃過的風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記得,三樣主菜,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鴛鴦炸肚;兩樣下酒果菜,春藕和水紅姜,還要了一瓶私釀的雪醅酒。他家盛菜都是用琉璃淺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風,桌前碧碗佳肴,兩口兒不時相視一笑,那精貴風情,丁豆娘生平只領略過這一回,到死恐怕都會記得,都會懷念。
然而,今天再來這裡,想起當日,她卻一陣傷嘆。那時,贊兒還在自己肚子里,都還沒成形。若那時沒有生下來,該多好。她望著那秀秀巧巧的蓮花樓,傷了一會兒神,猛然想起庄夫人的話,「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罵自己,想這些沒用的做什麼?贊兒早就生了下來,如今正哭著喚娘呢。
她低頭瞅了瞅自己一身舊衣破鞋,忙伸手拍了拍灰,抿了抿鬢髮,而後忍著腳疼走了進去。一位酒樓大伯候在門邊,見她進來,先上下急掃了一眼,隨後板著臉攔住了她:「大嫂,你要做什麼?」
「這位兄弟,我來打問件事。」
「這裡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問的事,牽扯著幾條性命,就耽擱你一小會兒,咱們到門外頭去說?」
那大伯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她走到了門邊:「啥事?」
「我是要問虎翼營都指揮使郭深的娘子,姓庄。」
「我家每天進出多少官人,一個小小都指揮使誰記得?更莫說是他娘子。」
「我說的這兩口兒都已經死了,一個被殺,一個自殺,他們的孩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細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庄夫人急匆匆到你店裡,不一會就離開了。她穿了件紫綾的對襟長襖,前襟有些髒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婦人,瘋瘋癲癲沖了進來。」
「她來做什麼?說了什麼沒有?」
「她來尋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說不認得她丈夫,那時還是上午,店裡並沒有幾個客人。她根本不聽,樓上樓下找了一圈,沒找見,下來又問有沒有個姓焦的客人。我說沒有。她又張望了一陣,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來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問著找見了劉九菜鋪。
他從武嚴營那老軍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訴了梁興。武嚴營都指揮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雙楊倉,雙楊倉軍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程得助辦事一向勤懇,值夜從不偷懶,雙楊倉鬼搬糧那晚,他和手下二十個軍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劉九和人在酒樓吃酒,去解手時竟溺死在糞池裡。
梁興聽了,也贊同那老軍的見解,劉九怕是在雙楊倉的菜肉里下了葯,他溺死應該不是偶然,而是被滅口。要解開雙楊倉鬼搬糧之謎,必須查明劉九之死。
洪山沒敢貿然走進那菜鋪,先站在斜對門朝裡面偷覷。這時天還早,菜鋪里只有三四個婦人在選菜,一個中年婦人頭戴著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個買菜的婦人爭執,兩人聲音都極尖厲,菜刀對鍋鏟一般。旁邊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勸架,將那戴孝的婦人勸進了裡屋,而後出來給那買菜婦人賠著笑,抓了兩個蘿蔔放進她籃子里,半扶半推地把那婦人送了出來。
那個男子洪山隱約認得,似乎叫黎二。當年他在武嚴營時,劉九來營里送菜肉,黎二總是跟著過秤記賬,為人極和氣,常和營里的軍卒說笑。而那個戴孝婦人應該便是劉九的妻子。
洪山見時機正好,忙快步走進那菜鋪,略壓低了聲音喚道:「黎二哥。」
黎二扭頭一看,有些納悶。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營軍頭。」
「哦……小人眼濁了,原來是洪軍頭!」黎二其實並沒有認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問,能否借一步說話?」
黎二雖有些猶豫,但還是朝裡頭高聲喊了句:「嫂嫂,這位官爺尋我問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著些鋪子。」說著,他便跟著洪山走到市口邊僻靜處一棵大榆樹下,「小人想起來了,您跟程軍頭是至交,您是來問雙楊倉的事?」
「嗯。我是來打問劉九的事。」
「劉九哥?您千萬別聽人們亂嚼舌,劉九哥只是撞了霉鬼,碰巧跌進糞池,他和雙楊倉那事沒一丁點兒首尾。」
「你莫怕,我只是想打問清楚一些。他既然和這事沒有干連,那就更不需擔心了。」
「小人知道洪軍頭一向仗義,心裡顧念老友,想搭救程軍頭。小人雖算不得什麼,卻也知道情義二字,程軍頭平日也沒少看顧小人。小人心裡的確想幫程軍頭出些力。可是,我們只是每天往雙楊倉送一回菜肉,搬進灶房就出來了,連話都難得說兩句,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還有,劉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鋪子里看著,更加不知道詳情。」
洪山知道這人看似和氣,實則久經市井歷練,早已如油抹布一般,滴水不沾,於是便板起臉:「你不告訴我,也沒什麼。只是那天晚上,雙楊倉連軍頭和士卒全都昏死過去,自然是飯菜里被人下了葯。這菜肉又是你家送去的,這其中有沒有干連,我說了自然不算。但十萬石軍糧,天大的案子。莫說宰相、樞密,連官家也日日催逼開封府趕緊查明白這案子,開封府正急得要拆牆泄火。你若不跟我講,我只好把這信兒報給開封府,那時就看你的福分深淺了。」
「洪軍頭仍這麼耿直,連說笑都這麼威威嚴嚴的。洪軍頭莫急,小人話還沒說完呢。」黎二臉色微變,但隨即堆起笑。
「你說。」
「劉九哥和小人替武嚴營效力已經十來年了,何曾敢有一星兒不恭不敬不誠心?何況是十萬石軍糧,這事比泰山還重,憑劉九哥和小人這草籽一般的膽兒,敢沾惹這毀家破國的大禍?」
「嗯,還有呢?」
「劉九哥和小人雖說是清白的,可劉九哥的死,正如洪軍頭所言,裡頭的確有些彎拐兒。」
「哦?」
「那晚,劉九哥是被一個人邀去吃酒。」
「什麼人?」
「姓倪,叫倪光。兩人吃酒時,劉九哥去後頭茅廁解手,卻溺死在糞池裡,第二天才被酒樓的人發覺。我陪著大嫂去問那酒樓的人,酒樓的夥計說劉九哥先走了,那個同去的人付了賬,跟著也走了。並不知道劉九哥為何會死在糞池裡。」
「那個姓倪的是什麼人?現在何處?」
「是個賣菜的經紀。第二天我到處尋他,都沒尋見。接下來大半個月,都沒見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幾個朋友約我去東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橋那裡時,一眼瞧見那個姓倪的在對岸一隻船上,正和一個人坐在船篷上說話,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棧前邊。我正要過去問他,河裡忽然鬧起仙船神仙來,橋上擠滿了人,根本過不去,我只隔著河瞧見姓倪的忽然站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急忙忙下船去了。等神仙鬧完,我再過去時,已經不見那姓倪的了,問那船上的兩個船工,兩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只好作罷了。」
「哦?劉九和他相識有多久了?」
「他們兩個正月間才相識。那時正過節,菜價高,正是賺錢的好時節。可今年偏巧鬧糧荒,菜價肉價也跟著亂漲,買賣根本沒法做。劉九哥正在焦急,那個姓倪的找上門來,說他是杭州菜商,運了一船新鮮江南瓜菜來,不想讓京城菜行平白割去一大塊膏脂,想繞過菜行,偷賣給劉九哥。那時尋常百姓的買賣不好做,可富貴人家卻不怕價高,只怕沒好菜蔬。劉九哥又只做軍營買賣,並不怕菜行挾制,便和那人談價。那人開口便是衝天的價,劉九哥驚得眼珠險些彈出來,可又捨不得那一船瓜菜,先跟著那人去汴河邊船上看過了那些瓜菜,果然都是一等好貨。劉九哥就定下心要,和那人磨纏,總算把價壓下來一成。哪怕這樣,那船瓜菜也還是賺了不少。他們兩個自此成了朋友。東南鬧事,那個倪光暫時沒法回杭州,就在應天府和京城之間轉運些菜肉來賣,他又不肯入菜行、肉行,只能求著劉九哥。劉九哥便把他的菜肉價每斤壓低了幾文錢,他也只好應承。因此,我家的菜肉後來便都是他送貨。」
「雙楊倉的也是?」
「嗯……哦,原來是這樣……」黎二忽然張嘴怔住。
「怎麼?」
「這姓倪的果真有鬼。他的菜先是整車送到鋪子里來,我們分出一些單送去雙楊倉。有天我押著一輛車去雙楊倉送菜,路過汴河北街時,正好碰見姓倪的,他一問,忙笑著說,早知這樣,雙楊倉的菜何必先送進城,又送出城,白費兩道力。不如每天直接從他船上取,兩下里都省力。這自然是個好主意,我回去一說,劉九哥馬上就答應了。從第二天開始,雙楊倉的菜就都是從汴河他船上取了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