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輸數子,勿失一先。
——《棋經》
黃瓢子繼續去訪第三家,青綠孟家。
青綠裝全稱叫青綠疊暈棱間裝,不做花飾,純以青、綠二色,以深淺疊暈之法,或內青外綠,或外青內綠,互為映襯。畫飾之後,斗拱樑柱如同碧琉青玉,極清雅瑩秀。五彩、碾玉、雜間等裝,黃瓢子從不敢奢想,也覺著過於繁麗,他心底里最愛的便是這青綠裝,常暗暗盼著有朝一日能學到這手藝。可一門手藝如同別家一座錢庫,輕易哪裡入得去?年紀越來越大,這心也隨著慢慢灰掉,只能偶爾白饞白羨一番。
黃瓢子曾聽父親說:「心品便是藝品,有哪等人,便有哪等藝。」這話他越活越覺得有理。像他自己,一沒靈性,二沒巧勁,三又不善討好別人,只會埋頭吃笨苦。這土塊一般的心品,能學到這黃土刷的手藝,已是滿限了。而像五彩史家父子,即便立在那裡不言不動,瞧過去也滿眼貴氣。碾玉典家則是一門雅氣。雜間裝黎百彩,雖然為人有些老滑,卻也百靈百透,難怪能將雜間裝振興得那般煊赫。
至於青綠孟家,如今掌門的叫孟青山。京城彩畫名家中,孟青山是最清靜的一個。常日間,除了彩畫營生,孟青山便只愛花石竹木。他在北郊陳橋門外置買了一座園子,自己種花養樹,極少與人結交。恐怕正是這般清靜人品,才練得出那般清逸手藝。雖然只有青綠二色,在他手底下,卻能演化出許多清趣逸境。黃瓢子曾見識過孟青山彩繪的一座樓宇,整幢樓看過去青瑩瑩、碧鮮鮮的,像是用青錦綠緞綉成。走近再細看,那青與綠又各有不同:朝陽一面,碧水天光一般明透;背陰一面,翠竹清池一般幽秀;兩側則晴空綠樹一般翠靜。單是一面斗拱,中間左右上下也都深淺有別、漸次變化,簡直如同碧水青影凝凍而成。黃瓢子當時連連驚嘆,青和綠,每日都見,哪裡知道其間竟有如此多層層疊疊、淺淺深深變化。
每回見到孟青山,黃瓢子都有些局促,一個字都不敢多言,生怕惹得孟青山厭煩。他曾聽阿菊說,岳丈何飛龍最好熱鬧,性情正與孟青山相反。當年何飛龍幾次邀孟青山一同去歡聚暢飲,都被孟青山冷拒,令他當眾難堪,因此,兩人始終不和。黃瓢子不知道自己今天這般冒冒失失過去,會不會惹惱孟青山。何況,看五彩史家、雜間黎家,似乎並沒有出什麼禍事。孟青山那般清冷人,恐怕更不會卷進什麼是非中。
黃瓢子猶豫了一陣,忽然想到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雖然一母同胞,兩人卻大為不同,孟清溪手藝遠不及兄長,性情卻極躁進,事事都要爭出頭。每回彩畫行相聚議事,孟青山能避則避,孟清溪卻不請自到、次次不缺。不論關不關己,都要強說幾句,卻極少能說得近理。又一張口,嘴角便要斜撇,人都背地裡笑他是「孟歪嘴」。
黃瓢子心想,青綠孟家若遇事,怕也該是弟弟孟歪嘴,不如先去他家瞧瞧。兩兄弟家其實在一處,孟歪嘴好酒好賭,不置家業。孟青山只得幫扶他,將自己那座園子分了幾間房給弟弟,出錢替他娶了親。又嫌弟弟成日呼朋聚友,不得清靜,索性起了道牆,給弟弟隔出一個小獨院。
黃瓢子提著箱子一路來到陳橋門外,尋到孟家那座宅院。東邊青瓦粉牆圍著一大座園子,裡頭花木蔥茂。西邊角上窄小一座院子,牆皮斑駁、門漆剝落。兩下里對照,像是人穿了件雪白長衫,腰間卻系了個臟布破袋。
黃瓢子走到小院門前,輕輕叩門,半晌,門開了,卻是一個年輕婦人。一張大寬臉,眼珠子圓瞪瞪的,左邊顴骨上一片青瘀,孟歪嘴的娘子馬氏。這婦人在彩畫行極有名,心氣極高,性子又剛強,自從嫁了孟歪嘴後,百般不如願,夫妻兩個時常吵鬧廝打。她顴骨上那片青瘀恐怕又是孟歪嘴打的。
「黃瓢子?啥事?」婦人氣橫橫問。
「孟二嫂好,孟二哥可在?」
「沒在!」
「出去做活兒了?」
「老娘哪裡知道?」婦人說著就要關門。
黃瓢子忙取出一罐姜豉:「這是我渾家才醬造的姜豉,讓我送一罐給二哥、二嫂,閑時略過過口。」
「你們兩口兒總是這麼有心,連我這歹命背時貨都常記著。」婦人神色頓時和緩下來,眼圈不禁泛紅。
黃瓢子瞧著,心裡一陣惻憐,又混著些自嘆,我們夫妻兩個竟也有被人感戴的時候。他怕馬氏真的滴下淚來不好看,忙轉過話頭:「隔院孟大哥不知可好?許久沒拜問過了,又怕攪擾他。」
「伯伯他善人得善報,其他都好,只除了我家那賊骨頭時常讓他不安生——」婦人眉頭又擰了起來,「那賊骨頭灌黃湯灌成了雞爪風,畫刷子都拿不穩,卻整日痴想發跡。這一向又瘋症起來,燎毛趕屁,想入《百工譜》。連伯伯那等手藝都不敢想,他卻歪扯著那張尿泡嘴,指天戳地誇口。這兩天不知又去哪裡趕喪挺屍了,只願老天收了他,從此大家都清靜!」
黃瓢子不敢再接話,小心賠著笑,道了聲別,忙轉身離開了。
范大牙忙離開砧頭老孫家,往城裡趕去。
那蘿蔔案中,張用推斷殺烏扁擔和任十二的是獨眼田牛,卻不清楚動因。照老孫頭渾家所言,田牛中意老孫頭女兒阿善,阿善又似乎曾被烏扁擔強暴過。殺因恐怕正在這裡。那婦人又說清明那天天黑時,阿善回過家,卻不肯過夜,神色瞧著有些不對。獨眼田牛又在巷口等她,兩人莫非在合計報仇?當天夜裡,烏扁擔和任十二便被殺了,這應該不是巧合。
昨天晚上,阿善又託人給他爹送來一張錢契,竟有二百貫,這麼大一筆錢不知又從哪裡得來的,這裡頭怕還有其他隱情。范大牙原本覺著這差事太過瑣屑,不值得跑腿,這時又有些動心了。
他一路趕到丑婆婆藥鋪,尋見了那個姓林的管賬。那人去年打了一樁官司,還請了訟絕趙不尤替他訴訟,是范大牙經的手,因此認得。
「林主管,你店裡可雇了個叫阿善的婦人?」
「嗯,不過她已走了。」
「走了?啥時候?」
「走了有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她去哪裡了?」
「她說有個財主雇她。」
「哪個財主?」
「她沒說。」
「她在你店裡時,有沒有一個獨眼漢來尋過她?」
「是有個獨眼漢,來過許多回,不過他並沒尋過阿善,只在我店前頭探頭伸腦瞅阿善。我問過阿善,阿善卻說不相識。那神色瞧著卻並不是不相識,還有些羞惱。我見她不願見那人,便出去喝走了那獨眼漢。那獨眼漢漲紅了臉,趕忙走了,看著倒不是那等潑皮無賴。那之後,便再沒見過他了。」
「多謝……」范大牙犯起難來,這線頭又斷了。臨轉身之際,他忽然想起來,從懷裡取出那個牙藥瓶:「林主管,這治牙疼的龍骨粉你店裡有么?賣多少錢?」
林主管接過去,打開瓶塞嗅了嗅:「這葯大些的藥鋪都有,這裡頭只有小半瓶,我店裡滿瓶是三十文錢。」
范大牙一聽,越發懊悶,果然著了建隆觀那道士的騙。
毛球終於瞧見一個男子穿進巷子,走向典家院門。
那男子三十來歲,身穿青錦褙子,看那身形步履,像是回家的樣兒。正巧一個孩童從巷子里跑跳出來,毛球扯住孩童,低聲問那人可是典如磋,孩童點頭「嗯」了一聲,毛球忙快步趕了上去。可他從沒綁過人,何況大白天,那三個同夥又不在。慌急中不知該如何辦,只知道典如磋一旦進了家門,便再沒機會。情急之下,他高聲喚道:「典大官人!」典如磋離院門只有兩三步,聽見後停住腳迴轉身望向毛球,面容肅郁。
「你可是典如磋典大官人?」
「是。你?」典如磋被直呼姓名,微有些不快。
「我……我知道你家二官人的死因!」毛球剛才在巷口茶肆里坐等時,打問到典家二兒典如琢上個月莫名其妙自盡,緊忙中想到了這個借口。
典如磋果然一驚,盯著他,卻沒有出聲。
「我知道,我全知道!」毛球加重語氣。
「你是什麼人?」
「你莫管我是什麼人,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弟弟的死因?」
「你真知道?」
「那是當然。你若想知道,就跟我來!」毛球見這借口生了效,心裡頓時有了些底氣。
典如磋猶疑了一下,隨即微點了點頭。毛球忙轉身引著他朝巷子外走去,邊走心裡邊急急思尋,該引去哪裡才好下手。可這金梁橋一帶儘是人戶店鋪,哪裡有僻靜之所?何況典如磋身量長大,比自己高出半截,自己一個人哪裡應付得過?走到巷子外,看大街上人來人往,更是沒了主意。
「你帶我去哪裡?」典如磋忽然問。
「嗯……這裡人多,不方便說話,得尋個僻靜處。」
「我有個地方。」
「哦?那正好。」
典如磋轉身朝西邊走去,不再言語,毛球也正不願多話漏風,忙快步跟著,心裡偷樂:這是他自己挖井自己跳,可不干我這扛鍬的。
典如磋引著他走了一小段路,而後左拐右拐,拐進一條窄巷。巷子里極冷清,不見一個人影。典如磋走到最裡頭一座院子前,黑漆門上著鎖,他從腰間袋裡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鎖,推開了門。裡頭院子里堆滿了木料磚石,堂屋門大開,裡面空蕩蕩,看來正在翻建整修。毛球看了越發竊喜,哪裡有比這更好的綁人之地?
典如磋回頭示意他進去,毛球忙抬腳跨進門檻。典如磋隨後進來,回身關上院門。毛球朝院子里掃尋,一眼瞅見木料堆邊擱著一把鐵鎚,忙走過去,俯身去抓那鐵鎚。手剛摸到錘柄,後腦猛然挨了一重擊,一陣劇痛,頓時趴到了地上。他痛叫著忙滾身扭頭去瞧,卻見典如磋手裡緊握著把鐵鍬,面色冷青,盯住他沉聲問:「說,你都知道些什麼?」
典如琢出殯那天,那個使女竟上門來弔唁了。
當時正要起棺,於燕燕跪在棺木前,大伯典如磋扶著父親典白玉站在一邊,典家的大小徒眾全都跪在庭中。眾人都已經哭過,只有典白玉仍在嗚嗚悲泣。自始至終,於燕燕仍流不出淚,更沒有哭。她見典如琢的大徒弟施慶走到自己身前,抱起地上那隻燒紙錢的靈盆,準備要摔。她忙低聲說了句「等等」,隨即從懷裡取出那隻畫筆匣袋。袋子上的蘭花已經綉好,前晚綉到最後一針,她拿起剪刀要剪斷那根藍色絲線時,她心裡忽一陣隱隱扯痛,握著剪刀停在那裡,竟下不得手。
三哥於仙笛打問到,典如琢自盡前,在路上遇見了一個婦人,是典家原先的使女,兩人有過私情。於燕燕從大嫂婢女阿青嘴裡聽到後,頓時愣住。她千想萬想,都沒想到,典如琢竟有過這等舊情事。她心裡頓時湧起一陣醋意,又雜著些鄙夷厭惡。就如自己一條最中意的新裙子,竟被別人偷偷先穿過,而且是個使女。再想到丈夫竟為這個女子而死,她心底越發翻滾起來,不知是苦是辣、是酸是咸,諸般滋味如燒如灼。那是個何等樣的女子,竟會有這般奪魂戮命的本事?她忙進去告訴了三哥,三哥聽後,也是一驚,但隨即納悶起來,男主女僕私情並不少見,何況已經情過事遷。那使女半道上一席言談,典如琢為何便會自盡?那使女究竟說了什麼?三哥細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只能安慰她:「妹婿一向心重,或許只是一時心智昏亂便尋了死。你不必再過於執著,好生愛惜身體,等孝期滿了,咱們再商議去路。」
她不願三哥和家人擔憂,便強笑了笑,送走了三哥。可這心結卻越纏越緊,實在受不得,她從後邊繞過去,尋見了大嫂,偷偷問那使女舊事。大嫂一聽,面色大變,隨即悄聲問:「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事可不好四處宣揚的,原不過是主子奴婢那點舊繭兒,這時說出去,倒會惹來許多亂叨嘲,壞了咱們家的名聲。那時兩人都正在發春的年紀,免不得背著人偷些腥、嘗點鮮,後來把那婦人也攆走了,並沒有其他纏扯。你萬莫亂想!」
她卻哪裡停得住,僕婦阿黎過來送飯時,她又抓住阿黎問。阿黎也先是一驚,隨即笑起來:「吔啰啰,您連這竟也能打問出來。嗐!您也是過於多思多慮了。這汴京城,但凡稍有些家底、雇得起奴婢的人戶,哪家沒幾樁偷雲摸雨的事?飢饞了吃口肥羊肉一般,抹抹嘴便揩凈了,哪裡有那麼多油湯滴水的?」
「那個使女叫什麼?」
「您就莫再亂打問了,這裡頭也沒啥好打問的。不過是關門吹燈,你男我女、你投我送那點子老葷話兒,再說都已經過去兩三年了,便是拳頭大的棗子,也早枯成渣了,還能有啥可嚼的?二相公過世,您不哭不痛的,老相公已經一肚子埋怨。殯都還沒出,您又起興挖刨那些陳年爛穀子,再讓他知道,連我也要攆了。」
阿黎慌忙走了,於燕燕卻像是被釘住了一般。雖然什麼都沒打問到,但阿黎幾句村俗言語間,那使女頓時像是立在眼前,活生生起來,更似乎撩眉搔首在嘲笑她。她心裡如同有把剪刀不住在戳、在攪,又痛又憤,煩亂到半夜。實在躺不住,才猛然坐起身,黑暗中恨罵自己:於燕燕,你竟落到這等地步,為一個從沒認真看待過你的男人、一個亂了主僕規矩的使女,竟煎熬得這樣。你這顆心從小被父母哥哥們愛惜寵護到如今,你便是不顧惜自己,也該時時念著他們的心血,莫要再徒耗在這些不值、不配的人事上。
她下了床,點起了油燈,取出那畫筆匣袋,如同奮力脫去負贅一般,咬牙將剩下的蘭花花瓣綉完,而後握著剪刀,怔望了片刻,覺著那蘭花也在冷冷暗嘲她一般。她狠力一剪,剪斷了絲線,而後站起身,對著那株蘭花,默默說:「典如琢,你我情分到此終結。從此,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無相干。」
今天出殯,她將那筆匣袋子一直揣在懷裡。要摔靈盆時,她忙輕聲喚住,不管眾人目光,取出那絹袋,起身到蠟燭前點燃,而後拈住袋角,定定看著火焰將那朵蘭花噬盡。身心隨之一輕,典如琢留在她心底里最後那點牽繫,也化為了青煙。
正在這時,那個婦人從院門外走了進來。她一身素衣裙,提著一摞紙錢,微低著頭,繞過地上跪滿的徒弟,徑直走到靈盆邊,瞧了一眼於燕燕,目光似乎有些哀憫。但隨即便垂下眼,將那摞紙錢燃著,輕輕放進盆里,默默看著燒盡,才直起腰身,扭頭望了一眼棺木,定了片刻,隨即轉身離去。她始終微垂著頭,一眼都不瞧周圍的人,像是從荒徑穿過一般。
於燕燕有些納悶,抬眼一瞧,見公公和大伯都瞪著那婦人的背影,目光又怨又恨,更有些驚懼。她心裡一顫:難道是她?
她忙扭頭去望,那婦人卻已出門不見了。這時,主喪人高喚了一聲:「摔盆!」施慶忙端起那隻靈盆重重摔碎在庭前,砰的一聲,碎陶片飛跳,紙錢和筆匣袋灰燼四處飄散。主喪人又喚了一聲:「起棺!」八個徒弟早已準備好,一起扛起了棺木。
於燕燕心裡慌亂,忙避到一邊,婢女阿青湊近她,低聲說:「二娘,將才那婦人就是那個使女……」