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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篇 蘿蔔案 第十五章 蘿蔔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

——蘇軾

寧孔雀坐在綉架前,輕拈綉針、細引烏絲,在白絹上慢慢綉著。她繡的不是花鳥,而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去年,她夫妻兩個約了姐姐、姐夫去東郊賞春,回城時經過爛柯寺,姐姐寧妝花要燒香,他們便陪著進去。她從不信這些,不願進佛殿,便獨自在院里看那株梅樹。樹枝頭一隻小蜘蛛懸著絲落到她頭上,她忙一把掃掉,連髮髻上那支青玉孔雀簪也拍落在地。這是京城第一玉匠、天工十八巧裡頭的「玉巧」裴蝦須特地為她雕造的,裴蝦須鏤雕功夫精至毫末,陰紋纖細圓勁,如同蝦須,因此得了個「蝦須雕」的名號。寧孔雀忙撿起玉簪一瞧,見簪上沾了許多灰塵,尤其那些細縫裡,灰塵鑽進去拭都沒法拭。而那隻小蜘蛛則在不遠處慌逃,惱得她過去一腳狠狠碾死了。

這時,身邊忽然有人感嘆:「花落不因蜂蝶去,風起何關燕雀來?阿彌陀佛。」

她扭頭一看,是個小和尚,左手合十,右手拿著卷經書,瞧著溫文和善。她雖沒聽懂小和尚念的是什麼,卻也知道他是在責怪自己不該殺生,便反駁道:「是它來招惹我,你倒來怪我?」

「道是怨鶯啼春亂,只因心事難與言。阿彌陀佛。」

寧孔雀聽了,心忽而一顫。許多夜晚,終於綉完當天的活計,又將家中里外都安排停當後,她才能回到卧房,坐在綉墩上歇口氣。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始終那般疲憊,像只用舊的綉枕一般,裡頭空洞洞,填滿了委屈。這委屈跟姐姐都沒法說,日日堆積,化成百樣焦躁,隨處發作。她自己其實不願這樣。

她不敢再輕忽這小和尚,忙斂容恭問:「請問小師傅法號?」

「小僧弈心,多舌唐突,還請女施主寬恕——」弈心望著她,眼神中隱隱有些關切,「這部《心經》請女施主收下,若有煩惱,默誦一遍,有寧神靜心之益。」

「可我識不得幾個字。」

「不識字更好。佛法不在文字言語中,只在一心清明間。」

她沒再推辭,道過謝,雙手小心接了過來。回去後,她掀開那經書,見大半字都不認得,但一想弈心小和尚那話語神情,料必不會誑人,便另請木匠制了一張綉架,裁了三尺白絹,綳在上面。心裡躁鬱時,便坐下來,用墨絲將那經書上的字一個個綉出來。果然如弈心小和尚所言,只要坐下來綉這經書,心頓時便能清靜下來。一年多來,她已經綉了十幾幅,綉好一幅便拿去賣給綉坊。她繡的《心經》價自然高,一幅甚而賣到十貫。她六七歲便開始跟著父母進絲絹、賣錦緞,自小便養成分文必爭的性兒。然而,賣綉經的錢,她一文都不願用,全都拿去施捨給窮苦之人。這成了她抒瀉心中躁鬱的唯一渠路。

不過,今晚她不是由於躁鬱而綉經,相反,她從沒這麼安悅過。嫁給丈夫牛慕三年多,就像是嫁給了一隻會走路的空袋子一般,不但絲毫沒有助力,反倒要日日往這袋子里填米填肉,填滿後又得背負它度日。直到今天,這個丈夫終於像丈夫了。不但願意替她分擔憂愁,那言語神情間一衝而起的男子氣概,更讓她一直強撐了許多年的心終於能歇一口氣。雖然牛慕那樣一個人,百事不通,恐怕也打問不出什麼。不過只要他有了這心,她已極知足。

她坐在綉架前,反覆回想丈夫臨出門前那些話語和笑容,一個人不由自主便露出笑來,甚而連姐姐失蹤的事都暫忘了。

眼看著窗外天越來越黑,她漸漸有些擔心起來,不知丈夫去了哪裡。正在憂心難寧,忽然聽到院門砰地被撞開,接著便傳來丈夫的叫嚷聲,她心裡一沉,丈夫似乎吃醉了。

她忙起身迎了出去,見丈夫歪坐在門邊,靠著門框,扯著嗓高聲念著什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她頓時愣在堂屋前,像是炎夏天猛然被凍雨澆透。婆母聽到,也忙趕了出來,見到兒子這樣,掙著老腿急步過去罵道:「呆繭兒,你這是造死啊!寧家姐姐不見了,你卻出去灌尿湯,還敢在這裡高呼大嚷的!」

牛慕卻似乎沒聽見一般,抬起頭望向寧孔雀,嘿嘿怪笑了兩聲,隨即拖著舌頭罵道:「女子四德,除了婦功,你算略盡了些本分,其他三樣,婦德、婦言、婦容,哪一樣你沾得上半毫?三年了,連個鳥卵也懷不上,你是想讓我牛家斷後?我容讓你三年,已容讓夠了。你若再不悔改,我也便再無恩義,一紙休書,逐你出門。」

寧孔雀直覺得這些話,一字一字,利箭一般,盡都射向自己胸口,射穿了心。她凍住了一般,分毫動彈不得,淚珠一顆連一顆大滴滾落。

張用坐在門檻上,搖著扇,彈著舌頭,略想了一陣。

這蘿蔔案藏了許多鬼,但此鬼非彼鬼,乃是有人扮鬼。他最愛的便是揭破這人間之鬼,因此興緻大漲,連水運儀象台都暫且靠後了。

他站起身,一把扯起胡小喜:「鼻泡老弟,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有些詫異:「都已過二更天了。」

「茶待蟄後,姜趁霜前,捉鬼正要夜半時。犄角兒,拿燈籠,咱們租驢子去。」他又望向仍坐在院里垂頭落寞的柳七,笑著說,「楊八兄,你也一起去!」

柳七先是一愕,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替自己遮掩身份,便忙站起身。

「小娘子沒找見,我睡不著,我也要去。」阿念回頭看了一眼仍在廊下揀豆子的區氏,望向張用,臉露哀求。

「好!」

「謝謝張姑爺!我另取一盞燈籠。這盞不能拿出去。幾年前,官家見了小娘子刻絲,愛得了不得,特地賜了這盞燈籠,讓內侍送來的。小娘子說官不官家的她不管,但這上頭繡的這隻翠鳥神態極好,她夜裡吃碧光酒時,專要點這盞燈。有天還吟了句詩呢,說『柳借春光吟翠鳥,花憑細雨謝東風』。」

張用聽到那句「官不官家的她不管」,心裡一動,越發覺得朱克柔這女子堪可為友。

阿念慌慌跑進堂屋,片刻後又快步跑了出來,手裡提了盞白絹圓筒燈籠,上頭綉了一叢蘭草,草葉上一隻紅殼雙叉角的甲蟲:「上回找不見那隻獨角仙,我傷心了兩天。小娘子特地給我綉了這隻獨角仙,讓我拿到白虎橋燈籠顧家,請天工十八巧的『燈巧』顧星山綳了這隻燈籠。張姑爺,你瞧,這隻獨角仙和我丟的那隻一模一樣。」

「難怪你愛梳這雙叉髻,犄角兒偏又叫犄角兒,你們兩個叉叉對叉叉,正好一起去叉鬼,哈哈!」

張用大笑出門,搖著扇大步走在前頭,胡小喜忙牽了驢子,跟著其他三人快步跟在後面。到了巷口,那王家轎馬店已經吹燈關門。張用用力拍門,叫醒店主,讓犄角兒付錢,租了四頭驢子。五個人騎著驢,一路鈴聲伴月影,向東水門外行去。

途中,犄角兒將「天工十六巧」齊聚銀器章家、工部那個宣主簿失蹤不見的事講給了張用,張用聽了,越發歡喜,這事環扣環、謎纏謎。兩邊又都和朱克柔有關,正好一處勘破。

過了虹橋,來到力夫店時,店門也已經關了。張用跳下驢,又用力拍門。半晌,店門開了,店主單十六端著油燈,一臉納悶。

「單老哥,那個八八哥死了沒有?」

單十六才搖了搖頭,張用已從他手裡搶過油燈,徑直朝里走去。他常來力夫店,知道廚子住的小宿房在右邊靠里,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膻臭味立即撲鼻而來。靠門這頭炕上,一個人光著乾瘦脊背騰地坐起身,是那個瘦廚子,瞪著睡眼驚望。張用並不理他,見靠里牆那頭還躺著個人,便走了過去,湊近舉燈一照,見那人面色青灰,發如枯草,緊閉著眼,眉頭擰皺,嘴唇焦裂,脖頸處包著一條青絹,浸出黑褐葯汁。他伸手摸了摸額頭,極燙,便問那瘦廚子:「他醒來過沒有?」

瘦廚子忙說:「一直這樣,只昏昏怔怔說渴,我餵過幾道水了。」

張用又湊近解八八脖頸,輕輕揭開包紮的青絹,粘附的藥膏隨之也翻捲起來,露出底下傷口,緊靠著喉頭,有三寸多長,已經用細絲線縫合,但傷口烏紅,有些膿腫。喉頭左上方,還有一處小傷痕,斜斜一小道,不深,血已凝住。張用看了,心裡一動,閃過一個念頭,笑了一下,湊近那青絹嗅了嗅,又重新輕覆到傷口上,回頭問:「敷的什麼葯?」

單十六已跟了進來,忙答:「是趙太丞看治的,敷的是南星散,另還開了內服的麻黃散,用溫酒餵過兩道了。」

張用閑來愛讀葯書,一聽便知道,這兩道方子都來自三年前官家詔令太醫局編修的《聖濟總錄》,這內服外敷兩個金創方子都只是止血止痛。解八八這時顯然是疼痛脹悶、陽虛熱燥,便說:「明天換個藥方試試,白薇散內服,磁石散外敷。趙太丞應該知道。走,咱們到外頭去。」

他剛轉身就見柳七和胡小喜、犄角兒、阿念都擠在門邊朝里張望,柳七眼中閃著憂懼,他朝柳七微點了點頭,便朝外走去,那幾人忙讓開了路。

走到外間店裡,張用用油燈照了照地上:「這地上血跡清除了?」

「嗯。」單十六忙跟過來,「解八八脖頸上那血泉涌一般,這門邊淌了一大攤。我替他捂那傷口,帕子和布全都濕透了。葛大夫來才勉強止住了血。我知道這兇案場地不能亂動,一直留到上午程介史來查看過,又喚了仵作來查驗記錄過後,這才讓渾家清洗掉了。」

「其他地方還有沒有血跡?」

「咋沒有?滿處都是血!」單十六的妻子阿蔡走了出來,眼裡滿是後怕,指著地上比畫,「門邊一大攤,門外棚子下頭那根凳子邊一小攤。我把那血帕子和布裹成一團捧著,到河裡去洗,血水沿路灑了一溜。今早起來看,從門到廚房地上也灑了一溜。」

「是我手上的血,我去廚房裡洗過手。」單十六補充說。

「我讓他去河裡洗,他卻忙著要去請趙太丞。廚房水瓢、缸沿兒、盆子、菜筐子里到處沾的血。還好上午店裡沒人,若讓客人見了,還敢做生意?尤其門邊這一大攤,我鏟了兩鍬爐灰都沒吸乾淨,這會兒還有印子呢。」

張用彎下腰拿燈照過去,見門邊地面上果然有一大片灰印子。他又弓著背朝廚房一路細細照過去,阿念也忙挑著燈籠過來照。地上也隱隱有些掃抹後的暗痕,仔細瞧,辨得出原本是一滴一滴,或左或右或中間,橫隔不過一尺,斷斷續續一直延到廚房裡頭。廚房臨著河岸,灶台靠著里牆,一張大案板擺在窗邊,上面擺著砧板、菜刀、幾摞碗碟。右牆邊則並排擺著米缸和兩個大竹筐,一個筐里幾隻尚未煺毛的雞鴨和幾隻生豬頭,另一個里裝了些青菜蔥韭蘿蔔。牆角則是水缸,缸沿上果然有兩滴血痕。張用又照向菜筐,菜筐沿兒上也有幾點血跡。

他回頭一瞧,其他幾人全都跟了進來,他從那菜筐里取出一根青頭蘿蔔,回頭問:「解八八嘴裡含的那根蘿蔔呢?和這個一樣嗎?」

「一樣!」阿蔡叫起來,「怪道今早我來看時,菜筐里菜葉子上有幾點血跡!我還罵我丈夫張著血手到處亂摸,趕緊把那幾片菜葉子摘下來丟了!」

「解八八嘴裡插的那隻蘿蔔我收在柜子里了……」單十六忙轉身出去,很快又迴轉來。手裡拿著箇舊布捲兒,他打開布捲兒,裡頭是個青頭蘿蔔。

張用將手裡的蘿蔔並過去一比,果然一樣,根須上都沾著些紅泥。

單十六忙說:「這是去年的冬蘿蔔,一直藏在地窖里,就剩最後幾個,前天才取出來,裡頭都絮糠了,不中吃,只能拿來燉湯,取些味道。」

「那兇犯鑽進這廚房,咱們都沒聽見!」阿蔡怪嚷起來。

「昨晚月光鑽進我房裡,我也沒聽見,哈哈——」張用笑著走了出去,來到店門外,其他人全都跟了出來。棚子下左右各擺著一張長方桌、兩根條凳。

阿蔡指著左邊靠外那根凳子:「就是這下頭有一小攤血。」

張用俯身一照,地上也有片烏印子。他略想了想,而後直起身子,笑著朝河邊望去。

阿蔡在一旁又說:「我去洗帕子和布,到河邊一路滴的都是血,不過白天上下船來往的人多,都踩沒了。」

張用卻聽而不聞,笑著念起《莊子》里的句子:「攝緘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

眾人都有些納悶,張用回頭望向一臉蒙然的胡小喜:「鼻泡小哥,這裡已經查完,咱們去看那唐浪兒的亡命地。」

他將油燈交還給單十六,騎上驢子就往虹橋那頭趕去。其他幾人也忙騎驢跟著。這時已近午夜,店鋪的燈光都已滅了,沿河街上更不見人影。張用想著這蘿蔔案,比他預料的更加幽曲,讓他越發暢快。

一路上了虹橋,卻見有個人影立在東橋欄邊,望著河兩岸。張用經過時,就著月光一瞧,是個中年男子,身上挎著個木箱,背影微僂,心神凝注,渾然不知周遭。他立刻認出來,是宮中畫院待詔張擇端。

張擇端工於界畫,最善畫宮室樓台舟車。幾年前,他曾找見張用和好友李度,向他們請教屋宇間架構造。張用見他為人木訥,不通世故,全部心思都在畫上,是他最愛的一等人。無事時常去尋張擇端,逗他說笑。張擇端卻從來聽不懂頑笑,張用自己笑得要倒,他卻愕然張大眼,像是在瞅一幅亂抹的畫一般。張用正是要看他這神情,便笑得越發開心。

他見張擇端半夜立在這裡,自然又是在琢磨一幅新畫,便扯住驢子,下去悄悄走到張擇端身後。張擇端卻渾然未覺,口裡喃喃念叨:「米家客店前兩隻,房家客棧、章七郎酒棧前五隻,力夫店前兩隻,左岸一共九隻船。還有,米家客店前外頭那隻船上丟了一根紅頭蘿蔔……」

張用一聽,大為納悶,忙問:「紅頭蘿蔔?」

「嗯。」張擇端卻並不詫異,更沒回頭,繼續囈語般念叨,「不過,那隻蘿蔔丟得晚一些,不必畫進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畫……」

張用知道這人一旦入痴,便是隕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轉身回去,見胡小喜諸人都停下來望著他。他翻身上驢,說聲「走」,驅驢便下了橋。

胡小喜見張用這麼瘋瘋癲癲的,心裡暗暗後悔。

他早就聽說張用得了瘋症,這時看來,那瘋症並沒消盡,一陣極聰敏,一陣又頑童一般,言語行事全沒道理。自己已經累得骨頭酸疼,大半夜還跟著他瘋癲。

不過他再一想,張用雖瘋,智識依然遠超眾人,眼光又極銳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張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況他對這蘿蔔案似乎極熱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牽連進去失了蹤。跟著他,說不準真的能破了這案,再辛苦些,也值。

於是他趕到前面帶路,一起往東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認出岸邊一棵歪柳樹,便停了下來:「唐浪兒的屍首就是在這裡發覺的。」

今天上午,他跟著程門板一起趕到這裡時,岸邊圍著幾個人。他大聲驅開那幾人,過去一瞧,岸邊是片小草坡,唐浪兒歪著頭仰躺在草上,嘴裡塞了根蘿蔔,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攤。

胡小喜見圍觀的人中有個挑擔的後生,認得是賣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這條路,忙向他詢問。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問,忙紅漲著臉、濺著口水大聲說:「我瞧見了!昨天我出城時天已經麻黑了,走過這裡時,先聞見一陣酒香肉香,扭頭一瞧,見兩個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見背影,臉沒看見。不過,其中一個說的話我還記得,那個人舌頭髮硬,已經半醉了,大聲教訓另一個,說『你這愚木頭,婦人便是要騙,你越騙,她們越心歡。你實誠,她們反倒嫌你呆蠢,沒點兒風流性兒』。我忙著回家,便沒停腳——咦?不對!不是這裡,還要往東一些!這棵歪柳樹我最熟,每天挑了東西到這裡都要歇一腳。昨晚我是過了這棵歪柳,往東走了一小段才見到那兩個人。和這死的沒幹連?」牛小五嚇得忙閉住了嘴。

胡小喜聽了,忙走到屍首旁,彎腰湊近聞了聞,唐浪兒身上有些殘餘酒味,再抓起一隻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肉甜香,似乎是蜜燒鴨的味道。他便讓牛小五帶他去昨晚那個地方,兩人往東走了百餘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這裡!看那酒罈!」

胡小喜朝岸邊一瞧,草坡下亂草叢裡倒著只小酒罈,旁邊有兩隻粗瓷碗。還散落著一些啃凈的鴨骨頭。他忙跑去向程門板回復,程門板讓他立即去查問這酒和鴨的來歷。

離這裡最近的是溫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燒鴨極有名。他便小跑著去了溫家茶食店,一問那個侍女雷珠娘,果然有這回事。說昨天傍晚天快黑時,橋對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兒進來買酒和蜜燒鴨,他是獨個兒進的店,不過,店外頭似乎有個人在等他,那時店裡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見一個背影,記不清了。唐浪兒沒帶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應,叫了店主溫長孝來。溫長孝認得唐浪兒,便把酒罈和兩隻碗借給了他……胡小喜將這些事都講給了張用,張用聽了,笑著不應聲。

阿念卻問道:「兇手難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個人?」

「你忘了那兇手是來報仇的?」犄角兒忙反駁,「唐九若認得兇手,逃都來不及。若是不認得,怎麼會買酒跟他一起吃?這一起吃酒的應該是熟人朋友,難道是解八八?可他們在那邊吃的酒,唐浪兒卻死在這裡。或者是解八八先走了,或者見到兇手殺了唐浪兒,嚇得逃回力夫店,結果還是被兇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聽,忙問:「報仇?你們知道兇手來由?」

張用在一旁笑著接過話頭,望著柳七說:「這位楊八兄弟認得唐浪兒,說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噓自家本事,唐浪兒講起當年在家鄉一樁秘事,他們九個同鄉曾殺了一個富戶子弟。」

「哦……原來如此。這樣兇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戶子弟既已被殺,兇手難道是他的親舊?」胡小喜忙問,「這位楊大哥,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用又搶了過去:「我都已問過了,他只知道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

胡小喜隱隱覺得張用在隱瞞什麼,那個姓楊的人瞧著也有些可疑,卻不好再多說。

張用從阿念手中要過燈籠,走到那草坡下仔細照著查看,那片青草已經被壓亂,一叢草葉上沾了許多暗紅血跡。他瞅了一會兒,抬頭說:「去發現酒罈那裡。」

胡小喜忙帶著張用等人繼續向東,來到那片草坡。那隻酒罈和兩隻碗已經和唐浪兒屍體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叢裡只剩些鴨骨頭。張用挑著燈籠照了半天,似乎並沒瞧出什麼。他又照向水中,岸邊凹進來一個小水灣,灣里浮積了許多枯葉、碎木、浮渣。河水在這裡略微一旋,隨即又向下游流去。張用望著水流,不知在琢磨什麼,呆了半晌,回頭問胡小喜:「唐浪兒嘴裡含的蘿蔔是什麼樣的?」

「是個紅頭蘿蔔,應該是江南運過來的冬蘿蔔,而且洗過,極乾淨。」

張用聽了一笑:「好,這裡看罷,咱們去南郊另兩處凶地!」

胡小喜已經累得要癱倒,張用卻不管不顧,提著燈籠,騎了驢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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