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不言,敗不語。
——《棋訣》
范大牙騎著驢匆匆趕往力夫店。
張用說殺死馬啞子的刀一定藏在他身前桌子板下面。程門板吩咐范大牙去查看,范大牙將信不信,甚而有些怨張用害他跑腿。可到了青林坊馬啞子那間小房裡,他蹲下身子,鑽到那桌子底下抬頭一瞧,靠近馬啞子屍首那邊的板縫裡果然插著一把尖刀。而且下頭地上滴了幾滴血,只是有些暗,不湊近仔細瞧,根本瞧不見。
范大牙拔出那把刀子,站起身就著窗光一瞧,是一把極常見的尖刀,刀身一層烏銹,沾了許多烏紅血跡。他用指肚試了試刀鋒,新磨過,還算鋒利。他不由得轉頭望向馬啞子,馬啞子的屍首仍僵坐在桌邊,右手垂在腿上,手裡那包烏李被程門板拿走,被扳開的手指僵成抓取狀,像是要討回那包烏李一般。范大牙瞧著,心裡又納悶,又有些傷憫。不知那包烏李有什麼要緊,這人至死都要牢牢攥著;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不知有沒有家小;他親人知不知道他死在這裡?
想到這些,范大牙忽然念起一個人——他的父親。
范大牙其實自幼就沒有父親,連父親的模樣都不知道。幼年時,他還常跟娘要父親。但只要一提到父親,他娘便立即傷楚起來,他便不敢再問。後來,他才知道,外祖家原先經營著一家客店,有個淮南來的應考士子住在那裡,不知如何引得他娘動了情、失了身。那士子沒考中,便悄悄溜了。他娘懷了身孕,肚子越來越隆。他外祖羞憤之極,將他娘攆出了家門。他娘執意生下了他,也不嫁人,到處做活兒,獨自一人將他養大。
沒有父親,范大牙還受得住,從小最讓他悶恨的是這對大板牙。這對門牙比常人的大許多,齜出一截在嘴皮外,無論如何也包不住,說話也難咬清字。他娘生得清清秀秀,牙齒更是齊齊整整玉貝一般。他偷著遠遠去瞧過外祖父和幾個舅舅,牙也都生得好。這對大板牙自然是那個士子傳給他的。
這對大板牙讓他自小就受盡其他孩童嘲笑,像個刺眼招牌一般,時刻提醒他:你是個大板牙負心男丟棄的丑孩兒。更像是一扇冷沉沉關死的門,擋住了許多出路,讓他無論做什麼,都比別人更吃力。
他娘卻安慰他:不怕,老天公道得很。給了你一樣不好,必定補給你另一樣好。你嫌這牙不好,老天就給了你一雙這麼清亮亮的大眼睛。這街坊幾百戶人家,哪家孩兒的眼睛比得過你的?只有蠢人才盡瞅別人的不好處。往後他們若笑你的牙,你就用這雙眼笑著瞅他們。若他們鼻子生得好,你就誇他們的鼻子;若嘴生得好,就誇他們的嘴。誰不想自己的好被人瞧見?你若真心誇他們的好處,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再笑你的不好處了。
他一向聽娘的話,其他孩童再笑他的板牙時,他儘力想誇他們的好。可那一張張臉都可厭之極,就算有生得好的地方,也被壞笑笑扭笑丑了,哪裡誇得出來?他倒是恨不得尋把刀,將那些臉全都砍爛。當然,他始終還是聽娘的話,不跟他們爭執,低著頭只管走開。
不過,他娘說他眼睛生得好,讓他心裡寬緩了不少,看人時便不那般畏怯了。而且越大越覺得慶幸,無論誰,看人都先看眼睛,生一雙好眼比一對好門牙要好得多。就像胡小喜,跟他是同一年應募,一起差到程門板手底下。胡小喜生了一雙細縫眼,拿小刀在柿子上割了兩個小口一般,一瞧就極小氣,也難讓人信重。何況他還有那笑癖。他們頭一次見面,是在開封府衙前應募時,胡小喜一見他的門牙,立即笑起來,竟笑得坐倒在門階上。范大牙雖然從小被笑慣了的,可從沒人這麼笑過,何況是當著開封府的衙吏和那許多來應募的人。他當時用力抿著嘴,想用嘴皮把門牙藏住,甚而想把自己整個都包藏起來。可哪裡藏得住?連腳也移動不得半分,只能傻立在原地,任眾人目光灼烤自己。
他沒料到的是,自己齜著這對大板牙竟被選中。不過才狂喜了片刻,便得知自己竟和胡小喜分到同一衙。他立即想辭了這份差事,可回去後他娘勸他:兒啊,你這幾年做的那些行當哪個是有出路的?給官府當差,好歹是一樁有門有臉的差事。再說,自在難成人,越難處,才越有生路。若不然,這全天下人人都該有輕快好營生了。你聽娘的話,就硬起心闖過去,過了這一關,路就開敞了。
他只得硬挨著去應了差,才到左軍巡使府衙前,又遇見了胡小喜。他本來想避開,胡小喜卻急忙走過來,連聲跟他道歉,說自己自小有笑癖。他聽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頭一個笑過他後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記恨了。後來胡小喜竟當著程門板的面也笑癱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見胡小喜心地不壞,做事肯賣力。這正投了他的意,兩人漸漸有了交情。
更讓他慶幸的是,程門板瞧著始終冷沉著臉,似乎極難親近,但從頭一回見他,程門板便沒有特意去瞧他的那對大板牙,只盯著他的眼睛。他又最不怕被人盯看自己的眼睛,因而在程門板面前幾無畏縮,只是滿心恭敬。程門板待人極嚴厲,他卻不怕,他一向守的念頭是,不管別人如何待你,你總歸都得把事情儘力辦好。
他和胡小喜雖說是朋友,兩個人卻彼此暗暗較著勁。前一陣一樁案子,胡小喜尋到一條緊要證據,立了功。這回蘿蔔案,他又找來作絕張用相助。范大牙心想,自己得加力了。
他向那房主討了張草紙,將那把刀子仔細包卷好揣在懷裡,迅即出門,急驅著驢子,一路趕回了力夫店。作絕張用那幾人都已經走了,程門板仍坐在店裡。他忙將那把刀子取出來恭遞過去,仔細說了一遍這刀的情形。
程門板聽後,「嗯」了一聲,垂下眼思尋片刻,而後望著他:「你去查查那個獨眼田牛的住處。他若在,便緝拿到府里去,若不在,就去查出他的下落。」
范大牙正巴不得,忙答應一聲,轉身小跑著離開了力夫店。知道那田牛是修砧頭的,便可以去砧頭行打問出他的住處了。
程門板坐在那裡,想著張用,心裡不知該謝還是該惱。
這樁蘿蔔案自己四處奔走,卻連一絲頭緒都未能理清,張用卻袖著手一席言談,便輕鬆破解開。程門板當年讀書時便已發覺,人與人智力之差,簡直猶如長相之別,高低懸殊,生而不等。他聽人說勤能補拙,便下死力去補。然而,幾年下來,自己費盡了氣力,才勉強進得幾寸,而那些天生聰穎之人,談笑間便將他撇開幾尺,甚而幾丈遠。他心底里漸漸塌出個黑淵,發覺自己便是用力到死,也絕難追上那些人。他又聽人說,物各有短,人各有長。只要找見自己長處,便能出類拔萃。可他尋來尋去,也沒找見自己哪裡是真的長處,這讓他越發灰心,甚而生出輕生之念。倒是他娘隨口一句苦嘆提醒了他:「兒啊,你又何必這麼自苦?這遍世間怕是再沒有比你更要強的。」他頓時醒悟,自己最大的長處就在要強。人要安命,自己的命便是要強。
於是,他咬緊了牙一直要強到了今天。其間艱難苦楚,他一個字都沒跟外人講過,包括妻子於氏。
可張用那嬉笑揮灑,頃刻間便將他的要強之心擊碎,將他扔回到當年之無望中。他坐在那裡,心中一片灰涼,卻又不能露出頹然之色,讓人瞧見。
他正沉著臉,硬挺著身軀,等待胸中郁亂舒解。一個小吏匆匆奔了進來:「程介史,您果然在這裡!左軍巡使顧大人讓您趕緊去五丈河升慶坊下河灣,那裡又出了一樁命案,死了好幾口人!」
程門板正想尋一件事來排遣,忙站起身,回頭讓那個仵作去青林坊查驗馬啞子的屍首,又讓那個小吏回府里捎話,叫人將解八八、唐浪兒和馬啞子的屍首運走。交代完後,他立即騎上驢子往北邊五丈河趕去。心想,無論這樁新案子有多繁難,也不許旁人插手。
到了東北水門外時,已近正午,他才想起來,自己一早便沒吃飯,這時飢火燒起來,額頭大滴滲出虛汗。城門外街兩邊有些小食店,他卻不想耽擱,越晚到兇案發生地,案子便越難查。他見路邊有個餅店,驢子都沒下,摸了十文錢出來,買了兩個和菜餅,一邊乾咽一邊趕路,吃完後竟不住打起嗝來,讓他極不耐煩,可越想忍卻越忍不住,只能聽任它。一路打著嗝,沿五丈河向下游尋去,行了不到半里路,漸漸不見了人戶房舍,只有大片田地。前邊河岸邊圍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聽到驢蹄聲,回頭瞧見他的皂色吏服,嚷起來:「坊正,官府人來了!」
程門板剛下了驢子,拴到路邊柳樹上,一個中年輕綢袍的男子迎了過來,他認得,是這一帶的坊正,姓杜,臉上有些焦憂:「程介史,您來這邊瞧瞧,男女老幼六口人哪……」
程門板跟著他走下河岸,一眼便瞧見水岸邊浮著一隻船,被燒得焦黑,船篷船壁已經燒盡,船身、船板外緣也燒得殘破,船舷也被燒出幾處缺,河水滲漾進去,積了兩寸多深,浸熄了火焰,又不致讓船沉沒。船尾處垂著一根粗繩索,是錨索。錨索沒被燒落,這船架才沒被河水沖走。船板上散落著幾樣燒黑的盆罐條凳小桌,那些物件中間,躺著六具屍首。
程門板忙走近水邊望去,其中五具屍首衣服皮膚盡都燒得焦爛,認不出面目,只大致辨得出五官身形,其中一個是幼童,一個年輕男子,一個年輕婦人,一個老年男子,一個老婦人。另有一具壯年男子屍首並沒有被燒,身穿半舊布衣布褲麻鞋。
他扭頭問坊正:「這六個——」剛一開口,便猛然打了個嗝,聲音極響。岸上那幾人都正盯望著他,聽到這聲嗝,想笑又不敢笑,個個緊繃著臉、緊抿著嘴。他掃過那些眼神,心裡一陣羞惱,卻只能儘力沉著臉,裝作沒事一般。但那嗝偏生要和他作對,他剛要張嘴再問,又打了一個嗝。
幸而那杜坊正是個識禮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忙開口講道:「旁邊那片田是岸上那個瘦胡九佃的,他今早牽了牛來犁地,到這河邊飲牛,才發覺這隻船。他忙去報給了我,我帶了這幾個人來看過後,立即叫一個腿快的去開封府報案。我一直守在這裡。這船上的識記也被燒了,認不出是誰家的船。這幾具屍首我們也仔細辨過,都認不出是誰。我已經叫他們幾個去四處傳了話,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隻船和這五個人,眼下還沒得信兒……」
程門板聽後,點了點頭,回頭又望向那六具屍首。這隻船應該是昨夜失的火,它為何泊在這僻靜處?失了火,船上人為何沒能逃出來?難道是睡熟了,被煙熏得昏死過去?那壯年男子屍首為何沒被燒?他又是死於何因?
他想了一陣,卻想不出任何頭緒,卻隱約覺得,這案子恐怕不是失火這麼簡單。這讓他心裡升起一絲鬥志和喜悅。
寧孔雀昨晚一夜沒睡。
丈夫牛慕頭一回生出豪氣,應承要替她做事,找回姐姐寧妝花;又頭一回喝得爛醉回來;更頭一回指著她那般惡罵。便是一座冰山猛然從空中落下,狠狠砸中她,她恐怕也不會這般錯愕。她說不出一個字,只獃獃望著丈夫。丈夫癱坐在院門邊,如同裝滿爛泥的破袋子一般。月影照著他的臉,看不清面容,卻能覺到那雙醉眼裡滿是猖狂解恨。
原來如此……
寧孔雀只能想到這四個字,至於其中含義,卻並不清楚,也沒有絲毫氣力去想。她只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慢慢回到卧房裡,輕輕合上門,閂上門閂,靠著門呆立在那裡,身子空得紙袋一般。院子里婆婆在罵牛慕,牛慕在反駁,兩人說了什麼,她一個字都聽不真,只覺得像是風在巷道里亂舞亂鳴。
半晌,她望見燭台邊的綉架,那幅《心經》只綉了一半。她茫茫然走過去,輕輕坐了下來。剛才聽到丈夫回來,她將綉針隨手一插便出去了,這時才發覺,那針插在了「心無掛礙」的「心」字上頭一點。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像是咬破了一顆生李子,心底里泛出一陣辛酸澀苦。她瞅著那銀亮的針,伸出手拔了起來,又刺下去,又拔出,又刺下……良久,她才驚覺,那個「心」字已被自己扎爛,變成了一個破洞。她忙停住手,有些慌,像是回到幼年,做錯了要緊事一般。她忙從針線盒裡拿起小剪刀,先剪去燭芯上結的焦頭,剔亮了燭光。而後湊近那處破洞,將洞邊緣細細剪勻整。而後從針線盒中取過一團白絲線,估了估長短,咬斷一截,穿到最細的針上,埋下頭,照著那白絹的經緯,一針一線細細織起來。
不知用了多久,才將那個破洞織好,外頭已經寂靜無聲。她伸手去端銅燭台,才發覺蠟燭已經燒盡,燭芯斜倒在一攤燭淚里,看看要熄。她忙起身,腿腳肩膀都已經酸麻,她揉拍著走到柜子邊,從裡面尋出一根紅蠟,回來點著,插穩在燭台上,端著去照那處破洞。果然不負自己多年的綉功,便是湊近仔細看,也很難看出這裡補織過。她伸出食指輕輕摸撫,平滑如新。她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也似乎被織好了一般。
她放好燭台,重新坐下來,拈起墨線綉針,先仔細將那個「心」字綉好,而後繼續往下綉去。一根蠟燒盡,她又取了一根。等這幅《心經》全部綉好,窗紙已經微微透亮。她收起針線,細細打量眼前的綉作,字她仿的是唐歐陽詢楷體,襯著白絹,清勁秀挺,如同一片布列齊整的墨色竹林一般。她自覺比以往都繡得好,心想:這幅我得自己留著。
她將白絹從綉架上小心取下,輕輕卷好,又找出一塊黃綢包裹起來。而後端著燭台照了照鏡子,面色極蒼白,髮髻也略有些散。她想,不能就這麼出門。她回身見下午婆婆打來的半盆水還在,便將就那水,洗過臉,坐到鏡台前,淡施了一些脂粉,略描了描眉。用梳子抿好髮髻,選了一根綠絲繩扎穩,挑了一枝碧玉蓮花簪,配了兩朵水紅珠花。又從衣箱里選了件桃葉繡的淡綠綢褙子、綠石榴羅裙,仔細換上。而後打開柜子里的錢箱,裡頭有五錠十兩的銀鋌,還有三貫銅錢。她想了想,只取了兩錠銀鋌、五陌銅錢,連那幅《心經》一起包在綠錦包袱里提著,輕手開了卧房門,院子里靜悄悄沒有人影。她輕腳走過院子,拔開門閂,走了出去,又將門輕輕帶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必須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